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抵達宅邸。
傭人立即帶領晴明與博雅來到了貴子的寢室。宅邸內,氣氛倉惶失措。
來客也能察覺出女侍都屏氣斂息地躲在各間房內,在黑暗中睜大雙眼,緊張不安地呼吸。
庭院中燃燒著幾堆篝火,走廊四處也都點上燈火。
幾名看似警衛的武士,佇立在庭院篝火四周。
晴明和博雅並肩坐在傭人領入的房間內,貴子坐在兩人對面。
貴子年約二十四、五歲,膚色白皙,丹鳳眼。
貴子身旁坐著一位面無表情卻看似洞悉一切的老婦。不過,老婦的雙眼偶爾會浮出不安與恐懼的神色。
迎接了晴明與博雅後,貴子便吩咐眾人離開,僅留下老婦在身邊。由此看來,貴子極為信賴這位老婦。
晴明鄭重地向貴子請安,再介紹了博雅。
“我想他可以幫上忙,所以帶他一起來。所有可以對我坦述的內情,都可以讓這位博雅知道。”
聽晴明如此說,貴子行了禮:“一切悉聽尊便。”再轉頭望向老婦:“她是……”
“我是浮舟,貴子小姐小時候是喝我的奶水長大的。”老婦行了禮。
原來如此,難怪老婦會留在貴子身邊。
“話說回來,宅邸內似乎相當騷然不安。”晴明環視著四周問。
“半個時辰前,有個女侍遇到很詭異的事……”貴子悄聲回應,臉上浮出驚懼的表情。
燈火火焰在貴子臉頰附近搖來晃去,但她的臉色看起來卻很蒼白。想必已血色盡失。
“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她說,在走廊行走時,有個濕黏黏的東西絆住她的腳。”
“唔。”
女侍發出悲鳴跌倒在地。
其他人聽聞女侍的叫聲趕過來時,絆住女侍的東西已失去踪影。然而,女侍赤裸的腳上,卻沾滿了鮮紅血跡。
“那我來得正是時候。看樣子,事情進行得比我想像中還快。”
晴明雖盡量壓抑心情,聲音聽起來卻好像很愉快。如果耳力敏銳,一定能聽出晴明聲音內充滿藏不住的歡欣。
不過,貴子當然察覺不出含蘊在晴明聲音內的感情。
“難道是在遠助家打開盒子時,從裡面逃出來的黑色東西已經來到這兒嗎……”
“當然有可能,但在判斷之前,請夫人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是。”
“夫人看過盒子內的東西嗎?”
“……”
“到底如何呢?”
“看過了。”貴子細聲回答。
“那盒子現在還在這兒嗎?”
“是。”
“能讓我看看嗎?”
“是。”貴子點頭,望向老婦。
老婦也點點頭,無言地站起身,消失在房外。
不久,老婦手中捧著一個以絲綢包裹的四方形東西,回到房內。
“是這個……”老婦說完,將那東西擱在晴明面前。
“借看一下。”
晴明揭開絲綢,取出盒子,打開盒蓋。
貴子低下頭,抬起右手,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視線。
晴明面不改色地觀看了盒內一會兒,轉頭問:
“博雅,你要看嗎?”
“唔,嗯……”
博雅點頭,膝行過來,探看盒子內的東西。一看便立即移開視線,回到原來的席上,額頭上冒出一顆顆細汗。
“夫人知道盒子內的東西嗎?”晴明問。
“知道……”貴子以僵硬的聲音回答。
“是哪位大人的?”
貴子聽晴明這麼一問,垂下頭來,幾度張開嘴巴又閉上,欲語還休。
最後,貴子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來,望著晴明。
那是張凜然的臉。貴子以挑戰的眼神瞪視著晴明,一口氣說出:
“是藤原康範大人的東西。”
“眼珠呢?”
“看不出眼珠是哪位的,不過大概也是康範大人的……”貴子剛毅地說。
“是住在二條大路的藤原康範大人……”
“是。”
“聽說藤原康範大人已失踪了三、四天,沒想到竟發生這種事……”
“……”
“藤原康範大人來這兒訪妻嗎?”
“是。”
“藤原大人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夫人心裡有數嗎?”
晴明剛問畢,“啪噠”一聲,有個東西掉落在貴子膝前。
鮮紅的,血滴。
“啊!”
貴子大吃一驚,不自禁仰頭一看,冷不防從半空又掉落一樣東西,覆在貴子臉上。
是大量的黑色長發。
貴子來不及發出叫聲,便仰面朝天倒下,全身痛苦地掙扎扭動。她雙手又揪又抓,拼命想扯掉纏在臉上的黑髮,卻扯不掉。
“貴子小姐!”
老婦撲過來,抓住貴子臉上的黑髮想拉開,卻照樣拉不開。抓住黑髮再用力拉扯的話,貴子的頭也會跟著湊過來。用腳抵住貴子的胸口再用力拉扯,反而讓貴子更加痛苦地直打滾。
“不行,頭髮已黏在臉上。”晴明說。 “用力拉扯的話,貴子小姐的臉皮也會剝落。”
“可、可是……”
“這不光是頭髮,是頭皮。是連頭皮一起剝下來的頭髮。黏貼在貴子臉上的是頭皮部分。”
“那、那、那該怎麼辦才好呢?晴明大人……”老婦驚慌失措地望著晴明。
貴子的眼睛、嘴巴、鼻孔都塞住了,無法呼吸。她痛苦地在地板上掙扎翻滾,自己雙手緊抓住頭髮拼命想剝開,當然,也剝不開。
“博雅!”晴明站起身,俯視著貴子大叫,“你按住貴子小姐讓她不能動彈,再用手拉扯頭髮看看!”
“好。”
博雅迴聲後,按住掙扎翻滾的貴子,伸出右手抓住頭髮。
沙沙!
突然,頭髮蠕動起來,纏住博雅右手,接著往上攀纏至手腕、手臂、胳膊。
“怎、怎麼辦?”博雅求助地望著晴明。
“你讓貴子不要亂動。”
晴明邊說邊繞到貴子頭部前方,雙手捧起貴子的頭。
“晴明,貴子小姐無法呼吸。這樣下去她會死的!”博雅大叫。
“晴明!”博雅的聲音已幾近悲鳴。
晴明捧著貴子的頭,“唔嗯……”咬緊牙根,從唇間擠出悶聲。
不久,貴子突然全身癱軟,文風不動。
“晴明!”
“糟!”
“怎麼了?”
“不行,貴子小姐她……”
“到底怎麼了?”
“撒手塵寰了。”晴明宛如從喉嚨擠出苦汁地說。
“什麼!”
“抱歉,是我的失敗……”
“這……”
博雅剛語畢,“嗤”的一聲,覆黏在貴子臉上的頭髮鬆開了。
博雅茫然自失地站起來。
晴明將貴子的頭擱在自己膝上,雙手捧著兩側仔細端詳。
貴子的臉沾滿了鮮血,不過,那鮮血當然不是貴子的血。
立在一旁的博雅,右腕上垂掛著一頭黑長發。
自博雅手腕垂落到地板附近的長發,正是一塊從頭顱剝下、連肉帶血的頭皮。
撲通一聲,頭髮落在地板。
纏在博雅右手腕上的髮絲,逐漸鬆散。最後,全部落在地板。
晴明伸出左手,抓住落在地板上的女人長發,站起身來,右手則拿起地板上仍燃著的燭台,跨出腳步。
“晴明,你要去哪裡?”
“你也過來,博雅。”
“你想做什麼?晴明,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太遲了。貴子小姐已經斷氣了。”
晴明聽而不聞地走到院子前的窄廊,將握在右手的燭台火焰挨近左手中的女人長發。
頭髮著火後,晴明再將燃燒的頭髮拋到庭院中。
女人長發在庭院泥地上熊熊燃燒起來。
那頭髮宛如具有生命,在泥地上站立起來,扭動著身子,令火焰飄飄搖搖。長發一扭動,火焰便愈加熾烈地纏縛住髮絲。頭髮和皮肉燃燒的臭味,飄蕩在夜氣中。
不久,長發燒盡,火焰也消失了。
“博雅,回去吧。”
“回去?回哪兒?”
“貴子小姐身邊。”
“貴子小姐?”
“嗯。”晴明語畢,帶頭先跨出腳步。
回到方才的房間,只見貴子仰躺在錦緞鑲邊的榻榻米上,老婦人正趴在她胸前泣不成聲。
“奶娘,您沒必要哭了。”
說完,晴明在老婦身邊蹲下,讓其退開,再扶起貴子,用膝蓋輕壓了貴子背部一下。
結果——
“呼……”地一聲,貴子雙唇吐出一口氣,睜開緊閉的雙眼。
“我、我……”貴子惶惑不安地環視四周,看到扶著自己的男人臉孔,開口呼喚:“晴明大人……”
“貴子小姐!”
“晴明!”
老婦和博雅同時大叫。
“已經沒事了。全部解決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改天我再慢慢說給你聽,現在還是好好休息吧……”
晴明說完,望向老婦人:“快去端一碗開水來,再整理一下貴子小姐的被褥……”
“是、是!”
老婦如墮五里霧中,回應了一聲,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