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位名為梶原資之的武士。”喝下一大口酒後,博雅才開口。
“唔。”晴明慢條斯理地啜飲著酒,傾耳細聽。
“資之年約三十九歲。之前本是圖書寮的官員,現在辭職不干,當和尚去了。”
“為什麼要當和尚?”
“一年前他雙親同時因病去逝,頓時百感交集,便削髮為僧。”
“哦……”
“以下的話才是重點:資之入道的寺院,正是妙安寺。”
“在西邊桂川附近那座寺院?”
“對,穿過中禦門大路,再往西過去那兒。”
“然後呢?”
“資之的法號是'壽水',這傢伙為了供養雙親,決定抄寫《般若經》。”
“喔……”
“一天十次,說要連續抄寫一千天。”
“佩服!”
“到今天為止,終於過了一百多天,可是壽水那傢伙,最近八天來正為了一隻妖物傷透了腦筋。”
“妖物?”
“對。”
“怎樣的妖物?”
“嗯……是個女妖物。”
“是女的?”
“而且這女的還相當妖艷哪。”
“你看過了?”
“不,我沒看過。”
“什麼嘛!”
“是資之……是壽水這樣講的啦。”
“算了。你先說到底是怎樣的妖物吧。”
“是這樣的,晴明……”
博雅再度端起酒杯,喝口酒後才開口:“一天晚上……”
博雅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夜,戌時過後,壽水才准備就寢。
壽水睡在妙安寺別室的僧房內,每晚都在僧房獨眠。
妙安寺是座小寺院,和尚不到十人,加上壽水,總計只有八人。
那不是專門讓和尚在此修行的寺院,而是讓稍有名號的公卿與武士因故退休後,能夠安身立命的好地方。事實上,這也是妙安寺的用處。
待在妙安寺的人不必像密教僧那樣刻苦修行,也不像一般和尚受戒律的束縛,只要請親友不時捐點香油錢給寺院即可。他們不但偶爾能在吟風詠月的聚會中露面,也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別室僧房,當作自己的個人住屋。
那夜,壽水突然醒來。
起初他不知道自己清醒了,本以為還在睡夢中,卻發現自己睜開雙眼,凝視著天花板發青的暗影。
為什麼會突然醒來?
壽水轉頭一看,只見青藍月光照在面向庭院的紙窗上,映襯出楓葉葉影。
那是最近開始流行的紙糊小窗。
外面似乎吹著微風,楓葉葉影在紙窗上微微搖動。
照在紙窗上的月光,明亮得有點刺眼。
從紙窗照進來的月光,將房內黑暗染成一片靜寂明澈的青藍。
壽水暗忖,大概是月光透過紙床照在自己臉上,才覺醒過來。
外面到底是怎樣的月色呢……
壽水深受吸引,掀開被褥,拉開紙門。
沁涼的夜氣流入房間。
他探出半張臉仰望夜色,原來,在楓樹樹梢的天際,掛著皎潔的上弦月。
楓葉在月光下臨風搖曳。
壽水心頭一動,想到外面瞧個仔細。
便打開房門,跨出走廊。
黑色木板走廊與庭院之間沒有隔牆,平日木紋清晰可見的黎黑木板走廊,因表面覆上一層青藍月光,看來竟有如刷洗得玲瓏剔透的青黑色石磚。
庭院草木在夜氣中瀰漫幽香。
壽水踩在冰涼的走廊上,赤足前行,終於察覺到“那個”。
所謂的“那個”,其實是人。
他往前走了幾步,只見走廊前方蜷曲著一塊黑影。
那黑影是何時出現的?
記得剛才步出走廊時,確實沒看到這東西呀。
不,也許是自己眼花看錯了,那黑影很可能一開始便在那兒了。
壽水頓住腳步。
是人。
而且是一個女人。
女人低垂著臉,跪坐在走廊上。
身上穿著綾羅單衣。
單衣下似乎一絲不掛。
月光滑落在女人蜿蜒垂地的長發上,散發著黑亮潤澤的光芒。
冷不防——
女人抬起臉來。
不過,只是微微抬高下巴而已。
從正面看去,女人依然低垂著臉,加上壽水是居高而望,更是無法看清女人的五官。
女人舉起右袖,遮住嘴巴,袖口中露出白皙的手指。她用長袖和手指遮掩著嘴,令人無法看清她的嘴巴。
女人漆黑的雙眸,正斜睨著壽水。
那是雙嬌美又晶亮的眸子。眼神像是在哀訴什麼,直直凝望著壽水。
一雙愁苦、悲切的眸子。
“你是誰?”壽水問。
然而,女人卻悶聲不響。
沙沙……回應的是隨風婆娑的楓葉。
“你是誰?”壽水又問了一次。
女人依然悶聲不響。
“有什麼事嗎?”壽水繼續追問。
但是,女人還是悶聲不響。雖然不吭聲,雙眸中的悲淒神色卻益加濃厚。
壽水跨前一步細看,女人的模樣虛無縹緲,怎麼看也不像是這世上的東西。
“妖物嗎?”壽水再問,不料女人挪開了遮住嘴唇的手。
壽水大聲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