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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八章(2)

漂亮朋友 莫泊桑 5535 2018-03-21
隨著幾把眼淚灑過,最初的驚愕已經消失。大家開始忙著辦理後事,通知有關方面。杜洛瓦來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別墅時,他早已飢腸轆轆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點東西。飯一吃完,他們又登上二樓,開始為死者守靈。 床頭櫃上點了兩支蠟燭,燭旁的一個碟子內浸泡著一支金合歡,因為哪兒也找不到所需的黃楊木枝葉。 他們倆——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年輕女人——孤單單地守在已撒手塵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長時間一言不發,只是不時抬起頭來看著死者,但內心深處卻思潮起伏。 昏黃的燭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綽綽,不禁使杜洛瓦有點忐忑不安。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張因燭光的搖曳不定而顯得更加凹陷的臉,心中頓時浮想聯翩。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這位朋友昨天還同他說過話哩!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一下子完了,這是多麼地可怕和不可思議!無怪乎諾貝爾·德·瓦倫對死是那樣地畏懼,他那天對他說的話語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頭。歸根結蒂,人死是不能複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雖然成千上萬,而且都有鼻有眼,有頭有嘴,有思想,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卻永遠不能複生了。

多少年來,同所有的人一樣,他一直活得蠻好,有吃有笑,既享受過愛情的甘美,也懷抱過美好的希望。可是倏忽之間,他卻一下子永遠完了。幾十年都過來了,不想經過短短幾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毫髮不剩!一出娘胎,每個人都會慢慢長大,備嘗人生樂趣,懷抱種種期望,再往後便是死神的光臨,永遠地告別人生。無論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間。可是儘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實際地盼望著能長生不老。其實在廣袤的天地中,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小的天地,轉瞬之間便會煙消灰滅,化為糞土,成為新芽培育的養分。從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芸芸眾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從誕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後便轉化為別的什麼。無論是小小的蟲蟻,還是會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無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遠不會復現的。

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一想到面對這廣袤無邊、誰都不能倖免的虛無世界,萬物的存在是多麼地短暫,多麼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頭籠罩著深深的恐懼。對於這樣一種無休止地推毀一切的力量,他是無力與之較量的,因此只能聽任擺佈。他想,蚊蠅蟲蟻的存在不過是幾小時或幾天,人的生命不過是若干年,即如變化緩慢的土地,也不過只有幾百年的光景,它們之間究竟有何實質性的不同呢?不過是能多看到幾個晨昏而已,豈有他哉? 他把目光從屍體上轉移了開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腦袋低垂,似乎也在想著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雖然面帶愁容,她那滿頭金發卻是那樣地俏麗,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種好像希望即將實現的甜蜜感覺。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為多少年以後的事自尋煩惱呢?

因此他不覺對著這年輕的女人凝視起來。對方正沉陷於深深的沉思中,對此毫未覺察。心旌搖搖的他,隨即想道: “在世一生,只有愛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若能把一個自己所喜歡的女人摟於懷內,也就可以說是體味到了人生的最大樂趣了。” 不知這個死鬼交了什麼鴻運,竟與這樣一個聰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結成了伴侶?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她怎麼會屈尊嫁給了這個言不出眾、一文不名的傢伙呢?後來不知又用了什麼法子才使他成了一個在社交界勉強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種種難解之謎,使他感到納悶,不禁想起外間有關德·沃德雷克伯爵的傳聞。不是有人說,她的婚事是這位伯爵促成的,連嫁妝也是他送的嗎? 往後的路她將怎樣走?會鍾情於什麼樣的人?是像德·馬萊爾夫人所推測的那樣,嫁給一位議員,還是一個前程遠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強多少的美少年?她在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鑽到她肚子裡去,把這一切都弄清楚。然而他對此為何如此關心?他想了想,發現他在此問題上的焦慮不安,來自內心深處的一種模糊想法。這種想法,人們往往對自己也採取自欺欺人的辦法而不予承認,只有往深層發掘,方可使之顯露出來。

是啊,他為何不試一試,去贏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會成為一個非凡之輩,令人望而生畏,定會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況且他怎見得就不會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對他十分有意,但決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愛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間的相互渴求和內心深處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為人聰慧,行事果斷,堅韌不拔,知道他是一個可信賴的人。 在她這次遇到嚴重困難之時,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來了嗎?她為何叫的是他?他難道不應將此視為一種選擇、默認和暗示嗎?她在自己行將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時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為她此時心中的他,已經是她未來的夫婿和伴侶了? 因此,杜洛瓦現在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清這一切,想問問她,聽聽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歸黃泉,他已不便單獨同她在這幢房子裡再呆下去,最遲後天必將離去。當務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緊時間,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內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後不便拒絕他人的追求,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

房內一片寂靜,只有壁爐上的座鐘,仍在有規律地發出其清脆的滴答聲。 杜洛瓦囁嚅著問了一句: “你想必很累了吧?” 對方答道: “是的,我覺得自己已心力交瘁。” 在這陰森可怖的房內,聽到自己的說話聲顯得分外響亮,他們不由地一驚,立即下意識地向死者的臉上看了看,彷彿死者在聽他們的談話並會作出反應,就像幾小時以前那樣。 杜洛瓦又說道: “唉!這對你的打擊實在太大,不僅徹底打亂了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攪得你身心不寧。” 年輕的女人長嘆一聲,沒有說話。 杜洛瓦接著說道: “年紀輕輕就碰到這種事兒,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見弗雷斯蒂埃夫人依然一聲不吭,他又說道:

“不管怎樣,你是知道的,我們之間已有約在先。我完全聽從你的吩咐,我是屬於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過一隻手,同時向他投來既充滿憂傷又飽含柔情、令人銷魂蝕骨的一瞥: “謝謝,你真好,實在沒得說。要是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並有這種膽量,我也同樣會對你說:請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沒有馬上鬆開,而是緊緊地握著,顯然想在上面親一親。最後,他終於作出決定,把這只皮膚細膩、有點溫熱、芳香撲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邊,在上面親了很久。 後來,他感到,朋友間的這種親暱不宜延續太久,因此識趣地鬆開了這只纖纖細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輕輕放回膝蓋上,帶著莊重的神情說道: “是的,從今而後,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會勇敢地面對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訴她,他是多麼地希望能娶她為妻,但不便啟齒。他總不能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在她丈夫的遺體旁,同她說這些話。不過話雖如此,他覺得仍然可以通過旁敲側擊的辦法,以一些語義雙關,含蓄而又得體的暗示,讓她明白他的心意。這樣的話語並不難找到。 問題是,他們面前這具早已僵硬的屍體,正橫亙在他們中間,使他感到很不自在,無法集中精力,巧於表達。況且一個時候以來,他感到,在房內悶濁的空氣中,已可聞到一股不正常的氣味,即胸腔病灶腐爛變質的臭味。這就是人死之後,守靈親屬常可聞到的最初惡臭。屍體入殮之後,這種惡臭將很快充斥整個棺木。 杜洛瓦於是問道: “可不可以開會兒窗?房內空氣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當然可以,我也感覺到了。” 杜洛瓦走過去,打開了窗戶。一股夜裡的涼氣帶著一絲馨香,吹了進來,把床前兩支蠟燭的光焰吹得搖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樣,窗外月華如水,使附近各幢別墅的粉牆顯得分外潔白,並在波紋不興的平靜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氣,為自己正一步步地臨近幸福之門而感到希望滿懷。 他轉過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說道: “到這兒來吸點新鮮空氣,外面的月色好極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過來,在他身邊的窗台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隨即低聲向她說道: “我有句話要對你講,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萬不要因我在這時候同你講這種事而生氣。我後天就要走了,等你回到巴黎,恐怕就太晚了。我想說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過是個既無錢財也無地位的窮漢。然而我人窮志不短,自認為並不怎樣愚拙。再說我已經走上一條平坦大道,前程應當不錯。同一個已經到達頂峰的人在一起,人們所看到的,不過就是眼前那些;而同一剛剛起步的人在一起,未來就難以逆料了,也許會非常之好。不管怎樣,記得有一天,我在你家裡對你說過,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這個想法至今未變,今天再對你說一遍。你不必馬上表示可否,讓我繼續說下去。我現在不是在向你求愛,此時此地作這種事,完全是對它的糟蹋。我對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可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作你親密無間的朋友,也可成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何者為好,全看你的意願。總之,我這顆心,我這個人,全屬於你。你不必馬上答复我,這個問題,我們在這兒就不用再談了。將來等我們在巴黎重逢後,你再告訴我你所作出的決定。在此之前,咱們一句話也不要再講,你說好嗎?”

他一口氣說了下來,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彷彿這些話是向著窗外沉沉夜幕說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則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的,身子動也不動,同他一樣,兩眼直勾勾地茫然向著窗外灑滿月光的蒼茫大地。 他們就這樣肩並肩站在窗前,久久地默然無語,腦海陷入沉思。 “天有點涼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聲說道,接著轉過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著走了過去。 走近床邊時,他發現弗雷斯蒂埃的屍體確實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為這腐爛的氣味,他實在受不了。 “無論如何,明天該入殮了,”他說。 “是的,這是自然的。木匠八點鐘就來。” “可憐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嘆道。 年輕的女人也帶著深深的悲傷,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

他們倆已不怎麼看他。雖然他們也總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們對他的死還是那樣地感到憤懣和不悅。現在,他們對此已漸漸習慣,思想上開始接受了。 他們沒有再說話,繼續瞪著大眼,鄭重其事地為死者守靈。可是到午夜時分,杜洛瓦終於抵擋不過睡魔的纏繞,首先朦朧睡去了。等他醒來時,他發現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著了。 他換了個較舒服的姿勢,又合上了眼,嘴裡嘟噥道: “他媽的,不管怎樣,還是躺在被窩裡要舒服得多。” 門外突然一聲響動,把他從夢中驚醒。看護走了進來。天已大亮。在對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來也同他一樣,已被驚醒。她儘管在椅子上呆了一夜,面色有點蒼白,但依然是那樣嫵媚、漂亮、嬌豔。 杜洛瓦看了看屍體,不覺一驚,叫道: “看!他的鬍子!” 屍體雖已開始腐爛,胡碴卻仍舊在長,且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同活人的臉上幾天內長出的一樣多。人雖已死,生命似乎仍舊存在,簡直像是就要復活似的。這非同尋常、令人魂飛魄散的可怖景象,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個人隨後去休息了一會兒,直到中午十一點才回來忙著將查理入棺。事畢,他們頓時感到一身輕鬆,一顆懸著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死者的後事既已忙完,他們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對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談一些令人釋然,甚至開心的事情。 房內窗戶大開,和煦的春風不時送來門前盛開的石竹花令人昏昏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議去花園走走。兩人於是到了花園裡,圍著一塊小草坪慢慢地走著。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樅樹和桉樹散發的香味,吸入丹田,使人如痴如醉。 突然間,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開口,聲音低沉,神情莊重,且同杜洛瓦昨夜在房內同她說話時一樣,目光沒有對著對方。 “請聽我說,親愛的朋友。聽了你昨晚那番話,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讓你沒有聽到我一句回話便離開這裡。不過我還不能告訴你是行還是不行。我們還是再等一等,看一看吧,這樣雙方可有更好的了解。你也應當把事情想得周全些,不要憑一時衝動。可憐的查理尚未入土安葬,我之所以在這時候同你談這個,是因為既然你已向我提出,便有必要讓你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否則如果你性情已定型……對我不能理解,同我不能相處,你對我說的那個想法,就不如早日打消為好。 “你要知道,婚姻對我從來不是什麼束縛,而是一種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動、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終享有絕對的自由。如果對方對我的行為加以監視,產生嫉妒或說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當然,對於我所嫁給的男人,我也決不會玷污他的名聲,決不會使他名譽掃地,落人恥笑。因此我的這位夫君,一定要對我平等相待,把我當作一個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視為低他一等,對他唯命是從、百依百順的妻子。我知道,我的這一想法,與眾人很是不同。但我不會改變的。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 “最後再說一句:你不必馬上回答,現在回答只會是匆忙的考慮,不會有什麼用處。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這一切,過些日子再談,或許會更好。 “現在你去轉轉吧,我還得回去守靈。晚上見。” 他拿著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後一聲未吭,走了開去。 他們到晚飯時分才重新走到一起。由於兩人都已疲乏不堪,飯一吃完便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去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草草安葬於戛納的一處公墓。喬治·杜洛瓦決定乘中午一點半經過戛納的快車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車站。車到之前,兩人在月台上悠閒地走了走,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列車終於來到,只有五節車廂,顯得非常短,真是名副其實的快車。 杜洛瓦選好座位後又走下車來,同她閒聊了兩句,心中為自己即將離她而去驀然升起一縷愁緒和哀傷,十分地難捨難分,好像此去經年,他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列車就要開了,請去馬賽、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趕快上車!”列車員喊了起來。杜洛瓦於是上了車,旋即又伏在車窗上同她說了幾句。隨著一聲汽笛長鳴,列車終於慢慢啟動。 杜洛瓦探身車外,見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遠去。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說時遲那時快,他立即以雙手沾唇,向她投了個飛吻。 她也以同樣的動作回報,但未完全放開,仍有點猶豫不決,只是將手稍稍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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