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歐葉妮·格朗台

第11章 第十節

歐葉妮·格朗台 巴尔扎克 15568 2018-03-21
"在,父親。" "看住金子,去拿一些來,放在我面前。" 歐葉妮在桌上放開幾枚金路易,老頭兒就像剛學會看的孩子傻盯著同一件東西,定睛看那幾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他也像孩子一樣,不時地露出一個吃力的微笑。 "這東西暖我的心窩,"他喃喃說道,偶而臉上還露出一種無比舒坦的表情。 當本堂神父來給他做臨終聖事的時候,他那雙顯然已經死去幾個小時的眼睛,一見銀製的十字架、燭台和聖水壺,忽然復活,目不轉睛地盯住這些聖器,鼻子上的那顆肉瘤也最後地動了一動。當教士把鍍金的受難十字架送到他的唇邊,讓他吻吻上面的基督時,他做了一個嚇人的動作,想把它抓過來,而這最後的努力耗盡了他的生命;他叫歐葉妮,儘管她就跪在他的床前,他卻看不見。歐葉妮的眼淚淋濕了他已經冷卻的手。

"父親,您要祝福我嗎?"她問。 "萬事要多操心。以後到那裡向我交賬,"他用這最後一句遺言證明基督教應該是守財奴的宗教。 從此,歐葉妮·格朗台在這世上、在這所房屋裡就孤身一人了。只有娜農,她只要使一個眼色,娜農一定能心領神會;只有娜農,才是為疼她而疼她,她內心的苦楚也只能向娜農傾訴。對於歐葉妮來說,大高個娜農是天賜的保護神,所以她不再是老媽子,而是一位謙卑的朋友。父親死後,歐葉妮從克呂旭公證人那裡得知,她在索繆地區的地產,年收入三十萬法郎;有六十法郎一股買進的利率三厘的公債六百萬,現在一股賣到七十七法郎;還有二百萬法郎的黃金和十萬法郎現款,還不算其它零星收入。她的財產總計大約達到一千七百萬法郎。

"我的堂弟在哪裡呀?"她默念道。 克呂旭公證把人已經算得一清二楚的遺產報表送來的那天,歐葉妮和娜農兩人各據一方地坐在客廳的壁爐兩邊,如今空蕩的客廳中什麼東西都成了紀念品,從母親當年坐的那張加腳墊的椅子到堂弟喝過酒的那隻玻璃杯。 "娜農,就剩下咱倆了……" "是啊,小姐;也不知道他在哪裡,那個小白臉兒,要不然我走著也要找他去。" "隔著大海呢,"她說。 這陰冷灰暗的房子就是這可憐的女繼承人的整個世界;正當她同娜農在這里相對飲泣的時候,從南特到奧爾良,無人不在談論格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萬法郎的家產。她簽發的第一批文書中,就有給娜農的一筆一千二百法郎的終身年金。原先已有六百法郎年金的娜農頓時成了有錢的攀親目標。不出一月,她從老姑娘變成新媳婦,嫁給了被任命為格朗台小姐田產莊園總看守的安托萬·高諾瓦葉。高諾瓦葉太太比起當時的一般婦女來,有一個了不起的長處。她雖然已經五十九歲,但看上去不超過四十。她粗糙的輪廓經得起歲月的攻擊。多虧長期過著修道院式的生活,她面色紅潤,身子骨像鐵打的,衰老對她無可奈何。也許她從來沒有像結婚的那天那樣漂亮過。她佔了長得醜的便宜,顯得粗獷、肥碩、結實,毫不見老的臉上自有一股春風得意的神氣,有些人甚至眼紅高諾瓦葉的艷福。 "她氣色多好,"布店老闆說。 "她能生一群兒女呢,"販鹽的商人說;"說句您不見怪的話,她像是鹽缸裡醃過的,保鮮。""她有錢,高諾瓦葉這小於算是娶著了,"另一個鄰居說。在鄰里中人緣極好的娜農、從老屋出來,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行婚禮,一路上受到人們的祝賀。歐葉妮送她三套十二件的餐具作為賀禮。高諾瓦葉沒有料到女主人如此大方,一提到她不由得熱淚滿眶:說為她丟腦袋也甘心。成為歐葉妮的貼心人的高諾瓦葉太太還有一件跟她找到如意郎君一樣稱心的樂事:她終於可以像已故的東家那樣掌管伙食庫的鑰匙和早晨調配口糧了。其次,她手下還有兩個傭人,一個是廚娘,另一個的職司是收拾屋子、縫縫補補和給小姐做衣裳。高諾瓦葉兼當看守和管家。不用說,娜農挑選來的那個廚娘和女傭都是名符其實的"珍品"。這樣,格朗台小姐就有四個忠心耿耿的佣人。佃戶們倒覺察不出老東家死後有什麼兩樣,他生前早已嚴格建立一套管理的例行章程,現在由高諾瓦葉夫婦繼續遵照執行。

到三十歲,歐葉妮還沒有嚐到過一點人生的樂趣。她的淒涼慘淡的童年是在一個得不到理解、老受欺侮、始終苦悶的母親的身旁度過的。這位母親在高高興興離世之時為女兒還得活下去而難過,她給歐葉妮留下了些許的負疚和永遠的遺恨。歐葉妮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戀愛是她鬱鬱不歡的根源。她只草草地觀察了情人幾天,便在兩次偷偷的接吻之間,把心給了他;然後,他就走了,把整個世界置於他倆之間。這段被父親詛咒的戀情,幾乎要了她母親的性命,只給她帶來了夾雜著淡淡希望的痛苦。所以,她耗盡心力撲向幸福,迄今卻得不到補償。精神生活和肉體生活一樣,也有呼氣、吸氣:一個靈魂需要吸收另一個靈魂的感情,需要把這些感情化作自己的感情,然後再把這些變得更豐富的感情,送還給另一個靈魂。沒有這美妙的人際現象,也就沒有心靈的生機;那時心靈由於缺少空氣,就會難受,就會衰萎。歐葉妮開始難受了。在她眼裡,財富既不是一種勢力,也不是一種安慰;她只能依靠愛情、依靠宗教、依靠對未來的信念才能活命。愛情給她解釋永恆。她的心和福音書都告訴她:以後有兩個世界需要期待。她日夜沉浸在兩種無窮的思想之中,對於她來說,這也許是合二而一的。她退居到自己的內心,她愛別人,也自以為別人愛她。七年來,她的熱情向一切滲透。她鍾愛的財寶不是收益日增的幾百萬家當,而是夏爾的那隻盒子,是掛在床頭的那兩幅肖像,是從父親那裡贖來的那些首飾,她把它們像樣地攤在一塊棉墊子上,放在櫃子的抽屜裡,此外,還有嬸嬸的那個頂針,以前母親用過,現在她虔誠地、像珀涅羅珀做著活計等待丈夫歸來①那樣,戴著那個頂針繡花,這僅僅是為了要把這件充滿回憶的金器套在她的手指上。看來格朗台小姐決不會在服喪期間結婚。她出於真心的虔誠是眾所周知的。所以,克呂旭一家在老神父高明的指揮下只用無微不至的照顧來包圍有錢的女繼承人。每天晚上,她家的客廳里高朋滿座,都是當地最狂熱、最忠誠的克呂旭派,他們用各仲調門拚命地向女主人唱讚歌。她有隨從御醫,大司祭,內廷侍從,梳妝貴嬪,首相,尤其還有樞密大臣,一位無所不言的樞密大臣。倘若她要一名替她提裙邊的跟班,他們也會給她找來的。她成了女王,所有的女王得到的諂媚,都不如她得到的那樣豐富而巧妙。諂媚從來不會出自偉大的心靈,它是小人的伎倆,他們都縮身有術,能鑽進他們所趨附的那個人的要害部位。諂媚還意味著利益。所以那些天天晚上擠在格朗台小姐客廳裡的人,才能圍著她轉,稱她為德·弗洛瓦豐小姐,而且有辦法把美妙絕倫的讚詞把她捧上天。這些眾口一詞的恭維,歐葉妮聽了覺得很新鮮,起初她還臉紅,後來不知不覺地,她的耳朵習慣於聽人家誇她美,儘管有些奉承話說得太露骨,她也不覺得刺耳;倘若有哪位初來乍到的人覺得她難看,她對這樣的非議就不會像八年前那樣不在乎了。後來她終於愛聽她在對偶像膜拜時私下說的那類甜言蜜語了。就這樣,她逐漸習慣於被人捧為女王,習慣於看到她的宮廷里天天晚上朝臣如潮。德·蓬豐庭長是這個小圈子裡的頭牌明星,他的機智,他的人品,他的教養,他的斯文,在這小圈子裡受到不斷的讚揚。有人說,七年來,他的財產很見漲,蓬豐莊園至少有一萬法郎年收入,而且跟克呂旭家的所有產業一樣,都被格郎台小姐大得沒邊的產業圍住了。 "您知道嗎,小姐?"一位常客說道,"克呂旭家有四萬法郎的年收入。""還不算積蓄呢,"一位克呂旭派的老黨羽,德·格里博古小姐接茬說道。 "最近有位巴黎先生來找克呂旭,願意把自己的事務所以二十萬法郎的價錢讓給他,因為如果他能當上調解法庭的法官,他就得賣掉事務所。""他想接替德·蓬豐先生當庭長呢,先做些鋪墊,"德·奧松瓦爾太太說,"因為庭長先生要當法院推事了,然後再晉升為院長。他的門路多,早晚達到目的。""是啊,他真是個人才,"另一位說。

"您說呢,小姐?"庭長先生竭力把自己打份得跟他想充當的角色般配。雖然年過四十,雖然他那張紫膛皮色、令人生厭的面孔,像所有吃司法飯的人的尊容一樣乾癟,他卻打扮得像個小伙子,耍弄著藤杖,在德·弗洛瓦豐小姐家不吸一點鼻煙,來的時候總戴著白領帶,穿一件前胸打寬襉的襯衣,那神氣就像公火雞的同族。他跟美麗的女繼承人說話的口氣很親密:"我們親愛的歐葉妮!"總之,除了客人比過去多,除了摸彩換成打惠斯特牌,除了沒有格朗台夫婦二位的尊容,客廳裡的場面跟我們故事開始時的昔日,幾乎別無二致。獵狗們總是追逐歐葉妮和她的百萬家當;不過今天的獵狗數量增多了,叫得也更好聽了,而且是同心合力地圍住了獵物。要是夏爾從印度忽然回來,他會發現還是同一批人在追求同樣的利益。德·格拉珊太太認為歐葉妮的人品和心眼都是十全十美的,她一直跟克呂旭叔侄過不去。可是,跟過去一樣,歐葉妮仍然是這個場面的主角;也跟過去一樣,夏爾還是這裡的人上人。不過,畢竟有些進步。從前庭長只在歐葉妮過生日和命名日才給她送鮮花,如今變得經常了。每天晚上,他給有錢的女繼承人一大束華麗的鮮花,高諾瓦葉太太有心當著大家的面把它插進花瓶,等客人,一走又偷偷地扔到院子的角落裡去。開春的時候,德·格拉珊太太有意想攪亂克呂旭叔侄的美夢,跟歐葉妮提起德·弗洛瓦豐侯爵,說倘若歐葉妮肯通過婚約把侯爵的地產歸還給他的話,他就可以重振家業。德·格拉珊太太把貴族門第、侯爵夫人的頭銜叫得震天響,而且,由於把歐葉妮輕蔑的一笑當成贊同的表示,她到處揚言,說庭長先生的婚事不見得像有人想像的那樣進展順利。 "雖然弗洛瓦豐先生五十歲了,"她說,"可是看上去不比克呂旭先生老氣;不錯,他妻子死了,留下一堆孩子,但他畢竟是侯爵,早晚是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眼下這個年月,找得著這種檔次的人家攀親嗎?我確實知道,格朗台老爹當年把他的全部產業都歸併到弗洛瓦豐,就有把自己的家族嫁接到弗洛瓦豐家譜上去的打算,這話他常常對我說的。他的心眼兒靈著呢,這老頭兒。"

①見荷馬史詩《奧德賽記》。 "怎麼,娜農,"歐葉妮有一天晚上臨睡時說:"他七年當中連一封信也不來?……" 正當這些事情在索繆發生的時候,夏爾在印度發了財。先是他帶去的那批貨賣得很順手。他很快就積攢到六千美元。赤道的洗禮使他丟棄許多成見;他發現,在熱帶地區和歐洲一樣,致富的捷徑是買賣人口。於是他到非洲海岸,做販賣黑人的生意,同時販運最有利可圖的商品,到為了求利而去的各類市場上做交易。他有生意方面進行的活動,不給他留一點空閒,唯一的念頭是發筆大財,回到巴黎去顯耀顯耀,同時攫取一個比落魄前更光彩的地位。在人堆裡混久了,世面見得多了,又見識了相反的風俗,他的思想逐漸改變,終於變得懷疑一切。看到同一件事在這個地方被說成犯罪,在那個地方又被看作美德,於是他對是非曲直再沒有定見。不斷地追逐利潤,他的心冷了,收縮了,乾枯了。格朗台家的血統沒有在他身上失傳。夏爾變得狠毒、貪婪。他販賣中國人、黑人、燕窩、兒童、吹鼓手;他大放高利貸。慣於在關稅上做手腳,使他對人權也不放在眼裡。他到聖托馬斯賤價買進海盜的贓物,運到缺貨的地方去出售。初出門時,歐葉妮高貴純潔的形象,像西班牙水手供在船上的聖母像一樣,伴隨他在世道上奔波;他曾把生意上最初的成功,歸功於這溫柔的姑娘祝福和祈禱產生的法力;後來黑種女人、黑白混血女人、白種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他跟各色人種的女人花天酒地胡混,在不少國家有過放縱的艷遇之後,對於堂姐、索繆、舊屋、小凳以及在樓梯下過道裡的親吻的回憶,給抹得一干二淨。他只記得破牆圍著的花園,因為那是他冒險生涯開始的地方;但是他否認這是他的家:伯父只是一條騙取他首飾的老狗;歐葉妮在他的心裡、在他的思念裡都不佔地位,她只作為曾藉他六千法郎的債主,在他的生意中佔一席之地。這種行徑和這些思想說明了夏爾·格朗台杳先音信的緣由。在印度、在聖托馬斯、在非洲沿海、在里斯本、在美國,這位投機商為了不牽連本姓,起了一個假姓名,叫卡爾·西弗爾。這樣,他可以毫無危險地到處出沒了,不知疲倦、膽大妄為、貪得無厭,成為一個決心不擇手段發財、早日結束無恥生涯,以便後半世做個正人君子的人。由於這一套做法,他很快發了大財。一八二七年,他搭乘一家保王黨商社的華麗的雙桅帆船"瑪麗·卡羅琳"號,回到波爾多。他有三大桶箍得嚴嚴實實的金末子,價值一百九十萬法郎。他打算到巴黎換成金幣,再賺七八厘的利息。同船有位慈祥的老人,是查理十世陛下的內廷侍從,德·奧布里翁先生。他當年一時糊塗娶了個交際界芳名顯赫的女子,然而他的產業在西印度群島。為了彌補太太的揮霍,他到那裡去變賣產業,德·奧布里翁夫婦的祖上是舊世家德·奧布里翁·德比什,這一世家的最後一位都尉早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就死了。如今德·奧布里翁先生一年只有兩萬法郎左右的進賬,膝下偏偏還有一個相當難看的女兒。由於他們的財產僅夠他們在巴黎的生活,所以做母親的想不給陪嫁。社交界的人都認為,任憑女界聞達有天大的本領,這種打算的成功希望恐怕極為渺茫。連德·奧布里翁太太本人看到女兒也幾乎感到絕望,無論是誰,哪怕想當貴族迷了心竅的人,恐怕也不甘背上這個礙眼的包袱。德·奧布里翁小姐腰身細長像只蜻蜓;骨瘦如柴、弱不經風,嘴輕蔑地撇著,上面掛著一條太長太長的鼻子,鼻尖卻很肥大,平時鼻子蠟黃,飯後卻變得通紅,這種類似植物變色的現象,出現在一張蒼白而無聊的面孔的中央,顯得格外討嫌。總之,她的長相……一個三十八九歲的母親,倘若風韻猶存而且還有點野心的話,倒巴不得有這樣一個女兒在身邊守著。但是,為了補救那些缺陷,德·奧布里翁侯爵夫人教會女兒一種非常高雅的風度,讓她遵循一種衛生的方法,使鼻子暫時維持一種合理的皮色,還教會她打扮得不俗氣,給她傳授一些漂亮的舉止和顧盼含愁的眼神,讓男人看了動心,甚至以為遇到了無處尋覓的天仙;她還給女兒示範腳上功夫,教她在鼻子放肆地紅起來的時候,及時地把腳伸向前面,讓人家鑑賞它們的小巧玲瓏;總之,她把女兒調教得相當有成績。用肥大的袖子,騙人的胸墊,四面鼓起、墊襯得十分仔細的長裙和束得很緊的腰身,她居然製造出了一些很耐人尋味的女性特徵,真該把這些產品陳列在博物館裡供母親們參考。夏爾很巴綿德·奧布里翁太太,她也正好想跟他套套近乎。好幾個人甚至揚言,說漂亮的德·奧布里翁太太在船上的那些日子裡不遺餘力地釣上了金龜婿。一八二七年六月在波爾多下船後,德·奧布里翁夫婦和女兒跟夏爾在同一家旅館下榻,又一起動身去巴黎。德·奧布里翁的宅第早已抵鉀出去,夏爾要設法贖回來。岳母已經聲稱她樂於把底下的一層讓女兒女婿居住。她倒不像德·奧布里翁先生那樣有門戶之見,她已經對夏爾·格朗台許願,要為他奏請仁慈的查理十世,諭準夏爾·格朗台改姓德·奧布里翁,並享用侯爵家的爵徽,而且只要在奧布里翁弄到一塊價值三萬六千法郎的世襲領地,夏爾就可以承襲德·比什都尉和德·奧布里翁侯爵的雙重頭銜。兩家的財產合在一起,彼此和睦相處,再加上宮廷閒差的俸祿,德·奧布里翁府一年也可以有十幾萬法郎的收入。 "有了十萬法郎的年收入,又有貴族的頭銜和門第,出入宮廷,因為我會設法給您弄一個內廷侍從的職銜的,那時,您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了,"她對夏爾說,"您可以當行政法院審查官,當省長,當大使館秘書,當大使,由您挑。查理十世對德·奧布里翁恩寵尤加,他們從小就認識。"

野心勃勃的夏爾經這女人一再點撥,竟飄飄然起來。巧妙的手把這些希望送到他的眼前,而且是用將心比心的體己話的方式,所以他在船上就憧憬自己的前程。他以為父親的事情早已由伯父了結,覺得自己已經平步青雲地闖進了人人都想進入的聖日耳曼區,靠瑪蒂爾德小姐的藍鼻子的福佑,像當年德呂一家搖身一變成為布雷澤侯爵府一樣,他也將以德·奧布里翁伯爵的身份衣錦榮歸。他出國時王政復闢還沒有站住腳跟,如今卻繁榮得令人眼花繚亂,想到當貴族何等光彩,他在船上開始的醉意一直維持到巴黎。他橫下一條心,為了把他自私的岳母已經讓他看到一些眉目的高官厚祿弄到手,他決定不擇手段。在這個光輝燦爛的遠景中,他的堂姐只不過是小小的一點。他又見到了安奈特。以社交女流之見,安奈特力勸老朋友攀這門親,而且答應支持他的一切野心活動。安奈特樂得讓夏爾娶一個既醜又可厭的小姐,因為在印度闖蕩這幾年,把夏爾鍛煉得很有誘惑力。他的皮色曬黑了,舉止變得堅決而大膽,跟那些習慣於決斷、作主和成功的人一樣。看到自己可以在巴黎當個角色,夏爾覺得巴黎的空氣呼吸起來都比以前痛快。德·格拉珊聽說他已回國,並且就要結婚,還發了財,便來看他,想告訴他再付三十萬法郎便可了結他父親的債務。他見夏爾正在跟珠寶商會談;先前夏爾向珠寶商定了一批首飾作為給德·奧布里翁小姐的聘禮,珠寶商於是給他拿來了首飾的圖樣。雖然夏爾從印度帶回了富麗的鑽石,但是鑽石的鑲工,新夫婦要置備的銀器和金銀珠寶的大小件首飾,還得花費二十多萬法郎。夏爾接待了德·格拉珊,他不記得他是何許人,那態度跟時髦青年一樣蠻橫,畢竟他在印度跟人家決鬥過幾次,打死過四名對手。德·格垃珊已經來過三次,夏爾冷冰冰地聽他說,然後,他並沒有完全弄清事情的原委,就回答說:"我父親的事不是我的事。多承您費心,我很感激,只是無法領情。我汗流浹背掙來的兩百來萬,不是準備用來甩到我父親的債主們的頭上的。"

"要是幾天之內有人宣告令尊破產呢?" "先生,幾天之內,我將是德·奧布里翁伯爵。您弄明白了,這件事將與我完全無關。再說,您比我清楚,一個有十萬法郎年收入的人,他的父親決不會破產,"說著,他客氣地把德·格拉珊爵爺推到門口。 那一年的八月初,歐葉妮坐在那張曾與堂弟海誓山盟的小凳上,每逢晴天,她總來這裡吃飯的。那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可憐的姑娘不禁把自己的愛情史上的大小往事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災禍一件件在回憶中重溫。太陽照著那面到處開裂幾乎要倒塌的美麗的院牆。雖然高諾瓦葉一再跟他的女人說,這牆早晚要壓著什麼人的,可是想入非非的女東家就是禁止別人去翻修。這時郵差敲門,遞給高諾瓦葉太太一封信。她趕緊給主人送來,說:"是您天天等的那封信嗎?"

這話在院子和花園間的牆壁中振盪,更強烈地震響在歐葉妮的心中。 "巴黎!……是他。他回來了。" 歐葉妮臉色發白,拿著信愣了一會兒。她心跳得太厲害,簡直不能拆閱。大高個娜農站著不動,兩手叉腰,快樂從她曬黑的臉上的溝溝縫縫裡,像煙一樣冒出來。 "看信哪,小姐……" "啊!娜農,他是從索繆走的,為什麼回到巴黎呢?" "看了信,您就知道了。" 歐葉妮哆嗦著拆信,裡面掉出一張匯票,在索繆的德·格拉珊太太與科雷合辦的銀號取款。娜農撿了起來。 親愛的堂姐…… "不叫我歐葉妮了,"她想,心頭一陣發緊。您……"他以前對我是稱你的!"

她合抱著手臂,不敢往下看,大顆眼淚湧了上來。 "他死了?"娜農問。 "那就不會寫這封信,"歐葉妮說。 她讀的全信如下: 親愛的堂姐,您若知道我事業成功,相信您一定會高興的。托您的福,我發了財,回來了。我遵從了伯父的指點。他和伯母的去世,我是剛由德·格拉珊先生告知的。父母去世是回歸自然,我們理應承繼他們。我希望您現在已經節哀。什麼都無法抗拒時間,我深有體會。 是的,親愛的堂姐,對於我來說,不幸的是,幻夢時節已經過去。有什麼辦法!在走南闖北、各地謀生時,我對人生作了反复思考。遠行時我還是孩子,歸來時我已成大人。今天我想到許多過去不曾想過的事。您是自由的,堂姐,我也還是自由的;表面上,沒有任何牽制能妨礙咱們實現當初小小的計劃;但是我生性太坦誠,無法向您隱瞞我目前的處境。我沒有忘記我不屬於我自己;

我在漫長的旅程中始終記得那條木板小凳……" 歐葉妮好像身子底下碰到了燃燒的炭,直跳起來,坐到院子裡石階上去。 ……那條木板小凳,咱們坐著發誓永遠相愛,我還記得那過道,那灰色的客廳,閣樓上的我的臥室,以及您出於細心的關懷,給於我的資助的那個夜晚。您的資助使我的前途平坦多了。是的,這些回憶支持了我的勇氣,我常想,在我們約定的那個鐘點,您一定像我常常想念您那樣也在想念我。您在九點鐘看天上浮云了嗎?看了,是不是?所以,我不想辜負對我來說是神聖的友誼; 不,我不應該欺騙您。現在,有一門親事完全符合我對婚姻的理想。在婚姻中,愛情只是虛幻。今天,經驗告訴我,結婚必須服從一切社會法則和結合一切世道所主張的習俗。咱們之間,先是有年齡的差別,將來對您或許比對我影響更大,且不說您的生活方式、教養和習慣同巴黎的生活完全不適應,也跟我今後的抱負顯然格格不入。我的計劃之一是要維持一個場面顯赫的家,接待許多賓客,記得您卻喜歡過一種溫馨安靜的生活。不,下面我要說得更坦白些,請您對我的處境作出仲裁;您也應該知道這些,您有權利作出判斷。如今我一年有八萬法郎的收入,這筆財產使我能與德·奧布里翁家攀親,若與他們家的十九歲的獨生女兒結婚,她可以給我帶來姓氏、爵銜、內廷侍從的職稱以及聲望顯赫的地位。我實言相告,堂姐,我根本不愛德·奧布里翁小姐;但是,同她結婚,我就能保證我的兒女將享有一個社會地位,這對將來,好處多得無法計算:如今王權思想一天比一天更吃香。幾年後,等我的兒子成為德·奧布里翁侯爵,擁有年收入四萬法郎的長子繼承產業,他就可以在政府裡得到稱心的官職。我們應為兒子盡責。堂姐,您看,我是多麼坦誠地向您陳述我的心情,我的希望和我的財產狀況。七年的離別,您可能已忘卻咱們當年的幼稚行為; 可是我卻沒有忘記您的寬宏,也沒有忘記我的諾言,每句話我都記得,甚至最不經意說出的話我都沒有遺忘,換一個不像我這樣認真,不像我這樣童心未泯、心地正直的年輕人,恐怕早已置諸腦後了。我之所以告訴你我現在想締結世俗婚姻,是為了把我自己完全交付給您,聽候您的發落,由您來為我的命運作主,但我對少年時咱們相愛的往事從未忘懷,您如認為我必須拋棄我對社會的野心,那我就心甘情願地滿足於那種樸素而純潔的幸福,您已經讓我領受過那種幸福的情景,確是很感人肺腑的…… 您忠實的堂弟 夏爾 夏爾·格朗台嘴裡哼著輕歌劇的曲調,得意地簽署了自己的名字。 "天殺的!這叫耍手段,"他自言自語說。找到匯票之後,他又在信下注上一筆: 又及:附上匯票一張,開您的抬頭,請向德·格拉珊銀行照兌八千法郎,用黃金支付,這是您慨慷借給我的六千法郎的本利。另有幾件禮物因裝在托運的箱子裡,尚未從波爾多送達,待運到後奉上,以表示我對您的永遠的感激。至於承您保管的梳妝盒,請交驛站郵寄至巴黎伊勒蘭-貝爾坦街德·奧布里翁府收。 "交驛站郵寄!"歐葉妮說,"我為這件東西都甘心千刀萬剮,竟要我交驛站郵寄!" 可怕呀,好比天塌地陷!船沉了,在希望的茫茫大海上沒有留下一截繩索,一塊木板。有些女人發覺自己已被遺棄,會把心上人從情敵的手中奪回來,把情敵殺死,逃往天涯海角,上斷頭台,或者自進墳墓。這當然很壯烈;這種罪行的動機出自崇高的激情,人性的法庭無從迴避。另有一些婦女卻低頭默忍,逐漸消沉,她們逆來順受,以淚洗面,在寬恕、祈禱和回憶中度過殘生,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這就是愛情,真正的是情,天使的愛情,在痛苦中生,在痛苦中死的高傲的愛情。歐葉妮讀了那封令人顫栗的可怕的信之後,就產生這樣的感情。她抬眼望望蒼天,想到了母親最後的遺言;像有些垂死的人一樣,母親把前途看得很透很清。接著,歐葉妮想起母親的死和先知般的一生,便轉瞬領悟到自己整個的命運。她只有展翼飛向蒼天,以祈禱了卻自己的殘生,直到解脫。 "被母親說中了,"她哭著自語道,"受苦,直到死。" 她緩步從花園走進客廳。她一反平時的習慣,避開過道;但她在這灰色的客廳裡仍見到了保留堂弟回憶的東西,壁爐架上仍放著小碟子,她每天早餐時總要用到它,還有那隻賽夫勒古窯的瓷糖缸。那天上午對她真是重要至極,發生了多少大事!娜農通報教區神甫來訪,他是克呂旭的親戚,關心德·蓬豐庭長的利益。幾天前,克呂旭老神父要他純粹從宗教意義上跟格朗台小姐談談結婚的義務。歐葉妮見到本堂神甫,還以為他來收每月布施給窮人的一千法郎,所以叫娜農去拿錢;本堂神甫笑了: "小姐,今天我來跟您談一位索繆全城關心的姑娘,可憐她不知愛惜自己,沒有按基督教的方式生活。" "上帝呀!神甫先生,您來的這會兒我實在無法想到左鄰右舍,我正自顧不暇呢。我非常不幸,只有教堂才是我躲避災難的場所;教堂有寬大的胸懷,容得下我們的全部痛苦,有豐富的感情,供我們汲取而不必擔心汲盡。" "哎,小姐,我們關心那位姑娘,也就關心您。請聽我說。如果您想使自己的靈魂得救,有兩條道路可供選擇:要末出家,要末遵循世俗法則。服從您天國的命運或者服從您塵世的命運。" "啊!您恰好在我想听取指教的時候來指教我。是的,是上帝差您來的,先生。我要告別塵世,在沉默和隱居中只為上帝了此殘生。" "孩子,您要下這麼激烈的決心,必須作長久的思考。結婚是生,出家等於死。" "死就死,馬上死才好呢,神甫先生,"她激動得讓人害怕。 "死?但是您對社會有不少重大的義務還沒有盡到呢,小姐。您難道不是那些窮孩子們的慈母嗎?冬天,您給他們禦寒的衣裳和取暖的木柴,夏天您給他們工作。您的家產是一筆應該償還的債款,您神聖地接受了這筆家產。躲進修道院未免太自私;終身做老姑娘又實在不應該。首先,您能單獨管理這麼大的家產嗎?您也許會敗掉的。說不定您會遇到打不完的官司,您會被無法解決的困難弄得焦頭爛額。相信您的引路人的話吧:丈夫對您有用,您應當保全上帝的恩賜。我是把您當聽話的小羊才跟您說這番話的。您愛上帝愛得這樣真誠,不能不在俗世修得靈魂永生,因為您是俗世最美的一種點綴,您為俗世作出聖潔的榜樣。" 正說著,忽然僕人通報德·格拉珊夫人來訪。她來是出於報復心和極度的絕望。 "小姐,"她說,"啊!本堂神甫先生也在。那我就不說了。 我本來是跟您說事兒的,顯然你們在作重要的談話。 " "太太,"本堂神甫說,"你們談吧,我告辭了。" "哦!神甫先生,"歐葉妮說,"您過一會兒再來?眼下我很需要您的支持。" "啊,可憐的孩子,"德·格拉珊太太說。 "您的意思是……?"格朗台小姐和神甫齊聲問道。 "難道我不知道您的堂弟已經回國而且要跟德·奧布里翁小姐結婚嗎?……女人決不會這麼糊塗。" 歐葉妮漲紅了臉,一聲不吭,但她打定主意學父親的樣,不動聲色。 "哎,太太,"她以嘲弄的口吻說道,"我倒說不定很糊塗呢。我聽不懂您的話,請您當著神甫先生說說吧,您知道他是我的心靈導師。" "那好,小姐,這是德·格拉珊給我的來信,您看看吧。" 歐葉妮看到信上這樣寫道: 賢妻如晤:夏爾·格朗台從印度歸來,抵巴黎已一月…… "竟有一個月了,"她想道,不禁垂下握信的手。停了一會兒,她又往下看: ……我白跑兩次,才見到這位未來的德·奧布里翁子爵。 雖然巴黎滿城風雨在議論他們的婚事,教堂也貼出了他們將行婚禮的預告…… "那麼,他寫信給我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歐葉妮不敢想下去,也沒有像巴黎女子那樣罵一聲"臭無賴!"但是,雖沒有表示出來,她內心的蔑視卻是不折不扣的。 ……這樁婚事其實還渺茫;侯爵決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破了產的人的兒子。我特意告訴他,他的伯父和我如何費盡心機料理他父親的後事,又如何巧使手段穩住債權人直到今天。不料這混小子竟有臉對為他的利益和名譽日夜操了整整五年的心的我,回答說他父親的事不是他的事。一般訴訟代理人真有權按債款總數的十分之一,向他索取三、四萬法郎的酬金。不過,且慢,從法律上說,他還欠債主一百二十萬法郎呢,我要讓債權人宣告他父親破產。我當初接手此事,只憑格朗台那條老鱷魚的一句話,而且我已代表格朗台家族,向債權人許下不少願。德·奧布里翁子爵固然不在乎自己的名譽,我對自己的名譽卻是十分看重的。所以我要向債權人解釋自己的立場。但是,我對歐葉妮小姐敬重至極,在當初兩家相處甚篤的時候,甚至有過向她提親的想法,所以我不能在行動之前不讓你先跟她打聲招呼…… 讀到這裡,歐葉妮不往下讀了,冷冷地把信交還給德·格拉珊太太:"謝謝您,"她說,"這好說……" "您這會兒不僅說的話而且連聲調都跟您已故的父親一模一樣。"德·格拉珊太太說。 "太太,您要給我們八千一百法郎的金子呢,"娜農說。 "不錯;勞駕跟我走一趟吧,高諾瓦葉太太。" "神甫先生,"歐葉妮正要表達的想法,使她的鎮靜格外高貴,她問:"婚後保持童貞算不算罪過?" "這是一個認識問題,我還不知道如何解答。倘若您想知道鼎鼎大名的神學家桑切斯在他的《神學津梁》的《論婚姻》中是如何說的,我可以在明天告訴您。" 神甫走後,格朗台小姐上樓到她父親的密室獨坐了一整天,吃晚飯時,不顧娜農一再催促,她都不肯下樓。直到晚上常客們登門的時候,她才露面。格朗台家的客廳從來沒有像今晚那樣高朋滿座,夏爾回國以及他愚蠢地變心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但是,儘管來客們細心觀察,他們的好奇心卻得不到滿足。對此早有所料的歐葉妮,雖然內心沸騰著慘痛之情,臉上卻鎮靜自如,沒有洩漏半點。她居然以笑臉,來回答用傷感的目光或語言向她表示關切的人。她終於學會用禮貌的面紗遮掩自己的淒苦。九點鍾光景,牌局結束,打牌的人一面算清賭賬,一面談論最後幾把惠斯特牌;他們離開牌桌,加入聊天的圈子。就在客人們起身告辭準備走出客廳的時候,發生了一樁震動索繆,驚動全區,傳遍周圍四省的戲劇性事件。 "請先別走,庭長先生,"見德·蓬豐先生起身拿手杖,歐葉妮說。 聽到這話,人數眾多的客人個個都不禁一怔。庭長臉色發白只好坐下。 "幾百萬家當歸庭長了,"德·格里博古小姐說。 "明擺著,德·蓬豐庭長要同格朗台小姐結婚了,"德·奧松瓦爾太太叫起來。 "這才是牌局裡最妙的一著呢,"神父說。 "贏了個大滿貫,"公證人說。 各有各的說法,人人妙語雙關,看到女繼承人像登上寶座的活神仙,高踞於百萬家私之上。九年前開演的大戲今天才有結局。當著全索繆人的面,單單叫庭長留下,這不等於宣告要嫁給庭長嗎?莊嚴格講究體統的小城市裡,這類出格的舉動就是最莊嚴的許諾。 "庭長先生,"歐葉妮在客人散盡之後,聲音激動地說,"我知道您看中我什麼。您得發誓,只要我活著,您讓我有行動的自由,永遠不跟我提婚姻給您什麼權利之類的話。您答應這一點,我才嫁給您。哦!"看到他跪了下來,歐葉妮又說道,"我的話還沒有沒完。我不應該瞞著您。我心裡有一種感情是消滅不了的。我能給予丈夫的只有友誼:我不想傷害丈夫的感情,也不肯違背我的心願。但是,您芒幫我這麼一個大忙,您就能得到我的婚約和我的財產。" "您知道,為您我什麼都乾,"庭長說。 "這兒有一百五十萬法郎,庭長先生,"她從懷裡掏出法蘭西銀行的一百股的股票,"您去一趟巴黎,不是明天,也不是今天夜裡,而是現在就動身。去找德·格拉珊先生,把我叔叔的全部債權人的名單弄來,然後召集他們,把我叔叔遺下的債務,按五厘計息,從借債之日到償清之日足算,把本金和利息全部還清,最後,要他們立一張總收據,經過公證,手續必須齊備。您是法官,我把這件事只託付給您一個人辦。您是個仗義的、講交情的人,我將憑您的一句話,在您的姓氏的庇護下,渡過人生的艱險。咱們以後相互寬容。您和我們相識多年,關係跟親戚差不多,您不會讓我受苦吧?" 庭長撲倒在萬貫家財的女繼承人腳前,又高興又難受,激動得哆嗦不已。 "我當您的奴隸!"他說。 "您收據拿到手之後,先生,"她冷眼看他一下,說,"您就把收據和全部債據交給我的堂弟,另外再把這封信也交給他。等您一回來,我就履行諾言。" 庭長知道,他是從一場失戀中得到格朗台小姐的,所以他盡快完成使命,以免夜長夢多,不讓情侶有空言歸於好。 德·蓬豐先生一走,歐葉妮便倒在椅子裡哭成一團。一切都完了。庭長登上驛車,明晚就可以到達巴黎。第二天一早,他便去見德·格拉珊先生。法官召集債權人到存放債券的公證人的事務所碰頭,居然沒有一位不來。儘管這都是些債主,不過說句公道話,他們都到得很準時。德·蓬豐庭長代表歐葉妮小姐把所欠本金和利息全部還清。照付利息一事在巴黎商界成為轟動一時的美談。收據簽署登記之後,庭長又根據歐葉妮的吩咐,送了五萬法郎給德·格拉珊,算是酬謝他多年的費心。最後庭長登上德·奧布里翁府邸,那時夏爾正被岳丈說了一頓,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老侯爵剛才跟他把話挑明:只有等到紀堯姆·格朗台的債務全部償清之後,他才能把女兒嫁給他。 庭長轉交給夏爾如下的信: 堂弟大鑒:茲托德·蓬豐先生轉交叔父債務已全部償清的收據,以及我已收到您歸還我全部墊款的收據,請查收。我已聽到破產的傳聞……我想,破產者的兒子或許不能娶德·奧布里翁小姐。是的,堂弟,您對我的思想和舉止的評述,確有見地:我無疑不具備上流社會所需一切,我既不會打上流社會的算盤,也不懂上流社會的風俗,無法給您以您所期待的樂趣。您為了社會約定俗成的規矩,犧牲了咱們的初戀,但願您稱心如意。為了成全您的幸福,我所能做的,莫過於獻上您父親的聲譽。再見,您的堂姐永遠是您的忠實的朋友, 歐葉妮 野心家從庭長手裡接過正式文件,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庭長莞爾一笑。 "咱們可以相互宣告喜訊了,"他說。 "啊!您要同歐葉妮結婚?好啊,我很高興,她是好人。 但是,"他突然心頭一亮,問道,"她很有錢吧? " "四天以前,"庭長話裡帶刺地答道,"她的財產大約一千九百萬;可如今只有一千七百萬了。" 夏爾一聽怔住了,望著庭長。 "一千七……百萬……" "一千七百萬,是的,先生。格朗台小姐和我,結婚之後,合在一起一年總共有七十五萬法郎的收入。" "親愛的姐夫,"夏爾的心情稍為平復了些,說,"咱們今後可以相互提攜了。" "一言為定!"庭長說,"還有,有一隻盒子也是非當面交給您不可的,"說著,他們梳妝盒放到桌上。 "哎!親愛的,"德·奧布里翁侯爵夫人進來,沒有註意到克呂旭,"剛才可憐蟲德·奧布里翁先生跟您說的話,您可別往心裡去,他是給德·旭里歐公爵夫人迷昏了頭。我再說一遍,什麼也擋不住您的婚事……" "是擋不住的,太太,"夏爾回答說,"我父親以前欠下的四百萬的債款,昨天已全部還清。" "現款?" "連本帶息,分文不欠。我就要為父親恢復名譽。" "您太傻了!"岳母叫起來。 "這位先生是誰?"她忽然看到克呂旭,便湊到女婿耳邊問道。 "我的經紀人,"他低聲回答。 侯爵夫人傲慢地向德·蓬豐先生打了個招呼,出去了。 "咱們已經相互提攜了,"庭長拿起帽子,說道,"再見,我的內弟。" "他取笑我呢,這只索繆的臭八哥。我恨不能一劍戳進他的肚子。" 庭長走了。三天后,德·蓬豐回到索繆,公佈了他與歐葉妮的婚事。半年之後,他當上了安茹法院推事。離開索繆前,歐葉妮把珍藏多年的首飾,再加上堂弟還他的八千法郎的黃金,統統回爐,做成一隻純金聖體盒,送給教區教堂,她在那裡曾經為他向上帝禱告過多少次呀!她在安茹和索繆兩地輪著住住。她的丈夫對某次政局的變化出了大力,故而當上高等法院的庭長,幾年後又晉升為院長。他耐著性子等待大選,好在國會佔有一席。他已經眼紅貴族院的席位了,到那時…… "到那時他好跟國王彌兄道弟了,"娜農說;大高個娜農,高諾瓦葉太太,索繆城裡的中產階級,聽到女東家跟她說到日後的顯赫,不禁冒出了這麼一句大實話。然而,德·蓬豐院長先生(他最終已取消祖姓)的滿腹抱負,並未實現。在當上代表索繆的國會議員之後,僅僅一星期,他就死了。天網恢恢,明察秋毫的上帝從不罰及無辜,這次無疑是懲罰他太工於算計,鑽了法律的空子。在訂婚約的過程中,由克呂旭參謀,條文訂得極為細到:"倘若無兒女,則夫婦雙方的財產,包括動產與不動產,毫無例外,均不予保留,悉數以互贈形式合在一起;如一方去世,免除遺產登記手續,因唯免除該手續才不至損害繼承人或權益持有者,須知該財產互贈實為……等等,等等。"這一條款足可解釋為什麼院長始終尊重德·蓬豐夫人的意志與獨居。女人們把院長說成最善解人意的男子漢,同情他,而且往往譴責歐葉妮的痛苦和癡情。女人們要是議論哪個女人兇短長,照例總是最刻毒的。 "德·蓬豐太太準是病得很厲害,不然怎麼能讓丈夫獨居呢?可憐的女人!她會很快治好嗎?她到底什麼病?胃潰瘍還是癌症?她為什麼不去看醫生?她的臉色發黃好久了;該去請教巴黎的名醫。她怎麼不想要孩子呢?據說她很愛她的丈夫,那麼,像他那樣的地位,她怎麼能不給他生個繼承家業的後代呢?難道您不知道這事太可怕了嗎?要是她只是任性才那樣,真是罪過了,可憐的院長!" 一般獨居的人通過長期的沉思默想,通過對周圍事物的細緻入微的觀察,會增長敏銳的心眼兒,歐葉妮不僅長了這樣的心眼兒,再加上她遭遇不幸,又有了最後的教訓,早已把一切看得很透。她知道庭長巴不得她早死,好獨占那份巨大的家產;上帝更心血來潮地湊趣,把庭長的兩位當公證人和當神父的叔叔召上了天國,他們的家產因繼承而更增多了。歐葉妮只覺得庭長可憐,他尊重歐葉妮懷抱的無望的癡情,並把這看作最牢靠的保證,因為倘若生下兒女,院長自私的希望和野心勃勃的快樂不就完蛋了嗎?老天爺懲罰了他的算計和寡廉鮮恥的無情,替歐葉妮報了仇。上帝把大把大把的黃金扔給了被黃金束縛住手腳的女囚徒,而她對黃金視若糞土,一心嚮往天國,懷著神聖的思想,過著虔誠和悲天憫人的日子,不斷地暗中接濟窮人。德·蓬豐太太三十三歲時成了寡婦,年收入高達八十萬法郎,依然很有風韻,不過那是四十上下女子的美。她的臉色潔白、悠閒、安詳。她的聲音甜美而沉著,她的舉止樸實。她具有被痛苦造就的一切高貴的氣質和從未被塵世玷污過自己靈魂的那種人的聖潔思想,不過她也有老處女的刻板和內地狹隘生活養成的小氣的習慣。雖然一年有八十萬法郎的收入,她卻始終過著可憐的歐葉妮·格朗台當年過的儉樸生活,非到以前父親允許客廳生火的日子她才生火,而且熄火的日子也嚴格按照她年輕時父親立下的老規矩。她始終穿得跟她母親當年一樣。索繆的那幢舊宅,沒有陽光、沒有溫暖、始終陰暗而淒涼的房屋,就是她一生的寫照。她精打細算地積攢一年年的收入,倘若沒有仗義疏財的善舉,她真有點像惡意中傷者流所說過於吝嗇了。但是一個個虔誠的慈善機構,一所養老院,幾所教會小學,一座藏書豐富的圖書館,每年都給責備她愛財的某些人提出有力的反證。索繆的幾座教堂靠她的捐助進行了裝修。德·蓬豐太太——有人挖苦地稱她為小姐,受到一般人宗教般的敬仰。這顆高貴的心只為脈脈溫情而跳動,卻不得不屈從人間利益的盤算。金錢用它冰冷的顏色沾染了她超脫的生活,並使這位充滿感情的女子對感情產生戒心。 "只有你愛我,"她對娜農說。 這位女士的手包紮過多少家庭的隱蔽的傷口啊。歐葉妮在數不盡的善舉義行的伴隨下走向天國。她的心靈的偉大使得她所受教育的卑微和早年習氣的狹隘都顯得不足掛齒。這就是歐葉妮的故事,她在世俗之中卻不屬於世俗,她是天生的賢妻良母卻沒有丈夫、沒有兒女、沒有家庭。近來,人們又在向她提親。索繆人密切關注著她和德·弗洛瓦豐侯爵先生,因為德·弗洛瓦豐一家人又像當年克呂旭家的人一樣開始包圍這位有錢的寡婦。據說娜農和高諾瓦葉居然是護著侯爵的,這真是無稽之談。不論娜農還是高諾瓦葉,他們都沒有足夠的聰明,能看透這世道的敗壞。 一八三三年九月寫畢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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