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的某夜,平實盛出門到西京某位女性住處訪妻。
那天,他單獨出門。沒搭牛車,身邊也沒有隨從。是徒步前往。
雖說官職是大尉,但官位是從六品,並非高官。
出門搭牛車不如獨自徒步來得方便,而平實盛也喜歡如此。
在四條穿過朱雀大路後,走了一陣子,前方有幾圈亮光逐漸挨近。是火把亮光。
這晚是月夜,實盛身上沒帶任何照明。
萬一碰到認識的人,有點麻煩;若對方是盜賊,就算實盛是衛門府官員,也無法單槍匹馬與其搏鬥。
實盛打算躲起來避開,湊巧附近有株高大松樹,也便藏身松樹後。
那不是人。是妖鬼。
獨眼妖鬼。
無數手臂的妖鬼。
沒有腳,用身上的六隻手走路的妖鬼。
用單腳跳躍,邊跳邊舞的妖鬼。
約有十個類似的妖鬼組成一團,往實盛這方走過來。
實盛嚇得魂飛魄散,暗自祈禱眾鬼快快通過。不料,眾鬼竟在松樹前停下來。
“餵,好像有什麼味道。”
“嗯,的確有什麼味道。”
“我也聞到了。”
“我也聞到了。”
眾妖鬼站在馬路中央,開始抽動鼻子。
“這不是人的味道嗎?”
“是人的味道。”
“這附近有人。”
“人在哪裡?”
“人在哪裡?”
眾妖鬼往四方散去,分頭搜尋。
實盛在松樹後嚇得縮成一團,全身不停發抖。
“嘩!”
冷不防,張著血盆大口的獨眼妖鬼探頭到松樹後。
“找到了!”
妖鬼抓住實盛後頸,把他拉到馬路中央。
“餵,這人肯定是看到我們的身影,才躲在松樹後。應該不是普通人吧?”獨眼妖鬼說。
“這表示他看得到我們。”
“太奇怪了。”
妖鬼議論紛紛。用六隻手在地上爬的妖鬼問實盛:“餵,你平日信什麼佛?”
“是,是。雖然不是虔誠信徒,但平日一有機會,我總是向六角堂的如意輪觀音合掌……”實盛好不容易才如此回答。
“喔,原來你平日都去拜六角堂?難怪看得見我們。”
“有道理。”
眾妖鬼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話說回來,這小子怎麼處理?”
“吃掉吧。”
“對,吃掉吧。”
眾妖鬼決定吃掉實盛時,單腳妖鬼說道:“慢著,我們正在趕路。”
“唔,我們必須到二條的藤原清次宅邸。”
“本來就已經夠忙了,正好缺人手呢,哪有時間吃人?”
“說得也是。”
“不如讓這男人當我們的幫手?”
“喔,好主意。”
“就這麼辦!”
眾妖鬼剛說畢,獨眼妖鬼便“喀”的一聲,朝實盛吐了一口唾液。那口唾液正中實盛的額頭。
“來,你拿著這個。”妖鬼之一遞給實盛某樣東西。
仔細一看,原來是把古舊小槌子。
“你拿著這個,跟我們走吧。”
眾妖鬼再度成群結隊地往前走。實盛只得跟在眾妖鬼身後。
待實盛回過神來,才發現眾妖鬼不知何時兩個一組地散開了,而自己則和獨眼妖鬼站在藤原清次宅邸前。
“進去吧。”
獨眼妖鬼旁若無人地走進清次宅邸。
夜深人靜,宅內人都睡著了。可是,實盛他們逐漸放大腳步聲往宅內走去,卻沒人醒來。
不久,他們來到在寢具中熟睡的清次枕邊,妖鬼停下腳步。實盛也站在妖鬼一旁。
“剛剛給你一把小槌子吧?”妖鬼用獨眼瞪了實盛一眼。
“是,是,的確有。”實盛點頭。
“你拿那小槌子捶打清次。”妖鬼說。
“什麼?”實盛聽不懂妖鬼的意思。
“總之,你就下手打。”
實盛只好拿著小槌子,戰戰兢兢地,在被子上捶打清次的身體。
清次呻吟了一下。實盛以為他會醒過來,提心吊膽,但他沒醒過來。
“別住手,繼續打。”
聽妖鬼如此吩咐,實盛不顧一切地捶打清次。過一會兒,清次開始發出呻吟。
“熱呀……”
“熱呀……”
“痛呀……”
“痛呀……”
接著,突然大聲發出“咿呀!”一聲,瞪大眼睛。
實盛嚇了一跳,以為這回清次真醒過來了,但清次依舊熟睡著。實盛停手。
“繼續打呀!”
實盛再度捶打清次。清次又發出呻吟。
“熱呀……”
“痛呀……”
“冷呀……”
接著又是“咿呀”一聲。
捶打了約一時辰,獨眼妖鬼才說:“差不多可以了。”
實盛停止捶打。妖鬼又說:“走,輪到下一個。”
他倆離開清次宅邸,走進另一宅邸,實盛在此也被迫做類似的事。
這時,實盛終於發現,這不就是所謂的“猿叫病”嗎?原來用自己手中的小槌子捶打,人便會患上“猿叫病”。
這晚,他倆走訪了三家宅邸,讓宅內人患上“猿叫病”。
清晨,東方逐漸發白時,妖鬼說:“可以了,晚上我再去接你,白天你可以恢復自由。”
妖鬼在四條與朱雀大路的十字路口丟下實盛,消失了。
小槌子留在實盛懷中。
實盛覺得這晚的經驗真是不得了,趕緊回到自宅。家人都已起床,正擔心實盛怎麼還沒回來。
“餵,是我,我回來了!”實盛向家人說。
然而,沒人察覺實盛的存在。實盛到家人眼前大聲喊道:“怎麼了?是我呀!你看不見我嗎?”叫得再大聲,也無人回應。
看樣子,家人不但看不見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伸手觸摸對方,手也會穿過對方身體。
就在實盛不知如何是好時,時刻已是傍晚,接著夜晚來臨,眾妖鬼再度來到實盛宅子。
“走吧,今晚你仍得繼續好好乾活!”
整個晚上,實盛又和妖鬼做了同樣的事,直至早朝才獲得自由。這樣持續了一陣子。
雖然連續幾天都未進食,但肚子不餓,也毫無睡意。只是,無法與人說話。
唯一的樂趣,便是用小槌子捶打熟睡的人,讓對方患上“猿叫病”。
起初,實盛也怯怯喬喬地拿小槌敲人,不知何時竟逐漸做得興致盎然。
有時候,也會碰到平日逞威風討人嫌的人,捶打對方時,看到對方突然瞪眼大叫“咿呀!”的醜態,實在很滑稽可笑。
不過,沒有談話對象畢竟很寂寞。
五天前,實盛心不在焉地站在四條與朱雀大路十字路口時,迎面來了一位奇妙風采的老人。
蓬頭散發。身穿破舊公卿便服。光著腳走路。
那老人逐漸挨近。雙眸凝視著實盛。實盛情不自禁回頭往後探看。
他以為那老人望的是自己身後的那個人。不過,實盛身後並沒有人。
不久,老人來到實盛眼前,望著實盛手中的小槌子說:“你這玩意很有意思。”
“你,你,看得見我?”
“當然看得見。”老人滿不在乎地說。接著看著實盛額頭,又說:“喔,原來給痘瘡神吐了口水。”
實盛伸手擦拭額上的唾液,他已試過幾次,卻總是無法除去那痰。
“那不是用手就可以擦掉的。”老人望著實盛,露出一口黃牙,笑道:“餵,要不要吾人幫你?”
“你能幫我嗎?”
“能。吾人讓大家可以看見你,也讓你跟以前一樣,可以吃飯。”
“那真是太好了。”
“不過,你也要幫吾人一個忙。”
“沒問題……”實盛突然想起一件事,說道:“可是,一到夜晚,無論我身在何處,那些妖鬼都會來找我。我該怎麼辦?”
“沒關係,就在這兒等。”老人樂不可支地鼓動喉頭,咯咯笑了出來。
夜晚終於來臨。站在十字路口的實盛與老人耳邊,傳來不知來自何處的呼喚聲。
“餵……”
“餵……”
那聲音逐漸挨近,接著從四面八方的陰暗處出現了眾妖鬼,陸續往十字路口聚集過來。
“走吧,今晚你仍然得繼續好好乾活。”獨眼妖鬼道。
“這老頭是誰?”
“他好像看得見我們。”
眾妖鬼議論紛紛。老人開口道:“餵,吾人要帶走這男人。”
“什麼?”眾妖鬼緊張起來。
“你們沒有異議吧?這男人本就不跟你們一伙的吧?”老人泰然回問。
“你說什麼?”
“既然你能夠看見我們,表示你多少也有點法力;可要是個半吊子在這兒吹法螺的話,小心有你好看!”
“雖然這老頭看起來很難吃,還是吃掉算了。”
“是呀,吸吮他的眼睛,再撈出他的五臟六腑,當場吃掉!”
“有趣!”老人赤著腳敏捷跨前一步,若無其事地說:“試試看吧。”
此時,六隻手趴地的妖鬼插嘴:“餵,這老頭是那破廟的老頭。”
“什麼?”
“沒錯,正是那老頭。”
“這小子,往昔曾到閻王殿喬裝馬面,誆騙過我們!”
“跟他對上了,可是很棘手的。”
“不玩了!”
“不玩了!”
眾妖鬼安靜下來,仔細端詳實盛和老人。
“這一個月來,你很努力干活,就放你一馬吧?”
“本來打算讓你成為我們一伙的,無奈這老頭在一旁羅里羅嗦,只好作罷。”
“你走吧。”
眾妖鬼說畢,背轉過身。
“我到一條。”
“那我到堀川那一帶。”
“千萬別靠近土禦門那附近!”
眾鬼各自喃喃自語,消失在暗夜中。只剩實盛和老人站在原地。
“看,完滿解決了吧?”老人說。
“是。”
實盛雖無法理解那些妖鬼為何對眼前這衣衫襤褸的老人一籌莫展,但自己似乎已經恢復自由。
“接下來,輪到你幫吾人幹活了。日後吾人再讓你恢復原來的樣子。”
“我該做什麼?”
“沒什麼,跟你至今為止做的一樣就好。”
“一樣?”
“嗯。你隨便找家宅邸,用這把小槌子讓那家主人患上猿叫病,患個三四天就行了。”
“哪家宅邸比較好?”
“隨便哪家都可以。盡量挑有錢的。”老人得意笑道,“反正在吾人出現之前,你就用這把小槌子讓那主人哀嚎幾天。”
“明白了。”實盛點頭,“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去探望一下某位女子……”
實盛想起一個月前打算去訪妻的那女人。
直至今日,他始終提不起勁去看那女人,現在一想到能回復原來的樣子,便突然很想去探望那女人。
“那當然無所謂。”
“對了,我還未請教尊姓大名,您到底是哪位大人?”
“吾人?如你所見,吾人是個臟老頭……”
“您尊姓大名?”
“播磨的蘆屋道滿。”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