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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八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5732 2018-03-21
肉荳蔻與肉桂 貓全身--從臉到禿尾巴尖--到處沾滿於泥巴。毛捲起來了,一個球一個球的。看樣子是在哪裡臟地上長時間打滾來著。我抱起興奮得喉嚨咕咕直響的貓,全身上下細細檢查一番。多少顯得憔悴些了,此外無論臉形體形還是毛色都與最後見時沒甚不同。眼睛閃閃動人,亦無傷痕。怎麼看都不像是差不多離家一年的貓,就像在哪裡游逛一夜剛剛回來。 我在簷廓把從自選商場買來的生青箭魚片放過盤子餵貓。貓看來餓了,大口猛吃,不時噎得直吐,眨眼間就把生魚片一掃而光。我從洗碗池下面找來貓喝水用的深底碟,裝滿水給它,這也差不多喝個精光。好歹喘了口氣後,舔了一陣子臟乎乎的身子。舔著舔著突然想起似地來我這兒爬上膝頭,團團蜷起睡了過去。

貓將前肢縮到肚子底下,臉藏在禿尾巴里睡著,起始”咕嚕咕嚕”聲音很大,後來小了,不久徹底沒了戒心,酣睡如泥。我坐在陽光暖洋洋的簷廊裡,手指輕輕摸貓,生怕弄醒。說實話,由於身邊怪事迭出,也沒怎麼想起貓的丟失。但這樣在膝頭攏著小小的軟乎乎的生靈,看它這副無條件依賴我的睡相,心頭不由一陣熱。我手站在貓的胸口,試探它心臟的跳動。跳得又輕又快。但也還是同我心臟一樣,一絲不苟地持續記錄與其身體相應的生命歷程。 貓到底在哪里幹什麼了呢?為什麼現在突然返回?我琢磨不出。若是能問問貓就好了--一年來你究竟在哪裡?在那里幹什麼了?你失卻的時間痕跡留在什麼地方了…… 我拿來一個舊坐墊,把貓放在上面。貓身子癱軟軟的,如洗滌物。抱起時貓眼睜了條縫,小小地張開嘴,沒吭聲。貓在坐墊上摩摩娑娑換個姿勢,伸下懶腰又睡了過去。如此確認好後,我進廚房歸攏剛買回的食品,豆腐、青菜、魚整理好放進冰箱。不放心地往簷廊覷了一眼,貓仍以同樣姿勢睡著。由於眼神有地方像久美子哥哥,遂開玩笑稱其為綿谷·升,並非正式名字。我和久美子沒給貓取名,竟那樣過去六年之多。

不過,縱是半開玩笑,"綿谷·升"這個稱呼也實在不夠確切。因為六年時間裡真正的綿谷·升已變得形象高大起來,已不能把那樣的名字強加給我們的貓。應該趁貓沒再離開這裡時為它取個名字。越快越好。且以盡可能單純的、具體的、現實的為佳,以眼可看手可觸者為上。需要的是將大凡與"綿谷·升"這一名稱有關的記憶、影響和意味清除乾淨。 我撤下魚盤。盤徹底洗過擦過一般閃閃發光。估計魚片相當可口。我為自己正好在貓回家時買來青箭魚感到高興。無論對我還是對貓,都似乎是值得祝福的吉兆。不妨給貓取名為青箭。我摸著貓的耳後告訴它:你再也不是什麼綿谷·升而是青箭。如果可能,真想大聲向全世界宣告一遍。

我在簷廊挨著貓看書看到傍晚。貓睡得很深很熟,活像要撈回什麼。喘息聲如遠處風箱一樣平靜,身體隨之慢慢一上一下。我時而伸手碰一下它暖暖的身體,確認貓果真是在這裡。伸出手可以觸及什麼,可以感覺到某種溫煦,這委實令人快意。我已有很長期間--自己都沒意識到--失卻了這樣的感觸。 第二天早晨青箭也沒有消失。睜眼醒來,貓在我身旁直挺挺伸長四肢,側身睡得正香。看來夜裡醒來後它自己仔仔細細舔了一遍身體,泥巴和毛球蕩然無存,外表幾乎一如往日。原本就是毛色好看的貓。我抱了一會青箭,餵了它早餐,換了飲用水。而後從稍離開些的地方試著叫它青箭"。第三遍貓才往這邊轉過臉低低應了一聲。 我需要開始自己新的一天。衝罷淋浴,熨燙剛洗過的襯衫,穿上棉布褲,蹬上新便鞋。天空迷濛,陰得沒有層次。但不太冷,便只穿件厚點的毛衣,沒穿風衣。我坐電車從新宿站下來,穿過地下通道步行至西口廣場,坐在常坐的那條長椅上。那女子是3點鐘出現的。看到我,沒怎麼顯得吃驚;我見她走近也沒特別詫異。簡直像早已約定在此見面似的,兩人都沒寒暄,我只是稍微揚了下臉,她僅朝我約略歪了下唇。她身穿甚有春天氣息的橙色布上衣,黃玉色緊身裙。耳上兩個小巧的金飾。她在我身旁坐下,默默吸了支煙。她像往常一樣從手袋掏出長過濾嘴弗吉尼亞,銜在嘴上,用細長的金打火機點燃。這回到底投勸我。女子若有所思地悄然吸了兩三口,便像試驗今日萬有引力情況一下子扔在地上。而後說了句"隨我來",欠身立起。我踩滅煙頭,順從地跟在後面。她揚手叫住一輛過路的出租車,鑽進去。我坐在旁邊。她以分外清澈的語聲向司機告以青山地址。出租車穿過混雜的路面開上青山大街,這時間她一次日也沒開。我則眼望窗外東京景緻。從新宿西口到青山之間建了幾座以前不曾看過的新樓。女子從手袋拿出手冊,用小小的金圓珠筆往本上寫著什麼。時而確認什麼似地覷一眼表。是手鐲樣金表。她身上的小東西看上去大多都是金制。或者說無論什麼只要一沾她身就瞬間成金不成?

她把我領進表參道旁一家名牌服裝專門店,為我選了兩套西裝。青灰色一套暗綠色一套,衣料都很薄。穿它去法律事務所式樣顯然不合適,但胳膊一進衣袖就知是高檔貨。她沒做任何解釋。我也不求其解釋,只管言聽計從。這使我記起學生時代看過的《藝術電影》中一個鏡頭。那部電影始終鞭撻情況說明。視說明為損壞客觀性的弊端。那或許不失為一種想法一種見解。只是自己作為活生生的人實際置身其間,則覺得相當奇妙。 我基本屬於標準體型,無須修正尺寸,只調整衣袖褲筒長度即可。她為兩套西裝分別選配三件襯衣三條領帶。還挑了兩條皮帶,襪子也一氣揀了半打。用信用卡付罷款,叫店里送往我的住處。大概她腦海裡早已有了我應怎樣穿怎樣的衣服的清晰圖像,選擇幾乎沒花時間。我即使在文具店選擇鉛筆擦也還多少花些時間的。我不能不承認她在西裝方面具有絕對出類拔萃的審美力。她幾乎信手拈來般挑出的襯衣領帶,顏色花紋簡直渾然天成,搭配非比尋常,彷彿幾番深思熟慮的結果。

之後把我領進鞋店,買了兩雙同西裝相宜的皮鞋。這也幾乎沒花時間。付款同樣用信用卡,同樣叫送到我家去。我想無非兩雙鞋,大可不必特意讓人送貨上門。想必這是她習慣性做法。挑選當機立斷,付款用信用卡,讓人送貨上門。 接下去我們去的是鍾錶店,重複同一程序。她根據西裝為我買了配有鱷魚皮錶帶的式樣流灑而典雅的手錶。同樣沒花什麼時間。價錢大概五六萬之間。我一直戴廉價塑料表,似乎不甚合她的意。手錶她到底沒讓送去。店員包裝好,她默默遞過。 再往下帶我去了男女通用美容院。裡面相當寬敞,地板光閃閃同舞廳無異,滿牆都是大鏡子。椅子共十五六把,美容師們或拿剪刀或拿髮刷如被操縱的木偶四下走來走去。盆栽觀葉植物點綴各處,天花板黑漆漆的擴音器中低音淌出吉斯·查理德不無饒舌的鋼琴獨奏曲。看樣子來之前她已從哪里約好,一進門我就被領去椅子坐定。她對一位大約認識的瘦削的男美容師如此這般指點一番。美容師一邊看我鏡中的臉--活像看一碗滿滿敷著一層芹菜梗的蓋澆飯--一邊對女子指令一一點頭稱是。此人長相頗像年輕時的索爾仁尼琴(俄羅斯作家[1918- ]。主要的作品有《癌病房》、《煉獄中》她對男子說"完時我回來",遂快步出店。

理髮時間里美容師幾乎沒有開口。只是將洗頭時說句"這邊請"動手洗時說聲"失禮了"。趁美容師轉去別處我不時伸手輕輕觸摸右臉頰的痣。整面牆都是鏡子,鏡裡很多人,我是其中一個。且我臉上有一塊光鮮鮮的青痣,但我並不覺得它難看亦不覺其污穢。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必須接受它。有時感覺出有誰的視線落在痣上。似乎有人看我映在鏡中的痣。但鏡中嘴臉過多,無法分辨到底何人看我。唯感覺其視線而已。 約30分鐘理畢。辭去工作以來漸漸變長的我的頭髮重新變短。我坐在沙發上邊聽音樂邊看並不想看的雜誌。女子很快返回。看樣子她對我的新髮型還算滿意。從錢夾抽出一張萬元鈔付罷款,將我領去外面站定,恰如平日查看貓似地把我從上到下細細端詳一遍,以免留下什麼缺憾。看來其原定計劃是大體完成了。她覷一眼金表,發出不妨稱為嘆息的聲音。時近7點。

"吃晚飯吧,"她說,"能吃?" 我早上只吃了一片炸麵包,中午只吃了一個炸麵圈。 "能吧。"我回答。 她把我帶進附近一家甚大利餐館。這裡她也不像是生客,我們被悄然讓進裡面一張安靜的餐桌。她在椅子坐下,我坐在她對面。她叫我把褲袋裡的東西統統掏出,我默默照辦。我的客觀性似乎與我分道揚鐮,在別處徬惶不定。若是能一下子找到我就好了,我想。褲袋沒裝什麼像樣的東西。鑰匙掏出,手帕掏出,錢夾掏出,一併排在桌面。她興致並不很大地註視片刻,拿起錢夾打開。裡面僅有5,500元現金,此外無非電話卡、銀行卡,區立游泳池入場證。沒有罕見之物,沒有任何必須聞氣味量規格稍微搖晃浸到水里對光細瞧那等物件。她不動聲色地全部還給我。

"明後天上街買一打手帕,一個新錢夾一個鑰匙包。"她說,"這些自己可以選吧?對了,上次買內衣褲是什麼時候?" 我想了想,卻想不起來。我說想不起來。 "我想不是最近。不過相對說來我是愛清淨的人,就一個人生活而言算是勤洗勤換的…。" "反正各買一打新的來。"她以不容分說的口氣道,像是不願再多接觸這個問題。 我默默點頭。 "拿收款條來錢可由我出。盡量買上等的。洗衣費也由我付,所以襯衣一旦上過身就送洗衣店去,明白?" 我再度點頭。站前那家洗衣店老闆聽了篤定歡喜。可是,我略一沉吟,旋即從這足以通過表面張力貼在窗玻璃般簡潔的連接詞中挖出一長串煞有介事的詞句:"可是,你何以專門為我購置成套的衣服且出錢給我理髮甚至報銷洗衣費呢?"

她沒有回答。從手袋中取出長過濾嘴弗吉尼亞銜在嘴上。一個身腰頎長五官端正的男侍者不知從何處迅步趕來以訓練有素的手勢擦火柴將煙點7。擦火柴時聲音甚為乾脆,堪可促進食慾。其後他把晚餐菜譜遞到我們面前。女子則不屑一顧,並說她也不大想听今天的特殊品種。 "拿青菜色拉卷形麵包白肉魚來。稍淋一點調味汁,胡椒一點點。再來杯碳酸水,別加冰。"我懶得看菜譜,便說也要同樣的。男持者一禮退下。我的客觀性似乎仍未找到我。 "只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問問,不是說要如何如何,"我咬咬牙又問一次,"給我買這許多東西,對此我不是要說三道四。只是,事情難道重要得要費這樣的操辦要花這麼多錢嗎?"

依然不聞迴聲。 "純屬好奇心。"我重複一句。 還是沒有回答。女子根本不理會我的發問,兀自饒有興味地看牆上掛的油畫。畫是風景畫,畫的是意大利田園風光(我猜想)。上面有修剪得齊齊整整的松樹,沿山坡坐落幾處牆壁發紅的農舍。農捨不大,但都叫人看著舒坦。裡進住的是些什麼樣的人呢?大概是過地道生活的地道男女吧?應當沒有人讓莫名其妙的女人唐突地買西服買皮鞋買手錶,沒有人為把一口枯井弄到手而設法籌措一筆巨款。我是何等羨慕那些住在地道世界裡的人們!只要可能,恨不能現在就鑽進畫裡,想走進其中一戶農舍喝上一杯然後寵辱皆忘他蒙頭大睡。 不多工夫,男侍者走來在我和她面前各放一杯碳酸水。她在煙灰缸裡熄掉煙。 "還有別的什麼要問嗎?"女子開口了。 "赤坂事務所那個小伙子,可是你的兒子?"我試著問。 "是的。"這回她應聲回答。 "好像開不得口是吧?" 她點下頭。說:"原先也不怎麼說話的。但快六歲那年突然說不出話了,壓根兒發不出聲音。" "那是有什麼原因吧?" 她沒予理睬。我思索別的問法。 "講不得活,有事時怎麼辦呢?" 她略略蹩了下眉頭。儘管不完全是充耳不聞,但仍好像沒有回答的意思。 "他穿的衣服也一定是你從上到下挑選的吧?像給我做的一樣。" 她說:"我只是不喜歡看到人們打扮得不倫不類罷了。那樣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起碼想讓我周圍的人盡可能穿著得體些,打扮正確些,不管那部位看得見看不見。" "那,對我的十二指腸可介意?"我開玩笑道。 "你十二指腸的形狀有什麼問題麼?"她以一本正經的眼神盯視我問。我後悔不該開玩笑。 "我的十二指腸時下不存在任何問題,隨便說說而已,比方說。" 她不無疑惑地凝視一會我的眼睛,大約是在思考我的十二指腸。 "所以,哪怕自己出錢也想讓人穿得像那麼回事,如此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說到底是我個人愛好。我在生理上不堪忍受髒污的衣服。" "如同耳朵敏感的音樂家忍受不了音階錯亂的音樂?" "算是吧。" "那麼說,周圍的人你都要給買衣服峻?這樣買來買去的?" "是吧。不過,並非有很多人在我周圍。不是麼?再看不順眼,也不至於給全世界所有人買衣服嘛。" "所謂事情總是有限度的。" "算是吧。" 一會兒,色拉上來,我們吃著。調味汁果然只淋一點點,也就是幾滴吧,指著數得過來。 "其他有什麼想問的?"女子道。 "想知道你的名字。"我說,"或者說,還是要有個名字什麼的好些吧。" 她不作聲地咬了一陣子小蘿蔔。像誤吃了什麼辣得要命的東西時那樣眉間聚起深深的皺紋。 "我的名字你為什麼需要呢?不至於給我寫信的吧?名字那玩藝兒總的說來不是小事一樁?" "問題是比如從背後叫你時,沒名字不方便吧?" 她把餐叉放在盤子上,拿餐巾輕輕擦下嘴角。 "倒也是。這點我從未想過。那種場合的確怕不方便。"地久久陷入沉思。這時間裡我默默吞食色拉。 "就是說,從背後叫我時需要個合適的名字對吧 "也就是吧。" "那麼,不是真名實姓也無妨嗎?" 我點頭。 "名字、名字……什麼樣名字好呢?"她問。 "容易叫的簡單些的就行。可能的話,最好是具體的、現實的、手可觸目可見的東西,也容易記。" "舉例說?" "例如我家的貓叫青箭。倒是昨天才取的……" "青箭,"她說出聲來,像在確認聲韻如何。而後目光盯在眼前的食鹽胡椒一套小瓶上,俄頃揚起臉,"肉荳蔻。"她說。 "肉荳蔻?" "突然浮上心來的。我看可以作我的名字,如果你不討厭的話。" "我倒無所謂……那,兒子怎麼稱呼呢?" "肉桂。" "荷蘭芹、鼠尾草、迷迭香、果石龍芻、百里香……"我唱歌般說道。 "赤坂肉荳蔻和赤坡肉桂--蠻不錯的嘛!" 若是知道我和這等人物--赤坂肉荳蔻和赤坂肉桂--打交道,笠原May恐怕又要目瞪口呆。嘿,擰發條鳥,你就不能和多少地道些的人打交道?為什麼不能呢,笠原May,我也全然摸不著頭腦。 "如此說來,大約一年前我和名叫加納馬爾他和加納克里他的打交道來著。"我說,"我因此遭遇了種種怪事。如今倒哪個都不見了…" 肉荳蔻略點下頭,沒就此發表感想。 "消失到了哪裡。"我無力地加上一句,"就像夏天的晨露。"或像黎明的星辰。 她用叉子把菊苣樣的菜葉送入口去。隨即像墓然想起往時一個約會,伸手拿杯喝了口水。 "那麼,你怕是想知道那筆錢是怎麼回事吧?前天你拿的那筆錢。嗯,不對?" "非常想知道。"我說。 "說給你也可以的,只是說起來可能很長。 "甜食上來前可以完吧?" "恐怕很難。"赤坂肉荳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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