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春日原野。
無論是原野或青山,都宛如籠罩了綠意云煙。
樹木枝頭上均抽出新芽,原野上剛萌芽的百草則披著一層令人忍不住要嘆息的嫩綠。
道路兩旁長出野草,地面上星散著吐露小藍花的婆婆納。
有些地方雖還殘存著少數遲開的梅花,不過大部分的櫻花都快盛開了。
“晴明,這風景真棒。”博雅發出心蕩神馳的聲音。
“還不錯。”
晴明邊回應,邊悠然自得地在博雅身旁漫步。
兩人走在坡度不怎麼陡的山路上。
覆蔽在兩人頭上的礫樹和山毛櫸枝葉陰影,隨著陽光一起落在晴明所穿的白色狩衣上,描繪出美麗圖案。
此處是八瀨。
不久前,兩人下牛車,將牛車、車夫、隨從等人都留在原地。說好明天依約定的時間再來接送。
路,已狹窄得無法讓牛車通行。
“餵,晴明,你實在很不坦率。”
“不坦率?”
“我說這兒風景很棒,你卻一副不干己事的態度說'還不錯'。”
“我本來就是這種態度。”
“那你平常就是這副不干己事的臭模樣了。”
“嗯。”
“看到好的東西就說好,看到美麗的東西就說美麗,坦率地表露出內心感情比較……”
說到此,博雅閉住嘴。
“表露出來比較怎樣?”
“比較不累……”博雅嘀咕了一句。
晴明笑出聲來。
“笑什麼?”
“你是在擔心我?”
“唔,嗯……”
“你叫我要坦率地表露內心的感情,所以我笑了,結果你又問我笑什麼,那我到底該怎麼辦?博雅啊……”
當然這兩個人不是在吵架,也不是在爭辯。
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調侃而已。
“話說回來,應該快到了吧……”晴明問。
“再一段路就到了。”博雅回答。
兩人的目的地是一座名為紫光院的寺院。
寺院很小,主佛是一尊約為三尺高的木雕觀音菩薩,一位名叫如水的老法師獨居在此。
前天,如水法師與源博雅一起來到晴明宅邸。
“這位是如水法師,很久以前我曾經受法師多方照顧。”
博雅如此向晴明介紹。
“如水法師獨自住在八瀨深山一座名為紫光院的寺院,似乎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麻煩事。聽了法師的描述後,晴明,我覺得這應該是你分內的事,便請法師一起過來。你能不能聽聽如水大人所講的事?”
於是,從如水口中得知了下述之事。
如水是兩年前才住進紫光院。
據說,紫光院本來是隸屬真言宗的寺院,某段時期曾有住持掌管。當時那位主持還算很盡職,經常念經,可是,主持過世以後,便沒人再住進去。直至兩年前為止,紫光院都還形同一座破廟。之後由如水法師繼任,接管寺院。
如水法師本來是宮中樂師,專任吹笙,卻和某位貴夫人陷入難分難捨的關係。然而,對方是有夫之婦,因而東窗事發後,遭逐出宮廷。
最初他寄居在某位真言宗僧侶友人的寺院,耳濡目染久了,經典也就無師自通,更可以有樣學樣地主持僧侶的佛事。於是,便在友人的寺院接受了形式上的灌頂儀式。
那時侯,如水偶然得知八瀨有座破廟,就決心住進去。
住進去以後,起初忙著修理正殿與其他地方,接著每天念經拜佛。等寺院總算恢復了應有的格局時,如水發現一件很奇妙的事。
那就是每天下午,總會出現一位不知來自何方、雍容文雅的老婦。老婦總是在正殿前擱下一些花、殼果、樹枝,然後離去。
如水有時會與老婦碰面,即便沒看到她,她也會在不知不覺中來到寺院,如常地在正殿屋簷下擱著樹枝與殼果。
每天都是如此,幾乎從未間斷。
看到老婦時,如水若向對方打招呼,對方也會回應如水,但彼此之間卻從未刻意交談。
雖然對那老婦為何要如此做的理由深感興趣,不過人家或許有難以啟齒的苦衷,因此如水也不向對方發問,就這樣不知不覺過了兩年。
不過,最近就連如水也忍不住了,開始在意那老婦。
對方到底是什麼身份當然不得而知,但身邊不帶任何隨從,且無論下雨天或下雪天,每天單獨一人、風雨無阻地前來這座小寺廟,畢竟非同小可。
也許對方不是人,而是妖精也說不定。
不管是人或妖精,身為僧侶的如水每次一想起那老婦,總會感到熱血沸騰。
某天,如水終於按捺不住,向老婦搭話。
“這位夫人,非常感謝您每天都來正殿供奉花和樹枝,不過,請容敝人問個失禮的問題。您到底是何方貴人?”
老婦一聽,馬上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回道:
“法師大人,您總算發問了……”
接著又說:
“我住在離這兒往西不遠處的市原野,出於某種因由,才會每天都來叨擾貴地。我也曾擔憂這種舉動會給主持大人帶來困擾,所以打算等主持大人哪天親自發問時,再順便請教一下主持大人的意見,而今天總算等到主持大人開口了……”
無論是嗓音或姿態,老婦的應對舉止都很柔和,風度文雅。
“怎麼會帶來困擾?千萬別這麼說。不過,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將您每天都來供獻花枝的理由告訴敝人?”
“多謝主持大人的關懷,那我就全盤托出好了。另外,我也有事想煩勞主持大人代為解惑。明天這個時候,能不能勞駕主持大人光臨我在市原野的草堂呢?”
老婦接著向如水詳細說明自己住在市原野何處。
“那兒有兩株櫻花神木,神木中間有一座草堂,正是我住的地方……”
“敝人一定準時如約。”
“一定喲。”老婦再次叮囑過後才離去。
第二天……
如水於約定時刻前往老婦所指定的地方。
到了那裡一看,果然有兩株櫻花神木,也果然如老婦所言,神木之間有座草堂。
草堂上,櫻花已開了五成。
“有人在嗎?”
如水呼喚一聲,草堂內有了動靜,老婦出來了。
細看之下,如水發現老婦臉上化著淡妝。
“歡迎主持大人大駕光臨。”
老婦牽起如水的手,打算拉他進屋。
那動作柔情綽約,隱含媚氣,完全不似老婦該有的舉止。連氣息都令人感覺香氣芬馥。
如水情不自禁跨進了草堂,但見草堂內雖狹窄,卻整理得明窗淨几,角落有寢具,也準備了酒菜。
“來,來,這兒來……”
老婦拉著如水的手連連催促。如水冷靜地問:
“您打算做什麼?”
老婦露出黏人的笑容。
“人都來到這兒了,您不會是想逃之夭夭吧?”
老婦握著如冰的手,怒目橫眉地瞪視著如冰。
如水想掙脫老婦的手,卻擺脫不了。
“您是嫌我太老了是不是?那,您看,這樣的話……”
老婦還未說畢,她那張仰望著如水的臉,瞬間全沒了皺紋,化為一張既年輕又美貌的臉。
“這樣的話,您滿意嗎?”女人向如水微笑。
如水頓時領悟眼前的女人果然是妖精,使出全身力氣想掙脫女人的手。
女人瞪視著如水。
“不願意?”女人的聲音突然變成男聲。
如水往後退步,女人跟著往前逼近。
“人家不願意喔!人家不願意噢!連這個爛和尚也討厭你哦!看你每次到寺院去時,總是全身發出淫氣,現在想來,那些淫氣也不知到底發到哪裡去了……”
女人的鮮紅雙唇發出男人聲音。
“您到底嫌我什麼?”這回是女聲。
“不,不,您不會走掉吧?您不會回去吧?”這回也是女聲。
接著又自同一雙鮮紅雙唇中發出一陣男人的哄笑,宛如在嘲笑女聲。
“哇哈哈哈哈……”
這無疑是妖精了。
如水恐懼不安起來。
如水口中喃喃念著《般若心經》。
瞬間,女人的臉色變得兇惡可怕起來。
“哎呀……”女人放開緊緊握住如水的手。
根據如水所說,那時他趕忙掙脫女人的手,逃出了草堂。
當天晚上……
如水就寢後,聽到有人在門外敲門。睜開眼睛,如水往外問道:
“是哪位呀?”
“是住在市原野的女人,請開一下門哪。”
正是那女人的聲音。
如水驚恐地蒙上棉被,專心一致念著經文。
“哦,他不願意,看吧,連那糟老頭都嫌棄你呀。”
這回又從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
“如水大人,請開一下門哪。”
“如水大人!”
“如水大人!”
“哎呀……”
“如水大人……”
呼喚如水的女聲與男聲持續了一陣子,然後消失了。
如水說,當時他嚇得魂不附體,門外聲音消失後,仍一直念經到清晨。
那晚以後,連續兩夜都發生同樣的事。
老婦已不再於白天到寺院來供獻,但每逢夜晚,那女人的聲音便會來敲門。
如水實在忍無可忍,只好找博雅商談善後。
“到了,晴明。”
博雅停住腳步,伸手指向前方。
前方山毛櫸枝葉間,隱約可見寺院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