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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1)

漂亮朋友 莫泊桑 15213 2018-03-21
光陰荏苒,轉眼兩個月已經過去,現在已是九月。杜洛瓦所期待的迅速發跡,依然遙遙無期。尤其讓他焦心的是,他的寒微處境並無多大改變,要擺脫這種狀況,登上那榮華富貴的頂峰,實在希望渺茫。因為外勤記者這一卑微職務,對他說來,現在簡直成了一種累贅,終日將他緊緊束縛著,使得他永無出頭之日。不錯,人們對他的才華確很器重,但這種器重並未越過他所處的地位。甚至連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雖然他在此期間幫了這位仁兄許多忙,但這位仁兄後來一次也沒再邀請他去他家做客。儘管他依然像朋友一樣對他以“你”相稱,但不論在何場合總對他擺出一副上司的派頭。 由於經常寫一些有關社會新聞的小稿子,他的文筆已大有改善,思路也開闊多了,不像寫第二篇關於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時那樣僵硬,狹隘。因此隔三岔五,他已能發表一兩篇短的新聞稿;交上去的稿子旋即被退回的尷尬局面,現在是再也沒有了。然而話雖如此,這同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想法寫成大塊文章,或就一些政治問題發表權威性評論,卻有著根本的不同,這正如同樣行駛於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馬車,駕轅的車夫和坐在車內的主人屬於不同的階層一樣。他尤其感到憤憤不平的是,上流社會的大門始終向他關閉著,總也進不去。換句話說,他至今尚無一個能夠對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沒有一個異性知交,儘管有好幾個知名女演員在見到他時常常顯得分外親熱。

再說生活告訴他,這些女人,不管來自上流社會還是屬於歌舞名媛,對他所表現的好感不過是出於一時的衝動或短暫的鍾情。至於能使他飛黃騰達的女人,他一個也沒碰到。他像一匹被繩索拴住的馬,為自己心願難遂而焦慮不安。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到上次見面的情景,他便感到無地自容,最後只得打消此念。再說,他總覺得,她丈夫說不定會在哪天向他發出邀請。在此百無聊賴之際,他忽然想起德·馬萊爾夫人,記得她曾叫他在方便時去看看她。這樣,一天下午,他因實在無事可做,便信步向她家走了過去。 她曾對他說過:“我下午三點總在家裡。” 他到達她家門前時,恰恰是下午二時半。 她住在維納街一幢樓房的五層樓上。

門鈴響過,前來開門的是一位女傭。她身材矮小,頭髮散披在肩上,一面在戴無邊軟帽,一面回答他的問話: “太太在家,但不知道起床沒有。” 說著,她將客廳虛掩著的門一把推開。 杜洛瓦走了進去。客廳相當大,但家具不多,佈置也不夠精心。沿牆擺著的一長列扶手椅,不但年代已久,很是破舊,且顯然是女傭隨便擺的,絲毫看不出喜歡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內陳設上所顯現的別具匠心。四周護牆板上掛著四幅蹩腳的油畫,由於畫框上方的繩子長短不一,每一幅都掛得歪歪扭扭。這四幅畫,一幅畫的是一條河,河上有條小船;另一幅畫的是海,海上有一艘輪船;再一幅畫的是平原,平原上有個磨房;最後一幅畫的是樹林,林中有個樵夫。可以看出,由於女主人的漫不經心,這些畫如此歪歪斜斜地掛在那裡,已經很久很久了。

杜洛瓦見女主人未來,只得坐下等候。過了好久之後,客廳的另一扇門總算打開,德·馬萊爾夫人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絲質日本晨衣,上面繡著金色的風景、藍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鳥。她大聲說道: “這個時候還沒起床,實在不好意思。您能來看我,真不知叫我說什麼好。我還以為您把我忘了。” 她歡欣地向他伸過兩隻手來。杜洛瓦見房內的陳設十分簡單,心中反倒感到安然而自在。他於是握住伸過來的兩隻小手,並像諾貝爾·德·瓦倫那樣,在她的一隻手上親了親。 德·馬萊爾夫人請他坐下,接著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一番,說道: “啊,您可真是變了個人,變得更有氣派了。看來巴黎的環境對您非常適合。來,有什麼新聞,給我講講。”

他們像兩個結交多年的老友,立刻無拘無束地聊了起來。彼此之間彷彿油然升起一種親切感,彷彿都感到有一種信任感、親密感和傾慕感在驅使著他們。正是這種感覺常可使兩個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經過片刻交談而立即成為莫逆之交。 德·馬萊爾夫人忽然停了下來,帶著無比驚訝的神色改口道:“您說怪也不怪?今天一見到您,我就覺得我們像是交往多年的老相識似的。這樣看來,我們一定會成為好友的。您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當然願意,”杜洛瓦微笑道。但此微笑顯然包含著更深的寓意。 在他心中,德·馬萊爾夫人穿著這種顏色鮮豔、質地輕柔的晨衣,雖然沒有穿著潔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樣苗條,那樣纖柔嬌豔,但體態卻更具風韻,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蕩神馳,不能自已。

他覺得,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單獨相處時,她臉上時時浮著的一絲微笑是那樣媚人,但同時也透出一股冷漠,使你既心旌搖搖,又不敢貿然造次。那樣子似乎在說:“你看來對我十分傾心”,但同時又彷佛在提醒你:“請勿輕舉妄動。”總之,那種表現使你摸不透她究竟是何意思。在這種情況下,杜洛瓦充其量只想伏在她的腳下,或是輕輕吻一吻她胸衣上方的秀麗花邊,嗅一嗅從兩隻沉甸甸的乳房間散逸出來的溫熱馨香。和德·馬萊爾夫人在一起則不同了,他感到周身激盪著一股強烈而又明確的慾望,面對她那在輕柔絲質晨衣的掩蓋下線條起伏的優美身段,他不禁五內沸然,雙手顫抖。 德·馬萊爾夫人一直在侃侃而談,每句話都顯示出她是一位才智過人的女人,如同一個熟練工在眾人驚訝目光的注視下,做著一件被認為難於完成的工作。

杜洛瓦一面聽她講,心裡卻一面在想: “她的這些話真是別有見地。若將巴黎每天發生的事情聽她來講一講,必可寫出一篇篇絕妙的文章。” 這時,從她剛才進來的門上傳來了兩下輕輕的叩門聲,德·馬萊爾夫人隨即喊道: “你可以進來,我的小乖乖。” 一個小女孩出現在門邊。只見她一徑走向杜洛瓦,將手向他伸了過去。 坐在一旁的母親驚訝不已,不由地發出一聲感嘆: “瞧她在您面前是多麼地懂事,我簡直不敢相信。” 杜洛瓦親了親小女孩,然後讓她在身邊坐下,鄭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幾個問題,問她自他們上次見面以來都做了些什麼。小女孩聲若銀鈴,一本正經地一一加以回答,儼然像個大人。 房內的掛鐘敲了三下。杜洛瓦於是起身告辭。

“以後請常來坐坐,”德·馬萊爾夫人說道,“我們可以像今天這樣隨便聊,什麼時候來我都歡迎。對了,這些日子怎麼總沒在弗雷斯蒂埃家見到您。” 杜洛瓦答道: “啊,這倒沒什麼,我最近一直很忙。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在他家再見面的。” 他一徑走了出去,心中不知怎地又燃起了希望。 他沒有將他此次的德·馬萊爾夫人家之行,向弗雷斯蒂埃吐露一個字。 此後幾天,此行一直縈繞於他的腦際而久久不能忘懷。不但如此,他的眼前彷彿總影影綽綽地浮現出這年輕女人的俏麗身影。他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心裡總牽掛著那優美的身姿,總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在他身邊徘徊。他是這樣地神不守舍,同人們在和一個人愉快地在一起度過幾小時後常會產生的感覺一樣。這感覺是那樣地奇異、神秘,發自內心而又撲朔迷離,它會使你如痴如醉,坐臥不寧。

這樣,幾天后,他又到了德·馬萊爾夫人家。 女僕把他帶到客廳後,小姑娘洛琳娜立刻跑了過來。與上次不同的是,她今天沒有把手伸給他,而是將前額向他伸了過去,口中一邊說道: “媽媽要我告訴您,請您等一會兒。她正在穿衣服,要過一會兒才能來。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覺得小女孩彬彬有禮的舉止十分有趣,便隨口說道: “好極了,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呆一會兒,我感到非常榮幸。不過我要告訴您,我可是一個坐不住的人,整天愛玩。所以我提議,如果您願意,咱們現在可以來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後像大人對此建議感到突然和驚異似的笑了笑,說道: “在房間裡可怎麼玩呀?” 杜洛瓦答道: “沒關係,我到哪兒都能玩。開始吧,你來捉我。”

他於是圍著桌子轉了起來,同時向小女孩發出挑逗,小女孩臉上始終泛著微笑,出於禮貌,只得跟在他後邊不緊不慢地走著,不時伸出手來作出要抓住他的樣子,但並沒有認真追趕。 杜洛瓦停下腳步,彎下身子,等她邁著猶疑不定的腳步走過來時,突然縱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客廳的另一頭。小女孩見此情景,覺得很是有趣,終於咧開嘴,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興致大增,開始小跑著在後面追趕,可是人還沒追上,自己先已怯生生地發出了吃吃的歡快笑聲。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擋住了她,逼著她圍著椅子轉了一圈,然後又轉而拉過另一把椅子。小女孩現在撒開腿跑起來了,原先的拘束已一掃而光。這新奇的遊戲使她興奮不已,她臉上泛著紅暈,樂呵呵地使勁追趕著。然而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樣靈活,有的時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裡,等著她去捉,但一閃身,仍被他逃脫了。

到後來,她以為這下是定能將他捉住無疑了,不想他卻突然將她一把抱住,用雙手將她高高地舉了起來,口中大聲喊道: “小貓上樹嘍。” 杜洛瓦這突如其來的一招,使小姑娘高興不已。她一面使勁扭動兩腿,想掙脫他的雙手,一面發出了縱情大笑。 這時走進房內的德·馬萊爾夫人,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啊……我的洛琳娜竟也玩起遊戲來了……先生,你這個人可真是非同一般。” 杜洛瓦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在德·馬萊爾夫人伸過來的手上親了一下。大家坐了下來,小女孩坐在他們中間。他們很想說說話,但平時寡言少語的洛琳娜,這時因餘興未消,卻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德·馬萊爾夫人只得打發她回到自己的房裡去。 小女孩兩眼噙著淚花,默默地走了。 她一走,德·馬萊爾夫人便壓低聲音向杜洛瓦說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有一個正經想法,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這樣的:我每星期都應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飯,同時我也隔一段時候便在館子裡面回請他們一次。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愛請客人到家裡來。這種送往迎來的事我很不在行,再說我也不諳家務,烹飪料理更是一竅不通,總之是什麼也不會。我喜歡把日子過得隨便一些。所以我總是在飯館裡回他們的情。可是每次都是我們三個人,餐桌上的氣氛總也熱鬧不起來,而我的朋友又同他們不是一路的,很難合得來。我同你講這些,是想告訴你,這次宴請同往常稍有不同。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嗎?我希望這次聚會,你也算一個。時間定在本星期六晚七時半,地點就在'富人餐館'。這地方你知道嗎?”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請。 德·馬萊爾夫人接著說道: “這樣一來,我們將是四個人,不多不少剛好一桌。這種小型聚會一定很有意思,特別是,我們這些女人平時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她今天穿了件深栗色連衣裙。連衣裙裁剪得體,把她的身腰、臀部和胸脯都烘託了出來,顯得別具風姿,分外撩人。這通身的華光和刻意的修飾同她對家中陳設一眼便可看出的漠不關心,未免太不協調了。杜洛瓦不禁隱約感到有點納悶,甚至有一點說不出所以然的彆扭。 她竟是這樣一個人:周身穿著的,戴著的,或與肉體直接接觸的,竟是那樣地精緻、考究,只要能達到這一點,自己所生活的環境是無關緊要的。 從德·馬萊爾夫人家回來後,杜洛瓦仍同上次一樣,眼前總時時浮現著她的倩影,身上的各個感官總感到她好像就在眼前似的。他現在所一心盼望的,是星期六的聚會能快快到來。 由於手頭依然不太寬裕,無力購買用於晚宴的禮服,他只得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這一天終於來了,他第一個早早到達,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好幾分鐘。 他被堂倌帶到三樓的一間不大的房間內,房內四周掛著紅色的帷幔,臨街的一面只有一扇窗戶。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方桌,桌上已擺好四份刀叉。桌佈白得耀眼,像是刷了層白漆似的。兩個高大的燭台上點著十二支蠟燭,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銀質餐具和火鍋映照得習習生輝。 窗外有一棵樹,濃密的樹冠,在各單間客房明亮燈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塊嫩綠的草坪展現在那裡。 杜洛瓦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同牆上掛著的帷幔一樣,沙發的布面也是紅色的,但裡邊的彈簧已經破舊不堪,杜洛瓦一坐下去,便聽咕嘰一聲,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這是一家很大的餐館,四周迴盪著大餐館裡常見的那種嘈雜聲,如碗碟或銀質器皿的碰撞聲、堂倌在鋪著地毯的走廊裡快速走動的沙沙聲、各房間房門此起彼伏的關門聲以及房門偶或開著時從房內傳出的各方來客的南腔北調。弗雷斯蒂埃這時走了進來,親熱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樣真摯,這在報館裡是從來沒有的。 “兩位女士將一同前來,”他說,“這種聚會倒蠻有意思。” 他向桌上看了看,忽然走過去,把一盞光焰如豆的煤氣燈熄滅掉,並因風很大而將窗戶關了一扇,然後,他找了個拐角處坐了下來,一邊說道: “我現在應特別留意。這一個月來,身體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幾天又舊病復發,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戲時又著了涼。” 房門這時忽然打開,兩個年輕的女人出現在門邊,身後跟著一位侍者。她們都戴著面紗,把秀麗的面龐圍得嚴嚴實實,一舉一動是那樣小心謹慎。每當在此場合出現,她們總是帶著這樣一種神秘兮兮的可愛神態,生怕會在不意之中遇上某個鄰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去,向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佯裝著一臉怒氣,狠狠責備了他一通,說他為何沒去看她。接著,她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衝著德·馬萊爾夫人說道:“這不是明擺著嗎?你心中顯然只有她,而沒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時間了?” 眾人於是落座。侍者走過來,向弗雷斯蒂埃遞上一份上面標有各色水酒的紙片。德·馬萊爾夫人一見,立刻向侍者喊道: “這兩位先生要什麼,你就給他們拿什麼。至於我們倆,我們要冰鎮香檳,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溫和一點,其他什麼也不要。” 侍者出去後,她帶著不可抑制的高興神色笑道: “今晚我可要喝個痛快。今天機會難得,大家定要開懷暢飲。” 弗雷斯蒂埃似乎沒有聽到她剛才的話,這時向她問道: “我去把窗戶關上,你看可以嗎?我這幾天,老毛病又犯了。” “當然可以。” 他於是走去把另一扇半開著的窗戶關了起來,然後回到原位坐下,臉上現出安然、平靜的神色。 他妻子始終一言未發,心裡似乎有什麼事情。只見她眼簾低垂,在對著面前的酒杯微笑。這淡淡的笑,好像總在那里許諾什麼,但又決不會去履行。 侍者送來一盤奧斯唐德牡蠣①。這牡蠣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進蚌殼中的一塊塊嫩肉,一到嘴裡就化了,同略帶鹹味的糖塊一樣。 -------- ①奧斯唐德,比利時一地名,以盛產牡蠣聞名於世。 喝過湯以後,侍者送來一盤鱘魚,魚肉呈粉紅色,同少女的肌膚相仿。酒過三巡,舉座的談興也就不知不覺地放開了。 首先談的是一件市井傳聞,說一位上流社會的貴婦,在一家餐館的雅座裡同一位外國王公共享佳餚,不巧被她丈夫的一個朋友撞見,遂鬧得滿城風雨。 故事說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兩位女士則對那以洩露他人隱情為樂的快嘴男子,作了同聲譴責,說此人是個不諳人情世故的糊塗蟲。杜洛瓦同意她們的見解,並一本正經地申言,一個男人,無論是當事人、知情者還是一般目擊者,對於這類事情都應藏於心底,守口如瓶。他接著說道: “要是我們每個人對於他人的隱私,都能絕對地緘默不語,互相之間存在著充分的信任,則人世間有趣的事情將會俯拾皆是。人們之所以常常——特別是女人——畏首畏尾,就是因為擔心自己做的事會在哪一天被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說完,他又笑著說了一句: “你們說,事情難道不就是這樣嗎?要是她們不必擔心自己會因一時之快而使自己的名聲被人糟踐,弄得終身懊惱,只有暗暗地嚥下痛苦的眼淚,則她們當中將不知有多少人對於心中突然萌發的情思或愛情上的浪漫想法,會順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的願望去盡情消受,那怕歡樂的時間非常短暫!” 這一席話,他語調鏗鏘,說得振振有詞,表明他對此深信不疑,也好像在表白自己,那意思分明是: “你們如果同我有什麼風流韻事,就不必擔心會遇到這種麻煩。謂予不信,不妨試試。” 兩位女士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沉穩的目光,表明她們對他的話深表贊同,覺得他言之鑿鑿,很有道理。同時這意味深長的默然無語也是在暗暗地默認,要是各人的事確能秘而不宣,則她們這些巴黎女郎,雖然有著無比堅強的意志,也早已頂不住各式各樣的誘惑了。 弗雷斯蒂埃幾乎已躺在沙發上,一條腿環了起來,胸前的餐巾已塞進背心的領口中,以免弄髒禮服。只見他忽然一陣大笑,以一個懷疑論者確信不疑的腔調說道: “此話倒也一點不假,要是這些事情果能確保秘密,誰都會躍躍欲試的。這樣一來,倒霉的也就是那些可憐的丈夫了。” 話題又轉到了愛情上。杜洛瓦認為,說愛情是一種永恆的東西,實在是無稽之談。但他覺得愛情卻可持久保持,因為它可建立起一種感情關係,使雙方在溫情脈脈的友好情誼中互相予以信任。肉體的結合不過是心靈結合的產物。因此他對感情一破裂便猜忌重重,甚至夫妻反目,相視如仇,成天大吵大鬧,弄得雞犬不寧的做法,十分反感。 杜洛瓦說完後,德·馬萊爾夫人不覺長嘆一聲,說道: “一點不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東西,就是愛情。正是由於我們對它要求太高,不切實際,結果常常反而把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手上一直拿著一把刀在擺弄著,她這時也插了一句: “完全對……一個女人能有人愛,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她好像想得很多,心頭湧起了許多不敢與他人言的事情。 由於第一道正菜尚未上來,大家只得間或喝口香檳,嘴裡嚼一點從小圓麵包上剝落下來的脆皮。隨著剛才的談話,對於愛的思念現在正慢慢地侵入每個人的心田,漸漸地,人人都沉陷在如痴如醉、虛無縹緲的夢幻中,恰如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流過喉間後,很快便使人周身發熱,神思恍惚,如墜五里霧中。 侍者端來了嫩而不膩的羊排,羊排下方厚厚地舖著一層砌成細塊的蘆筍尖。 弗雷斯蒂埃一見,不禁喊了起來: “啊,好菜!” 眾人於是吃了起來,細細品嚐著這鮮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膩如脂的筍尖。 杜洛瓦又說道: “我若愛上一個女人,心中只會有她。對我來說,世間的其他一切都不會存在。” 他的語氣是那樣地斬釘截鐵,彷彿在享受這美味佳餚的同時,正為自己能領略這愛情的甘美而興奮不已。 弗雷斯蒂埃夫人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喃喃地說道:“當一個人握著另一人的手,向對方問道:'你愛我嗎?'對方接著答道:'是的,我愛你。'要說愛情帶給人的幸福,沒有比此時此刻更為聖潔無瑕了。” 德·馬萊爾夫人剛剛又將一杯香檳一飲而盡,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帶著歡快的聲調說道: “我對於愛情,可沒有這些柏拉圖式的東西。” 聽了這句話,大家眼睛一亮,個個點頭稱是,於是一陣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乾脆在沙發上躺了下來,並伸開兩臂,扶著座墊,十分嚴肅地說道: “你的坦誠令人欽佩,這表明,你是個講求實際的女人。我可否問一句,不知德·馬萊爾先生對此持何看法?” 德·馬萊爾夫人輕輕地聳了聳肩,臉上長久地流露出一種不屑理會的神情,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對此問題沒有看法。他對任何問題都沒有……明確的態度。” 有關愛情的這場談話,隨即由高尚的理論探討轉而進入其具體表現的百花園中。言語雖然放蕩,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為這時候,大家的用語都非常巧妙,稍稍一點,便彼此會意,豁然開朗;但不管怎樣,那類似下身裙裾的的遮羞物畢竟已經撥開,只是言詞雖然大膽,但掩飾巧妙,透著百般的精明與狡詐。因此言詞雖然下流,但仍惺惺作態,欲擒故縱,所談到的分明是赤裸裸的男女隱情,但遣詞造句卻相當地含蓄。總之,每一句話語都能使人們的眼前和心頭迅速浮現出難以言傳的一切,對於這些上流社會的人來說,更可以感受到一種神秘而微妙的情愛,在他們心中油然喚起種種難於啟齒、垂涎已久的貪歡場面,不禁心蕩神馳,慾火如熾。侍者這時端末一盤烤小竹雞和鵪鶉、一盤碗豆、一罐肥鵝肝及一盤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葉片參差不齊,滿滿地盛在一個狀如臉盆的器具裡,面上好似浮著一層碧綠的青苔。但這些美味佳餚,他們並沒有認真品嚐,而只是盲目地送進口中,因為他們的思緒仍停留在剛才所談論的那些事情上,陶醉於愛情的氛圍中。 兩位女士現在已一掃原先的矜持,說出的話語都相當直率。德·馬萊爾夫人秉性潑辣,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種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則稍有不同,仍顯得有點羞赧和持重。不過話雖如此,她的語調和聲音,乃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表面上對她所說的大膽言辭起了一定的抑制,實際上卻使之顯得更為突出,只是沒有德·馬萊爾夫人那樣肆無忌憚罷了。 已完全躺在沙發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著,不停地喝著和吃著,但卻不時會說出一句毫無遮掩、非常露骨的話語。兩位女士表面上裝出吃驚的樣子,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所持續的時間不過是兩三秒鐘而已。因此,每當弗雷斯蒂埃說出一句過於粗俗的淫蕩言詞,他總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們,你們這是怎麼啦?你們要總是這個樣子,遲早會做出蠢事來的。” 正餐之後,現在是甜食。侍者接著送來了咖啡,隨後是甜燒酒。幾個本已興奮不已的男女,兩口燒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渾身燥熱,心緒紛亂了。 正像她在晚宴開始時所表示的那樣,德·馬萊爾夫人果然已是醉眼朦朧了。她承認自己不勝酒力,但仍帶著一副樂呵呵的嬌媚神態,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醉是確實有點醉了,但也還不至於如此失態,她這是為了讓自己的客人心里高興而有意裝出來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現在是一言不發,可能是出於謹慎,不願再說什麼。杜洛瓦感到自己正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話一出口必有失言,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語。 大家點著了香煙。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來。 這一陣咳,來勢如此兇猛,好像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滿臉通紅,頭上掛著汗珠,只得用毛巾使勁把嘴摀住。 後來,他總算漸漸安靜了下來,不悅地說道: “這種聚會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今天來,實在是太愚蠢了。” 這可怕的病顯然已弄得他六神無主,剛才還談笑風生的濃厚興致,早已踪影全無。 “咱們回去吧,”他說。 德·馬萊爾夫人按了按鈴,讓侍者結賬。侍者立刻便將賬單送了來。她接過賬單看了看,但上面的數字彷彿在那裡轉動,怎麼也看不真切,最後只得遞給杜洛瓦,一邊說道: “咳,還是你來幫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麼也看不清楚。” 說著,她把自己的錢包放到他手中。 整個開銷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將賬單仔細檢查一遍,從錢包裡抽出兩張大鈔,遞給侍者。接過對方找回的零錢時,他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了一句: “小費給多少?” “你看著辦,我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錢的盤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後將錢包還給德·馬萊爾夫人,同時向她問道: “要不要我把你送到家門口?” “這當然好,我現在已找不著家門了。” 他們倆於是和弗雷斯蒂埃夫婦握手道別。這樣,杜洛瓦也就和德·馬萊爾夫人同乘一輛出租馬車走了。 現在,德·馬萊爾夫人同他比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車內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氣路燈所發出的光亮,不時射進來,將這小小的空間照亮一會兒。他透過衣袖,感受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臂膀熱呼呼的,心中驀然激蕩起一股把她摟到懷裡的強烈慾望,因此腦海中現在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話來同她說說,什麼話也沒有。 “我要是這樣做的話,”他在心裡思忖道,“她會怎樣?” 剛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無顧忌地說的那些話語,又回到了他的心頭,不禁使他勇氣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會丟人現眼,他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德·馬萊爾夫人也是一句話沒有,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要不是藉著路燈不時投入車內的光亮,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杜洛瓦定會以為她睡著了。 “她此刻在想什麼呢?”杜洛瓦在心裡揣度著。 他覺得,現在還是什麼話也不要說為好,否則只消一句話,沉默將會打破,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貿然行事,缺少那種突如其來、不顧一切的勇氣。 他忽然感到她的腳動了一下。這乾巴巴、帶有神經質的動作,或許是她等得不耐煩的表示,是她對他的一種召喚。因此杜洛瓦不禁被這幾乎難以覺察的表示,弄得渾身一陣戰栗。他猛的一下轉過身,將整個身子向她壓了過去,一邊在她身上亂摸,一邊急切地將嘴湊近她的嘴唇。 她發出一聲驚叫,但叫聲不大。她使勁掙扎著,竭力把他推開,想直起身來。但沒過多久,她還是屈服了,好像她已體力耗盡,無法再作反抗。 馬車很快在她家門前停了下來。杜洛瓦一下愣在那裡,腦海中一時竟找不出一句熱情的話語對她今晚的盛請表示謝意,祝她晚安,並向她表達他對她的愛慕和感激。這當兒,德·馬萊爾夫人沒有站起身,她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似乎仍沉醉於剛才發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擔心車夫會因而引起疑心,於是首先跳下車,伸過手扶德·馬萊爾夫人下來。 德·馬萊爾夫人終於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但一言未發。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門鈴,在大門打開之際戰戰兢兢地向她問道: “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 德·馬萊爾夫人向他咕噥了一句,聲音低得他幾乎難以聽見: “明天到我家來吃午飯。” 話一說完,她便走進門裡,砰的一聲把沉重的大門關上了。 杜洛瓦給了車夫一百蘇,然後懷著滿心的喜悅,得意洋洋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終於已弄到一個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婦!一個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上流社會,巴黎上流社會的女人!事情竟如此順利,實在出乎他的料想。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要接近和得到這樣一個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須以極大的耐心施以心計,必須百折不撓,成天溫言軟語、低三下四地跟在後面服侍;此外,隔三岔五還得送上一些貴重禮物,以博取其歡心。不曾想,他今晚只是稍加主動,而他今生遇到的這第一個女人,便服服貼貼地拜倒在他的腳下了,事情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實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她當時酒還沒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會如此順從。這樣的話,那可太叫我傷心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焦慮不安起來,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屬於我,就別想能從我手中跑掉。” 接著,他陷入了悠悠遐思。他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職,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雲。於是種種幻覺紛至沓來,彷彿忽然看到,如同神話傳說描述的瓊樓玉宇中所常見的那樣,一個個年輕貌美、家中富有、出身煊赫的貴婦,排成隊列,微笑著從他眼前飄然而過,消失在這金色的夢幻裡。 這樣,當天晚上睡下後,他仍做了許許多多美好的夢。 第二天,當他登上德·馬萊爾夫人家的樓梯時,心中未免有點躊躇滿志。德·馬萊爾夫人會怎樣待他?她會不會不接待他,連門坎也不讓他跨進一步?會不會說……?這怎麼可能?她只要有一點反悔的表示,立刻就會被人看出實情。因此事情的主動權,現在毋寧說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來開門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僕。杜洛瓦見她的神色並無異樣,心中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好像他早已料定,女僕一見到他,定會驚慌失措似的。 他隨即問道: “夫人好嗎?” “很好,先生,同早先一樣,”女僕答道,一邊將他領進客廳。 杜洛瓦徑直走到壁爐前,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裝和頭髮。他正在那裡整理領帶,忽從鏡中瞥見年輕的德·馬萊爾夫人,正裊嬝娜娜地站在客廳的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杜洛瓦裝著沒有見到她,仍舊在那裡擺弄著什麼。因此兩個人在走到一起之前,先在鏡中互相對視、端詳、打量了許久。 杜洛瓦轉過身來,德·馬萊爾夫人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他一下衝過去,帶著無比的激動說道: “我是多麼地愛你!” 德·馬萊爾夫人張開雙臂,一下撲在他的懷內。過了片刻,她抬起頭來,將嘴唇向他湊了過去,兩個人於是一陣長時間的熱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沒有想到,事情竟是這樣順利。這倒不錯。” 接過吻後,杜洛瓦微笑著,一言未發,竭力裝出一副情思纏綿的樣子看著她。 德·馬萊爾夫人也在微笑著,這正是女人芳心默許、決意委身相就的神態。她喃喃地說道: “家裡只有我們倆,我把洛琳娜打發到一朋友家吃飯去了。” 杜洛瓦嘆了一聲,吻著她的手腕,說道: “謝謝你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樣愛你才好。” 德·馬萊爾夫人於是像對待丈夫那樣,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長沙發前,和他並肩坐了下來。 杜洛瓦想說句俏皮話,把談話引到盪人心魄的話題上,但怎麼也未想出,只得說道: “這樣說來,你不怨我?” 德·馬萊爾夫人用手摀住他的嘴: “不要說了。” 他們默默地對視著,兩個人緊緊地握著對方發燙的手。 “我哪天都在盼望著能得到你!”杜洛瓦又說。 “叫你不要說了,”德·馬萊爾夫人說。 隔牆傳來女傭在餐廳裡擺放碗碟的聲響。 杜洛瓦站了起來: “我不能這樣近地同你坐在一起,否則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 客廳的門這時忽然打開: “夫人,午飯準備好了。” 杜洛瓦鄭重其事地伸過胳臂,挽起德·馬萊爾夫人走向餐廳。 他們面對面坐了下來,開始吃飯,但相互間仍不停地對視著,微笑著,心中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完全沉浸在這初起的甜蜜柔情中。雖然不時地將飯菜送入口中,但他們已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她的一隻小腳在桌子底下來回挪動,於是伸開兩隻腳把它夾了過來,並使出全身力氣牢牢地夾住,不讓她抽走。 女僕進進出出,不停地給他們上萊,同時將吃剩的盤子撤走,一副懶洋洋的神情,似乎什麼也沒發現。 午飯吃完,他們又回到客廳裡,走到那張長沙發前,在各人原先坐過的位置上又肩並肩地坐了下來。 杜洛瓦一步步地向她身上靠了過去。想擁抱她。德·馬萊爾夫人一把將他推開,語調十分平靜: “別胡鬧,傭人隨時會進來。” 杜洛瓦不情願地咕噥道: “我什麼時候才能單獨同你在一起,向你訴說我對你的思念呢?” 德·馬萊爾夫人俯過身去,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別著急,這兩天,我就會找個時間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頓時滿面通紅: “可是……我住的那地方……很不像樣。” 她嫣然一笑: “這有什麼?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間。” 杜洛瓦於是追問她何時會去。德·馬萊爾夫人說是在下星期的某一天,杜洛瓦覺得這太為遙遠,便一面搓揉著她的一雙小手,一面火辣辣地看著她,嘰嘰咕咕地懇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慾火如熾,急不可耐的焦躁神情。這種激情,正是幽會男女在酒足飯飽之後所常有的。 德·馬萊爾夫人見他這飢渴難耐的樣子,不禁覺得饒有興味,但終究拗不過他的糾纏,只得讓了一天,接著又讓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死心: “明天,快說,就是明天吧。” 最後,德·馬萊爾夫人終於答應了他: “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點。” 一聽此言,杜洛瓦喜不自勝,長長地舒了口氣。此後,他們的談話變得斯文起來了,樣子也顯得特別親熱,彷彿是兩個相識多年的老友。 門外這時忽然一聲鈴響,二人不覺一驚,彼此騰的一下分了開來。 德·馬萊爾夫人咕噥道: “定是洛琳娜回來了。” 小女孩出現在門邊。看見杜洛瓦坐在房內,她先是一愣,然後興高采烈地拍著小手,向他跑過去喊道: “啊,我們的漂亮朋友來了。” 德·馬萊爾夫人發出一陣大笑: “瞧,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這是小傢伙對你多麼充滿友情的稱呼!我往後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兩腿上,並同她玩了玩上次教給她的遊戲。 時鐘已指在兩點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辭,準備回報館去。到了樓梯口,他又迴轉身,透過未關上的門,向德·馬萊爾夫人悄悄嘀咕了一聲: “別忘了,明天下午五點。” 德·馬萊爾夫人深情地一笑,說了聲“知道了”,便轉身進到裡邊去了。 報館的事一辦完,杜洛瓦所考慮的,是如何將他的房間佈置一番,使這滿目寒愴的小屋盡量顯得看得過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婦。他想在牆上掛一些日本的小型裝飾物,把壁紙上太為顯眼的污跡遮蓋起來,因此花五法郎買了些日本版畫及小扇子和小彩屏。他並在窗玻璃上貼了些透明的畫片。畫片所展現的,有水上蕩漾的幾葉扁舟、晚霞染紅的天際中急速回歸的飛鳥及站在陽台上領略四周風光、打扮得花團錦簇的貴婦,和身著黑色禮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長列紳士。 這間斗室本來只有巴掌大小,僅能供人坐臥。四壁這一裝飾,頃刻使人感到同彩紙所糊燈籠的內壁相仿。杜洛瓦覺得這效果很是不錯,接著花了整個晚上,以剩下的彩紙剪了些小鳥,貼在天花板上。 忙完了這一切,他也就脫衣上床,在窗外不時傳來的火車汽笛聲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說很早便回來了,手上提著一袋從食品店買的點心及一瓶馬德爾葡萄酒。隨後,他又去買了兩個碟子和兩隻酒杯。回來後,他將所購食品就擺放在梳妝台上。梳妝台雖然骯髒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塊毛巾,原先放在那裡的臉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則放到了梳妝台下面。 見一切準備就緒,他便坐下等候。 德·馬萊爾夫人於五點一刻到達。見房內貼得花花綠綠,她發出一聲驚叫: “嘿,這房間還不錯嘛。就是樓梯上總有人在上上下下。” 杜洛瓦一把將她摟到懷內,隔著面紗,激動地吻了吻她的前額和帽子沒有壓著的秀發。 一個半小時後,杜洛瓦將她送到羅馬大街的出租馬車站。 待她上了馬車後,杜洛瓦向她低聲說道: “星期二再來,還是這個時候?” “好的,星期二見,還是這個時候。”德·馬萊爾夫人回道。由於天色已完全黑下來,她讓他把頭伸進車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陣。接著,車夫揚了下鞭子,她戀戀不捨地喊道: “再見,漂亮朋友!” 破舊的馬車於是由一匹白馬慢騰騰地拉著,向前走去。 就這樣,連續三個星期,杜洛瓦和德·馬萊爾夫人每隔兩三天便在他那間斗室里相會一次。會面的時間有時在上午,有時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內等著她的到來,樓梯上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杜洛瓦立即跑到門邊,聽到一個小孩在哇哇大哭。接著是一個男人的喊聲: “怎麼啦?小傢伙幹嗎又嚎起來了?” 此後是一個女人的回答,聲音無比尖利而帶著憤怒: “常到樓上記者房裡去的那個臭婊子,剛才在樓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這不要臉的女人走在樓梯上連小孩也不注意,根本就不應該讓她進來。” 杜洛瓦慌亂不已,趕緊退到房內,因為五層的樓梯上此時已傳來一陣衣裙的窸窣聲和急促上樓的腳步聲。 不久,在他剛剛關上的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他打開房門,德·馬萊爾夫人一步衝了進來,同時氣喘吁籲,氣急敗壞地說道: “你聽到了嗎?” 杜洛瓦裝著什麼也不知道: “沒有呀,你說的是什麼?” “他們剛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誰?” “住在樓下的混帳東西。” “我剛才什麼也沒有聽見呀,到底是怎麼回事,快告訴我。” 德·馬萊爾夫人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杜洛瓦只得走過去幫她摘下帽子,解開胸衣上的帶子,扶著她在床上躺了下來,然後用濕毛巾為她揉了揉太陽穴。但她依然哭個不停。過了一會兒,她的情緒總算平靜了一點。不想這時,她的滿腔怒火一下爆發了出來。 她要杜洛瓦馬上下樓去狠狠地揍他們一頓,只有把他們全都打死,方可解她心頭之恨。 杜洛瓦只得溫言軟語,竭力解勸: “你應當知道,他們是工人,都是些粗人。事情如果鬧大了,必會搞到法庭上去。這樣一來,你不但會被人查出,而且會被捕下獄,從此也就完了。同這種人鬥氣,弄得自己身敗名裂,划算嗎?” 德·馬萊爾夫人總算被說服了,但旋即又說道: “那我們怎麼辦?這地方反正我是不會再來了。” “這很簡單,我馬上搬家。” 德·馬萊爾夫人嘆了一聲: “當然只能這樣。可是你也不是說搬就能搬的。” 不過她一轉念,忽然想了個主意,心中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 “聽我說,我已有辦法了。這件事就讓我來做,你什麼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會給你發個'小藍條'來。” 她所謂的“小藍條”,就是當時流行巴黎的一種封口快信。 現在,她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為自己能想出這個主意而備感歡欣。只是這個主意,她此刻還不願說。接著,她和杜洛瓦顛鸞倒鳳,又盡情享樂了一番。 不過,當她離開這間小屋,從樓梯上步下去時,心情依然有點戰戰兢兢,兩腿也不停地打顫,因此使勁挽住杜洛瓦的胳臂。 所幸他們沒有碰上任何人。 由於一向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將近十一點,郵遞員將德·馬萊爾夫人所說的那個“小藍條”送來時,杜洛瓦尚未起身。 他急忙打開,只見上面寫道: 已以杜洛瓦夫人的名義,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號租下一套房間。請於下午五時來此相會,屆時可讓門房打開房門。 吻你 克洛 這天下午五時,杜洛瓦準時到達一幢帶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門房後向他問道: “請問杜洛瓦夫人是否在此租了一套房間?” “是的,先生。” “那就請帶我去看看。” 門房對這種租房尋歡的事顯然見得多了,知道自己不應多所盤問。他對著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邊在一長串鑰匙中尋找所需的一把,一邊隨口向他問道: “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嗎?” “正是。” 說著,門房打開一間二居室套間。此套間位於底層,正對著門房住的小屋。 套間的客廳裡放著一套桃花心木家具,桌上鋪了一塊帶黃色圖案的綠底棱紋桌布,四壁是新近剛糊上的花草圖案壁紙。地毯上也點綴著各類花朵,只是很單薄,腳一踩上去便可感覺到下面的地板。 臥房很小,一張床便佔了四分之三的面積。床靠裡放著,頭尾都頂著牆,正是帶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見的那種大床。床的四周所掛沉甸甸的帳幔,也是棱紋布做的。床上壓著一條鴨絨被,被面為紅色絲綢,上面佈滿不言自明的污跡。 杜洛瓦憂心忡忡,很是不快,心下想道: “租這樣的房子,可要費我很多錢呢。看來我還得借錢。她這件事可辦得不怎麼樣。” 這時,房門忽然打開。克洛蒂爾德帶著她那衣裙的沙沙聲,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她張開雙臂,喜笑顏開地說道:“你說這地方好嗎?快說,好不好?一級樓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層,而且臨街。如果不想讓門房看到你,完全可以從窗戶進出。這下咱們盡可樂他一樂,無憂無慮了。” 杜洛瓦話到嘴邊,但未敢說出,只是冷冷地吻了吻她。 德·馬萊爾夫人進門時已將隨身帶來的一大包東西放在房間中央的圓桌上。現在,她打開包裹,把裡面裝著的肥皂、香水、海綿、發卡和扣鞋用的鉤子一一拿了出來。此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燙髮夾子,由於前額的頭髮常會弄亂,她因而帶了來,隨時備用。 接著,她在房內跑來跑去,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好,顯示出濃厚的興致。 打開櫥櫃的抽屜時,她笑吟吟地說道: “看來我還得拿點衣服來,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替換。這豈不更加方便?比如我要是上街採買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濕,便可以到這兒來更換。咱們每人一把鑰匙,另外留一把給門房。這樣萬一忘記帶了,也不愁進不來。這套房間我租了三個月,當然用的是你的名義,我總不好說出我的名字。” 杜洛瓦於是急切地說道: “什麼時候該付房租,你可別忘了提醒我。” 不想德·馬萊爾夫人的回答卻非常地輕描淡寫: “全部租金已經付了,親愛的。” 杜洛瓦接著問道: “這麼說,我該把錢給你了?” “那倒不必,我的小貓咪。這件事同你無關,是我自己情願的。” 杜洛瓦裝出一副不悅的樣子: “不行!怎麼能這樣做?我杜洛瓦豈可讓你來付這筆錢?” 德·馬萊爾夫人走到他身邊,兩手搭在他肩上,幾近哀求地說道: “喬治,這件事你就別管了,算我求你啦。我們這個窩就由我來安排,而且由我一人安排。這在我是一大樂趣,一個我無比珍愛的樂趣。這對你不可能有什麼不好,怎麼會呢?我只是想使我們的愛情別有一番滋味。好了,好了,我的小喬,你就別氣鼓鼓的了,我的這一想法,你完全同意,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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