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喝酒。
晴明、博雅、猿重,以及猿重之妻,四人圍坐在地爐旁,就著素陶酒杯喝酒。
茅屋外,暴風雨的騷鬧聲益發增強。鴨川的潺潺流水聲已變成轟隆聲,從黑暗深處傳過來。
巨大岩石也被濁流沖走,連岩石與岩石在水中互相衝擊的砰砰聲,都能傳進茅屋。
偶爾,上空閃電飛馳,緊接著是幾乎能震動天地的雷聲轟然作響。原本藉火光依稀可見的晴明與博雅的臉,在閃電發光時,瞬間會浮託在黑暗中。
“天氣變得真糟糕。”博雅說。
“噓!”晴明輕聲道。
猿重夫妻頓時緊張起來。
“來了。”晴明說。
彷彿配合晴明的話,茅屋外傳來一陣低沉駭人的響聲。
牢穩堵住的入口處草蓆外,似乎有人站著。
“請問……”
“請問……”
細弱的聲音夾在風雨聲中傳了進來。猿重夫妻倆全身縮成一團。
“晴明,有人來了。”博雅說。
“原來你也聽到了?”
“嗯。”
“大概是這天地的喧嘩,令你的心也興高采烈地一起騷動吧。”
“我沒有興高采烈。”
“只是一種比喻而已。因為你有聽得出笛子與和琴那微妙音調的耳朵,所以似乎你的耳朵呼應這天地的喧嘩,才聽得到門外那聲音。”
晴明如此說明,茅屋外那對男女的聲音仍接連不斷傳進來。
“猿重大人……”
“猿重夫人……”
“不快去的話,會沖走呀。”
“快沖走了。”
“快呀。”
“快呀。”
配合那聲音般,一陣烈風搖撼茅屋,接著傳來有人剝開壁板的聲音,來勢洶洶的風雨自剝開處飚進茅屋。
“喔,打開了。”
“正是前些夜晚說的那個地方。”
外面傳來兩人滿心歡喜的聲音。
“告訴他們,現在就出去。”晴明吩咐渾身顫抖的猿重夫妻。
“是、是……”猿重面無血色地點頭,“現、現、現在就出去。”聲音近乎悲鳴。
“現在就出去!”猿重的妻子尖叫起來。
“喔。”
“喔。”
“那就快快出來吧。”
“那就快快出來吧。”
晴明邊聽聲音,邊挨近博雅說:“你將這個從草蓆縫隙塞出去……”
晴明將方才准備好的兩個偶人遞給博雅。
“哦,喔……”博雅接過偶人,奔到草蓆前。
從草蓆縫隙塞出兩個偶人,博雅順便偷窺了外面一眼。
電光一閃,站在草蓆外的那兩人的身影,瞬間懸浮在黑暗中。
全身承受豪雨敲擊的男與女,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那表情,深深烙印在博雅眼底。
男女的身影消失了,博雅手中的兩個偶人,也如同被人奪走般,同時消失。
“總算出來了。”
“總算出來了。”
草蓆外傳來兩人的聲音。
“快,快上路。”
“快,快上路。”
那聲音離茅屋已相當遠。
“博雅,開始追吧。”晴明說。
“在這種暴風雨中?”
“總得去看看他們的後果啊。”晴明沒戴斗笠也沒披蓑衣,掀開草蓆跑出去。
“等、等等……”博雅也隨後跑出去。
一到外面,受雨水敲打,當下兩人全身濕透。
“別擔心,我們還會回來一趟。”
晴明向茅屋內的猿重吩咐後,邁開腳步走在暴風雨中。身後,跟著落湯雞博雅。
漆黑夜色中,天地轟隆作響。
雨。
風。
黑暗中傳來澗澗水聲。
博雅在烏天黑地中,根本分不清風雨聲與流水聲。
“晴明!”博雅大叫。
“博雅,這邊!”晴明回應。
博雅向晴明發出聲音的方向走過去,撞到某人身體。原來是晴明。
“博雅,你抓住我的狩衣,跟在我身後。”
博雅抓住晴明的狩衣後,晴明再度邁開腳步。
按理說,兩人應該在河堤上往河川下游方向走,可是,博雅已蒙頭轉向了。
“要加快速度嘍。”晴明加快腳步。
雨滴大得令人疼痛,有如身在洪水中。
“快到碎花橋了。”晴明說。
突然,晴明停住腳步。
“博雅,水流很激烈……”
博雅知道晴明說的大概是河水,但他看不見河水。
“橋就在眼前。”
“橋?”
什麼都看不見,耳邊只有轟隆作響的暴風雨聲、嘩啦啦的水流聲。
“那兩人正在過橋。”晴明將自己眼見的光景,講給博雅聽,“話又說回來,這水流實在很激烈,看樣子,橋大概會撐不住。”
“可是,最近無論發生什麼洪水,這橋都不會沖走。”博雅大喊。
“那恐怕只能到今晚為止吧。”晴明說到這兒,低聲叫了起來,“唷,橋在搖動!”
“博雅,橋快沖走了!”
聲音還未停止,咯吱咯吱、嘎啪嘎啪地,橋的碎裂聲已傳到博雅耳裡。
這時,上空倏地亮起一道閃電。數秒鐘,閃電照亮了黑漆漆的世界。
瞬間,博雅“喔”的一聲,為自己所見的光景而屏氣斂息。
那是異樣的光景。博雅所見,幾乎令他兩腿發軟。因為他熟悉的鴨川已失去踪影。
博雅熟悉的鴨川,是一道在廣闊河灘中分成幾條流水往下游潺潺流動的美麗河川。
然而,那美麗的鴨川,現在竟變成一條激揚又漆黑的大河。
水量多到幾乎淹沒左右河堤,滾滾波浪比人還高。房屋大小般的波浪,像是無數個肉瘤,正陸續衝擊橋墩。
水量甚至已增高到橋面。
經不起強大的水勢,橋已傾斜,中央已折斷,往上突起。
而且,中央附近的欄杆上,只見兩個男女人影正往橋下的濁流掉落,不知是自己跳下或被風雨吹下去。
“啊!”
博雅叫出聲時,那光景已消失於黑暗中,旋即傳來岩石落下般的轟隆雷響。
橋破碎的聲音,在黑暗中陰森可怕地作響。
不久,站在風雨中的博雅逐漸聽不到那聲響了。
“晴明……”博雅呼喚。
“結束了,博雅……”晴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