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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三十五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5366 2018-03-21
危險的場所、電視機前的人們、虛幻人 門朝內小小打開。男侍雙手端盤,略致一禮走入房間。我躲在走廊花瓶陰影等他出來,同時考慮下一步怎麼辦。我可以同男侍擦肩閃身進去。 208房間有誰在裡面。假如這一連串的事進行得一如上次(現正在進行),門應該沒鎖。我也可以暫且不管房間而跟踪男侍。那樣的話,應該可以找到他所屬的場所。 我的心在二者之間搖擺。但終歸決定跟踪男待。 208房間可能潛伏某種危險,而且將是帶來致命後果的危險。我真切記得那硬邦邦的敲門聲和那尖刀般白亮亮的暴力性一閃。我必須小心行事。首先要盯住男傳看他去哪裡。然後再返回這裡不遲。但如何返回呢?我把手探進褲袋摸尋。裡邊有錢夾手帕短支圓珠筆。我掏出圓珠筆,在手心畫線確認有油出來。用它在牆上做記號即可,我想。這樣即可以循其返回,應該可以,想必。

門開了,男待走出。出來時他已兩手空空。盤子整個留在了房間。他關好門,正了正姿勢,重新吹著《賊喜鵲》空著兩手快步折回原路。我離開花瓶陰影尾隨而去。每遇叉路,便用圓珠筆在奶油色牆壁上打一個小小的藍X。男待一次也未回頭。其走路方式有些獨特。似乎在為"世界賓館男持步法大賽"表演標準步法,彷彿在說賓館男侍就是應該如此走路。他揚臉收額,挺胸直背,隨著《賊喜鵲》旋律有節奏地揮動雙臂大踏步沿走廊前行。他拐過許多拐角,上下沒有幾級的樓梯。光因場所的不同而時強時弱。無數牆壁凹坑形成各種各樣的暗影。為不使其察覺,我保持適當距離走在後面。跟踪他並不很難。即使拐彎處一忽兒不見,也可憑那朗朗的口哨聲循得。男侍猶如溯流而上的大魚不久游人靜靜的水潭一樣穿出走廊走進寬敞的大廳。那是曾在電視上看見綿谷升的嘈雜的大廳。但大廳此時鴉雀無聲,唯見一小撮人聚坐在大畫面電視機前。電視正播放NHK節目。吹口哨的男傳一進大廳,便像怕打擾他人似地止住口哨,徑直橫穿大廳,消失在工作人員專用門內。

我裝出消磨時間的樣子。在大廳踱來踱去。之後在幾個空著的沙發坐了坐,眼望天花板,確認腳下的地毯質量。接著走去公共電話那裡,投進硬幣。但電話同房間裡的一樣死無聲息。我拿起館內電話,試按208鍵,同樣死寂。 於是我坐在稍離開些的椅子上,並不經意地觀察電視機前的人們。全部12個人,9男3女。大多三四十歲,只兩人看上去五十有半。男的西裝革履,打著式樣保守的領帶。除去身高體重之差,全都沒有可以算是特徵的特徵要素。女的均三十五六,穿著三人大同小異。化妝亦頗精心,嚴然高中同窗聚會回來。但從其座椅五不接連這點來看,又似乎並不相識。看來這裡的人互不相干,只是聚在一處默默著電視罷了。這裡沒有意見的交換,沒有眉目傳情沒有點頭稱是。

我坐在稍離開他們的地方看了一會新聞節目。沒什麼讓人感興趣的消息。某處公路貫通,知事為之剪彩;市面出售的兒童蠟筆發現有害物質,正進行回收;旭川大雪,由於能見度差及路面結冰,旅遊大巴同卡車相撞卡車司機死亡,去溫泉旅行途中的團體遊客有幾個人負傷。播音員以抑揚有致的語調,分發低分卡一般逐條朗讀此類消息。我想本田家的電視,那電視總是調在NHK頻道。 對於我,這類消息委實過於現實,同時又毫無現實意味。我很同情死於事故的三十七歲卡車司機。誰都不願意在大雪紛飛的旭川五臟俱裂掙扎死去。但我個人不認識司機,司機個人也不認識我。所以我對他的同情並非個人同情,只是對這場飛來橫禍的一般同情。對於我,這種一般性既可以說是現實的,也可謂毫不現實。我眼睛離開電視畫面,再次環顧空空蕩蕩的大廳。但裡邊沒有任何堪可成為線索的東西。不見賓館人員的身影,小酒吧尚未營業。唯獨牆壁掛一幅畫有某處山峰的巨幅油畫。

我收回視線時,電視畫面大大推出有印象的男人面孔。是綿谷升的臉。我從椅子欠身細聽。綿谷升發生了什麼!但消息最初部分我已漏聽。須臾相片消失,男播音員重新返回畫面。他扎著領帶,穿著大衣,手持麥克風,站在一座大廈門前。 "現已送到東京女子大學附屬醫院,在綜合治療室接受治療。情況只知道頭蓋骨嚴重塌陷,完全不省人事。對於生命有無危險的問詢,醫院方面只反復回答現階段詳情無可奉告。估計具體病情需等些時間方能發表---從東京女大醫院正門前現場報導。" 畫面轉回演播室播音員。他面對攝像機,朗讀剛剛接過的原稿:"眾議員院議員綿谷升受歹徒襲擊身負重傷。據剛剛得到的消息,事件發生在今天上午11點30分,綿谷升議員在東京港區某大樓事務所內與人會見時,一年輕男子突然闖入,用棒球棍接連猛擊其頭部……(熒屏映出綿谷升事務所所在的大樓)……以致重傷。男子偽裝成來訪客人,棒球棍裝在製圖用的長簡內帶入事務所,一聲不響朝綿谷議員打來……(熒屏推出作案現場---事務所房間,椅子倒地,附近可見黑乎乎血跡)……由於事出突然,綿谷議員及其身邊人員全無反抗餘地。男子確認綿谷議員完全失去意識之後,手持球棍離開現場。據目擊者說,犯人身穿藏青色短大衣,頭戴同樣顏色滑雪毛線帽,架一副深色太陽鏡,身高175厘米左右,右臉頰有一塊青痣,年齡大約三十歲。警察正在追尋犯人行踪。但跑出後男子即混入附近人群,尚未查明去向。"(熒屏:警察正在查證現場。赤坂熱鬧的街頭。)

棒球棍?痣?我咬緊嘴唇。 "綿谷升氏是有名的新銳經濟學家和政治評論家,今年春天承襲伯父綿谷XX氏地盤當選為眾議院議員,那以後作為實力派青年政治家和辯論家受到高度評價,雖為新議員即被寄以將來厚望。警察正就政治背景和個人積怨兩方面可能性進行搜尋。重複一遍,眾議院議員綿谷升氏今天午間被持棒球很歹徒打成重傷,已送往醫院。詳細病情尚不清楚。下面繼續報告新聞……" 好像有人關掉電視機電源。播音員聲音嘎然而止,沉默包攏四周。人們如夢初醒似地各自放鬆一點姿勢。看來人們是為著綿谷升消息聚集在電視機前的。電視關掉後也無人起身,無人嘆息,無人匝舌,甚至清嗓子聲也沒有。 到底誰打的綿谷升呢?犯人外表特徵同我正相吻合---藏青色短大衣、藏青色毛線帽、太陽鏡、臉上的痣,以及身高、年齡,還有棒球棍。但我一直把棒球棍放在井底,再說已不翼而飛。假如擊陷綿谷升頭蓋骨的是那棍棒球棍,便是有人從井裡拿走用來擊綿谷升腦袋了。

一個女子偶爾朝我一瞥。她很瘦,高顴骨,長耳正中戴著白耳環。她朝後看我看了許久,同我視線相碰後也不移開,表情亦不改。繼而,她旁邊一個禿腦袋男子也順其視線朝我看來。男子背影很像站前那家洗衣店的店主。人們一個又一個把臉轉向我,彷彿剛剛發覺我也在場。被他們一看,我不能不意識到自己的身穿藏青色短大衣、頭戴藏青色毛線帽、身高175厘米和三十剛過的年紀。而且我右臉有一塊痣。我是綿谷升的妹夫以及不對其懷有好感(甚至憎惡)這兩點不知為什麼也好像給他們知道了。這從他們視線可以看出。我不知如何是好,緊緊握住椅子扶手。我沒有用棒球棍打綿谷升。我不是那種人,況且已沒了棒球棍。但他們不可能相信我的話。他們對電視中說的篤信不疑。

我緩緩欠身離席,徑自朝來時走廊那邊走去。宜盡快撤離此地。在這裡我不受任何人歡迎。走一會回頭一看,有幾個起身尾隨而來。我加快腳步筆直穿過大廳,朝走廊趕去。必須返回208房間。口渴得不行。 好歹穿過大廳跨入走廊時,館內所有照明悄然消失,黑暗的重帷如被板斧一斧斬斷落地,四周毫無預感地被黑暗包圍。有人在身後驚叫。聲音似比剛才近得多,餘響中含有石一般硬的憎惡內核。 我在黑暗中前進。手摸牆壁,小心翼翼挪動腳步。我必須盡可能遠些離開他們。但我撞在小茶几上,碰倒大約是花瓶的器物,發著很大聲響咕嘻嘻在地上滾動。我順勢用四肢在地毯爬行,又慌忙立起,摸著顧壁繼續前行。這時我的大衣擺如刮在釘子上被猛然拉向後去。一瞬間我不明所以。隨即明白有人正在拽我的大衣。我果斷脫去大衣,打滾似地在黑暗中穿行。我手摸拐角拐彎,踉踉蹌蹌爬上樓梯,又拐過一個角。途中好多東西撞在我臉上肩上。踩空樓梯摔了下臉。但感覺不到痛,只不時在眼窩深處覺出冥瞻。不能在此給人逮住!

四下一絲光也沒有,甚至停電時備用的緊急照明也不見。我在如此分不清左右的黑暗中沒頭沒腦闖了一陣,總算得以停下來平復呼吸,側耳向後傾聽。一無所聞。只聞自己劇烈的心跳。我喘口氣蹲下。他們大概已不再跟踪。何況黑暗中再往前趕,怕也只能在迷途中越困越深。我背靠牆壁,以便使心情多少沉靜下來。 可照明到底誰熄掉的呢?很難認為事出偶然。是在我跨入走廊後面有人追來時---恰恰在那一時刻熄掉的。估計有人想救我脫險。我摘下毛線帽,用手帕擦臉上的汗,又戴回帽子。身體各個關節突然想起似地開始疼痛,不過不至於受傷。我覷了眼手錶的夜光針,這才記起表已停了,停在11點30分。那是我下井時分,也是綿谷昇在赤板事務所給人用棒球棍打昏之時。

或許我真用球棍打了綿谷升? 置身於一團漆黑,不由覺得作為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並不能排除。我在實際地面上實際用球棍把綿谷升打成重傷亦未可知。說不定唯獨裁一人未意識到。有可能我心中的深惡痛絕在我不知不覺之間擅自走去那裡一擊為快。不,不是走去的!我想。去赤坂要乘小田急線電車,又要在新宿轉乘地鐵。這怎麼能在自己不知不覺之間做出來呢?不可能! ---除非那裡存在另一個我。 假如綿谷升真的死了,或者終身癱瘓,等於說牛河確有先見之明。畢竟他以絕對罕有的時機改換門庭。我不能不佩服他這動物式嗅覺。耳畔似乎傳來牛河的語聲:"非我自吹,岡田先生,我鼻子靈,一聞便知。" "岡田先生!"有人就在我身邊呼喚我。

我的心臟像被彈簧一下子彈到嗓眼。我鬧不清聲音來自哪邊。我身體僵挺,在黑暗中四顧。當然一無所見。 "岡田先生,"又是一聲男低音,"別怕,我是來幫你的。以前我們在這裡見過一次,可還記得?" 聲音的確好像聽過。是那個"無面人"。但我出於小心,沒馬上回答。 男子說:"爭分奪秒離開這裡,亮了他們肯定找來這邊。可以抄近道出去,隨我來!" 男子打開筆狀手電筒。光雖小,但照腳下足夠。 "這邊。"男子低促道。我從地上站起,急急跟在他身後。 "肯定是你熄掉照明的吧?"我對他後背問。 他沒有回答---並未否定。 "謝謝,正是危急關頭。"我說。 "他們都是危險分子。"男子說,"恐怕比你想的危險得多。" "綿谷升真被打成重傷了?"我問。 "電視上那樣說的。"無面人謹慎地斟酌字眼。 "但不是我幹的。那時候我一個人下井來著。" "既然你那樣說,想必就是那樣。"男子理所當然似地說。他打開門,用手電筒照著腳下一階一階小心蹬著樓梯。我跟在他身後。樓梯很長。中途是上樓梯還是下樓梯我竟也辨不清了。說到底,這真是樓梯不成? "不過,有人證明你那時在井底嗎?"男子頭也不回地問。 我默然。根本沒有那樣的人。 "那麼,一聲不響地逃跑確是上策。他們認定你是犯人。" "那伙人是什麼人呢,到底?" 男子上到樓梯頂端后往右拐,走了一會開門下到走廊,站定靜聽片刻。 "快走,抓住我上衣。" 於是我抓住他上衣底襟。 無面人說:"他們經常一個勁兒看電視。你在這里當然不受歡迎。他們非常喜歡你太太的哥哥。" "你知道我是誰吧?" "當然知道。" "那,你知道久美子在哪裡嗎?" 男子沉默不語。我像做什麼遊戲似地抓緊他上衣底襟拐過黑漆漆的拐角,快步走了一小段樓梯,打開一扇秘密小門走上天花板低矮的像是近道的通道,下到另一條走廊。無面人領的路甚是奇異複雜,感覺上恍惚在艙內轉來轉去。 "跟你說,這裡發生的事我並非全都知道。因為場所大得很。我主要負責大廳。我不知道的事有很多的。" "知道吹口哨的男待嗎?" "不知道。"男子當即回答,"這裡一個男侍也沒有。無論吹口哨的,還是不吹口哨的。如果你在哪裡看見了男侍,那就不是男待,而是裝作男待模樣的什麼。忘問你了,你想去208房間吧,不是嗎?" "是的。我要在哪裡見一個女性。" 男子對此沒表示什麼。沒問對方是什麼人,沒問有什麼事。他以熟練的腳步沿走廊行進,我像被拖船牽引在黑暗中穿過複雜的航道。 不久,男子沒打招呼就突然停在一扇門前。我從後面撞在他身體上險些跌倒。撞時對方肉體的感觸輕飄得出奇,簡直撞上空殼似的。但對方馬上重新站好,用手電筒照門上的房號。上面浮現出208。 "門開著,"男子說,"帶這手電筒。我摸黑也走得回去。過去後鎖上,誰來也不要開。有事趕快辦,辦完就回原處。這地方危險,你是入侵者,算得上同伙的只我一人。千萬記住!" "你是誰?” 無面人像移交什麼把手電筒放在我手中。 "我是虛幻人。"說罷,男子在黑暗中將無面之面一動不動對著我,等待我的話語。然而我此時怎麼也找不出準確的字眼。片刻,男子悄無聲息從我眼前消失。他剛才還在這裡,而下一瞬間即被黑暗吞噬不見。我拿手電筒朝那邊照了照,唯獨白色的牆壁浮在黑暗中。 如男子所說,208房間門沒有鎖。球形拉手在我手中無聲轉了一圈。為慎重起見,我熄掉手電筒,放輕腳步悄悄邁入房間,在黑暗窺視裡邊動靜。但仍同上次一樣岑寂。感覺不到任何動靜。只有冰塊在冰筒中"咋嗤"一聲發出的低音。我推上手電筒開關,鎖上背後的門。幹幹的金屬聲在房間里格外地響。房間正中的茶几上放著一瓶尚未開封的Catty Sark、新玻璃杯和裝有冰塊的新冰簡。銀盤在花瓶旁邊急不可耐似地燦燦反射手電筒的光。而花粉氣味也彷彿與此呼應,頓時濃郁起來。我覺得空氣變稠,周圍引力也有所加強。我背靠門,亮著手電筒久久審視四周。 這地方危險,你是入侵者.算得上同伙的只我一人。千萬記住? " "別照我,"房間深處傳來女子語聲,"別用那光照我,能保證?" "保證。"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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