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巴別塔之犬

第19章 十九

在我們婚後的第一個冬天,露西和我曾吵了一架。 我很想有個小孩,有一個兼具我和她外貌特徵的孩子。我幻想著露西懷孕的樣子,幻想著她大腹便便、有個生命在她腹中漸漸孕育成長的景象。我想像我們推著娃娃車走在樹蔭濃濃的街道上,小小的四輪車中躺著我們的兒子或女兒,甚至同時有一男一女―――畢竟在我的家族中並不是沒人生過雙胞胎。我要推著娃娃車,邊散步邊對孩子描述周遭的生活景象。 “看,”我會這麼說,“樹葉變顏色了。看,辛格小姐開著紅色車子過去了。”我的孩子躺在娃娃車裡,看著天空,而我能想見初生在他頭上的柔軟鬈髮。我多麼渴望能這樣啊。我要在天氣變暖的時候,在草地上舖一張毯子,讓我的孩子躺在上面,好讓他隨手一握就能抓起滿滿一把綠草和蠕動的小蟲。我要趁他把抓到的東西放進嘴裡前,從他肥肥短短的指頭間搶下那些小蟲。我要把他高高拋上空中,聽他開心的笑聲。我要在他鬧情緒不肯睡覺的時候,抱著他在房間裡旋舞。

我第一次提到生小孩,是在一家餐廳裡,當時隔壁桌剛好坐了一對帶著嬰兒的夫妻,那個孩子大概只有七八個月大。我很喜歡這種景象,那對父母從大尿布袋中拿出一個又一個玩具逗弄嬰兒,從裝滿食物的塑膠袋中拿出圓圈餅乾給嬰孩吃,又以果汁讓他止渴。嬰兒不時發出一連串聽不出意義的音節,讓整個餐廳都充滿這個快樂的聲音。 後來,嬰孩的媽媽從盤子裡舀了一匙“庫斯庫斯”小麥飯,塞到嬰兒嘴裡。 “你看你看!”當嬰孩把小麥飯吞下時,她開心地對丈夫說,“這是他第一次吃庫斯庫斯!” 露西聽見後立刻對我露出笑容。 “第一次吃庫斯庫斯,”她壓低聲音對我說,“如果是我的小孩的話,這句話可能就會變成:'哇,你看你看,他第一次吃大麥克漢堡!'”

我笑了。 “也可以是第一次吃玉米餅……咦,這不就成為諾曼?諾克威爾①的畫作了?” “或是'寶貝時光'的小雕像,如果他第一次吃'賀斯提斯'小蛋糕的話。” “他的第一個洋蔥圈。” “他的第一瓶山露汽水。” “我學校有位同事說過,他媽媽曾在他小時候把可樂裝進奶瓶給他喝。” “哇,再也沒有比嬰兒染上咖啡因癮更誇張的事了。” 我吃了幾口沙拉,過一會兒才開口。 “那麼,”我說,“你想過這件事嗎?” “什麼?”她問,“嬰兒染上咖啡因癮?” “不是,”我說,“我是指嬰兒、懷孕這件事。” “當然想過,”她說,“但大多數的答案是'不'。”她認真盯著我,似乎想看我的反應。

“為何不?”我問,“你不喜歡孩子嗎?” “喜歡啊,只是不確定我應該也要有一個。” “你的用詞很奇怪,”我說,“你不是說'我不確定我想要個孩子',或是'我不確定我喜歡生孩子',而是說'我不確定我應該有個孩子'。這有什麼特別含意嗎?” “又來了,”露西做了個鬼臉說,“這就是跟語言學家在一起的壞處。” “別鬧了,我是認真的。”我說,“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覺得自己不應該有孩子?” 她凝視我的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只是不確定……對孩子來說,有我這樣的母親對他是否公平。好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討論這件事。” 我看著她,感到相當驚訝。 “你在開玩笑嗎?天啊,露西,我覺得你一定會是全天下最棒的母親。你又有愛心,又仁慈―――”

她舉起手製止我的話。 “別說了,”她說,“我說過了,我不想再談這件事,好嗎?” “但是……露西,我不敢相信你會有這種想法。” 她站起來。 “我去一下洗手間,”她說,“等我回來我們就換個話題,談點別的事。” 她轉身想走,又突然停下腳步。 “不過,你應該知道我絕對不會餵那種東西給嬰兒,對嗎?”她說。 “看吧,”我笑著說,“這不就是母愛的本能嗎?” 那天晚上我們沒再談這件事,但事情並沒有結束。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發覺自己經常想到這個問題。那時我班上有一位名叫安琪莉嘉?拉莎的女生剛好懷了孕,有一天我和她碰巧都提早到教室,在和她隨意交談幾句後,我決定問她一些問題,想藉此幫助我整理一下心中的疑慮。

“對了,”當時我問,“你一直很想生孩子嗎?” 她想了一下。 “是啊,非常想,”她說,“是我丈夫堅持不想要,不過最後他還是妥協了。”她用手拍拍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又補充說:“很顯然。” “你怎麼說服他的?” “這個嘛……基本上我並沒有說服他。他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喜歡自己花時間思考才作出決定。他花了七年的時間才決定娶我,而那時候我們兩個都已經同居五年了。” “哇!”我說。 “老實說,”她笑著說,“我知道他最後一定會決定生孩子,我只擔心,搞不好那時我已經八十歲了。” “你沒給他壓力嗎?” “沒有。我了解約翰,他才不在乎人家給他壓力,所以我只好放輕鬆。我有時會故意談論我們認識的人所生的孩子,也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開一些玩笑。有一次,我們還玩起遊戲,想像什麼名字最不適合我們自己的孩子,結果獲勝的是'泰碧拉'(Tabula)這個女孩名。你聽出來了嗎?這個名字再加上我的姓,就變成'泰碧拉?拉莎'(Tabula

Rasa),和教室裡的'白板'(tabula raza)同音。 ” 我笑了起來。 “後來,”她繼續說,“有一天,當我們在看某個表演的時候,他突然轉過來對我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 “真是太好了。”我說。 “是啊,而且他話一出口就迫不及待了,後來他看的嬰兒書籍比我還多。” 我們聊到這裡,又有兩個學生走進教室,於是話題便轉到別的地方去了。那天晚上,我回家後便決定試試安琪莉嘉的方法。 我先把“泰碧拉”這個名字的笑話講給露西聽,她聽完便笑著說:“哈,你們這些語言學家,永遠都是這麼敏感。” “聽完這個笑話後,”我說,“我不由得也跟著思考,有哪些名字不能配我的姓'艾弗森',不過好像沒那麼容易。目前我想到最糟糕的就只有'伊凡?艾弗森'(Ivan

Iverson)。 ” “這個名字還沒有'史汀奇?艾弗森'(Stinky Iverson)難聽,”露西說,“不過這和姓氏無關,我覺得如果給孩子取名為'惡臭'(stinky)的話,肯定讓他這輩子都不好受。 ” 事情進展得似乎相當順利,我心想。 “那麼你的姓'藍森'(Ransome)呢?”我說,“有什麼名字不能取在'藍森'前面?我想到了,'金斯'(Kings)這個名字不能取。你一定不樂意見到孩子的名字被取為'金斯?藍森'吧?聽起來跟'高額贖金'(king?蒺s ransom)一模一樣。但話說回來,這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名字。 ”

“我爸爸也講過一些類似這樣的笑話,不過那時我太小了,記不得為什麼他說應該生兩個兒子,並同樣取名為威廉。天啊,我真希望能想起來,這樣你就會知道我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總之,這個名字最妙的地方是用小錢支付贖金①。” 我又笑了出來,但這次好像笑得太假了。 露西看著我,臉上突然出現嚴肅的表情。 “親愛的,我知道你說這些事的用意,”她說,“老實告訴你,這樣做是完全沒有效果的。” “沒有嗎?”我握住她的手。 “露西,我不想給你壓力,但你難道沒有任何改變心意的可能嗎?” “人們常說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的,可我不這麼認為。”她把臉扭開。 “也許,這個問題我們在結婚之前就該攤開來談。”她說,彷彿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早點講清楚,說不定就會改變一些事情。”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又細又弱,像個小女孩似的。

“不會,絕對不會的,”我急忙說,“沒有任何事能改變我娶你的決心。”這句話讓她又露出了微笑。 “我不否認我是有點失望,也不否認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但不管你的決定是什麼,都不會影響我們的感情。”。 就這樣,我接受了露西的決定,同意不生孩子,同意過著沒有孩子的二人生活。儘管我還是有點懷疑未來,不知這個空間該如何填補―――夫妻之間不是應該有個屬於孩子的空間嗎?不是應該有個孩子走在兩人之間,一左一右握著我們的手嗎?不過,我還是釋然了,決定就讓我們彼此佔滿未來的日子。我們會緊緊依偎前行,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雖不是那熟悉的字母H―――兩個大人中間夾個小孩牽手漫步的形象,但我們仍會堅強地走下去。我們會過得舒舒服服,沒有孩子的嬉鬧尖叫聲,沒有孩子造成的破壞,也不必調解他們搶奪玩具的爭執。我們完全不會受干擾,就這麼日復一日過著平靜安逸的生活。我們可以就這麼走下去,兩人的愛情將如藍天恒久如新。為了她,我可以這麼做,而且不見得會有多糟。當然,未來可能會有不好受的時候,但既然是兩人一起,我又何必在乎呢?我對她的愛早已開枝散葉,足以承接遮擋任何風霜雨雪。我們會過得很好的,只要兩人一起。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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