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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節

陰陽師 梦枕獏 3947 2018-03-21
水無月初,源博雅朝臣來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無月是太陰曆六月。相當於現代七月十日又過幾天。 梅雨期還沒結束。連續下了幾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過,倒也不是陽光燦爛的晴天,只是天空泛白得像貼了一張薄紙。 清晨時分。 濕潤的樹葉和花草光鮮動人,空氣沁涼如水。 源博雅邊走邊觀看右方晴明宅邸圍牆。 那是大唐建築式圍牆。 胸至臉部高之處有雕飾,上面是唐破風式裝飾屋瓦。令人聯想起寺院圍牆。 博雅身上是圓領公卿便服,腳下是皮靴,由鹿皮製成。 空氣中飄浮著無數比霧氣還細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會吸進水氣而變重。 源博雅朝臣——身分是武士,左腰佩帶長刀。 看來年約三十六、七歲,行步和舉止雖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葉,容貌卻不粗獷。

長得一副老實樣,表情卻無精打采。 臉上顯得悶悶不樂,胸中似乎懷有憂慮。 博雅立在大門前。 大門沒關,門戶大敞。往裡頭探望,可以看見庭院。 滿院子的應時花草青翠繁茂,還殘留著昨晚的雨滴。 簡直像一座破廟——博雅的表情如是說。 庭院雖還不到荒野的地步,卻看得出幾乎從未修整。 這時,一陣甘美香味飄進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個中道理。 原來,草叢中有一株高大的老藤樹,莖上有一串遲開的紫藤。 “不知晴明真的回來了沒有……”博雅喃喃自語。 雖然深知晴明那任由花草樹木自由從生的作風,但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話了。 博雅嘆了一口氣,突然發現一個女人從正房走出來。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著狩衣。

女人來到博雅面前,微微頷首請安:“恭候光臨。” 是個二十出頭、鵝蛋臉的漂亮女人。 “你在等我?” “吾家主人說博雅大人大概快駕臨了,吩咐我出來迎客帶路……” 怎麼知道我會來?博雅不明所以地跟在女人身後。 木板房間上鋪著榻榻米,晴明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望著博雅。 “來了?”晴明開口。 “怎麼知道我會來?”博雅問道,同時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買酒,那人回來告訴我,說你正往這邊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很想喝京城酒。你呢?怎麼知道我已經回來了?” “有人通知我,說晴明宅邸昨晚點燈了……” “原來如此。” “最近一個月你到底去哪兒了?”

“高野。” “高野?” “嗯。” “為什麼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麼事?”博雅問。 “說出來也無妨,可是……” 這兩人年齡相仿,但晴明看起來比較年輕。 不僅年輕,五官也很端正。鼻樑高挺,嘴唇紅得猶如淺淺含著胭脂。 “可是什麼?” “你是個老實人,可能會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吧。” “別說廢話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說。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關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麼?” “比如說,'何謂咒?'這類的問題。”

“咒不就是咒嗎?” “話雖這麼說,可是我突然想到有關這問題的答案。” “想到什麼?”博雅追問。 “嗯……例如,咒的意義很可能是名。” “什麼名?” “餵,博雅,別急。好久沒一起喝酒了,來一杯如何?”晴明微笑著問博雅。 “雖然不是請我來喝酒,不過人家請喝酒我不會拒絕。” “別這麼說,陪我喝吧!”晴明拍了一下手掌。 房外馬上傳來布帛摩擦地板的聲音,旋即出現一位雙手捧著盤子的女人。 盤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內似乎已經盛好酒。 女人先將盤子擱在博雅面前,退出房後,捧出另一盤子擱在晴明面前。 然後,女人在博雅酒杯內斟酒。 女人斟酒時,博雅一直凝視著她。 這女人也身著狩衣,但與方才出來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齡也是二十出頭,豐滿的嘴唇和白皙的脖頸,散發撩人的魅力。

“怎麼了?”晴明問,博雅正目不轉睛望著女人。 “她不是剛剛那女人。” 聽博雅如此說,女人微笑著行了個禮,接著為晴明斟酒。 “是人嗎?”博雅問道。 博雅的意思是,這女人是晴明操縱的識神,或是其它東西。 “想試試看嗎?”晴明說。 “試什麼?” “今晚讓她們潛到你房間……” “別開玩笑了,無聊!”博雅回說。 “乾杯吧!” “幹!” 兩人飲盡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於空杯子裡。 博雅注視著女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每次來,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麼?” “搞不清楚這棟房子裡到底有多少人。每次來都看到新面孔。” “何必想那麼多。” 晴明說畢,伸手向盤子上的烤魚下箸。

“是香魚嗎?” “早上有人挑來賣,就買下了。是鴨川香魚。” 香魚長得相當肥,也相當大。 用筷子戳取熱騰騰的魚身時,戳開處還冒出一股熱氣。 敞開的房門外,庭院盡入眼簾。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勢又重拾話題。 “再繼續下去,剛剛那有關咒的話題。” “剛剛講到哪裡?”晴明喝了口酒裝傻。 “別賣關子啦!” “舉例來說,你認為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麼?”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說,“別讓我想,晴明,你說吧。” “嗯,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點點頭。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這類的'名'?”

“沒錯。其它如山、海、樹、草、蟲等,這些名稱也是咒的一種。” “我不懂。” “所謂咒,簡單說來就是束縛。” “……” “要知道,名稱正是束縛事物本質的一種東西。” “……” “如果這世上有無法為其取名的東西,表示那東西其實什麼都不是。也可以說根本不存在。” “你講的道理很難理解。” “……再舉個例來說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樣是人,但你是受'博雅'這個咒所束縛的人,而我是受'晴明'這個咒所束縛的人……” 可是,博雅還是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沒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於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應該也跟著消失才對呀!” 晴明微微搖頭,不肯定也不否定。 “這世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也可以用名來束縛。” “是嗎?” “比方,男人喜歡女人,女人也喜歡男人。如果用名稱來束縛這種感情,便是'戀情'……” “原來如此。” 博雅點頭,卻仍是無法理解的樣子。 “可是,就算沒有'戀情'這個名稱,男人一樣會喜歡女人,女人也一樣會喜歡男人吧……”博雅說。 “那當然啦……”晴明爽快回答,“這是兩回事。” 說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換個說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樹的庭院。 “那兒有藤樹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為'蜜蟲'。”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樣?” “結果它就很癡情地等著我回來。” “什麼意思?” “所以它還有一串遲開的紫藤。” “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博雅說。 “還是用男女的例子來說明比較易懂?”晴明望著博雅。 “你給我說清楚一點!”博雅回道。 “假如有個女人非常愛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東西,送給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麼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對女人說,'親愛的,我送你那月亮',這樣就可以了。”

“什麼?” “如果女人答應接受,那月亮便屬於女人。” “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質。” “完全聽不懂。” “不懂也沒關係,高野那些和尚個個自以為是,認為只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對世上所有事物下咒。” 博雅聽了之後,目瞪口呆。 “餵,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個月,難道都跟和尚討論這問題?” “是啊。實際上只討論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難懂呀!” “對了,我不在時,有沒有什麼趣事?” “也許不能說是趣事,不過十天前,忠見過世了。” “《迷戀伊人矣》的壬生忠見?” “是啊,整個人骨瘦如柴。” “還是什麼都不肯進食?” “是啊,等於是餓死的……”博雅回說。 “今年三月——彌月時的事吧?” “嗯。” 兩人連連點頭說的,是三月在皇宮清涼殿舉行的和歌競賽。 和歌競賽,是將歌人分為左右兩組,分別朗誦事前出題並已作好的各一首和歌,彼此競賽優劣的大會。 晴明所說的《迷戀伊人矣》,正是壬生忠見在和歌競賽中所詠的和歌首句。 這是忠見的作品。 彼時和忠見較量優劣的,是平兼盛。 這是兼盛的作品。 當時甄別作品好壞的審判,是藤原實賴,而藤原實賴無法鑑別這兩首和歌孰優孰劣,正左右為難時,村上天皇見狀,喃喃念出其中一首。天皇念出的,正是《私心藏密意》。 藤原實賴宣布平兼盛獲勝時,忠見低聲尖叫了一聲,臉刷地變白,血色盡喪。好一陣子,這事成了宮中的熱鬧話題。 那天以後,忠見食慾喪失,回家後一直臥病在床。 “聽說最後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自盡而死。” 據說,忠見曾努力想進食,卻怎麼也無法吞下食物。 “外表看起來溫柔文雅,其實是凡事念茲在茲的男人……”晴明低聲道。 “真是難以置信,不過是作品輸給人家而已,竟會連東西也吃不下。”博雅喟嘆不已,端起酒杯。 此時,已沒人為他們斟酒,兩人都自酌自飲。 博雅拿起酒瓶為自己倒酒,再望著晴明說:“結果,聽說出現了。” “出現什麼?” “忠見的冤魂出現在清涼殿。” “呵。”晴明嘴角現出微笑。 “聽說有好幾位值更人都看到了。他們看到面無人色的忠見,口中喃喃念著《迷戀伊人矣》,於深更半夜在濛濛絲雨中,哀哀欲絕地從清涼殿踱步到紫宸殿……” “真有趣。” “你不要覺得好玩。這是近十天來發生的事。萬一傳進皇上耳朵裡,驚嚇之餘,搞不好會吵著要遷居。” 看博雅一本正經的樣子,晴明連連點頭表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話說回來,博雅,你到底怎麼了?”晴明突然開口問。 “什麼怎麼了?” “該講正題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對我說嗎?” “你知道了?” “你臉上寫得很清楚呀。你本來就是個老實人。” 晴明的口吻雖飽含嘲弄,博雅卻不苟言笑地回答。 “晴明,老實說……”連口吻都變得鄭重其事,“五天前的夜晚,有人偷走皇上珍藏的玄象……” “喔!” 晴明手中握著酒杯,深感興趣地湊過頭來。 “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稱。雖說只是樂器,但凡是名器均有專名。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珍藏,是大唐傳入之寶。 古籍《胡琴教錄下》記載: “到底是何人、何時、用什麼方法偷走的,一點眉目都沒有。” “那可真傷腦筋喔!” 可是,晴明的臉上卻毫無傷腦筋的樣子。在博雅面前,晴明似乎會不自覺表露本性。 “而且前天晚上,我聽到玄象彈出來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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