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美了……”源博雅入迷地說。
博雅手持玉杯,仰頭望向天空。
這是個月夜。
月亮掛在透明夜空上,連博雅所坐的屋簷下都照進月光。
方才開始,坐在自上空流瀉而下的月光中,博雅如痴如醉地不時嘆氣,獨自說些讚美月亮的話。
場所是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
兩人對酌。燈火一盞。
酒杯一空,兩人身旁的蜜蟲便會無言舉起酒瓶,為兩人添酒。
晴明也坐在月光下,背倚柱子,任憑博雅自言自語。
看似聽而無言,又似傾耳靜聽,無論如何,博雅的聲音似乎傳到晴明耳裡了。
晴明身上寬鬆穿著白色狩衣,對他來說,博雅的聲音宛若樂音。
晴明的紅唇,隱約浮出微笑。
博雅口中所發出的嘆息、驚嘆聲、話語,以及聲調抑揚與呼吸,似乎在在都令晴明感到愜意。
櫻樹嫩葉,在黑暗中搖曳。
發酵般的草叢、樹葉味道,融化於大氣中。
離雨季還有一段日子。
仰頭望著月亮,上空益發清澈,月亮也益發皎潔。
月亮彷彿在夜晚的蒼穹中發出嘹亮響聲。
“在這月光下,我覺得我的靈魂好像也在往天空上升。”博雅說。
“天上好像在演奏我所知的一切樂音……”博雅望向上空,再度說:“實在太美了……”
博雅將視線移回晴明身上,感慰不已地說:
“晴明啊,你不覺得嗎?”
“覺得什麼?博雅。”晴明望向博雅。
“月亮呀……”說畢,博雅又搖搖頭。 “不,是天地。你不覺得,今晚天地比往常還要美,還要令人感動嗎?”
“原來你是說這個。”
“什麼'原來你是說這個'?難道你對今晚的月色無動於衷?”
“有啊。人,因咒而心動,也因心動而滋生咒。”
“啊?”
“人藉由咒來和宇宙產生關聯。美,也是一種咒,為了讓人和宇宙有關聯而存在。”
“又要說咒?”
“聽我說嘛,博雅。”
“聽是可以,晴明,但千萬別講得太複雜。”
“不會講得很複雜。”
“那你說吧。”
“博雅,何謂'美'?”
“什、什麼?”
“我換個說法好了。所謂'美',到底在何處?”
“什、什麼?”
“例如月亮。你剛剛說月亮很美,可是,那個'美',到底在何處?”
“不、不就在月亮上嗎?”
“問題就在這裡,博雅……”晴明紅唇上浮出愉快笑容。
“難、難道不是月亮?”
“別急,博雅。確實是月亮,但是,月亮只是月亮而已。”
“……”
“不如說,博雅,這世上所有人,包括你我,所有生命都滅絕了,會怎麼樣?”
“什麼怎樣?”
“我是說,觀賞月亮的人都死光的話,會怎樣?”
“……”
“換句話說,看到月亮而覺得美的感情,為月亮而心動的感情,全部自世上消失了。”
“……”
“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滅絕了,月亮還是月亮。大概仍同今晚一樣,發出皎潔月光吧。可是,月亮雖然還在,但月亮的美,卻會和人一起消失。”
“晴明,你還是講得很複雜。”
“一點都不復雜。”
“很複雜。”
“別這樣說,博雅,好好聽我說……”晴明微微向前探身。 “反過來說,如果月亮不存在,又會怎樣?”
“又會怎樣?”
“沒有月亮,沒有花,沒有星眼……世上只有你和我。其他東西一開始就不存在的話……”
“……”
“那麼,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美,也會從這世上消失。”
“你、你是說,要讓'美'存在於這世上,須有觀賞的人,也須有受觀賞的物事?”
“正是如此,博雅。”
“唔,唔。”
“如果光是博雅存在,而月亮不存在的話,'美'也就不存在。但光是月亮存在,而源博雅不存在的話,'美'也會不存在。正因為有源博雅,有月亮,這世上才會滋生'美'。”
“……”
“所謂咒,可以說是'人'本身。生命本身便是咒。”
“唔,唔。”
“咒,結合了生命與宇宙。”
“晴明,有件事很怪。”
“什麼事?”
“今晚你所說的咒的道理,不像往常那樣,讓我聽得糊里糊塗。”
“是嗎?”
“聽完後,便深深覺得月亮和天地,同我結合得更緊密。”博雅望著月亮喃喃自語。
“那不是很好嗎?”
“嗯。”博雅像只聽話的小狗,點點頭。
此時,晴明“咦”的一聲,別過臉。
他將視線投向黑暗彼方,頓住呼吸,看似在探索某物。
唇上的笑容已消失。
“怎麼了?晴明……”
“好像有什麼東西來了……”
“什麼?”
博雅反問時,蜜蟲已望向庭院深處。大門附近,似乎有人的動靜。
從晴明與博雅所在的窄廊望過去,大門方向是死角,但仍可察覺有人慌亂自大門衝進來。
“救命呀!”聲音響起。走投無路般的男聲。
有個旅行裝束的男人,從一旁黑暗處跌跌撞撞來到庭院。
“救命呀!救命呀!”
那男人撥開夜露沾濕的草叢,衝到窄廊前。
頭上的烏帽似乎是掉了,露出蓬亂的髮髻。
男人跪倒在窄廊前,仰望著晴明與博雅說:“救命呀!”
“怎麼回事?”博雅微微抬起腰身問道。
“有東西追我。”男人說。
“有東西追你?什麼東西?”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很恐怖的東西。那東西在追我。”男人邊說邊回頭看。
“晴明,這男人在說什麼?”博雅問,“這男人還未跑進來之前,你就察覺了,應該知道他在說什麼吧?”
“錯了,博雅……”晴明慢條斯理地站起身。
“什麼錯了?”博雅也跟著站起身。
“我說有東西來了,不是指這男人。”
晴明剛語畢,從庭院伸至瓦頂泥牆的楓樹、櫻樹樹梢,宛如陣風刮過,沙沙作響。似乎有隻隱形黑手,在黑暗中撫摩了樹葉與樹枝。
“我說的正是那個。”晴明道。
“啊呀!”男人雙手擱在窄廊,撐起上半身。
“在哪?躲在哪裡?”
黑暗中想起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呼喚。
“這裡嗎?在這宅子內嗎?”
樹枝沙沙作響。
“唔,進不去。進不去。有東西阻止我進去。”
瓦頂泥牆外,似乎有某種東西氣憤地嘖嘖咂嘴。
“就、就是那個。是那東西在追我。”男人尖聲道。
“晴、晴明……”博雅望向晴明。
“別擔心,那東西進不了這宅子。”
那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似乎正在瓦頂泥牆上左右移動,攀在泥牆上的枝葉也隨之沙沙搖曳。
“哼,氣人,這邊也進不去。”
那東西騷鬧了一陣子,不久,靜止下來。
“本來想抓來打牙祭的……”
那聲音說出令人毛髮倒豎的話。
“你叫平重清對吧?反正我知道你的名字,今晚不行的話,我明晚再來。明晚還是不行的花,後天晚上再來。總之我會每天來,直到吃掉你為止……”
動靜消失了。
男人在窄廊前以雙后抓住晴明的右腳踝,全身不停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