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掛著滿月後過了一天的月亮。
從屋簷上空斜射下來的月光,映照在窄廊。
月光中,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正在把杯對飲。
窄廊上相對而坐的晴明與博雅之間,擱著盛酒的酒瓶。飲儘自己杯內的酒時,兩人便會不經意伸手,自己在杯內斟酒。
彼此均自斟自飲。
庭院中密密麻麻長滿夏草。草葉上皆有露珠,每顆露珠都似月亮棲宿其中,閃閃發光。
幾隻螢火蟲在黑暗中飛舞。
螢火蟲降落地面時,會讓人幾平辨別不出是露珠或螢火蟲的亮光。
晴明身上是寬鬆白色狩衣,支著單膝,背倚柱子。左手舉著酒杯,偶爾將酒杯送到唇邊。
博雅觀賞著月光,陶醉地嘆了一口氣,再喝一口酒,眼神如痴如迷,喃喃自語:“晴明,今晚的夜色真舒服。”
晴明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應博雅,大部分時間都讓博雅自言自語。
晴明唇角經常含著若有似無的微笑,每次送酒到唇邊時,都看似在孕育唇角的微笑。
博雅像是突然想起某事。 “話說回來,晴明啊,你聽說了前陣子那件事嗎?”
“哪件事?”
“皇上與菅原文時大人的事。”
“什麼事?”
“皇上召見文時大人,命他陪皇上作詩那件事。”
“黃鶯嗎?”
“原來你早知道了?”
晴明輕聲地喃喃念出:“宮鶯囀曉光。”
“正是這個!”博雅拍了一下膝蓋。
事情是這樣的:前一陣子,村上天皇召見菅原文時,命他作詩。
歷代天皇中,村上天皇特愛風雅之道。不但對藝文深感興趣,也擅長和琴與琵琶等樂器。偶爾也會吟歌作詩,是位才子。
這時期,吟歌指的是作和歌;而所謂作詩,則是作漢詩。
博雅提出的話題,正是村上天皇作詩的事。
詩題是“宮鶯囀曉光”。詩文如下:
意思是:拂曉時分,黃鶯躲在滿佈露珠的花叢中,悠閒啼叫;月亮西斜時,便躲在柳樹陰影下高歌。
村上天皇極為中意自己所作的這首詩,於是吩咐近侍:“傳喚菅原文時上殿。”
菅原文時是當代首屈一指的文人,也是菅原道真(菅原道真生於西元八四四年,卒於西元九零三年。受父親影響,以文人身分從政,二十六歲即通過方略試。曾權傾一時,締造“寬平之治”,但遭其他貴族排擠,自右大臣之位貶至福岡大宰府任官,兩年後逝於福岡。)之孫,更是文章博士(官吏培育機關“大學寮”的教官,專門教授詩文與歷史,官位從五品下,唐名為翰林學士、文章學士等)。
村上天皇召見了菅原文時,讓他看自己剛完成的詩,問他意見。
“這詩作得如何?”
“相當不錯。”文時回道。
“你也作一首看看。”
村上天皇命菅原文時以同一題目另作一首詩。
這時,文時的詩文如下:
意思大概是:拂曉時分,月亮西斜時,黃鶯在花叢中高歌;中殿的燈火還未熄滅時,便在庭院前的竹林啼叫。
村上天皇閱畢,嘆道:“朕自認此題出類拔萃,文時所作亦佼佼不群。”
村上天皇認為在這個題目下,自己所作的詩應該無人可以比擬,但文時所作的詩,也非常出眾。於是天皇向文時說:“我們來比比看。”
“啊?”
“文時,我們來比較一下,你的詩與朕的詩,到底哪個好?”
文時一聽,左右為難。
“小臣認為,皇上的作品極為傑出,尤其是下句七字,勝過文時……”
“不然。”
沒那回事——村上天皇不同意文時所言。
“你說的是恭維話吧。老實說出你的意見,要不然,往後無論任何事,都不准你向朕奏議。”
文時一籌莫展,將額頭貼在地板,老實承認皇上的詩與自己的詩不分優劣高下。
“實為御詩與文時之詩對等。”
“既然如此,你在此發誓吧。”村上天皇依然逼迫文時說出老實話。
“實為文時之詩略高一籌。”
束手無措的文時,只好承認自己的詩確實比皇上的詩稍微高明一些。語畢,便“逃之夭夭”,打退堂鼓了。
“結果,晴明啊,聽文時大人老實招出後,皇上反而很過意不去。”
哎,朕實在很不起文時——
“皇上這樣說,而且對老實說自己的詩比較傑出的文時大人,贊不絕口。”
“那男人就是這樣。”晴明微微一笑。
晴明口中的“那男人”,指的是村上天皇。博雅正想開口指責,晴明接口:“那,博雅,你知道昨晚的事嗎?”
“昨晚?什麼事?我不知道。”
“博雅啊,其實也有其他人聽聞這件事後,深受感動。”
“深受感動?”
“你知道大江朝綱大人嗎?”
“喔,當然知道。大概八、九年前,於天德元年(西元九五七年)過世的那位文章博士大江朝綱大人吧?”
“嗯。”
“他怎麼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
晴明開始說明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