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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二十三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3698 2018-03-21
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水母、變形報廢的人 我在指定時刻坐在肉桂的電腦前,用密碼啟動通訊程序。我把牛河告訴自己的號碼輸入畫面。接通需五分鐘。我喝了口準備好的咖啡,調整呼吸。咖啡索然無味,吸入的空氣似有粗糙的顆粒。 片刻,線路接通,可進行相互通訊的指示語隨者輕快的呼音浮出畫面。隨即我指定通訊費由收訊人支付,往下只要注意操作記錄不留在外存儲器,我即可以在肉桂不知曉的情況下使用電腦(信心固然沒有。畢竟是他的迷宮,我不過是無能為力的外鄉人)。 所需時間比預想的長。但畫面終於浮現對方已接受通訊費由收訊人支付的回答。這畫面的另一側、這在東京地下黑暗中蜿蜒伸展的線路的某處當有久美子存在,在那裡她應該用樣坐在電腦前,雙收置於鍵盤。但我在這裡實際目睹的只是“唧唧唧”發出輕微機音的監視屏。我選定發訊模式,打入已在頭腦中反复擬就的語句:

>有一點要問,不是了不得的問題。我只是需要位於那裡的人真正是你的證據。問:結婚前兩人第一次外出我們去了水族館。請告訴我你在那裡看得最關注的東西。 我在畫面上逐字排開,鎖定發訊箭頭(請告訴我你看得最關注的東西←)。之後轉為收訊狀態。 回答在寂靜的停頓後返回。答話很短: >水母。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水母 我的提問及其回答上下並列於監視屏的畫面上。我凝目注視兩段文字。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水母←。無疑是久美子。但彼處即是真正的久美子這一事實反而使我心裡難受,就好像自己的五臟六腑被統統剜出抽空一樣。為什麼我們只能用這種形式交談呢?然而此刻我除此別無選擇。我敲擊鍵盤。 >先從好消息開始。今年春天貓突然回來了。固然瘦了許多,但很精神,無一傷痕。那以後貓哪裡也沒去,一直呆在家裡。我擅自為它取了個新名---按理是必須同你商量的---青箭,青箭魚的青箭。我和貓兩個相處得很不錯。這了好消息,或許←

間歇片刻。不知是通訊時間差的關係,還是久美子在沉默,我無法分辨。 >那知貓還活者真叫人高興,一直擔心來著← 我啜了口咖啡潤潤乾渴的喉嚨,繼續敲擊鍵盤。 >其次是壞消息。其實除去貓的回來,基本都像是壞消息。首先第一個:我仍未能解開各種各樣的謎。 我在畫面上書寫。大致回覽一遍繼續下文: 謎之一:你現在哪裡呢?在那里幹什麼呢?為什麼還要離開我?為什麼不願見我?理由何在?我們之間本來有很多事情需見面交談!你不這樣認為? ← 她的回答需要時間。我在鍵盤前想像久美子咬著嘴唇沉思的神情。稍後,箭頭在畫面上開始隨著她的手指迅速移動: 我要告訴你,已全部寫在寄給你的信件中。我想請你最後明白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如今的我在多種意義上已不是你所了解的我。人是會由於很多原因發生變化的,在某種情況下會變形報廢。我之所以不想見你,原因即在於此,不想回到你那裡也是因為這個。

箭頭久久停在一點,一閃一滅地搜尋詞句。五秒、二十秒……我緊緊盯住箭頭,等待屏幕出現新的詞句。變形報廢? 可能的話,請你盡快把我忘掉才好,正式離婚,你開始新的人生,這對我們兩人都是最佳選擇。我瑞內在哪里以至做什麼都是無足輕重的,最重要不過的事實是:我們兩人已由於某種理由而業已分屬不同的世界,且已無法返回原處。希望你知道,甚至這樣和你通訊對我都是撕肝裂肺般痛苦的事,痛苦得無疑超出你的想像← 我反复閱讀這段文字。字裡行間充滿著強烈得令人惻隱的自信,幾乎不見拖泥帶水的痕跡。大概這些話此前已在久美子腦袋裡重複了不知多少次。但作為我,必須搖撼她這堅固的自信之壁,哪怕搖撼一點也好。我叩擊鍵盤。 >你說的有點抽象費解。你的所謂“報廢”具體指什麼呢?意味著什麼呢?我很難理解。西紅柿報廢,雨傘報廢……這個自然明白,無非是說西紅柿爛了傘骨斷了。但你“報廢”是怎麼回事呢?具體想像不出。你信上寫道,你同除我以外的人發生了肉體關係,莫非這點使你“報廢”了?這於我當然是個打擊,但與使一個人“報廢”多少有所不同←

長久的間歇。我有些不安,擔心久美子就勢消失去了哪裡。但畫面上終於出現了久美子的字: 這點是有的,但不止這點。 寫到這裡,又出現深深的沉默。她正在從抽屜裡小心翼翼地挑選字眼。 這只是一個方面的表現。所謂“報廢”,其上溯時間要更長。那是事先在某處一個極黑的房間裡由某人的手單獨決定下來的。但在同你結婚時,其中似乎出現了一種新的可能性,以為可以直接順利地通往某個出口。然而那仍好像僅僅是個幻影。一切都是有標記的,所以那時我才千方百計想找回我們失踪的貓。 我長時間地註視畫面上這段文字。但發訊終了的符號怎麼等也未出現。我畫面的通訊模式也依然是呈收訊狀態。久美子在思考下文。所謂“報廢”,其上溯時間要更長。久美子究竟想問我傳達什麼呢?我把注意力集中於畫面,但上面有著肉眼看不見的牆壁樣的東西。畫面在次有字排出:

可以的話,請你這樣考慮:就是說我患了一種不治之症,我正慢慢向死亡靠近,四肢和臉正在分崩離析。當然這是比喻,並非四肢和臉真正如此。但這比喻是極其接近真實的。唯其這樣我才不願意出現在你面前。自然,以這種不確切的比喻,不可能使你理解我現在處境的一切。但抱歉的是,此時的我無法向你說得更多,只能請你這樣全盤接受← 不治之症。 確認畫面處於發訊狀態後,我開始敲擊鍵盤。 >如果你希望我接受那個比喻,全盤接受也未嘗不可。可是我有一點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就算如你所說“報廢”了,就算你得了“不治之症”,那為什麼偏偏非得去綿谷升那裡不可呢?為什麼不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呢?我們不是為此結婚的嗎? ← 沉默。彷彿可以託在手上確認重量和硬度的沉默。我在桌上叉其雙手,緩緩地深呼吸。回答返回:

>我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這裡適合我,無論我願意與否。這裡是我必須在的場所。我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即便我想見你也無法如願。你以為我不想見你不願意見你嗎? 屏息斂氣般的空白。俄頃,她的手指開始移動: 所以我才希望你別再為此讓我痛苦。如果你能為我做什麼的話,那就是儘早盡快將我這一存在忘掉,將我們兩人朝夕相處的歲月權當其不存在逐出記憶,而這歸根結蒂將帶來對我們雙方都是最好的結果。對此我深信不疑。 ← 我說道: 你叫我忘掉一切,叫我放開你不管。但與此同時,你又在這個世界的某處向我求助。儘管那聲音很遠很小,可我能在靜靜的夜晚聽得一清二楚。那無疑是你的聲音。不錯,我想是有一個你在努力離我遠去,你這樣對我毫不懷疑。而作為我,不管你怎麼說都不能不相信向我求助並力圖朝我接近的那個你。無論你如何解釋,也無論理由如何正當,我都不可能輕易將你忘記,不可能將我們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置之度外。因為那是我的人生過程中實際發生的事,將其一筆勾銷根本無從談起,因為那無異於將我自身一筆勾銷。如要那樣做,我必須知道所以那樣做的理由←

一段空白時間。我從監視屏的畫面上可以真切地感覺出她的沉默。它彷彿是比重很大的煙,從畫面一角冒出,底回瀰漫於房間。我十分熟悉這種久美子式的沉默,在共同生活中我不知多少次體驗和目睹了這樣的沉默。久美子此刻正屏住呼吸鎖起眉頭在畫面前全神貫注。我伸手拿過杯子,呷了一口變冷的咖啡,而後手拿空咖啡杯和久美子一樣凝神屏息逼視畫面。沉默的紐帶穿過兩相分離的世界的牆壁,把我們聯結在一起。我想我們比什麼都相互需要對方,毫無疑問。 >我不明白← >我明白。 我把咖啡杯放下,抓住時間時隱時現的禿尾巴飛速敲擊鍵盤。 我明白。我正設法找到你的所在,找到“正在求助”的你所在的場所。遺憾的是我還不清楚怎麼才能找到,不清楚那裡等待我的到底是什麼。你出走以後很長時間離,我好像一直被禁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然而我正在---儘管速度極慢---接近事物的核心,正在朝那場所走近,我想。這點我無論如何都想告訴你。我正朝那裡走近,並準備繼續走近←

我雙手置於鍵盤,等她回答。 >我真的不明白。 久美子打出一行字來。通話就此為止。 再見← ← ← 畫面告訴我對方已經離開。對話到此中斷。但我仍然盯視著畫面,等待變化的出現。或許久美子轉念返回,也可能想起忘說的什麼。然而久美子沒有返回。等了二十分鐘,我終於作罷。我將畫面內容保存下來,起身走進廚房喝了杯冷水。一時間我將頭腦排空,在冰箱前調整呼吸。周圍靜得出奇,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向我的思考側起耳朵。但我什麼也思考不成,什麼都想不下去,實在慚愧。 我折回電腦前,坐在椅子上,將在藍色畫面上進行的對話從頭至尾細細重讀一遍。我說了什麼,她說了什麼。對此我怎麼說的,她又怎麼說的。我們的對話原封不動留在畫面上。有的是那樣生動,似乎不可思議的生動。我可以一邊用眼睛掃視畫面上排列的字,一邊聽取她的語聲。我聽得出她抑揚有致的音調和微妙的頓挫方式。指示箭頭在最後一行仍如心臟跳動一般有規則地一閃一滅,它在凝息靜等下文,然而無以為繼。

我把那上面的對話全部牢牢刻入腦海之後(我判斷恐怕還是不印刷下來為好),消除通訊模式,下指令給外存儲器不留記錄,確認操作別無疏漏,然後關掉電源。監視屏的畫面隨著一聲呼音而白慘慘地歸於寂滅。單調的機音隱沒在房間的岑寂無之手擰下來的鮮活的夢。 不知道此後過了多長時間。意識到時,我正目不轉睛盯視自己並放於桌面的手。我的雙手有被長時間凝視過的痕跡。 所謂“報廢”,其上溯時間要更長。 到底有多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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