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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三十七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4703 2018-03-21
普通的現實匕首、事先預言了的事情 我用手電筒照著腳下,躡手躡腳朝門口移動。棒球棍握在我右手。這時間敲門聲再度響起,兩下,又兩下,比剛才更硬更響。我埋伏在門旁牆壁暗處,屏息靜等。 敲門聲消失後,四下又陷入沉寂,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我可以感覺出隔門對面有人的聲息。有誰站在那里和我同樣屏息斂氣側耳傾聽,想在靜默中聽取呼吸聲和心跳聲,或者讀出思維的軌跡。為不牽動周圍空氣,我輕輕吸了口氣。我不在這裡,我對自己說,我不在這裡,我哪裡也不在。 末幾,門鎖從外側打開。那個人一切動作都十分小心,不怕花時間。聲音聽起來被故意延長,且分割得很細,以致無法捕捉其含義。球形拉手在轉動。接著響起門合葉輕微的”吱呀”聲。心臟在體內加快收縮速度。我想盡量鎮定下來,但效果不大。

有人走入房間,空氣微微紊亂。我集中意識研磨五感,覺出有異物隱約的氣味。那是身上的厚質地衣服、極力遏止的呼吸和沈寂浸灌的興奮合而為一的莫名氣味。他手持匕首不成?有可能。我記得那鮮亮亮白晃晃的一閃。我沉住氣,兩手暗暗攥緊棒球棍。 來人進門後將門關上,從內側鎖好。然後背靠門扇,悄悄審視房間。我緊握棍柄的雙手已滿是汗水。可能的話,真想在褲腿擦把手心。但半點多餘的動作都可能帶來致命後果。我想宮脅家空屋院裡的雕像,為了屏住呼吸我將自己同化為那座石雕鳥。時值夏日,庭院裡灑滿金燦燦的陽光,我便是石雕鳥,僵挺挺地兩眼直視天空。 來人帶有手電筒。一按開關,黑暗中射出一道筆直的細長光柱。光不很強,和我的差不多,都是小手電。我靜等那道光從我眼前劃過。但對方怎麼也不肯離開。光柱如探照燈朝房間裡的東西逐一照去:花瓶的花、茶几上的銀盤(盤再次燦然生輝)、沙發、落地燈……光掠過我的鼻端,照在我鞋前5厘米的地面,猶如蛇舌舔遍房間每一個角落。等待時間像要永遠持續下去。恐懼與緊張變為劇痛,尖錐一般猛刺我的意識。

什麼都不可思考,我想,什麼都不可想像間官中尉信上寫道,想像在這裡意味著喪身殞命! 手電筒光終於慢慢地、十分之慢地向前移行。看情形來人是要進入裡面房間。我更緊地握住棒球棍。注意到時,手心的汗早已乾幹的了,甚至乾過了頭。 對方確認踏腳板似地一點點、一步步朝我接近。我深深吸了口氣打住。還有兩步,那個就應該在那裡。還有兩步,我即可以遏止這旋轉不休的噩夢。然而這時電筒光從我眼前消失了。意識到時,一切都被吞入原來徹底的黑暗中。他關掉手電筒。一片漆黑中我迅速啟動腦筋,卻啟動不了。唯覺一股陌生的寒氣霎時間穿過我的全身。大概他也覺察到我在這裡。 要動,不能在此不動!我想轉腳往左移步,而移不得。我的兩腳像那石雕鳥一般死死貼在地板上。我弓下身,勉強把僵硬的上半身往左斜去。忽然,右肩重重挨了一擊,冰雹樣又冷又硬的東西直打我的白骨。

於是我雙腳的麻木感如被擊醒一般不翼而飛,我立即跳到左邊,黑暗中伙身窺探對方動靜。全身血管擴張開來,又收縮回去。所有筋肉和細胞都在渴求新的氧氣。右肩似有一股鈍鈍的酥麻,但還不痛。痛要等一會才來。我不動,對方也不動。我們在黑暗中屏息對峙。一無所見,一無所聞。 匕首再次冷不防襲來。如撲面而來的野蜂從我臉前颯然劃過。鋒利的刀尖擦及我的右臉頰,正是有痣那裡。有膚裂之感。但傷得大概不深。對方也看不見我在何處。若是看見,早該把我結果了。我黑暗中朝大約是匕首襲來的地方猛地揮棍打去。卻什麼也未打著,只”嗖”一聲劈過空中。但這不無快感的掄空音使得我心情多少寬釋下來。我們在決鬥。我被匕首劃傷兩處,卻不致命。雙方都看不見對手。他持匕首,我有棒球棍。

又開始了盲目的相互搜尋。我們小心窺探對方的舉止,屏息通現黑暗中對方的動作。我覺出血成一條線倏然順頰滑下,奇怪的是我沒有感到恐懼。那不過是匕首而已,我想,那不過是刀傷罷了。我靜靜等待,等待匕首重新朝我紮來。我可以永遠等待下去。我不出聲地吸氣、呼出。餵,動手啊!我在心裡催道。我在此靜等,要紮就紮好了,不怕! 匕首從某處襲來,把毛衣領一刀削去。喉節處覺出刀尖的涼意,好在只差一點點空間沒傷我一根毫毛。我扭身閃到一旁,沒等站穩就掄起球很。球棍大概打在對方鎖骨處。不是要緊部位。且不很重,不至於骨折。但仍好像造成相當的創痛。我清楚感覺出對方手軟下來,甚至聽得其倒吸一口涼氣。我短短地向後一揮,旋即再次朝對方驅體砸下。方向相同,只稍微向喘息聲傳來處變了個角度。

絕妙的一擊!球棍落在對方脖頸,響起骨頭碎裂般不快的聲音。第三棍命中頭部,對方隨棍彈出,重重摔倒在地。他躺在那裡弄了點喉音,很快這也停止了。我閉上眼睛,不思不想,朝聲音處加了最後一擊。我並不想這樣,卻又不能不這樣。這既非來自憎惡亦非出於驚懼,只不過做了應該做的事。黑暗中好像有個水果什麼的咕嗤一聲裂開---簡直同西瓜無異。我雙手緊抓球棍,朝前舉著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回過神時,身體正不住發抖。我無法控制這瑟瑟的抖動。我朝後退了一步,準備從衣袋掏出手電筒。 "不要看!"有誰從背後大聲制止。是久美子的聲音從裡面房間這樣叫道。但我左手仍緊握手電筒。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想親眼看看那位於黑暗核心的、剛剛由我在此打殺的是什麼東西。我意識的一部分可以理解久美子的命令,那是我所看不得的。然而與此同時我的左手又自行動了起來。

"求求你,別看!"她再次大聲喊叫,"要是你想把我領回,就千萬別看!" 我狠狠咬緊牙關,像推開重窗一樣將肺腑深處積壓的空氣徐徐吐出。身體的顫抖仍未停止。四周瀰漫令人厭惡的氣味兒。那是腦漿味兒、暴力味兒、死味兒。都是我造成的。我癱倒似地坐在旁邊沙發上,死死抑制胃裡湧上的嘔吐感。終歸嘔吐感戰而勝之。我把胃裡所有的東西一古腦兒吐在腳下地毯上。沒什麼可吐了,便吐了點胃酸。胃酸沒了,便吐空氣,吐口水。吐的時間裡,球棍脫手掉下,在黑暗中出聲地滾去一邊。 胃痙攣好歹平息後,我想掏手帕擦嘴。不料手動不得,從沙發站起亦不能。 "回家吧,"我衝裡面的黑暗說道,"這回完結了,一起回家!"

她沒回答。 這裡已別無他人。我沉進沙發,輕輕閉上眼睛。 力氣一點又一點從我的手指、肩膀、脖頸和腿部撤去,傷痛也同時消失。肉體正永無休止地失卻其重量與質感。但我並未因此感到不安感到悚然。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把肉體交給溫暖。龐大而柔軟的存在。這是理所當然的。意識到時,我正在那堵果凍壁中穿行,任憑其中緩緩的流勢將自己帶走。我恐怕再不能重返這裡了,穿行中我想。一切都已終止。可是久美子到底離開那房間去哪裡了呢?我本應該將她從那裡領回。我是為此才殺死他的。是的,是為此才把他腦袋像劈西瓜一樣用棒球棍劈開的,是為此我才……我已無法繼續思索下去。我的意識很快被深重的虛無塊體吸了進去。 醒悟過來時,我仍坐在黑暗的底層,一如往常背靠硬壁---我返回了井底。

但又不是平日的井底。這裡有一種陌生的新的什麼。我集中意識,努力把握情況。什麼有所不同呢?可是我肉體的大部分感覺依然處於麻痺狀態,周圍形形色色的物體把握起來是那樣支離破碎,就像自已被一時錯誤地裝進錯誤的容器中。儘管如此我還是對情況有了理解。 我周圍有水。 這已不再是枯井。我正坐在水中。為了讓心情平復下來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居然有這等事,有水湧出!水不凍,甚至溫吞吞的。簡直像泡在溫水游泳池中。隨後我墓地往褲袋摸去,我想知道還有沒有手電筒揣在那裡。莫非我是帶著那個世界的手電筒返回這裡的?那裡發生的事同現實是有聯繫的嗎?無親手動不得,手指都不能動一下。四肢的力氣已徹底喪失,起立都無能為力。 我冷靜地轉動腦筋。首先,水深隻及我腰部,暫且不必擔心淹死。現在身體固然動彈不得,但那大概是因為勞累過度體力衰竭,過會兒力氣肯定恢復。刀傷也似乎不太深,至少可以因身體麻痺而感覺不出疼痛。臉頰流的血好像早已凝固。

我頭靠牆壁,如此自言自語:不要緊,不用擔心。大約一切都已結束,往下只消在此休息身體,然後返回原來的世界返回地上流光溢彩的世界即可……然而這裡何以突或有水冒出呢?井早已乾涸早已死去。現在突如其來他重煥生機。莫不是同我在那裡做的有關係?有可能。有可能堵塞水脈的檢狀物碰巧脫落。 稍頃,我注意到一項不吉利的事實。起初我拼命拒絕它,腦袋里羅列一大堆否定它的可能性,盡量視之為黑暗與疲勞引起的錯覺。可是最後我不能不承認乃是事實。不管我如何巧妙地哄騙自己,事實都不消失。 水在上漲。 剛才隻及腳部,現在已快漲到我折曲的膝蓋。水在緩慢然而穩穩地上漲。我試圖再次動一動身體,聚精會神拼出所有力氣。然而仍屬徒勞。只能彎一點點脖頸。我抬頭仰望,井蓋仍蓋得死死的。想看左腕戴的手錶,卻看不成。

水從哪裡的縫隙漏出,且速度好像有所加快。最初不過靜靜沁出,現在似乎淚淚湧流,細聽已聲聲入耳。已經漲及胸口。水到底會漲到多深呢? "最好注意水。"本田先生對我說。無論當時還是其後,我都沒把這預言放在心上。那句話我倒是沒忘(畢竟那蘊味太奇妙了),但我從未認真理睬過。對於我和久美子,本田先生終不過是"無害的插曲"。每有什麼,我就拿那句話向久美子開玩笑---"最好注意水"。於是我們大笑。我們還年輕,不需要預言。生存本身就彷佛預言性行為。然而結果一如本田先生所料。真的想放聲大笑。水出來了,我焦頭爛額。 我開始想笠原May,想像她趕來打開井蓋的光景。非常現實,非常生動,現實得生動得我足可走去那裡。不動身體也可以想像。此外我又能做什麼呢? "餵,擰發條鳥,"笠原May說。聲音在井筒中發出極大的迴響。原來聲音在有水的井中要比在無水的井中反響大。 "在那種地方到底幹什麼呢?又在思考?" "也沒做什麼,"我向上說道,"說起來話長,反正身體動不得,還有水出來。已不再是以前那口桔井。我說不定淹死。" "可憐啊,擰發條鳥,"笠原May說,"你把自己弄成一個空殼,拼死拼活去救久美子阿姨。或許你能救出久美子阿姨,是吧?救的過程中你救出了很多很多人,卻救不得你自己本身。而且其他任何人也救不了你。你要為救別人徹底耗空力氣和運氣。種子將一粒不剩地撒在別的地方,你口袋裡什麼也剩不下。再沒有比這個更不公平的了。我打心眼裡同情你擰發條鳥,不騙你,但那歸根結底是你自己選擇的。嗯,我說的可明白?" "我想明白。"我說。 突然,我覺得肩頭有些鈍痛,那應該實有其事,我想。那匕首是作為現實匕首現實地刺中了我。 "曖,死可怕嗎?"笠原May問。 "當然。"我回答。我可以用自己的耳朵聽得自己聲音的反響,那既是我的聲音又不是我的聲音。 "想到就這麼在黑洞洞的井底死去,當然很怕。" "再見,可憐的擰發條鳥!"笠原May說,"對不起,我什麼都不能為你做,因為離你很遠很遠。" "再見,笠原May,"我說,"你的泳衣漂亮極了!" 簽原May以沉靜的聲音說道:"再見,可憐的擰發條鳥!" 井蓋重新蓋得嚴嚴實實。圖像消失。接下去什麼也沒發生。圖像同哪裡都不相連。我朝井口大聲喊叫:笠原May,關鍵時刻你到底在哪裡?幹什麼呢? 水面已漲到喉嚨,如絞索一樣悄悄地團團圍住我的脖頸。我開始感到預感性胸悶。心臟在水中拼命刻錄剩下的時間。水如此漲下去,再過五六分鐘就將堵住我的嘴和鼻孔,隨即灌滿兩個肺葉。那一來我便無望獲勝,終歸,我使井恢復了生機,我在其生機中死掉。死法不那麼糟,我自言自語。世上更慘的死法多著呢! 我閉上眼睛,想盡可能平靜安詳地接受步步逼近的死。不要害怕。至少我身後留下了幾樣東西。這是個小小不然的好消息。好消息一般是用小聲告知的。我記起這句話,想要微笑。但笑不好。 "死還是可怕的",我低聲自語。這成了我最後一句話。並非什麼警句。但已無法修改。水已漫過我的口,繼而漲到我的鼻。我停住了呼吸。我的肺拼命要吸入新空氣。但這裡已沒有空氣,有的只是溫吞吞的水。 我即將死去,如同世界上其他所有活著的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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