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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九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4543 2018-03-21
井與星、繩梯是怎樣消失的 清晨5點多鐘,天空雖已透亮,但頭上仍可見到幾顆殘星。間宮中尉說的不錯,從井底白天也能見到星星。被整齊切成半月形的一小片天宇,嵌著宛如珍稀礦石標本般淺靨動人的星星。 小學五六年級時,一次跟幾個同學登山野營,目睹過滿天數不勝數的繁星,直覺得天空好像不堪重負,眼看就要裂開塌落下來。那以前沒見過那般絢麗的星空,以後也沒見過。大家睡著後,我仍難以入睡,爬出帳篷,仰面躺下,靜靜觀看美麗的星空。時而有流星曳著銀線掠過。但望著望著,我漸漸害怕起來。星斗數量過於繁多,夜空過於寥廓過於深邃。它們作為居高臨下的異物籠罩、圍攏著我,使我感到不安。以前我以為自己站立的這個地面是永無盡頭和牢不可破的。不,壓根兒就沒這樣特意想過,也沒必要想。但實際上地球僅僅是懸浮於宇宙一隅的一塊石頭,以整個宇宙觀之,無非一方稍縱即逝的踏腳板而已。只消一點點力的變化,一瞬間光的閃耀,這個星球明天就將裹著我們被一忽兒吹得了無踪影。在這漂亮得令人屏息的星空底下,我深感自己的渺小,險些眩暈過去。

而在井底仰望黎明星辰,較之在山頂仰視滿天星斗,則屬於另一種特殊體驗。我覺得自己這一自我意識通過這方被拘圍的窗口而被一條特製繩索同那些星星緊緊維繫在一起。於是我對那些星星產生強烈的親切感。這些星星恐怕僅僅閃爍在置身井底的我一個人眼中。我將它們作為特別存在接納下來,它們則賦我以力量和溫暖。 時間不停流移,天空瀰漫夏日更明亮的晨光,那些星星隨之一個接一個從我的視野中消失。那般幽靜的星星忽然不見了。我定定守視星們消逝的過程。然而夏日的晨光並未將所有的星星從天空抹去,幾顆光芒強勁的星仍留在那裡。即使太陽升得再高,它們也不屈不撓地堅守不動。對此我很是欣慰。除去不時過往的浮雲,星星便是我從這裡看見的唯一物象。

睡著時出了汗,汗開始一點點變涼。我打了好幾個寒戰。汗使我想起賓館那個黑洞洞的房間,和房間裡那個電話女郎。滯重而隱微的花香仍殘留在鼻腔裡。綿谷升仍在電視屏幕上慷慨陳詞。這些感覺的記憶全然沒有隨時間的過去而漸趨依稀。因為那不是夢,記憶這樣告訴我。 醒來後仍覺右臉頰有發熱感。現在又摻進了輕度的痛感,被粗砂紙打磨後那樣的痛。我用手心從變長的鬍鬚上按了按那個部位,熱感和痛感怎麼也不撤離。而在這沒有鏡子什麼也沒有的漆黑井底,臉頰發生了什麼又沒有辦法確認。 我伸手觸摸井壁,用指尖摩挲壁的表面,又用手心貼住不動。然而仍舊只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壁。我又握拳輕輕敲了敲。壁面無動於衷,硬邦邦且有點潮濕。我清楚記得從中穿過時那種稠乎乎粘乎乎的感觸,幾乎同穿過果凍無異。

我摸索著從背囊掏出水壺喝了口水。整整一天我差不多沒吃沒喝。如此一想,頓覺飢腸轆轆。又過一會兒,空腹感漸漸變弱,而併入猶中間地帶的無感覺之中。我再次用手摸臉,看鬍鬚多長。下巴生出一日量的鬍鬚。無疑過去了一天。但我一天的不在,對誰都不至於有影響吧?注意到我離去的大概一個人也沒有吧?縱令我徹底消失,世界也將無痛無癢地運行不誤吧?情況誠然極為複雜,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已不為任何人所需要"。 我再次抬頭看星。看星使得我心跳多少平緩下來。我忽然想起繩梯,黑暗中伸手尋摸理應垂於井壁的梯子。竟沒摸到。我仔細地、認真地大範圍貼摸井壁,然而還是沒有。應該有繩梯的地方卻沒有。我做了個深呼吸,停了一會兒。然後從背囊取出手電筒按亮;繩梯不見了!我起身用手電筒照地面又往頭頂井壁照去,大凡能照到的地方全部照了一遍,然而哪裡也沒有繩梯。冷汗活像什麼小動物從腋下兩肋緩緩下滑。手電筒不覺脫手掉落地面,震得光也滅了。這是一種暗示。我的意識頃刻四濺化為細小的沙塵,而被四周黑暗所同化所吞噬。身體如被切斷電源停止了一切功能,不折不扣的虛無將我劈頭打翻。

但這只是幾秒鐘的事。我很快重振旗鼓。肉體功能一點點恢復。我弓身拾起腳下手電筒,敲打幾下推上開關。光失而復明。我要冷靜地清理思緒。驚慌失措也無濟於事。最後一次確認梯子是什麼時候?是昨天后半夜即將入睡之前。是確認之後才睡的。這沒錯。梯子是入睡當中不見的。梯子被拉上地面,被劫掠而去。 我熄掉手電筒,背靠井壁,閉上眼睛。首先感覺到的是肚子餓。飢餓感如波濤由遠而近,無聲地沖刷我的身體,又悄然退去。而其去後,我的身體便如被剝製成標本的動物,裡面空空如也。但最初壓倒一切的恐慌過去之後,我再也感不到驚懼,也沒有了絕望感。這委實不可思議,我繼而感覺到的分明類似一種達觀。 從札幌回來,我抱著久美子安慰她。她顯得相當困惑迷亂,出版社沒去,說昨晚通宵沒睡。 "碰巧那天醫院安排和我的日程對上號,就一個人決定做了手術。"

"已經過去了。"我說,"這件事我們兩個已談了不少,結果就是這樣,再多想也沒有用,是吧?如果有話想跟我說,現在就在這兒說好了,說完把這件事徹底忘掉。是有話對我說吧?電話中你說過來著。" 久美子搖搖頭:"可以了,已經。也就是你說的那樣。都忘掉好了!" 那以後一段時間裡兩人有意避開大凡有關流產手術的話題。但這並非易事。有時正談別的什麼,談著談著雙方陡然悶聲不響。休息日兩人常去看電影。黑暗中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上,或考慮同電影毫不相干的事情,抑或索性什麼也不考慮只管讓大腦休息。我不時察覺出久美子在鄰座別有所思,氣氛在這樣告訴我。

電影放罷,兩人找地方喝啤酒,簡單吃點東西。然而總有時候不知說什麼好。如此光景持續了六個星期,實在是長而又長的六個星期。第六周久美於對我說:"曖,明天不一塊兒休假外出旅行一下?今天週四,可以連起來休到週日,不好麼?偶爾這樣恐怕還是有必要的。" "必要我當然知道,只是我還真不清楚我們事務所有沒有休假這麼好聽的字眼。"我笑道。 "那就請病假好了,就說是惡性流感什麼的,我也這麼辦。" 兩人坐電氣列車到了輕井澤。久美子說想在靜寂的山林裡找個能盡情散步的地方。於是我決定去輕井澤。 4月的輕井澤自然還是旅行淡季,旅館沒什麼人住,店鋪也大都關門。這邊對我們倒是難覓得的清靜。兩人只是每天在那裡散步,從清晨到黃昏,差不多不停地散步。

整整花了一天半時間,久美子才得以放鬆自己的心情。她在旅館房間椅子上哭了近兩個小時。那時間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擁著她的身體。 然後久美子一點一點、時斷時續說了起來--關於手術,關於她當時的感受,關於深切的失落感,關於我去北海道時自己是何等孤單,關於只能在孤單中實施手術。 "倒不是說我後悔,"久美子最後道,"此外沒有別的辦法,這我很清楚。我最難受的是不能向你準確表達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 久美子撩起頭髮,露出小巧的耳朵,搖了搖頭,"我不是向你隱瞞那個,我一直想找機會向你講清楚,恐怕也只能對你講。但現在還不能,無法訴諸語言。"

"那個可是指過去的事?" "不是的。" "要是到你能有那種心情時需花費些時間,那就花費好了,直到你想通為止。反正時間綽綽有餘。往後我也一直在你身邊,不用急。"我說,"只有一點希望你記住:只要是屬於你的,無論什麼我都願意作為自己的東西整個接受下來。所以--怎麼說呢--你不必有太多的顧慮。" "謝謝,"久美子說,"和你結婚真好。" 然而當時時間並未綽綽有餘到我設想的程度。 久美子所謂無法訴諸語言的到底是什麼呢?會不會同她這次失踪有某種關係呢?說不定那時倘若強行從久美子嘴裡挖出那個什麼來,便可避免使我如此失去久美子。但左思右想了一陣子,最後覺得縱然那樣恐也無濟於事。久美子說她還無法將其訴諸語言。不管那個是什麼,總之都是她所無力控制的。

"餵,擰發條鳥!"笠原May大聲呼叫我。我正在似睡非睡之中,聽見也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不是夢。抬頭看去,上邊閃出笠原May的臉龐。 "曖,擰發條鳥,是在下面吧?知道你在。在就答應一聲嘛!" "在。"我說。 "在那種地方到底子什麼呀?" "思考問題。" "還有一點我不明白:思考問題幹嗎非得下到井底去呢?那可是很費操辦的,不嫌麻煩?" "這樣可以聚精會神地思考嘛。又黑,又涼,又靜。 "常這麼幹?" "不,倒也不是常乾。生來頭一遭,頭一遭進這井底。"我說。

"思考可順利?在那裡難道非常容易思考?" "還不清楚,正在嘗試。" 她咳了一聲,咳嗽聲誇張地傳到井底。 "唆擰發條鳥,梯子不見可注意到了?" "呃,剛剛。" "知道是我抽走的?" "不,不知道。" "那你猜是誰幹的來著?" "怎麼說呢,"我老實說,"說不好,反正沒那麼去猜,沒猜是誰拿走的。以為僅僅消失了,說實話。" 笠原May默然一會。 "僅僅消失了,"她以十分小心的聲音說,彷彿我的話裡設有什麼複雜的圈套。 "什麼意思,你那個僅僅消失?莫不是說一下子不翼而飛了?" "可能。" "曖,擰發條鳥,現在再重複也許不大好:你這人的確相當地怪,像你這麼怪的人可是不很多的喲!明白?" "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怪。" "那,梯子怎麼會不翼而飛呢?" 我雙手摸臉,努力把神經集中在同笠原May的對話上。 "是你拉上去的吧?" "就是嘛,還用說!"笠原May道,"稍動腦筋不就明白了?我幹的嘛,夜裡悄悄拉上來的。" "這是何苦?" "昨天去你家好幾次,想找你再一塊兒打工。可你不在,廚房留個字條,讓我等得好苦,怎麼等也不回來。我就靈機一動,來到空屋院裡。結果井蓋開了半邊,還搭著繩梯。不過那時還真沒以為你會在井底,以為是施工的或其他什麼人來搭的。還不是,世上哪有人下到井底老實坐在那裡思考問題的呢!" "倒也是。"我承認。 "半夜裡我又偷偷出門到你家去,你還是沒回來。我轉念一想,說不定是你在井底。在井底幹什麼自然猜不出。對了,可你這人不是有點怪麼,就又來到井旁,把梯子拉了上來。嚇壞了吧?" "是啊。"我應道。 "水和吃的可帶了?" "水有一點,吃的沒帶。檸檬糖倒還有三粒。" "什麼時候下去的?" "昨天上午。" "肚子餓了吧?" "是啊。" "小便什麼的怎麼辦?" "湊合。沒怎麼吃喝,不算什麼問題。" "曖,擰發條鳥,知道麼?你可是能因我一個念頭就沒命的喲!知你在那兒的只我一個,我又把繩梯藏起來了。明白?我要是直接去了哪裡,你可就死在那裡樓!喊也沒人聽見,而且誰都不至於想到你會在井底。再說你不見了怕也沒人察覺。一沒班上,二你太太也逃了。遲早倒可能有人察覺你不在報告警察,可那時你早已玩完兒,屍體肯定都沒人發現。" "一點不錯,你一轉念就可讓我死在井裡。" "你會是怎麼樣的感覺呢?" "怕。"我說。 "聽不出來。" 我又用雙手撫摸臉頰。此乃我的手,此乃我的臉頰,我想。雖黑乎乎看不見,但我的身體仍在此處。 "大概是因為自己都還沒上來實感。" "我可上來實感了。"笠原May說,"殺人那東西我想比想的容易。" "改換於殺法。" "容易著哩,只要我再不管你就行了麼!什麼都不用做的。你想像一下嘛,擰發條鳥,在黑暗中又飢又渴地一點點死去,可是難受得不得了的喲!沒那麼痛快死的。" "是吧!"我說。 "曖,擰發條鳥,你不是真的相信吧?認為我實際上不會那麼殘忍是吧?" "說不清楚。既不相信你殘忍,也不相信你不殘忍。只是覺得,任何可能性任何情況都會發生。" "我不是跟你說什麼可能性,"女孩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告訴你,我剛剛想出一個好主意--既然你特意下井裡思考什麼,那就讓你更能集中精力思考去好了!" "怎麼樣的?" "這樣地。"言畢,她把敞開的那一半井蓋也嚴嚴實實地蓋上。無懈可擊的、完美無缺的黑暗於是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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