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奇鳥行狀錄

第31章 第十八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10138 2018-03-21
來自克里他島的信、從世界邊緣跌落的人、好消息是以小聲告知的 反复思考,最後我還是沒去克里他島。曾是加納克里他的女子動身去克里他島前一個星期--正好一個星期--提著滿滿裝著食品的紙袋來我家給我做了晚飯。吃晚飯時我們幾乎沒怎麼正經交談。吃罷收拾好後,我說覺得好像很難和你一道去克里他島。她沒怎麼顯出意外,順理成章地接受下來。她一邊用手指挾著前額變短的頭髮一邊說: "非常遺憾您不能一起去,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放心,克里他島我一個人可以去。我的事您不必掛念。" "出發準備都做好了?" "需要的東西基本齊全了。護照、定機票、旅行支票、皮箱。算不上大不了的行李。"

"姐姐怎麼說的?" "我們是對十分要好的姐妹,遠離叫人很不好受,兩人都很難過。不過加納馬爾他性格剛毅,腦袋又靈,知道怎樣對我有利。"隨即她浮起優雅的微笑著我的臉,"你是認為還是留下來好嘍?" "是啊。"我說。然後起身拿水壺燒水準備衝咖啡。 "是那樣覺得的。近來我想來著,我固然可以從這裡離開,卻不能從這裡逃離。有的東西哪怕你遠走天涯也是無法從中逃離的。我也認為你去克里他島合適,因為可以在多種意義上清算過去,從而開始新的人生。但我情況不同。" "指久美子?" "或許。"

"你要在這裡靜等久美子回米?" 我倚著洗碗池等水開。但水總不肯開。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沒有線索什麼也沒有。但有一點點我慢慢想通了,那就是有什麼非做不可。光坐在這裡柏等久美子回來也不是辦法。既然希望久美子重新返回,我就必須以自己的手持清很多很多事情。" "但又不知怎麼辦好是吧?" 我點頭。 "我可以感覺出有什麼東西正在我身邊一點點成形。雖然很多事情還都模糊不清,但裡邊應該存在類似某種聯繫的東西。當然,不能生拉硬扯。只有等待時機,等待事情再多少變得清晰一點,我想。" 加納馬爾地妹妹雙手擺在桌面,就我說的想了想,說:"不過等待可不是那麼好玩的喲!"

"那怕是的。"我說,"恐怕比我現在預想的要難以忍受得多。畢竟孤零零剩在這裡,各種問題都懸而未決,且又只能死死等待不知是否真能到來的東西。坦率地說,可能的話我也恨不得把一切扔開不管,和你同去克里他島,一走了之。很想忘掉一切,開始新的生活。為此旅行箱都買了,護照用的相片也照了,東西也整理了。真的是打算離開日本。可我又怎麼都抖落不掉一種預感一種感觸,總覺得這裡有什麼需求自己。我所說的不脫逃離就是指這個。" 加納馬爾他的妹妹默默點頭。 "表面看來,事情是單純得近乎荒唐。妻子在哪裡弄個情夫出走了,並提出離婚。如綿谷升所說,這是世上常有的事。或許不如乾脆和你一塊兒去克里他島,忘掉一切開始新的人生,而不必這個那個枉費心機。問題是實際上事情並不像表面那麼單純,這點我很清楚。大概綿谷升也清楚。那裡邊藏著我不知道的什麼。而我就是要盡一切努力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我放棄煮咖啡的念頭,熄掉壺下的火,折回餐桌,看著對面加納馬爾他妹妹。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要回久美子,要用自己的手把她拉回這個世界。不然我這個人可能將繼續損磨下去。這我已逐漸明白了一些,儘管仍模糊不清。" 加納馬爾他妹妹看著餐桌上自己的雙手,又揚臉看我。沒塗口紅的嘴唇閉成一道直線。稍頃,她開口了:"正因如此,我才想把您領去克里他島。" "為了不讓我那樣做?" 她微微點頭。 "為什麼不讓我那樣做?" "因為危險。"她以沉靜的語調說,"因為那是危險地方。現在還來得及返回。咱倆去克里他島算了,在那裡我們是安全的。"

我茫然看著沒塗眼瞼沒沾假睫毛的全新的加納克里他的臉。看著看著,一瞬間竟鬧不清自己現位於何處。一團濃霧樣的東西突如其來地把我的意識整個圍在核心。我迷失了我自己。我被我自己拋棄。這裡是哪裡?我到底在這里幹什麼?這女子是何人?但我很快返回現實:我坐在自家廚房餐桌旁,我用廚房毛巾擦了把汗,我的頭有點兒暈。 "不要緊嗎,岡田先生?"以往的加納克里他關切地問。 "不要緊的。"我說。 "哎,岡田先生,我不知道你能否要回久美子。即使實際要了回來,也根本無法保證你或久美子重新獲得幸福。任何事物恐怕都不可能完全恢復原貌。這點你考慮了嗎?"

我在眼前併攏十指,又鬆開。周圍不聞任何堪稱聲響的聲響,我再次把自己收回自我之中。 "這點我也考慮了。事物既已破損,再怎麼折騰怕也難以完全修復,修復的可能性或者說概率也許很小。但是,不完全為可能性和概率所左右的東西也是存在的。" 加納馬爾地妹妹伸手輕碰我在桌面上的手。 "如果您已對各種情況做好精神準備,留下也未嘗不可。這當然是由您來決定的事。不能同去克里他島對我固然遺憾,但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了。往後怕有很多事情發生在您身上,請不要把我忘了。好麼,有什麼的時候請想起我來,我也會記著您。" "肯定想起你的。"我說。 曾是加納克里他的女子再次緊閉嘴唇,久久在空間搜尋字眼。之後以極其沉靜的聲音對我說道:"聽我說岡田先生,您也知道,這裡是充滿血腥味兒的暴力世界,不是強者就休想生存。但與此同時,靜靜側耳傾聽而不放過任何哪怕再小的聲音也是至關重要的。明白麼?在大多情況下,好消息是以小聲告知的,請記住這點。"

我點點頭。 "但願您能找到你的發條,抒發條鳥!"曾是加納克里他的女子對我說,"再見!" 8月也近尾聲時,我接到來自克里他島的明信片。上面貼著希臘郵票,蓋著希臘語郵戳,無疑來自曾是加納克里他的女子。因為除她我想不起會有什麼人從克里他島寄明信片給我。但上面沒寫寄信人名字。我思忖大概新名還沒定下。沒有名字的人自然無從寫自己的名字。豈止沒寫名字,詞句一行也沒有。只用圓珠筆寫著我的姓名地址,只蓋有克里地島郵局投遞戳。背面彩色攝影是克里他島海岸風光。三面石山,一道雪白的細長海灘,一個坦胸露乳的年輕女郎在上面曬太陽。海水湛藍一片,天空飄著嚴然人工製作的白雲。雲很厚實,上頭大約可以走人。

看來曾是加納克里他的女子到底好端端到了克里他島。我為她歡喜。想必不多時日即可覓得新的名字,找到新的自己和新的生活。但她沒有忘記我,來自克里他島這一行字也沒有的明信片告訴了我這點。 為消磨時間,我給她寫信。但不曉得對方地址,名字也沒有。所以這是一封原本就不打算發出的信。我只是想給誰寫信罷了。 "好長時間沒得到加納馬爾他的消息了。"我寫道,"她也好像從我的世界裡利利索索地消失了。我覺得人們正一個接一個從我所屬的世界的邊緣跌落下去。大家都朝那邊徑直走去、走去,倏然消失不見,大概那邊什麼地方有類似世界邊緣的什麼吧。我則繼續過著毫無特徵的日子。由於太沒特徵,前一天與下一天之間的區別都漸漸模糊起來。不看報,不看電視,幾乎足不出門,頂多不時去一次游泳池。失業保險早已過期,眼下正坐吃山空。好在生活開支不大(同克里他島比也許大些),加上有母親遺留的一點存款,短期內尚不至斷炊。臉上那塊痣也沒什麼變化。老實說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對它我已逐漸不甚耿耿於懷了。假如必須帶著它走完以後的人生旅程,帶著它走下去就是。也許它就是此後人生途中必須帶有的東西,我想。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只是總有這麼一種感覺。但不管怎樣,我都在此靜靜地側耳傾聽。"

有時我想起同加納克里他睡覺的事。奇怪的是那段記憶竟很依稀。那天夜裡我們抱在一起交歡幾次,這是無誤的事實。然而數週過後,類似實實在在的感觸樣的東西都從中脫落一空,我沒有辦法具體想起她的肢體。連怎樣同她交合的也已記不真切。相對說來,較之那天夜裡的現實記憶,以前在意識中即在非現實中與之交清的記憶於我反倒鮮明得多。她身穿久美子連衣裙在那不可思議的賓館一間客房中騎在我身上的身姿聯翩在我眼前歷歷浮現出來。她左脫戴一對手鐲,喳喳發出很脆的音響。她身上那件久美子連衣裙的下擺撩撫我肢體的感觸也記得真真切切。但不覺之間,加納克里他由一個我所陌生的謎一樣的女郎偷梁換柱。身穿久美子連衣裙騎在我身上的,原來是幾次打電話給我的謎一樣的女郎。那已不再是加納克里他的下部,而換成那個女郎的。這瞞不過我,因溫度和触感不同,恰如踏入另一不同房間。 "一切都忘掉。"女郎對我悄聲低語,"像睡覺,像做夢,像在暖融融的泥沼裡歪身躺倒。"接著,我一瀉千里。

那顯然意味著什麼。正因為意味什麼,記憶才遠遠超過現實而栩栩如生留在我腦海裡。可是我還不能理解其含義。我在這記憶永遠周而復始的再現中靜靜閉起眼睛,喟嘆一聲。 9月初,站前那家洗衣店打來電話,說送洗的衣服已經可以了,叫我去取。 "送洗的衣服?"我問,"沒送洗什麼衣服呀……" "可這裡有的嘛,請來一趟。費交過了,取就行了。是岡田先生吧?" 是的,我說,電話號碼也確是我家的。我半信半疑去了洗衣店。店主人依舊一邊用大型收錄機播放輕音樂一邊熨燙襯衫。站前洗衣店這小小世界全然沒有變化。這裡沒有流行,沒有變遷,沒有前衛,沒有後衛,沒有進步,沒有倒退,沒有讚美,沒有辱罵,沒有增加,沒有銷斂。此時放唱的是巴特·巴卡拉克。曲名是《通往聖約瑟的路》。 進得店,洗衣店主人手拿熨斗不無困惑地盯視一會我的臉。我不明白他何以對敝人面孔如此目不轉睛。隨即意識到是那塊痣的緣故。也難怪,見過之人的臉上忽然生出痣來,任憑誰都要吃驚。 "出了點事故。"我解釋道。 "夠你受的。"店主說,聲音真像充滿同情。他看一會手裡熨斗,這才輕輕放在熨斗架上,彷彿在懷疑是自己熨斗的責任。 "能好,那個?" "難說啊!" 接下去店主把包在塑料袋裡的久美字襯衫和裙子遞給我。是我送給加納克里他的衣服。我問是不是一個短髮女孩放下的,這麼短的頭髮--我把兩個手指離開3厘米左右。店主說不是不是,是頭髮這麼長的,旋即用手比一下肩,"一身茶色西裝裙一項紅塑料帽,付了費,叫我打理好後給府上打個電話。"我道聲謝謝,把衫裙拿回家來。衣服本是我送給加納克里他的,算是買她身體的"費用",況且還回來也已沒用。加納馬爾他何苦把衣服送去洗衣店呢?我不得其解。但不管怎樣,還是連同久美子其他衣服整齊放進了抽屜。 我給間官中尉寫信。大致說了我身上發生的事。對他來說未免是一種打擾,但我想不出其他可以寫信的對象。我先就此道歉。接著寫道久美子在您來訪同一天離家出走了;此前同一個男的睡覺達數月之久;事後我下到附近一口井底想了三天;現在形影相吊住在這裡;本田先生送的紀念物僅是個空盒。 一周後他寄來回信。信上寫道:不諱地說那以來自己也很是不可思議地對您放心不下,覺得本應同您更加開誠佈公地多聊聊才是。這點使我很感遺憾。那天我的確有急事,不得不在天黑前趕回廣島。好在能得到您的來信,在某種意義上是件高興的事。我在想,或許本田先生是有意讓我同您相見,或許他認為兩人相見對我對您都有益處。惟其如此,才以分贈紀念物為名讓我前往見您。這樣我想給您空盒作為紀念這點方可得到解釋。也就是說,本田先生叫我送紀念物的目的在於讓我到您那裡去。 "您下到井底使我大為驚訝。因為我仍對井心往神馳。如果說遭遇那場大難已使我對看井都心有餘悸自是容易理解,但實際並非那樣,至今我在哪裡看到井都情不自禁往裡窺看。不僅如此,如若井裡沒水,甚至想下到裡邊。也許我始終希求在那裡遇到什麼,也許懷有一種期待,期待下井靜等時間裡會有幸同什麼邂逅。我並不認為自己的人生會因此重獲生機。畢竟我已垂垂老矣,不宜再有如此期待。我求索的是,我已經失卻的人生意義--它是為何失去如何失去的。我想親眼看個究竟。若能如願以償,我甚至覺得縱然使自己比現在失去的更多更深也心甘情願,甚至想主動承受這樣的重荷,儘管不知有生之年尚存幾許。 "您太太的離家出走,作為我也深感不忍。對此我實在不大可能向您提供如此這般的建議。漫長歲月我一直生活在沒有愛情沒有家室的環境中,不具有就此發表意見的資格。倘若您多少懷有想暫且等待太太回歸的心情,像現在這樣靜等下去我想未嘗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您徵求我的意見,這也就算是一點吧。被人不辭而別獨自留守故地,的確很不好受,這我完全懂得。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莫過於寂寥感--別無所求的寂寞。 "如果情況允許,近期內我還想赴京一次,但願屆時能見到您。而眼下--說起來窩囊--正患一點腳病,痊癒還需一些時日。注意身體好好生活廣 笠原May來找家已是8月末的事了--已許久沒出現在我眼前--像往常一樣翻過圍牆,跳進院子,叫我的名字,兩人坐在簷廊說話。 "暖,擰發條鳥,知道麼?空房子昨天扒了,宮脅家的房子。"她說。 "那麼說,是有人買那塊地了?" "呃--,那就不曉得了。" 我和笠原May一起順胡同來到空房後院。房子確在進行解體作業。六七個戴安全帽的工人,有的拆卸木板套窗和玻璃窗,有的往外搬運洗碗槽和電氣器具。兩人觀望一會工人們的勞作。看情形他們早就習已為常,幾乎沒人開口,只管極為機械地悶頭乾活。寥廓的天空拖著幾抹傳達金秋氣息的直挺挺的白雲。克里他島秋天是什麼樣子的呢?也有同樣的白雲飄移不成? "那些人連井也要毀掉廣笠原May問。 "有可能。"我說,"那東西留在那裡也沒用處,何況還危險。" "也許有人還要進去的。"她以相對一本正經的神情說道。目睹她曬黑的面龐,我真切記起她在溽暑蒸人的院子裡舔我那塊痣時的感覺。 "終歸沒去克里他島?" "決定留在這裡等待。" "久美子阿姨上次不是說不再回來了麼,沒說?" "那是另一個問題。" 笠原May瞇細眼睛看我的臉。一瞇眼睛,眼角疤痕變得深了。 "擰發條鳥,幹嗎跟加納克里他睡呢?" "因為需要那樣。" "那也是另一個問題嘍?" "是的吧。" 她嘆口氣,說:"再見,擰發條烏,下次見。" "再見。"我應道。 "跟你說,擰發條鳥,"她略一遲疑,補充似地說,"往下我可能返校上學。" "有情緒返校了?" 她微微聳下肩,說:"另一所學校。原先那所怎麼都懶得返回。那裡離這兒遠點兒,暫時你也很難見得到了。" 我點下頭,從衣袋掏出檸檬糖扔到嘴裡。笠原May四下掃一眼,叼煙點燃。 "哎擰發條鳥,跟很多女人睡覺有意思?" "不是那樣的問題。" "這已聽過了。" "晤。"我不知再說什麼好。 "算了,那個。不過由於見到你,我總算有情緒返校上學了,這倒是實話。"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說著,笠原May再次往眼角聚起皺紋看我,"怕是想回到稍地道些的世界了吧。跟你說,擰發條鳥,和你在一起我覺得非常非常開心,不是說謊。就是說,你本身雖然非常地道,而實際做的卻非常不地道。而且,怎麼說呢……哦,富有意外性。所以在你身旁一點也不無聊,這對我實在求之不得。所謂不無聊,就是木必胡思亂想對吧?不是嗎?在這點上,很感謝有你在身邊。不過坦率地說,有時又覺得累。" "如何累法?" "怎麼說好呢,一看見你那樣子,有時就覺得好像是為我在拼命跟什麼搏鬥。說起來好笑,一這麼覺得,就連我也和你一起渾身冒汗。懂嗎?看上去你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什麼都像與己無關。其實不然。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全力拼搏,即使別人看不出來。要不然根本不至於專門下井,對吧?不用說,那不是為我,說到底是為找到久美子阿姨才那麼氣急敗壞狼狽不堪地和什麼捉對廝打。所以犯不上我也特意陪你冒汗。這我心裡十分清楚,但還是覺得你肯定也是在為我那麼拳打腳踢,覺得你儘管是在為久美子阿姨拼命努力,而在結果上可能又是在為很多人抗爭。恐怕正因為這樣你才有時候顯得相當滑稽,我是有這個感覺。不過,擰發條鳥,一瞧見你這副樣子,我就覺得累,有時候。畢竟你看上去沒有半點獲勝希望。假如我無論如何也要賭哪一方輸贏的話,對不起,必定賭你是輸方。喜歡固然喜歡你,可我不願意破產。" "這我十分理解。" "我不願意看你這麼一敗塗地,也不願意再繼續流汗,所以才想返回多少地道些的世界去。可話又說回來,假如我沒在這裡遇到你,沒在這空房前面遇到你,我想自己肯定還在不怎麼地道的地方得過且過。從這個意義上說,可算是由於你的緣故。"她說,"你這擰發條鳥也不是丁點兒用也沒用的。" 我點下頭。真的好久都沒受人誇獎了。 "暖,握下手好麼?"笠原May道。 我握住她曬黑的小手,再次意識到那手是何等地小。還不過是個孩子,我想。 "再見,擰發條鳥!"她重複道,"幹嗎不去克里他島?幹嗎不逃離這裡?" "因為我不能選擇賭博。" 笠原May拿開手,像看什麼奇珍異品似地看一會我的臉。 "再見,擰發條鳥,下次見!" 十余天後,空房徹底拆掉了,只剩得一塊普通空地。房子吹氣似地無形無影,井也理得沒了一點痕跡,院裡的花草樹木被連根拔除,石雕鳥也不知搬去了哪裡。肯定被扔到了什麼地方。對鳥來說或許那樣倒好些。把院子與胡同隔開的簡易籬笆也被高得看不見裡面的結結實實的板牆代替了。 10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一個人在區營游泳池游泳的時候,看見了幻影。游泳池平時總是播放背景音樂,那天播放的是弗蘭克。大約是和《少女的憂鬱》等古典。我一邊半聽不聽地聽著,一邊在25米泳道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緩緩游動。幻影便是這時看見的,也許是神靈的啟示。 暮然意識到時,自己已置身於巨大的井中。我遊的不是區營游泳池,而是井底。包攏身體的水滯重重溫吞吞的。除我別無一人,四下里的水發出與平時不同的奇妙迴響。我停止游泳,靜靜浮在水面緩緩環視四周,爾後仰臥向頭上看去。由於水的浮力,我毫不費力地浮在水面,周圍黑漆漆的,只能看見正上方切得圓圓的天空。奇怪的是並不使人害怕。這裡有井,井裡現在浮著我,我覺這是十分自然的事,反倒為此前沒注意到這點感到費解。這是世界所有井中的一口,我是世界所有我中的一個。 切得圓圓的天空亮晶晶閃爍著無數星斗,宛如宇宙本身變成細小的碎屑四濺開來。在被層層黑暗擁裹著的天井上,星星們寂無聲息地豎起銳利的光錐。我可以聽到風掠過井口的聲音,可以聽到一個人在風中呼喚另一個人。呼喚聲彷彿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聽過。我也想朝那呼聲發出回音,但發不出,大概我的聲音無法振顫那一世界的空氣。 井深不可測。如此一動不動向上看去,不覺之間竟好像自己大頭朝下從高聳的煙囪頂端俯視煙囪底。但心情卻安然而平靜--許久許久沒有這種心境了。我在水中慢悠悠舒展四肢,大口大口呼吸。體內開始升溫,就像有什麼從下面悄然支撐一樣變得輕飄飄的。我是在被簇擁、被支撐、被保護著。 也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不久,黎明靜悄悄降臨。圍著圓形井口出現的若明若暗的紫色光環不斷變換色調,徐徐擴展領域,星星們隨之失去光彩。雖然尚有幾顆在天空一隅掙扎片刻,終歸也還是黯然失色,繼而被一把抹去。我仰面躺在重重的水面,凝神注視那輪太陽。並不眩目,我兩眼好像戴有深色太陽鏡,被某種力保護著免受太陽強烈光線的刺激。 片時,當太陽升到井口正上方的時候,巨大的球體開始出現些微然而明確的變化。而在此之前有一奇妙瞬間,彷彿時間中軸猛然打了一個寒戰。我屏息凝目,注視將有什麼情況發生。須臾,太陽右側邊緣出現一塊恁樣的黑斑。小小的黑斑渾如剛才初升的太陽蠶食黑夜一般一點一點削減太陽的光輝。日食!我想,眼前正發生日食。 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日食。因為黑痣在大致壓住太陽半邊時突然中止蠶食,並且黑痣不似通常日食那樣有明晰漂亮的輪廓。雖明顯以日食形式出現,實際又難以稱之為日食。然而我又想不出該以怎樣的字眼稱呼這一現象。我像做羅沙哈實驗時一樣瞇起眼睛試圖從那德形中讀出某種意味。但那既是形又不是形,即是什麼又什麼也不是。一眨不眨直視病形時間裡,我竟對自身存在漸漸失去自信。我幾次深呼吸調整心臟跳動,而後在沉重的水中緩緩移動手指,再度確認黑暗中的自己自身。不要緊,沒問題,我無疑是在這裡。這裡既是區營游泳池又是井底,我在目睹既是日食又不是日食的日食。 我閉上眼睛。一閉眼,可以聽到遠方含混不清的聲音。起初很弱,聽見聽不見都分不甚清,又很像是隔壁傳來的人們卿卿喳喳的低語。而不多時,便像調對收音機波段時一點點有了清晰音節。好消息是以小聲告知的,曾是加納克里他的女子說過。我全神貫注例起耳朵,力圖聽清那話語。但並非人語,是幾匹馬交相發出的嘶鳴。馬們在黑沉沉的什麼場所對什麼亢奮似地厲聲嘶鳴,打著響鼻猛力刨擊地面。它們像是在以種種聲音和動作迫不及待向我傳遞某種信息。然而我不得其解。問題首先是這種地方為什麼會有馬?它們要向我訴說什麼呢? 莫名其妙。我依然閉目合眼,想像那裡應該有的馬們。我想像出的馬們全部關在倉房裡,躺在稻草上口吐白沫痛苦掙扎。有什麼在殘酷折磨它們。 隨後,我想起馬死於日食的說法。日食置馬於死地。我是從報紙上看到的,還講給久美子聽。那是久美子晚歸我扔掉炒菜那個夜晚。馬們在愈發殘缺的太陽下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它們中的一部分即將實際死去。 睜眼一看,太陽已經消失,那裡已空無所有,唯獨切得圓圓的虛空懸浮頭上。此刻沉默籠罩井底,深重而強勁的沉默,彷彿可以將周圍一切吸入其中。俄頃我變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大口往肺裡吸氣。氣裡有一種氣味。花味兒,是大量的花在黑暗中釋放的富有誘惑力的氣味兒。花味兒始而虛無縹緲,猶如被強行扭落的殘夢的餘韻;但下一瞬間便像在我的肺腑中得到高效觸媒似地變得濃烈起來,勢不可擋增殖下去。花粉如細針猛刺我的喉嚨、鼻孔和五臟六腑。 和208號房間黑暗中蕩漾的氣味兒相同,我想。茶几上大大的花瓶。花瓶中的花。還微微混合著杯中的威士忌味兒。奇妙的電話女郎--"你身上有~個致命的死角。"我條件反射地環顧四周。冥色深沉,一無所見。可是我分明感覺得出,感覺得出剛才還在這裡的氣息。極短時間裡她在此和我共同擁有黑暗,而留下花香作為她存在過的證明離去。 我屏息斂氣,繼續在水面靜靜飄浮。水仍在支撐我的體重,就好像心照不宣地鼓勵我存在於此。我在胸口悄然叉起十指,再次閉起眼睛,集中註意力。耳畔響起心臟跳動的聲音。聽起來彷彿別人的心跳。但那是我的心音,只不過來自別的什麼地方。你身上有一個致命的死角,她說。 不錯,我是有一個致命的死角。 我在對什麼視而不見。 她應該是我十分熟悉的人。 俄而一切昭然若揭,一切都在剎那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下事物是那樣鮮明,那樣簡潔。我很快吸了口氣,徐徐吐出。吐出的氣猶過火的石頭又硬又熱。毫無疑問,那女郎是久美子。豈非稍一動腦就一目了然的嗎?完全是明擺著的事!是久美子從那奇妙房間發瘋似地向我連續傳送一條--僅僅一條--信息:"請找出我的名字來"。 久美子被禁閉在黑洞洞的房間裡,希求被人救出。而能救她出來的除我別無他人。大千世界只我一人具有這個資格。因為我愛久美子,久美子也愛我。那個時候只要找找出她的名字,是應該可以用裡邊隱蔽的通道把久美子救出那個黑暗世界的。然而我未能找出。不僅如此,還對她呼叫我的電話全然置若罔聞,儘管這樣的機會今後可能不再。 不久,幾乎令人戰栗的亢奮悄然退去,代之以無聲襲來的恐怖。周圍的水迅速變冷,水母樣滑溜溜的畸形物朝我合攏過來。耳中充滿心跳很大的聲響。我可以歷歷記起自己在那房間裡看得的一切。那個人乾硬的敲門聲仍然附在耳鼓,匕首在走廊燈光下那白亮亮的一閃至今仍使我不寒而栗。那大約是久美子身上某處潛伏的光景。而那黑房間說不定就是久美子本身擁有的黑暗區域。我吞了下口水,竟發出彷彿從外測叩擊空洞般的瓮聲瓮氣的巨響。我害怕那空洞,同時又害怕填滿這個空洞。 但恐怖不久也一如來時很快退了下去。我把僵冷的氣體慢慢吐往肺外,吸入新的空氣。周圍的水開始一點點升溫,身體底部隨之湧起一股近乎喜悅的嶄新感情。久美子說恐怕再不會見我了。久美子是唐突而果斷離我而去的,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並非拋棄我。相反,實際上她在切切實實地需要我,急不可耐地尋求我。卻又因某種緣由無法說出口來。唯其這樣,才採取各種方法變換各種形式拼命向我傳送某種類似機密的信息。 想到這裡,我胸口一陣發熱,原先凍僵的幾塊東西似乎正在崩毀正在融化。般般樣樣的記憶、情結、感觸合為一體湧來,捲走我身上的感情塊壘。融化後衝下的東西同水靜靜混在一起,以淡淡的薄膜慈愛地擁裹我的全身。那個就在那裡,我想,那就在那裡,在那裡等待我伸出手去。需花多長時間我不知道,需花多大氣力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須停住腳步,必須設法向那個世界伸出手去。那是我應該做的。必須等待的時候,就只能等待,山田先生說。 鈍鈍的水聲傳來,有人像魚一樣刷刷朝我游近,用結實的臂膀抱住我的身體。是游泳池負責安全的工作人員。這以前我同他打過幾次招呼。 "你不要緊嗎?"他詢問。 "不要緊。"我說。 原來不是巨大的井底,而是平日25米泳道的游泳池。消毒水味兒和天花板折回的水聲剎那間重新進入我的意識之中。池邊站幾個人看我,以為我出了什麼事。我對安全員解釋說腳抽筋了,所以浮在那裡不動。安全員把我托出水面,勸我上岸休息一會。我對他說了聲謝謝。 我背靠游泳池壁,輕輕閉起眼睛。幻影帶來的幸福感仍如一方陽光留在我心中。我在那方陽光中想:那就在那裡。並非一切都從我身上脫落一空,並非一切都被逼人黑暗。那裡仍有什麼。仍有溫煦美好的寶貴東西好端端剩留下來。那就在那裡,這我知道。 我或許敗北,或許迷失自己,或許哪裡也抵達不了,或許我已失去一切任憑怎麼掙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許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廢墟灰燼唯我一人蒙在鼓裡,或許這裡沒有任何人把賭注下在我身上。 "無所謂。"我以輕微然而果斷的聲音對那裡的某個人說道,"有一點是明確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我有值得尋求的東西。" 之後,我屏住呼吸,側耳諦聽那裡應該有的低微聲響。在水花聲音樂聲人們笑聲的另一側,我的耳朵聽得無聲的微顫。那裡有誰在呼喚誰,有誰在尋求誰,以不成聲音的聲音,以不成話語的話語。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