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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十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11544 2018-03-21
襲擊動物園(或不得要領的殺戮) “赤坂肉荳蔻”講起1945年8月一個酷熱的下午被一夥士兵射殺的虎、射殺的豹、射殺的狼、射殺的熊們。她講得井井有條栩栩如生,如將記錄膠片投映在雪白的銀幕。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曖昧,卻又不是她實際目睹的情景。肉荳蔻那時站在開往佐世保的運輸船甲板上,她實際目睹的是美國海軍的潛水艇。 她逃離蒸汽浴室般的船艙站在甲板,同其他很多人一起身靠欄杆迎著清風眺望水波不興的海面。這時,一艘潛水艇沒有任何前兆地簡直殘夢一般突然浮出海水。最先是天線、雷達和潛望鏡從海面現出,繼而指揮塔激浪分水,俄頃濕滴滴的大鐵塊在夏日陽光下閃出流線型的裸體。雖說它採取的是潛水艇這一特定形體,但看上去更像是某種象徵性標記,或者含義不明的譬喻。

潛水艇窺探獵物似地同運輸船並行了一會。之後甲板升降口打開,船員們一個接一個以不無遲緩的動作走上甲板。誰也沒有驚慌。軍官們從司令塔甲板上用很大的雙筒望遠鏡觀察運輸船情況。鏡片時而對著太陽光一閃。運輸船滿載返回本上的民間人員。多半是婦女和兒童--為躲避迫在眉睫的戰敗混亂而撤退回國的滿洲國日本官吏和滿洲鐵路公司高級職員的家屬。較之留在中國大陸的悲慘,寧可承受航行中可能遭遇美國潛水艇攻擊的危險,至少潛水艇實際出現在眼前之前她們是這樣想的。 潛水艇司令官確認運輸船沒有武裝,附近也沒有護衛艦。他們已無所畏懼。掌握制空權的時下也是他們。沖繩業已陷落,日本本土能飛的戰機已所剩無幾。無須驚慌。時間在他們手中。士兵們一圈圈旋轉舵盤,讓甲板炮對準運輸船。值班的下級軍官發出準確而簡短的命令,三個士兵在操縱大砲。另兩個士兵打開後端甲板升降口,從中搬出重型砲彈。幾個人以熟練的手勢將彈藥箱貼近指揮塔旁高出一截的甲板上的機關炮。負責砲擊的士兵全部頭戴作戰鋼盔,還有的光著上身。差不多一半穿著及膝短褲。凝眸細看,已可以看到他們臂上鮮明的紋身。細看之下她們看到了好些東西。

一門甲板炮一門機關炮。這是潛水艇上的所有火力,但用來擊沉老朽貨輪改造的動作遲緩的運輸船卻是綽綽有餘。潛水艇上搭載的魚雷數量有限,且要為對付可能遭遇的武裝艦隊--倘若那玩藝兒日本還剩有的話--保留不用,這是鐵的原則。 肉荳蔻抓住甲板欄杆,注視黑乎乎的砲筒轉準這邊。夏日的陽光轉眼之間便把剛才還濕淋淋的砲筒曬乾。這麼大的砲她還是第一次目睹。在新京街上看過幾次日軍的砲兵團,但潛水艇上的甲板炮大得它根本無法相比。潛水艇向運輸船發出燈火信號:馬上停船,即將開砲擊沉之,速以救生艇疏散乘客(肉荳蔻當然讀不懂信號,可腦袋裡清楚記得那條信息人問題是戰亂中勉強用舊貨輪改成的運輸船並不備有數量足夠的救生艇。乘客船員加起來超過500人,可救生艇卻僅有兩隻。甚至救生衣救生筏也無從談起。

她緊緊握著欄杆,出神地註視流線型的潛水艇。艦艇如剛剛出廠一般通體發光,無一銹痕。她凝視指揮塔上的白漆番號,凝視塔頂旋轉的雷達,凝視戴深色太陽鏡沙色頭髮的軍官。潛水艇是為殺死我們大家而從海底亮相的,她想,但這沒什麼奇怪。這是任何人身上任何地方都可能發生的而與戰爭無關。大家都以為是戰爭關係。但並非如此。戰爭這東西不過是許多東西里邊的一個。 面對潛水艇和大砲她也沒感到恐懼。母親對她喊了句什麼,但未能傳進她的耳朵。她覺得自己手腕被一把抓住要拉她離開。而地抓著欄杆不放。周圍的驚呼和喧囂如同扭小收音機音量漸漸遠逝。為什麼這麼困呢?她覺得不可思議。一閉眼睛,意識頓時模糊起來,進而離開甲板。 那時,她看見日本兵們包圍偌大的動物園一個接一個射殺可能傷人的動物的光景。軍官一聲令下,三八式步槍的子彈當即穿進老虎光滑的肌膚撕開五腑六臟。夏空碧透。四周樹上蟬鳴陣陣,如傍晚的驟雨嘩然而至。

士兵們始終保持沉默,血色已從他們曬黑的臉上褪去,伊然古陶器上的部分圖案。幾天后,最遲一星期後,蘇聯遠東軍的主力部隊就該開到新京。無任何手段阻止其前進。開戰以來,為維持南洋拉長的戰線而調走了原本兵員充足的關東軍大部分精銳部隊和裝備,而其大半現已沉入深深的海底或爛在密林深處。反坦克炮和坦克也幾乎蕩然無存。運兵車實際能轉動的也寥寥無幾,修理也沒零件。總動員雖可湊足人數,但就連老式步槍也無法發齊。子彈也差不多告罌。誇口說不動北部防線的關東軍如今全然同紙老虎無異。擊敗德軍的蘇聯強大的機動部隊已利用鐵路完成向遠東戰線的轉移,他們裝備精良,土氣高昂。滿洲國的崩潰迫在眉睫。 這點任何人都清楚。關東軍的參謀們更是瞭如指掌。所以他們才令主力部隊向後方撤退,而事實上對國境附近的守備部隊和開拓團農民見死不救。沒有武裝的農民們大多被急於推進的--即無暇帶俘虜的--蘇軍殺掉。婦女為避免被施暴而大半選擇或被迫選擇集體自殺。國境附近的守備隊躲在其命名為"永久要塞"的混凝土碉堡裡頑抗。由於沒有後援,幾乎所有部隊都在勢不可擋的火力下全軍覆沒。大多數參謀和高級將領開始向與朝鮮接壤的通化附近的新司令部"遷移",博儀皇帝及其家人也十萬火急地捲起財物乘專列逃離首都。擔負首都警備任務的"滿洲國軍"即中國士兵聽得蘇聯進攻的消息,大多開小差離開兵營,或造反射殺指揮他們的日本軍官。他們當然無意為日本捨命同優於自己的蘇軍作戰。如此一連串動作的結果,日本為面子而在荒野中建造的滿洲國首都--新京特別市便被拋在了莫名其妙的政治空白中。滿洲國的中國高官為避免無謂的混亂和流血,主張新京作為非武裝都市和平打開城門,被關東軍一斥了之。

往動物園行進的士兵們也在考慮自身命運--數日後難免在這裡同蘇軍戰死(實際上他們在解除武裝後被送去西伯利亞煤礦,三人在那裡喪生)。他們能夠做的,唯有祈禱盡可能死得不那麼痛苦萬狀。他們不願意被坦克一點點碾成肉泥,或在戰壕里被火焰發射器燒焦,或被擊中腹部久久垂死掙扎。最好被一下打穿腦袋或心臟。然而在那以前反正他們必須殺掉動物園裡的動物們。 即使為節約寶貴的子彈,也必須用毒藥把動物們"處理"掉--負責指揮的年輕軍官是這樣得到上級指示的。所需數量的毒藥已經交給動物園。他帶領八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朝動物園前進。動物園距司令部走路約20分鐘。蘇軍進攻以來動物園便已關門,門口站著兩個手持步槍的士兵。中尉出示命令書進得園門。

然而動物園園長說他雖然確實得到過軍方指示,要他在非常時候"處理"猛獸並知道採取毒殺方法,但實際並未接受過用於毒殺的毒藥。中尉聽了困惑起來。他本是一直蹲司令部機關的會計官,在此非常事態下被外派之前未有過實際率兵經驗。從抽屜裡匆忙抽出的手槍已有好多年沒上手了,子彈能否出膛都心中無數。 "中尉,官場上的事經常這樣,"中國人園長可憐巴巴地對中尉說道,"需要的東西總是不在那裡。" 為了確認,把動物園主任獸醫叫了來。獸醫對中尉解釋說,近來由於後勤難以為繼,現在動物園所有的毒藥其量極小極小能否毒死一匹馬都令人懷疑。獸醫三十過半,五官端正,只是右臉頰有一塊青黑色的痣,痣有小孩掌心大小,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吧,中尉推想。中尉從園長室往司令部打電話請示。但關東軍司令部自數日前蘇軍越境已陷入極度混亂,多數高級軍官銷聲匿跡。留下來的或在院子裡焚毀大量重要文件,或率部在城郊手忙腳亂地挖防坦克壕。下令給他的少校此刻也不知何在。去哪裡才能搞到所需用量的毒藥呢?中尉摸不著頭腦。首先是毒藥這東西是由關東軍哪個部門管理的呢?他這裡那裡把司令部各部門統統要了一遍,最後接起電話的軍醫大校聲音顫抖著吼道:"混賬東西!一個國家生死存亡關頭還管什麼動物園不動物園,我他媽不知道!"

我他媽也不知道!中尉忿忿地掛斷電話,放棄找毒藥的念頭。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動物一個不殺地撤離這裡,二是用槍射殺。正確說來,二者都有違所下達的命令。終歸他選擇了射殺。日後也許會由於浪費彈藥受到申斥,但至少猛獸"處理"這一目的達到了。而若留著動物不殺,便有可能以違抗軍令之罪被送交軍法會議。雖然屆時軍法會議存在與否都是疑問,但命令總歸命令。只要軍隊存在,命令就須執行。 可能的話,我也不想殺什麼動物園裡動物,他自言自語(實際上他也是這樣想的)。然而配給動物的食料已經匾乏,且往下事態將日益惡化--至少無好轉跡象。對動物來說,恐怕也還是被一槍打死舒坦。何況若戰鬥激烈遭遇空襲致使飢餓的動物躥上街頭,無疑造成悲慘後果。

園長將接得"非常時刻勾銷"指令的動物名單和園內示意圖交給中尉。臉頰有痣的獸醫和兩名中國雜役隨同射殺隊行動。中尉往接過的名單上大致掃了一遍。所幸列為"勾銷"對象的動物數量沒預想的那麼多,但其中包括兩頭印度象。 "象?"中尉不由皺起眉頭。糟糕,像這玩藝兒如何消滅? 由於路線關係,他們決定首先對老虎實施"抹殺"。象放在最後。欄前說明上說老虎是在滿洲國內大興安嶺山中捕獲的。虎有兩隻,每四人對準一隻。中尉指示瞄準心臟,而哪裡是心臟他們也沒有足夠的信心。八個士兵一齊拉開三八槍的槍栓推子彈上膛,不吉利的干澀聲響使周圍風景為之一變。虎們聞聲呼地從地上爬起怒視士兵,從鐵欄內發出最大限度的威懾性怒吼。出於慎重中尉也將自動手槍從搶套取出,卸下保險栓。他輕咳一聲平復心跳。他努力去想這種事沒什麼了不得的,這種事人們時時都在幹。

士兵們單腿跪地,端槍對準目標,中尉一聲令下,一齊扣動扳機。明顯的反作用力猛烈撞擊他們的肩窩,腦袋裡剎那間被彈空一般一片空白。寂無人息的封閉了的動物園迴盪起一同射擊的轟鳴。轟鳴聲從建築物折向建築物,從牆壁折向牆壁,穿過林木,掠過水面,如遠處的雷鳴不吉利地刺痛聞聲人的心。所有動物立時屏息斂氣,蟬也停止了合唱。槍聲迴響過之後,四下里不聞任何聲息。虎們猶如被看不見的巨人揮棍猛擊一般剎那間一躍而起,旋即"呼嗵"一聲倒在地上,繼而痛苦地翻滾、呻吟,從喉嚨裡吐血。士兵們最初的齊射未能製服老虎。由於虎們在鐵欄裡慌亂地躥來躥去,無法打那麼準。中尉用平板板的機械式語聲再次命令進人齊射狀態。士兵們恍然大悟,迅速拉栓排殼,重新瞄準。

中尉讓一個部下進虎欄看兩隻虎死掉沒有。它們閉著眼.瞅著牙,一動不動。但是不是真死還要確認才行。獸醫打開欄門,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年輕士兵往前伸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戰戰兢兢跨進欄去。樣子甚是滑稽,但沒一個人笑。他用軍靴後跟往虎腰那兒輕踢一腳,虎依然一動不動。又稍稍用勁往同一部位加踢一腳--虎徹底死了。另一隻(母的)也同樣不動。這年輕士兵生來從未進過動物園,真老虎也是頭一次看到。也是由此之故,感覺上根本就不覺得自己一夥人此時在此殺死了其老虎,而只認為自已被偶然領來與己無關的場所干了一樁與己無關的勾當。他站在黑乎乎的血海中茫然俯視老虎的屍體。看上去死虎比活虎大出許多。為什麼呢?他不得其解。 虎欄混凝土地面沁滿大貓類動物撲鼻的尿臊味兒,現在又混雜著熱烘烘的血腥。虎身上仍有幾個開著的槍洞一個勁兒冒血,把他腳邊流成粘糊糊的血地。他突然覺得手中的步槍又重又涼,恨不得扔開槍蹲下來把胃裡的東西一古腦兒吐空,那樣肯定痛快。但不能吐。吐了過後要給班長打得鼻青臉腫(本人當然蒙在鼓裡,其實這個士兵17個月後將在伊爾庫次克附近煤礦上給蘇聯監兵用鐵鍬劈開腦袋)。他用手腕指了把額頭上的汗。鋼盔好像極重。蟬們似乎總算省悟,一隻接一隻叫了起來。不久,鳥鳴也混在裡面傳來。鳥的鳴聲很具特徵,簡直像擰發條一般,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他十二歲時從北海道一個山村來到北安開拓村,一年前被徵入軍隊,那之前一直幫父母做農活。所以大凡滿洲的鳥他無所不知。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如此鳴叫的鳥。莫不是在哪個籠子裡叫的外國鳥?可鳴聲好像就是從身旁樹上傳來的。他回頭瞇起眼睛,抬頭朝鳥鳴方向看去,卻一無所見。唯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榆樹把陰涼涼的樹影技在地上。 他請示似地看著中尉的臉。中尉點下頭,說可以了,命令士兵出來。中尉再次打開園內示意圖。他想,虎總算收拾了。其次是豹。接下去大概是狠。還有能。大象最後再說。不過也太熱了。中尉讓土兵休息一會喝口水。大家喝了水壺裡的水。然後扛起步槍,列隊朝豹欄默默行進。不知名的鳥又從哪裡的樹上以果斷的聲音繼續擰動發條。汗打濕了他們半袖軍裝的前胸後背。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列隊行走起來,種種金屬的碰撞聲在無人的動物園裡呢嘟嘟一陣空虛的迴響。附在欄上的猴子們預測什麼似地發出撕裂長空般的尖叫,急切切向這裡所有動物傳出警告。動物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猴們一唱一和。狼向天長嚎,鳥奮然振翅,大動物在哪裡恫嚇似地猛力撞擊圍欄。拳形雲塊心血來潮般趕來把太陽一時擋去身後。在這8月間的一個下午,人也好動物也好無不在考慮死。今天他們殺死動物,明天蘇聯兵殺死他們,或許。 * * * * * 我們往常在同一家飯館擁著同一張桌子說話。賬單總是由她支付。飯館裡面的房間分別自成一體,說話聲洩不到外面去,外面的說話聲也傳不進來。晚餐一晚只此一輪,因此我們可以免受任何干擾慢慢聊到關門時間。男侍者也很識趣,除去上菜其他時間盡可能不靠近桌子。她一般總是要一瓶陳年勃良第葡萄酒,且總剩下半瓶。 "擰發條鳥?"我揚臉詢問。 "擰發條鳥?"肉荳蔻原樣重複一遍,"不明白你的意思。到底要說什麼呢?" "剛才你不是提到擰發條鳥了嗎?" 她悄然搖頭。 "啊,想不起來。我想我沒提到什麼鳥。" 我於是放棄追問。這是習以為常的談話方式。關於痣我也沒再問。 "那麼,你是生在滿洲嘍?" 她再次搖頭:"生在橫濱。三歲時給父母帶去滿洲。父親原先是獸醫學校老師,當新京那邊要求為新動物園派一名主任獸醫時,他主動報了名。母親不樂意拋棄國內生活去那種天涯海角似的地方。但父親堅持要去。較之在日本當老師,他或許想在更廣大的天地裡施展身手。我當時還小,日本也罷滿洲也罷哪裡都無所謂。動物園裡的生活我頂喜歡來著。父親身上老是有一種動物味兒。各種動物的氣味兒混在一起,每天每日都像改變香水成分似地變化不一。父親一回家我就爬上他膝頭使勁兒聞那氣味兒。 "但戰局惡化周圍形勢不穩定之後,父親決定把我和母親送回日本。我們和別人一起從新京一起乘火車到朝鮮,再從那裡轉乘一艘專用船。這樣,只父親一人留下。在新京車站揮手告別是我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我從車窗探出腦袋,見父親越來越小,一直見他在月台人群中消失。至於父親那以後怎麼樣,誰都不曉得。想必給進駐的蘇軍捉住送往西伯利亞強制勞動,和大多數人一樣死在了那裡,連個墓標都沒有地埋在一片寒冷荒涼的土地上,成為一把枯骨。 "新京動物園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哪怕每一個角落都可以在腦海裡推出。從一條條用路,到一頭頭動物。我們的宿舍位於動物園一個小區,那里幹活的人都認得我,隨時隨地任我自由出人,即使動物園休息的日子。" 肉荳蔻輕輕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再現那番光景。我默默等待下文。 "可我記憶中的動物園是否真的就是我所記憶的那個動物園,不知為什麼我卻沒有把握。怎麼說好呢,有時我覺得那實在過於鮮明了。而且越想越搞不清那種鮮明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想像的結果。簡直像墜入迷宮。這樣的經驗你可有過?" 我沒有。 "那座動物園現在還存在於新京市?" "存在不存在呢,"肉豆宏說著,用手指碰了下耳環尖,"動物園戰後關閉倒聽說了,至於是不是一直關到今天,我也不清楚的。" 很長時間里赤報肉荳蔻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說話對象。我們每週相見一兩次,擁著飯館桌子交談。幾次見面之後,我發現肉荳蔻是個十分嫻熟的聽講者。她腦袋轉得快,善於通過附和和發問使談話順利發展下去。 為使她不至於感到不快,每次見她我都盡量做到衣著整潔得體。剛從洗衣店回來的襯衣,色調相宜的領帶,擦得捏亮的皮鞋。每次見我她都以廚師挑選菜蔬樣的眼神首先將我的衣著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稍有不如意之處,她便把我直接領去精品專門店選購正確的西裝。如果可能即讓我當場換上。特別是服裝方面,她不接受任何缺憾。 這樣,家裡的立櫃不覺之間我的衣服直線攀升。新套裝新上衣新襯衫逐步然而穩固地蠶食了久美於衣裙佔據的領域。立櫃變得窄了,便把久美子的裝進紙箱,放上防蟲劑塞入壁櫥。若她回來,必當感到納悶,不知自己不在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花相當一些時間慢慢向肉荳蔻講了久美子的事,告訴她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救出久美子把久美子領回這裡。她在桌面上托著兩腮,看了我半天。 "那麼你到底從哪裡救久美子出來呢?那地方可有名字什麼的?" 我在空氣裡搜尋合適的字眼。但根本無從覓得。空中沒有,地下沒有。 "很遠的什麼地方。"我說。 肉荳蔻微微一笑,"呢,這不有點像莫扎特的《魔笛》?用魔笛和魔鐘救出關在遠處城堡裡的公主。我嘛,最喜歡這個歌劇,看了好多好多遍。台詞記得一字不差。我就是全國上下無人不曉的捕鳥人,就是帕帕基諾看過?" 我再次搖頭。沒看過。 "歌劇中王子和捕鳥人在三個騰雲駕霧神童帶領下往城堡趕去。但實際上那是晝之國與夜之國之間的一場戰事。夜之國要從晝之國那裡把公主奪回。哪一方是真正對的呢?主人公中途糊塗起來。誰被關,誰沒被關呢?當然最後王子救出了公主,帕帕基諾救出了帕米娜,惡人落入地獄……"說到這裡,肉荳蔻用指尖輕輕捅了下眼鏡框,"但是你眼下既沒有捕鳥人,也沒有魔笛。" "我有井。"我說。 "如果你能把它搞到手裡,"肉荳蔻悄悄打開高級手帕一般綻開微笑,"把你的井。不過,所有東西都是有價格的。" 說話說累了,或者語言迷失前進不得的時候,肉荳蔻就讓我休息,而講她自己的身世閱歷。那比我的還要冗長還要曲折。況且她不按順序講,總是興之所致地從這兒跑到那兒從那兒飛到這兒。年代的順序也不加說明地任意顛倒,從未聽過的人物突然作為重要角色粉墨登場。為了把握她所講片斷屬於其人生哪一時期,聽時必須做周密的推理,有的推理也推不出。並且,她在講親自目睹情景的同時,又講其並未目睹的情景。 * * * * * 他們殺了豹,殺了狠,殺了熊。射殺兩頭巨能最費工夫。雖然著了幾十發子彈,熊們仍然兇猛地撞擊圍欄,向土兵毗牙咧嘴,噴涎咆哮。總的說來熊們同凡事想得開的(至少旁觀如此)貓科動物不同,看樣子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自己此刻被殺至死這一事實。或許由此之故,它們需花更長時間來向被稱之為生命的暫定性狀況進行訣別。等到熊們好歹嚥氣,士兵們早已累得很不能趴在那裡不動。中尉放回手槍安全栓,用軍帽擦拭淌在額頭的汗。深深的沉默中,幾個土兵忍無可忍似地往地上大聲吐了唾液。彈殼在他們腳下渾如吸剩的煙頭稀稀落落散了一地。他們耳中仍有槍聲迴響。 17個月後將在伊爾庫次克煤礦裡被蘇聯兵劈殺的那個年輕士兵從死屍背過臉去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他死命把頂上喉頭的嘔吐感壓下去。 象終歸免於殺戮。實際在眼前看上去,象實在過於龐大了。在大象面前,士兵手裡的步槍不過是小小的玩具而已。中尉略一沉吟,決定象就不動了。士兵聽了都噓口長氣。奇異的是--也許絲毫不足為奇--他們心裡全是這樣想的。如此殺害欄裡的動物,還不如去戰場殺人痛快。縱然反過來自已被殺。 現在,純屬屍體的動物們由余雜拖出獸欄,裝上車運往空蕩蕩的倉庫。形狀不同大小不一的動物們擺在倉庫地上。見得這番作業結束,中尉返回園長室讓園長在有關文書上簽名。隨即士兵們站好隊,一如來時帶著金屬聲響撤了回去。雜役們開始用軟管沖洗獸欄滿是黑血污的地面。牆壁上沾著的動物肉片也被刷子刷去。作業完畢後,中國雜役問臉頰有青痣的獸醫動物屍體準備如何處理。獸醫回答木出。平時動物死了都是找專於此行的人處理。但在首都煤血攻防戰迫在眉睫的現在,不可能打一個電話就有人跑來拾掇動物死屍。正值盛夏,已經開始有蒼蠅落得黑乎乎一堆。唯一辦法是挖坑埋掉,可是現有人手顯然無法挖那麼大的坑。 他們對獸醫說,先生,如果能把死動物全部讓給我們,一切處理包給我們好了。用車拉去郊外,處理得妥妥噹噹。幫忙的人也有的。不給先生添麻煩。只是我們想要動物毛皮和肉,尤其大家想得到熊肉。能和老虎能取藥,會值幾個好錢。現在倒是晚了,其實很希望只打腦袋來著,那樣毛皮也會賣上好價錢,外行人才那麼幹的。若是一開始就全交給我們,肯定處理得更得要領。獸醫最後同意了這項交易。只能交給他們。不管怎麼說這裡是他們的國家。 一會,十來個中國人拉著幾輛空板車出現了。他們從倉庫拖出動物屍體,裝到車上,用繩子捆了,上面蓋了席子。這時間里中國人幾乎沒有開口,表情也絲毫沒變。裝罷車,他們拉車去了哪裡。動物壓得舊車發出呻吟般的吱呀聲。於是,在一個炎熱午後進行的這場對動物的--讓中國人來說極其不得要領的--殺戮就此結束,剩下來的只是幾座清潔得乾乾淨淨的空獸欄。猴子仍在亢奮地發出莫名其妙的語聲。准在狹窄的圍欄裡氣勢洶洶地走來走去。鳥們絕望地扇動翅膀,羽毛拔得遍地都是。蟬也不停地叫著。 完成射殺任務的士兵們撤回司令部,留在最後的兩名雜役跟隨裝有死動物的板車消失去了,之後,動物園便如搬走家具的房子變得空空蕩盪。獸醫在已不出水的噴水池邊沿坐下,抬頭望天,望輪廓分明的白雲,諦聽蟬鳴。擰發條鳥已不再叫了,但獸醫沒注意到。他原本就沒聽擰發條鳥的鳴聲。聽得的唯有日後將在西伯利亞煤礦被鐵鍬劈殺的可憐的年輕士兵。 獸醫從胸袋掏出一包潮乎乎的香煙,抽一支叼在嘴上,擦了根火柴。點煙時,他發覺自己手在不住地微微顫抖,且怎麼也控制不住,點一支煙竟用了三根火柴。這倒不是因為他感情受到了衝擊。那麼多動物轉瞬之間在他眼前被"抹殺"掉了。但不知為什麼,他並未感到驚愕、悲哀和不滿。實際上,他幾乎一無所感。有的只是極度的困惑。 在此他坐了好久,坐著一邊吸煙,一邊設法清理自己的心情。他目不轉睛看著膝上的雙手,轉而再次仰首望天。他眼睛裡的世界,外表仍是往日那個世界。看不出任何變化。然而又應該與迄今為止的世界確乎有所不同。說到底,自己現在是置身於虎豹熊狼被抹殺了的世界中。那些動物今早還好端端活在這裡,而下午4時的現在卻已形影無存。它們被士兵們殺害了,甚至屍體都不知去向。 如此看來,這兩個不同的世界之間應當有也必須有某種重大的、決定性的差異。但他怎麼也無法找出這差異。在他眼睛裡世界仍是往日那個世界。致使他困惑的是他自己身上的這種無感覺,這種不曾有過的無動於衷。 接著,獸醫陡然意識到自己已徹底筋疲力盡。想來,昨晚就幾乎沒睡。他想,若是在一片清涼的樹陰下躺倒睡上一會--哪怕一小會--該有多妙,什麼也不思不想地片刻沉入寂無聲息的無意識黑暗中該有多妙!他覷了眼表。他必須為剩下的動物找到食物,必須照料一隻正發高燒的狒狒。要做的事堆積如山。但不管怎樣總要先睡上一覺。往下的事往下再想不遲。 獸醫走進樹林,在別人看不見的草地上仰面躺下。樹明下的草葉涼絲絲的甚是愜意。草叢散發著兒時聞過的撩人情懷的氣息。幾匹大滿洲螞炸嗚嗚帶著甚是了得的聲音從臉上飛過。他躺著點燃第二支煙。好在手已不似剛才那麼抖了。他往肺裡深深吸了一口,在腦海中推出中國人在哪裡一頭接一頭給剛剛殺掉的那許多動物剝皮卸肉的光景。這以前獸醫也看過好幾次中國人的這種操作。他們手藝非常高超,操作要領也無可挑剔。動物們眨眼間就皮肉骨內股分離開來,簡直像原本就是各自獨立的而在某種情況下偶然湊了在一起。想必在我一會睡醒之時,那些肉就擺到市場上了。現實這東西可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他拔了一把腳旁的草。草軟軟的,他在手心搓弄一會。之後煉掉煙,隨著一聲深深的嘆息,把肺裡的煙全部排到外面。一閉眼,黑暗中螞蝦的振翅聲聽起來比實際大得多。獸醫頓時有一種錯覺,似乎癲蛤蟆般大小的螞伴在他身邊團團飛舞。 恍惚中他驀地心生一念:世界或許就像旋轉門一樣原地滴溜打轉的東西。至於從哪個間隔跨入門去,木過是腳如何踏出的問題。這一間隔有老虎,另一間隔則無老虎,如此而已。這裡邊幾乎沒有邏輯上的連續性。惟其沒有連續性,所謂若干對象選擇才不具意義。自己所以不能很好地感覺出世界與世界的差異,原因恐怕就在這裡。但他的思考到此為止了,無法再深入思考下去。身上的疲憊如濕毛巾一樣重,讓人透不過氣。他什麼也不再想,只是嗅取青草的氣息,傾聽螞炸的羽聲,感受薄膜般覆在身上的濃蔭。 不久,墜入午後的睡眠中。 運輸船按照命令關掉引擎,片刻靜靜停在海面。無論如何,從以快速為自豪的新式潛水艇眼前逃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艇上的甲板炮與兩門機關炮依然定定瞄準運輸船,士兵們已進入隨時砲擊狀態。儘管如此,艦船之間仍飄著奇特的靜襤。潛水艇上的船員們出現在甲板上,總的說來以一種百無聊賴的情態並立望著運輸船。他們大多連作戰鋼盔也沒戴。一個無風的夏日午後。引擎聲消失廣,除了徐緩的海浪拍打船體那懶洋洋的聲音再不聞任何聲響。運輸船向潛水艇發送信號;本部是運送民間非武裝人員的運輸船,完全沒有軍需物資或兵員,救生艇亦幾乎未備。 "那不是我方的問題,"潛水艇冷冷回答,"無論避難與否,10分鐘後準時開砲。"往下再未交換信號。運輸船船長決定不向乘客傳達信號內容。那管什麼用呢?也許能有幾人僥倖逃生,但大部分都將隨同這巨大鐵盆樣的破船沉入海底。他想最後喝一林威士忌,但瓶子在船長室的抽屜裡。一瓶沒捨得喝的蘇格蘭威士忌。可惜沒時間去取。他摘下帽子,仰望長空,期待日軍戰機奇蹟般列隊出現在天空的一角。那當然沒有可能。船長已無法可想,便又轉想威士忌。 開砲緩開時間即將過去時,潛水艇甲板上突然騰起奇妙的舉動。指揮塔平台上並排站立的軍官之間慌忙交談著什麼,一個軍官下到甲板在土兵中間迅步穿梭大聲傳達什麼命令。已在開砲位置做好準備的全體士兵聽了各自不同地表現出輕微的動搖。一個士兵大幅度搖頭,揮拳打了幾下煙筒。一個士兵摘下鋼盔凝然望天。那些動作看上去既像是憤怒,又像是欣喜,既像是洩氣,又似乎是興奮。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有什麼將要發生呢?運輸船上的人全然無法理解。人們像看沒有劇情介紹的(然而包含重要消息的)啞劇的觀眾一樣屏住呼吸,全神貫註註視他們的動作,拼命想看出線索來,哪怕一個城頭也好。俄爾,士兵中間蕩開的混亂徐徐收斂,依照軍官的命令迅速將砲彈從甲板炮除下。他們轉動炮舵把對準運輸船的砲筒轉回原來朝前位置,將黑洞洞的駭人飽口扣上蓋子。砲彈運回升降四,船員們跑步撤回規內。和剛才不同,所有動作進行得乾脆利落。無多餘的舉止,無人交頭接耳。 潛水艇引擎發出實實在在的低吼,蜂鳴器幾次尖利地迴響,命令"全體撤下甲板"。這時間潛水艇開始前進,士兵們從甲板消失,升降口從內側關閉,艇體迫不及待地揚起巨大的白沫開始潛水。細細長長的甲板覆上一層水膜,甲板地沉入水下,指揮塔分開湛藍色的水面沉下身去。最後簡直就像一把擰去自己曾存在於此的證據殘片,天線和潛望鏡一下了無踪影。波紋擾亂一會海面,之後這也消隱了,只剩下夏日午後安靜的大海,彷彿一切發生在另一個地方。 一如潛水艇出現之時,在它唐突地消失之後,船客們仍以同樣姿勢立在甲板定定注視海面。人們連咳嗽都沒有一聲。片刻,船長回過神來,向大副下令,大副同輪機室取得聯繫,於是落後於時代的引擎猶如被主人一腳踢開的狗,發著氣喘吁籲的長音開始啟動。 運輸船上的船員屏息斂氣,準備遭受魚雷攻擊。美國人可能因放取消花費時間的砲擊而改射快捷省事的魚雷。運輸船開始鋸齒形航行。船長與大副用望遠鏡掃描夏日炫目耀眼的誨面,尋找魚雷曳出的致命白線。但魚雷沒來。潛水艇消失二十多分鐘後,人們終於從死神的禁銅中解脫出來。起初半信半疑,隨後漸漸信以為真,自己從死亡邊緣折回來了!美國人為什麼突然中止攻擊呢?船長也不明所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後得知,原來潛水艇即將砲擊之際收到司令部指示:在未受到對方攻擊的情況下停止積極的戰鬥行為。8月14日日本政府宣布向同盟國無條件投降,接受波茨坦公告)?緊張消除後,船客有幾人頓時坐下放聲大哭。大部分人則哭不得也笑不出,他們一連幾個小時甚至幾天都陷入虛脫狀態。那尖利利刺入他們肺、心臟、脊骨、腦漿、子宮的長而扭曲的噩夢之刺久久難以脫落。 年幼的赤坂肉荳蔻那時間裡在母親懷中睡得正香。她人事不省似地連續睡120個小時,一次也沒醒過。母親大聲叫也罷打臉蛋也罷都奈何不得。她睡得是那麼深,就像沉進海底。呼吸與呼吸的間隔逐漸加長,脈搏也遲緩下來。甚至一絲細微的睡息也聽不到。然而船到位世保時,肉豆宏蔻如其來地一下子睜開眼睛,彷彿被一股強力拉回此側世界。因此,肉荳蔻未得實際目擊美國潛水艇中止攻擊消失不見的過程。所有過程都是母親多年後告訴她的。 運輸船於翌日即8月16日上午10點多踉踉蹌蹌地駛入佐世保港。港口靜得令人不寒而栗,見不到有人出迎。港灣口附近的高射砲陣地周圍也空無人影,唯獨夏日陽光無聲地灼烤地面。彷彿世界上的一切都被深重的無感覺擁裹起來。船上的人們墮入一種錯覺,就好像陰差陽錯地踏入死者的國度。他們默默無語地打量著闊別的祖國。 15日正午,收音機播出"天皇終戰詔書"。七天前,長崎市區被一顆原子彈燒成廢墟。幾天后,滿洲國將作為虛幻的國家淹沒於歷史的流砂中。臉頰有痣的獸醫將在旋轉門的另一間隔同滿洲國共命運,無論他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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