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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章(2)

交際花盛衰記 巴尔扎克 14785 2018-03-21
我的寶貝,我不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訊時長吁短嘆。首先, 我應該對你說,五月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一點,這個時間只不過是一場慢性病的終結。這場病是在聖日曼平台上你們逼我重操舊業那一天開始的……靈魂的痛苦與肉體的痛苦是一樣的,只是靈魂不能像肉體那樣默默地忍受痛苦,靈魂能支撐肉體,肉體卻支撐不住靈魂。靈魂可以考慮向女裁縫要一升煤這種辦法治愈自己的疾病。 ◎前天你對我說,如果克洛蒂爾德繼續拒絕你,你就娶我為妻。你這是給了我全新的生命。但是,如果那樣,對我們兩人來說可能會造成極大的不幸,可以說,我將死得更痛苦,因為死與死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接受我們。 兩個月來,我考慮了許多事情。一個可憐的女孩墮入了泥潭,就像我進修道院以前那樣,男人們覺得她很美,叫她充當他們的享樂工具,對她毫不尊重,用馬車將她接來,玩完了叫她自己走回去。他們之所以還沒有在她臉上吐一日唾沫,是因為她的美貌使她免受了這一凌辱。但是在精神上,他們比做出這種事還要壞。那麼,如果這個風塵女繼承了五、六百萬遺產,王孫貴族都會來找她,她坐著馬車經過時,就會受到人們恭恭敬敬的致意,她可以在法蘭西和納瓦爾家族最古老的家徽中去選擇夫婿。這個世界看到兩個俊美的人兒幸福地結合在一起,一定會咒罵我們,而對德·斯塔爾夫人◎呢,儘管她有那些風流事兒,人們卻一直對她恭恭敬敬,因為她有二十萬利弗爾的年金收入。這個世界屈膝於金錢和名氣,卻不肯對幸福和美德讓步。如果我有錢,我也會做好事……哦!我可以為別人

擦乾多少眼淚! ……我相信跟我自己流下的眼淚一樣多!是的,我本來只想為你而活著,為仁慈而活著。 就是這些思考使我感到死亡是可愛的。所以,我的好貓咪,你一定不要悲哀和嘆息。你心裡要常常這樣想:以前有兩個好姑娘,兩個漂亮的人兒,都為我而死了,沒有任何怨恨,她們都非常愛我。你要在心中樹立起科拉莉和艾絲苔的紀念碑,然後繼續過你的日子!你還記得嗎,那一天你指給我看大革命以前一個詩人的情婦,她衰老乾癟,戴著瓜綠色女帽,穿著油污斑斑的棕褐色短棉襖,靠在杜伊勒里宮圍牆上曬太陽取暖,一邊為一隻最最難看的哈巴狗而焦慮不安。你知道,她從前有好些僕投,車馬,還有一座公館!我當時對你說:“最好三十歲就死掉!”是啊,就在那一天,你發現我若有所思。為了使我得到排解,你向我傾注狂熱的愛情,親吻之間,你還對我這樣說;

“那些漂亮的女子每次都在戲的終場前走齣戲院!……”是啊,我也是不願意看最後一場戲,如此而已…… 你大概覺得我太羅嗦了,但這是我最後一次“嘮叨”。我給你寫信,就是在跟你說話,我希望快快樂樂地跟你說話。那些女裁縫唉聲嘆氣,她們總是叫我感到厭惡。你知道,那次歌劇院舞會上,人家對你說我從前是妓女,從這場要命的舞會回來後,我已經“好好地”死過一次了! 啊,我的心肝,我剛在停筆之際,痴痴地凝視著這張畫像中你的眼睛,懷著澎湃的愛的激情,使自己沉浸在你的目光中。如果你知道這一點,你千萬不要把這張畫像送給別人,千萬不要! ……我已盡力將愛凝結在這張乳白色的紙上,當你從這裡重新得到愛時,你會想到你心愛的小鹿的靈魂就在這裡。

一個死去的人請求施捨,這不是很滑稽可笑嗎! ……算了,應該學會安安靜靜地呆在墳墓裡。昨夜,如果我同意像愛你那樣愛紐沁根,紐沁根就會給我兩百萬,你不知道,如果那些蠢人知道這一情況,我的死在他們眼中會顯得多麼勇敢!當他知道我信守了諾言,同時又因他而死去時,他著實被敲了一竹槓。我作了各種嘗試,以便繼續與你共呼吸。我對這個大詐騙犯說:“你想要我按你的要求那樣愛你,我甚至可以保證永遠不再與呂西安見面……” ◎指用煤氣自殺。 ◎德·斯塔爾夫人(一七六六—一七八一),法國作家。 “那應該做些什麼?……”他問。 --“為他,給我二百萬,行不行?……”不!你如果能看到他露出的那種怪樣就好了!啊!如果這對我來說不是那麼悲哀的事,我會大笑一場。 “你不願意表示拒絕,是不是?”我對他說,“我看出來了,你把這二百萬看得比我還重要。一個女人總能輕而易舉地知道自己的價。”

我補充說,同時向他扭過身去。這個老壞蛋幾小時後就能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誰會像我這樣給你的頭髮分縫呢?好了,我不願再思索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有五分鐘時間了。我把這五分鐘獻給上帝。請你不要嫉妒他,我親愛的天使,我要與他談起你,請求他以我的死和在另一個世界中對我的懲罰為代價,賜給你幸福。我極不願意下地獄,我真想看看天使,想知道他們是不是與你相像…… 永別了!我的寶貝,永別了!我用我的全部不幸為你祝福。 直到進入墳墓,我仍然是你的艾絲苔…… 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 十一點已經敲過,我做了最後的祈禱。我馬上要躺下死去了。再一次向你告別!我希望我手上的溫度能把我的靈魂留在這裡,如同我把最後一個吻印在這張紙上。我還想再叫你一聲我親愛的貓咪,雖然你是我的死因。

艾絲苔 法官讀完信,心中湧起一股妒忌情緒。一個自盡的人懷著這樣歡快的心情--雖然是一種狂躁的歡快,以盲目的溫情並發出的最後力氣,寫下這樣的書信,法官還是第一次讀到。 “他有什麼特點能叫人這麼愛他!……”他想,心裡反复說著這句那些沒有能力討女人喜歡的男人說的話。 “如果您不僅能證明您不是越獄的苦役犯雅克·柯蘭,而且還能證明您確實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萊多王家教士會議議事司鐸,費迪南七世陛下密使,”法官對雅克·柯蘭說,“您就可以獲釋,因為,司法部的公正執法要我告訴您,我剛才收到艾絲苔·高布賽克小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認自己有意自殺,對她的僕人表示懷疑,這一懷疑顯示出竊取那七十五萬法郎的作案者就是那幾個僕人。”

卡繆索說著話,同時將這封信的筆跡與遺囑的筆跡進行對照,他認為書信和遺囑顯然是同一人寫的。 “先生,您原來過於匆忙地認為這是一樁謀殺案,現在也別太急於認為這是一樁盜竊案。” “啊?!……”卡繆索說,用法官的目光向犯人看了一眼。 “這筆錢可能會找到。請您不要以為我這樣說,這事就與我有牽連。”雅克·柯蘭接著說,同時讓法官明白他理解法官的懷疑,“這個可憐的姑娘很受僕人愛戴。如果我能獲得自由,我一定要把這筆錢找回來。這錢現在屬於呂西安,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人!……您能允許我讀讀這封信嗎?很快就能讀完……它證明我親愛的孩子完全無罪……您不用擔心我會把信毀掉……也不用擔心我會說出去,我是被單獨監禁的……”

“單獨監禁!……”法官叫道,“您不會再這樣……我要請您盡快明確您的身份,如果您願意,您可以向貴國大使求助……” 法官於是把這封信遞給雅克·柯蘭。卡繆索感到高興,他自己擺脫了困境,也能使總檢察長、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德·賽里奇夫人滿意。犯人讀著妓女寫的這封信時,卡繆索冷靜而好奇地端詳著他的面容,儘管他臉上洋溢出誠摯的感情,法官心裡還是這樣想,“這確實是一張蹲過苦役監獄的面孔啊!” “有人真是愛他呀!……”雅克·柯蘭將信還給法官,說。他讓卡繆索看他流了淚。 “可惜您不認識他!”他繼續說,“他的心靈是那樣年輕,那樣充滿活力,長得又是那樣俊美!他是一個孩子,一個詩人……見了他,人們都會難以抑制地感到要為他作出犧牲,要滿足他哪怕是最小的願望。這個親愛的呂西安,他溫和時,是那樣可愛……”

“好吧,”法官說,他想作再次努力,以便發現真相,“您不可能是雅克·柯蘭……” “不是,先生……”苦役犯回答。 雅克·柯蘭於是就更加裝出唐·卡洛斯·埃雷拉的模樣。他希望能大功告成,便走到法官面前,將他拉到窗戶旁邊,擺出教會中長者的姿態,以說知心話的口氣對他說: “先生,我非常喜愛這個孩子。你們現在把我當作罪犯、如果必須承認我是罪犯,才能避免我心中的偶像遭遇麻煩,那我也可以認罪。”他輕聲說,“我將效仿這個為他的利益而自殺的可憐的姑娘。因此,先生,我請求您給我恩惠,那就是能立即釋放呂西安。” “我的職責不允許我這樣做。”卡繆索和善地說,“但是,如果他能跟老天達成妥協,法院是會予以考慮的。如果您能向我提供充分理由……您說吧,這不作記錄……”

“那好,”雅克·柯蘭接著說,他輕信了卡繆索的和善,“這個可憐的孩子此刻正在遭受的一切痛苦,我都知道。他看到自己身陷囹圄,也會自殺的……” “哦,關於這個嘛……”卡繆索說著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身體。 “您還不知道,您給我恩惠,實際上是給誰恩惠,”雅克·柯蘭補充說,他想從另一方面來打動對方的心,“您這是在為一個教會效勞,它的權勢比那些德·賽里奇伯爵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都要大。您把這些夫人的信件拿到您的辦公室來,她們是不會饒恕您的……”他說著,一邊用手指了指兩捆散發香味的信件,“對您的效勞,我的教會是不會忘記的。” “先生,夠了!”卡繆索說,“給我找些別的理由吧。我對犯人和公訴負有同等義務。”

“那好,請您相信我。我了解呂西安,他有女人、詩人和南方人的氣質,意志薄弱,缺乏毅力,”雅克·柯蘭接著說,他以為終於猜出法官已經被征服,“您可以確信這個年輕人是無辜的。別折磨他,一點不要審訊他,把這封信交給他,向他宣布他是艾絲苔的繼承人,然後把他釋放……如果您不是這樣做,您一定會感到遺憾。如果您乾脆利落地將他放了,我(還是把我關在單人牢房裡,明天,今天晚上,將把這個案子中你覺得神秘莫測的一切以及我受到強烈追究的原因向您統統說明。但是這樣做我將冒著生命危險,人家要我的腦袋已經五年了……如果呂西安獲得自由,又很富有,並能跟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結婚,那麼,我在這世上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再也不用顧及我這條命了……迫害我的人是你們最後一個國王手下的一名暗探……” “啊!科朗坦!” “啊,他叫科朗坦……謝謝您……那麼,先生,您能答應我向您要求的事嗎?……” “一位法官不能也不應該答應任何事情。科卡爾!通知執達吏和警察把犯人帶回附屬監獄……--我命令他們今天晚上將您安置在自費單間牢房裡。”他溫和地補充一句,同時向犯人微微點了點頭。 卡繆索對雅克·柯蘭剛才向他提出的要求感到意外,又想起雅克·柯蘭以病況為理由堅決要求第一個受審的事,於是重新起了疑心。正當他抱著疑慮拿不定主意時,他看見這個所謂垂死的人像赫匠利一樣健步走去,再也不做他進來時表演得那麼逼真的那些裝腔作勢動作了。 “先生?……” 雅克·柯蘭轉過身來。 “儘管您拒絕在審訊記錄上簽字,我的記錄員還是要將它讀給您聽。” 犯人此刻身強力壯,他坐到記錄員身邊的那個動作就像最後一道陽光,照亮了法官的心。 “您的病這麼快就好了?”卡繆索問。 “我被他看穿了。”雅克·柯蘭想。接著他高聲回答:“先生,心里高興是唯一的萬能良藥……我一直堅信自己無罪,現在這封信就是它的證據……這就是最有效的藥啊!” 執達吏和警察走到犯人周圍時,法官用若有所思的目光凝視著他。然後,他做了一個如夢初醒的動作,將艾絲苔的信扔在記錄員的桌子上。 “科卡爾,把這封信抄下來!……” 請求一個人做一件事,而這件事違背他的利益,或違背他的職責,甚至常常與他毫無關係,那麼他對這件事就會加以懷疑。如果說這是人的常情,那麼對預審法官來說,這種感情就是他的行動規律了。這個犯人的身份尚未確定。他越是讓人感到,如果呂西安受審,前景就會不妙,卡繆索就越覺得這一審訊非進行不可。根據法典和慣例,這一程序並非必不可少,但是,為了弄清卡洛斯神甫的身份,則一定要進行審訊。無論什麼行業,都有一種職業意識,即使不是出於好奇心,卡繆索也會受法官榮譽的驅使,跟剛才審問雅克·柯蘭一樣來審問呂西安,從中使用最正直的法官都允許自己使用的圈套。現在,在卡繆索心中,為人效勞呀,自己晉升呀,這一切都已讓位給這樣的願望:弄清事實,揭示真相,哪怕這一真相不向外洩露。他用手指在玻璃板上敲著鼓點,任憑各種推測潮水般湧來。這時候,他的思緒確實像一條流經千村萬戶的河流。法官是真相的情人,他們宛若疑心病纏身的女人,作出千百種假設,像古代祭司剖開獻祭牲畜的五臟六腑一樣,用懷疑的匕首對它們進行搜索。然後,他們在可能性上停住手,而不是一直解剖到真相。他們最後隱約看到了真相。一個女人盤問自己所愛的男人,也像法官審問犯人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眼神,一句話,一種聲調的變化,一種猶豫,就足以向人指出隱瞞的事實、背叛和罪行。 “他剛才這樣盡心竭力描述他兒子(如果確實是他的兒子)的姿態,使我覺得他在那個妓女家裡像是為了提防什麼。他沒有料到死人的枕頭覆蓋了遺囑,他可能預先為兒子拿了這七十五萬法郎!……這就是他為什麼能許諾把這筆錢找回來。德·魯邦普雷先生對自己負有義務,他也還沒有向法院澄清他父親的身份……而犯人卻向我許諾說,如果我不審訊呂西安,他的教會(他的教會!)將保護我!……” 他停留在這個想法上。 正如剛才所說,一個預審法官可以對犯人隨意審問,審問詳細與否,由他自己決定。一次審問可以是無關緊要,也可以決定一切,就看有沒有人情。卡繆索拉了拉鈴,執達吏走進來。他命令執達吏將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帶來,但叮囑他不要讓犯人在途中與任何人說話。當時是下午兩點鐘。 “這中間有個奧秘。”法官心裡想,“這奧秘一定很重要。這個人既不是教士,也不是世俗人;既不是苦役犯,也不是西班牙人。他不願意讓他的被保護人說出某些關鍵的話。這個怪人有這樣的想法:'詩人很軟弱,一副女人氣質,完全不像我,我是外交上的赫丘利。你們能容易地從他口中掏出我們的秘密!'那好,我們就去從那個無辜者的口裡獲取一切吧!……” 他繼續用象牙小刀敲擊著桌沿。他的記錄員這時正謄抄著艾絲苔的信。人們運用自己的才幹能製造出多少離奇的事啊!卡繆索設想了各種可能的罪行,唯獨沒有想到犯人為呂西安的利益製造了那份假遺囑。有些人羨慕法官的職業,請他們想一想法官在持續不斷的懷疑中過的緊張日子,想一想那些人對他們頭腦強加的折磨。民事預審也並不比刑事預審更省力。有了這樣的認識,他們就會認為神甫和法官從事的職業同樣繁重,同樣充滿艱險。再說,各種職業都有它的困難和麻煩。 將近兩點鐘,卡繆索先生看見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進來。他臉色蒼白,精神萎靡,兩眼紅腫,總之,一副沮喪憔悴的形象,使法官可以將自然與偽裝,真正垂死的人與假裝垂死的人進行對照。呂西安被兩名警察押送,前面由執達吏領路,從附屬監獄走到法官辦公室。這一路把他的絕望心情推到了頂點。詩人的心情是寧願受刑也不願受審。卡繆索先生看到這個人的精神完全垮了,而另一名罪犯卻表現出那樣強烈的勇氣,他於是對自己這樣輕易地取得成功也不以為然了。這種蔑視使他猶如打靶的射手一般,感到得心應手,作出了決定性的打擊。 “德·魯邦普雷先生,請您不要激動,您的面前是一位急於想糾正錯誤的法官,這種錯誤是法院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通過預防性逮捕無意中造成的。我認為您是無辜的,您馬上將獲得釋放。這就是您無辜的證據:這是一封您不在家期間看門人為您收下的信,它剛剛被送來。由於法院的人去您的寓所,又傳來您在楓丹白露被捕的消息,看門的老太太心慌意亂,竟然忘了這封艾絲苔·高布賽克小姐寫來的信……請您讀讀吧!” 呂西安接過信。他念完後,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有一刻鐘工夫,呂西安四肢癱軟,渾身無力。接著,記錄員把這封信的抄件交給他,要他與原文進行核對,並在寫有下列字樣的紙條上簽字:“訴訟期間原件徵用,此抄件與原件相符。”至於抄寫得是否準確,呂西安當然只好聽科卡爾的話了。 “不過,先生,”法官滿臉和善地說,“如果不辦一些手續,不向您提一些問題,我們還是難以將您釋放……我幾乎把您當作證人一樣來請您回答問題。對於一個像您這樣的人,我認為幾乎沒有必要指出這一點:發誓說出全部真相,在這裡不僅是對您良心的呼喚,也是維護您地位的需要。您的地位在這幾分鐘內是懸而未決的。說出事實真相,不管它是什麼,對您不會有任何妨害;如果說假話,您就要被送進重罪法庭,我也只好叫人將您重新帶回附屬監獄。你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今天晚上您就能回家睡覺,報紙上將發表一條消息為您恢復名譽:'德·魯邦普雷先生昨日在楓丹白露被捕,經過簡短審問,已被立即釋放。'” 這席話對呂西安產生了強烈效果。法官看到犯人的心情,又補充說:“我再重複一遍,您本來被懷疑是投毒謀害艾絲苔小姐案的同謀犯,現在有了她自殺的證據,一切都清楚了。但是,有人偷竊了一筆屬於遺產繼承的七十五萬法郎,而您又是繼承人。很遺憾,這裡有一個犯罪行為。這一罪行發生在發現遺囑之前。所以,法院有理由認為,一個鍾愛您的人,就像艾絲苔小姐那樣愛您的人,為了您的利益而犯下了這一罪行……請您不要打斷我的話,我還沒有審問您呢。”卡繆索說,他看到呂西安想要說話。便做了一個手勢,叫他不要開口。 “我希望您明白,您的名譽與這一問題關係有多麼重大。請您不要說假話,拋棄您與同謀間那虛假、可憐的面子,說出所有的實情吧!” 人們大概已經發現,在這場犯人與預審法官的鬥爭中,雙方運用的手段差異懸殊。當然,以特有的形式巧妙地加以否認,就可以保護住罪犯,但是,在某種情況下,當預審的尖刀觸及這護衛的冑甲上某一點時,這冑甲就成了連累人的東西。一旦矢口否認無法掩蓋某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時,犯人就只能完全聽憑法官的決定。現在假設有一個半犯罪的人,如呂西安,他因品德墮落,第一次沉淪後得救,可能改過自新,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但是他仍將在預審圈套中喪生。法官起草一份乾巴巴的紀要,寫上對問題和答复的正確分析,但是紀要裡卻絲毫找不到他別有用心地說出的那些慈父般關懷的話,也找不到那些類似的騙人告誡。上級法官和陪審員看到了結果,但不了解其中使用什麼手段。為此,一些明智的人認為,像英國那樣由陪審團進行預審可能是很好的辦法。法國在一段時間內採用了這種制度。在共和歷四年霧月法典中,這個機構叫作起訴陪審團,以區別於審判陪審團。至於最後訴訟,如果還回到起訴陪審團,這案子就應該交給王家法院,而不再求助於陪審員。 “現在我問您,”卡繆索停頓片刻後說,“您叫什麼名字?科卡爾先生,請您注意!……”他對記錄員說。 “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出生地點?” “安古萊姆……” 呂西安又報了出生年月日。 “您不曾有過祖傳遺產嗎?” “一點兒沒有。” “但是,您第一次來巴黎居住期間,花了很多錢,而您的財富並不多。” “是的,先生。不過,那時候,我有一個對我非常盡心的女友科拉莉小姐,後來她不幸死了。她的死使我非常悲傷,我又回故鄉去了。” “很好,先生,”卡繆索說,“我讚賞您的直爽,它將獲得很良好的評價。” 大家已經看到,呂西安已經走上了全面懺悔的道路。 “您從安古萊姆返回巴黎後。開銷比以前更大了,”卡繆索接著說,“您過的生活與一個擁有六十萬法郎固定收入的人差不多。” “是的,先生……” “誰向您提供這些錢?” “我的保護人,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在什麼地方認識他的?” “我是在大路上遇見他的。那時我正要去自殺,以結束我的生命……” “在這之前,您在家裡,或是在您母親處,從來沒有聽人談起過他?……” “從來沒有。” “您母親從來沒有對您說過她遇見過這個西班牙人?” “從來沒有……” “您與艾絲苔小姐發生聯繫是在哪年哪月,您還記得嗎?” “是一八二三年底,在林蔭大道的一個小劇場裡。” “開始時,她要求您為她花錢嗎?” “是的,先生。” “最近您為了娶德·格朗利厄小姐為妻,購買了魯邦普雷城堡的遺留部分,另外還有價值一百萬的地產。您對格朗利厄家說,您的妹妹和妹夫剛剛繼承一大筆財產,您的錢來源於他們的慷慨解囊……先生,您對格朗利厄家說過這話嗎?” “說過,先生。” “您不知道您婚事告吹是什麼原因嗎?”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 “那好,我來告訴您:格朗利厄家派了巴黎最受尊敬的一位訴訟代理人到您妹夫家去了解情況。在安古萊姆,這位訴訟代理人從您妹妹和妹夫親口說的話中得知,他們不僅沒有借給您什麼東西,而且他們的遺產主要是房產,數量確實不少,但資金數額只有將近二十萬法郎……像格朗利厄這樣的人家,不能接受來路不明的財產,這一點您大概不會感到奇怪……先生,這就是一句謊言使您落到了這步田地……” 這一情況的透露使呂西安不知所措,原來保留的一點點思考能力也完全喪失了。 “警察局和法院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卡繆索說,“您要好好記住這一點。現在我問你,”他想到雅克·柯蘭自稱是他的父親,便接著說,“您知道這個所謂卡洛斯·埃雷拉是誰嗎?” “知道,先生。但是,我知道得已經太晚了……” “怎麼,太晚了?這是什麼意思?” “他不是神甫,也不是西班牙人,他是……” “一個潛逃的苦役犯!”法官語氣強烈地說。 “是的。”呂西安回答,“當這個該死的秘密向我洩露時,我已經受了他的恩惠。我原來以為自己結交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教士……” “雅克·柯蘭……”法官開始往下說時講出了這個名字。 “對,雅克·柯蘭。”呂西安重複了一句,“這是他的名字。” “好。雅克·柯蘭剛才已經被一個人認出來了。”卡繆索先生接著說,“他之所以還在否認自己的身份,我想,他是在為您著想。我剛才問您是否知道這個人是誰,目的是要揭穿雅克·柯蘭的另一個騙局。” 呂西安聽到這一可怕的提示,五臟六腑立刻翻騰起來。 “他自稱是您的父親,”法官繼續說,“以此來說明他對您非同一般的疼愛,您不知道這一點嗎?” “他?我的父親?……哦,先生!……他說過這樣的話?” “他給您的錢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您懷疑過嗎?因為,如果相信您手裡拿著的這封信,這個可憐的姑娘艾絲苔小姐後來與科拉莉小姐一樣,都給您幫了同樣的忙。但是,如同您剛才所說,您在數年內生活得很闊綽,一點兒沒有收受她的錢。” “苦役犯從哪裡能搞到錢,”呂西安大聲說,“這一點,先生,我要請您來告訴我……雅克·柯蘭,是我的父親……哦!我可憐的母親……” 他的淚水像雨點般掉落下來。 “記錄員,請您將所謂卡洛斯·埃雷拉審訊記錄中他自稱是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父親那一部分念給犯人聽一下……” 詩人默默地聽人念這一記錄,那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完了!”他大叫一聲。 “只要重視聲譽和講真話,一定有出路的。”法官說。 “你們要把雅克·柯蘭送上重罪法庭嗎?”呂西安問。 “這是肯定的。”卡繆索回答。他想讓呂西安繼續講下去。 “把您的想法都講出來吧!” 但是,儘管法官做了各種努力和告誡,呂西安不再回答問題。像所有被激情驅使的人一樣,他對這方面考慮已經為時過晚。這正是詩人與實踐者之間的區別。一個是完全專注於感情,然後用生動的形象使其再現,在此之後再進行判斷;另一個則同時進行感受和判斷。呂西安呆在那裡,萎靡不振,臉色蒼白,他看到自己已經跌入深淵之底。他上了這個表面仁慈的預審法官的當,是他將他推進這個深淵的。他剛剛出賣的不是他的恩人,而是他的同謀,而這個同謀則以雄獅般的勇敢和機智巧妙捍衛了他們的立場。雅克·柯蘭用他的大膽無畏精神拯救出的一切,卻被這個聰明人呂西安因不聰明和缺乏思考而葬送了。這個使他感到氣憤的可恥的謊言給一個更加無恥的事實充當了屏風。法官的精明使他不知所措,法官的冷酷而巧妙的手腕使他感到恐懼,法官利用暴露出的生活中的過失作耙子去搜索他的良心,對他進行迅猛襲擊,使他感到害怕。呂西安呆在那裡,活像屠宰場砧板上忘了宰殺的一頭牲畜。他走進這間辦公室時還是自由和無辜的,而轉瞬之間,由於自己的供認,便成了罪犯。最後,法官一本正經地爆發出一聲最刻薄的冷笑,平靜而冷淡地對呂西安說,他剛才透露的情況是一場誤會而造成的。卡繆索考慮的是雅克·柯蘭使用的父親身份,而呂西安則擔心,他與一個越獄的苦役犯結夥被公諸於世。他於是重犯了殺害伊比科斯的兇手那眾所周知的疏忽大意的錯誤。 ◎ ◎據希臘神話傳說,伊比科斯(公元前六世紀)被強盜殺害,臨死時請天上飛過的一群仙鶴為他報仇。殺害他的一名兇手有一次在露天劇場,正好仙鶴飛過,他疏忽大意說了一句話,從而暴露了自己。 羅瓦耶一科拉爾◎的功績之一,是宣稱自然感情總會戰勝強加的感情,是強調了誓言的前因,並認為諸如保護法應該與取消法院宣誓效能的條款相聯繫。他向眾人,向法國法庭,公開宣揚這一理論。他勇敢地頌揚謀反者,指出聽憑友情支配,比按照這樣或那樣情況下從社會武庫中取出的強制性行為準則行事,更加合乎人情。總之,人性的權利有它的法則,這種法則從來沒有明文頒布過,但卻比社會形成的法則更加有效,更為人熟知。呂西安吃了苦頭,因為他剛才沒有重視這一互相關照的法則,按照這一法則,他必須保持沉默,並讓雅克·柯蘭為自己辯護。他非但沒有這樣做,而且還加重了雅克·柯蘭的罪名!為了他的利益,這個人對他來說應該永遠是卡洛斯·埃雷拉。 ◎羅瓦耶一科拉爾(一七六三—一八四五),法國政治家,哲學家。 卡繆索先生為自己的成功而興高采烈。他逮住了兩個有罪的人,他用司法之手打垮了一個時髦的寵兒,又找到了無法尋覓的雅克·柯蘭。他即將被宣佈為最精明能幹的預審法官。他讓犯人平靜一會兒,察究著他那懊喪的沉默。他看到他變形的臉上滲出了汗珠,那汗珠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最後跟兩行淚水混在一起,淌落下來。 “為什麼要哭呢,德·魯邦普雷先生?我已經對您說了,您是艾絲苔小姐的繼承人。她沒有別的繼承人,既沒有旁系親屬,也沒有直系親屬。如果能將丟失的七十五萬法郎找回來,她的遺產差不多有八百萬。” 這是對罪犯的最後打擊。正如雅克·柯蘭在他的短信中說的,呂西安如果能克制十分鐘,他的一切願望都能實現了!他與雅克·柯蘭了結關係,分道揚鑣,他變成富翁,再與德·格朗利厄小姐結婚。沒有什麼能比這一幕更雄辯地證明,預審法官通過對犯人的隔離或分開使自己具有多麼巨大的威力,證明像亞細亞與雅克·柯蘭那樣溝通消息具有多麼重大的價值。 “啊,先生!”呂西安以自討苦吃者的辛酸和譏諷神情回答說,“在你們的行話裡,把這叫做'受訓'真是說得太貼切了!……昔日的肉體摧殘和今日的精神折磨,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不會猶豫:我寧願忍受昔日劊子手加給我的肉體痛苦。你還想把我怎麼樣?”他傲慢地問。 “先生,”法官說,他以高傲和嘲諷的姿態來反擊詩人的傲氣,“在這裡,只有我有權利提出問題。” “我本來有權利不回答問題。”可憐的呂西安喃喃地說,他現在完全恢復了機智。 “記錄員,請把審訊記錄給犯人念一下……” “我重新成了犯人!”呂西安心裡想。 辦事員念審訊記錄時,呂西安已下定決心要對卡繆索表示順從。科卡爾那低沉連續的聲音一經停頓,詩人像睡著的人突然驚醒時那樣震顫了一下。一個人在一種聲音中睡去,他的器官對這種聲音已經習慣,一旦出現寂靜,他反而驚醒了。 “您要在這份審訊記錄上簽字。”法官說。 “那麼您能釋放我嗎?”呂西安問,他這時顯出一副譏諷神態。 “還不行。”卡繆索回答,“明天,您跟雅克·柯蘭對質後,肯定能自由了。現在法院需要了解雅克·柯蘭一八二○年越獄後犯下的那些罪行,還有您是不是同謀。不過,您不會單獨關押了。我給監獄長寫一張條子,要他將您安置在最好的自費單間牢房裡。” “我能在那裡得到書寫用具嗎?……” “可以為您提供您所需要的一切。我叫送您回去的執達吏轉達我的命令。” 呂西安在這份記錄上被動地簽了字,並按照科卡爾的指點,以受害人那種順從態度在附註處畫了押。有一個細節要比最精細的描繪更能說明他的內心狀態,那就是宣布他將與雅克·柯蘭對質時,他臉上的汗珠乾了,無情的眼睛射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光芒。最後,轉瞬之間,他跟雅克·柯蘭曾經出現的情況一樣,彷彿變成了一尊雕像。 雅克·柯蘭十分正確地分析過呂西安的性格。那些與呂西安性格相似的人可以從極度的灰心喪氣變成幾乎是金屬般的強硬,這種急劇的轉變反映了最明顯的精神生活現象,是人的毅力支撐的結果。像一股泉水隱而復現一樣,人的意志又重新恢復了。這意志滲透到他的器官中去,它們將使他那已經變得麻木的肌體運轉起來。於是僵死的人變成了活人,這個人將充滿活力,投入到最艱鉅的戰鬥中去。 呂西安將艾絲苔的信和她寄還的畫像貼到自己心口上,接著輕蔑地向卡繆索先生致意,便邁出堅定的步伐,在兩名警察押送下向過道走去。 “這是一個十足的惡棍!”法官對記錄員說。這是為了對詩人剛才向他表示的極度蔑視進行報復。 “他以為供出同謀,自己就能得救了。” “兩個人裡頭,”科卡爾小心翼翼地說,“還是苦役犯厲害……” “科卡爾,今天你沒有事了,”法官說,“這已經足夠了。叫那些等待的人都回去,通知他們明天再來。啊,你馬上去一趟總檢察長那裡,看他是否還在辦公室。如果還在,約他見我一下。哦,他還在的。”他看了一下那隻漆成綠色,描著金線的簡陋木製掛鐘,說,“現在三點一刻。” 這些審訊,雖然它的記錄讀起來很快,但由於全部的問話和回答都要記錄下來,所以要花很多時間。刑事預審和羈押的時間都很長,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對小人物來說,這是毀滅;對有錢人來說,這是恥辱。因為對他們來說,立即釋放多少能彌補一下被捕的不幸。這就是為什麼剛才如實再現的那兩幕所花去的時間裡,亞細亞能把它用來破譯主人的命令,叫公爵夫人走出小客廳,又使德·賽里奇夫人鼓起了勇氣。 這時候,卡繆索想發揮一下自己的才能。他取來兩份審訊記錄,重新念了一遍,打算送給總檢察長看,徵求他的意見。他正這樣考慮時,執達吏回來了,告知他德·賽里奇伯爵夫人的隨身男僕一定要跟他說話。卡繆索作了一個手勢,一個穿得像主人一樣體面的男僕走進來,先後看了看執達吏和法官,說:“我有幸在跟卡繆索先生說話嗎?……” “是的。”法官和執達吏回答。 僕人將一封信遞給卡繆索。卡繆索接過信,讀起來: 親愛的卡繆索,請您不要審訊德·魯邦普雷先生,這涉及 各方面利害關係,您日後會明白的。我們現在給您送來他純係 無辜的證據,以便他立即能夠獲釋。 狄·德·莫弗里涅斯,萊·德·賽里奇 又及:閱後燒毀 卡繆索明白,他給呂西安設下圈套,是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於是開始服從這兩個貴婦人的意志。他點燃一支蠟燭,將公爵夫人寫的信銷毀了。男僕恭敬地緻禮告辭。 “德·賽里奇夫人馬上要來嗎?”他問。 “我來時正準備馬車呢。”隨身男僕回答。 這時候,科卡爾來告訴卡繆索先生說,總檢察長正在等他。 法官犯了錯誤。這錯誤對法院有利,而對實現自己的雄心有害。他心情很沉重。凡是用法律與妓女較量過的人都是有手腕的。卡繆索從業七年,手腕已很精明,他想掌握一些武器,以對付兩位貴婦人的不滿。他燒毀信件的那支蠟燭還點燃著,他利用這支蠟燭將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寫給呂西安的三十封情書和德·賽里奇夫人與呂西安的大量通信全都封好,然後去見總檢察長。 司法大廈是很多建築的雜亂堆積,有的雄偉壯麗,有的庸俗簡陋,彼此相互傾軋。這些建築由於缺乏整體感,挨在一起只能互相損害。法院的休息廳是大家熟知的廳堂中最大的一個,但是它毫無裝飾,令人厭惡和失望。這座訴訟大堂使王家院落顯得十分狹小。最後,木廊商場通向兩處垃圾堆。這條木廊裡有一列雙排扶手欄杆的樓梯,比輕罪法庭的樓梯大一些,樓梯下有一道雙扉大門。這樓梯通向重罪法庭,下面的那道門通往第二重罪法庭。有的年頭,塞納省的罪案多,要求兩個法庭同時開審。檢察總署、律師辦公室、他們的圖書館、代理檢察長辦公室、代理總檢察長辦公室,都在這裡。所有這些地方--因為只好用一個統稱--都通過一些窄小的螺旋形樓梯和黑暗的過道聯結起來。這些黑暗的過道是建築藝術的恥辱,是巴黎市和法蘭西建築藝術的恥辱。從內部看,這王國第一家法院的醜陋要超過所有的監獄。一米寬的過道上擁擠著前來高級重罪法庭作證的人。如果要求描繪這些醜陋的過道,風俗畫家大概也會望而怯步。至於審判大廳裡那個取暖用的火爐,如果將它放到蒙巴那斯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館裡,這家咖啡館的名聲肯定會被敗壞。 總檢察長辦公室位於緊靠木鹿商場的一座八角小樓內。這樓與司法大廈的年齡相比,屬於新近建築,它佔用了女犯部放風場所的地段。司法大廈整個這一部分都受到聖夏佩爾教堂這座高大壯麗的建築物的遮擋,所以這裡既陰暗又寂靜。 原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合格接班人德·格朗維爾先生在呂西安一案沒有解決前不願離開司法大廈。他在等待卡繆索的消息。法官的信息使'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之中。性格堅強的人常常由於等待而產生這種沉思。他本來坐在辦公室的窗戶旁,這時站立起來,來回踱著步子。那天早上,他站在卡繆索路過的地方,發現法官顯出不理解的神色,他為此隱隱約約地感到有點兒不安和痛苦。這是因為:由於他身居顯要職位,他不能干涉下級法官完全獨立的工作,而這場官司又關係到他最要好的朋友、自己的一位最直接的保護人德·賽里奇伯爵的名聲和尊嚴。德·賽里奇伯爵是國務大臣,樞密院成員,行政法院副院長,一旦目前擔任掌璽大臣這一令人敬畏的職務的那位尊貴老人突然去世,他便將佔據這一要職。可惜德·賽里奇先生還是鍾愛他的妻子,總是用自己的權勢對她加以保護。總檢察長看得很清楚,一個常常機靈地將自己的名字與伯爵夫人的名字連在一起的人犯了罪,這在上流社會和宮廷中會鬧得怎樣沸沸揚揚。 “啊!”他雙臂交叉,心中暗想,“從前國王有權提審◎……我們熱衷於平等,已經將那個時代葬送了……” ◎大革命以前,國王有權將案件從一般法院提到王家法院審理。 這位高貴的法官十分懂得非法戀情的後果和不幸。人們已經看到,艾絲苔和呂西安住的房子,就是從前德·格朗維爾伯爵和德·貝爾弗伊小姐秘密同居的房子。後來有一天,她被一個歹徒劫持,離開了那座房子(見“私人生活場景”:《雙重家庭》)。 總檢察長心裡想:“卡繆索可能已經乾了什麼蠢事!”就在這時候,預審法官敲了兩下他辦公室的門。 “嘿,親愛的卡繆索,今天早上我跟您談起的那樁案子,進展得怎麼樣了?” “很不順利,伯爵先生。您讀讀這份東西,您自己就能作出判斷了。” 他把那兩份審訊記錄遞給德·格朗維爾先生。德·格朗維爾先生拿起眼鏡,到窗戶旁邊閱讀,很快就讀完了。 “您盡了自己的職責。”總檢察長用激動的語氣說,“一切都清楚了,按法律辦嘛……您表現得非常能幹,缺了您這樣的預審法官,事情就難辦了……” 德·格朗維爾先生這句話的意思是告訴卡繆索:“您這一輩子就當預審法官吧!……”這句恭維話的含意再清楚不過了。卡繆索聽了脊梁骨直發涼。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幫過我很多忙,她請我……” “啊!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格朗維爾打斷法官的話,說,“不錯,他是德·賽里奇夫人的朋友。我看得很清楚,您沒有向任何權勢讓步。先生,您幹得很好。您將成為一位傑出的法官……” 這時候,奧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沒有敲門就推門進來,對德·格朗維爾伯爵說:“親愛的老兄,我給你帶來一位漂亮的女子,她暈頭轉向,就要在我們這迷宮裡迷路了……” 奧克塔夫伯爵攙著德·賽里奇伯爵夫人。她在司法大廈裡已經徘徊了一刻鐘。 “夫人,您來到了這裡!”總檢察長喊道,一邊向前挪動自己的椅子,“選了這樣的時刻!……夫人,這是卡繆索先生,”他指了指法官,補充說。 “博旺,”他又對這位複闢時期內閣的著名演說家說,“你去首席法官那裡等我一下,他還在辦公室,我馬上去那裡看你。” 奧克塔夫·德·博旺伯爵聽了這句話,明白了:不僅他自己在這裡是多餘的人,連總檢察長自己也想找個理由離開辦公室。 德·賽里奇伯爵夫人有一輛華麗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披著藍色帶家徽的帷幔,車夫的衣服上鑲著飾帶,兩個跟隨的僕人穿半長褲,白絲襪。她這次來司法大廈沒有坐這輛馬車,算是做對了。她出來時,亞細亞告訴這兩位貴婦人,必須坐她和公爵夫人來時乘坐的那輛公共馬車。最後,亞細亞還一定叫這位呂西安的情婦穿上這身衣服。女人穿這身衣服,就像過去男人穿牆灰色大衣一樣。伯爵夫人穿的是一件棕色外套,披一塊黑色舊披肩,戴一頂絲絨帽子,帽子上的花已經扯掉,換上了很厚的黑色花邊面紗。 “您收到了我們的信……”她對卡繆索說。卡繆索一時驚呆,說不出話。她還以為這是尊敬和讚嘆的表示。 “哎,伯爵夫人,您的信來得太晚了!”法官回答。他只有在自己辦公室對付犯人時才有智慧,才能掌握分寸。 “怎麼,太晚了?……” 她瞧瞧德·格朗維爾先生,看到他一臉沮喪神色。 “這不可能、也不應該太晚呀!”她用專斷的口氣又說了一句。 女人,像德·賽里奇夫人那樣有名望的漂亮女人,是法蘭西文明的寵兒。在巴黎,一位時髦、有錢而又有貴族頭銜的女子是什麼樣子,如果別的國家女子知道了,她們個個都會想來這裡享受這可愛的權勢。這些女人只知道別人要適應自己,只按照自己一整套小法令辦事--這種小法令在《人間喜劇》中常常被稱為“女人法典”,而對男人制訂的法令則嗤之以鼻。她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會因犯了什麼過錯或做了什麼蠢事而有所收斂,因為她們全都非常清楚,生活中除了她們的女性榮譽和她們的孩子以外,她們對任何事情都不負責。她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說出極端可笑的話。漂亮的德·博旺夫人結婚初期到司法大廈來接她丈夫時這樣說:“快審,審完了回家。”這些女子碰到什麼事,都重複德·博旺夫人這句話。 “夫人,”總檢察長說,“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沒有犯盜竊罪,也沒有犯投毒罪,但是卡繆索先生叫他供出了一件比這些都要嚴重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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