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森森降下。
自天空降下的雪,令庭院白花花一片。那是溫柔的白。
雪花積在所有物體上,以其清淨的天穹之白,掩覆塵世的一切。
天地間的所有聲響,都像讓雪花給奪走了。
無風。
雪花接連不斷自天而降。
凝視那紛紛降落的雪花,會令人錯以為正在飄動的不是雪,而是大地。大地在靜止於宇宙間的幾萬、幾億雪花中,緩緩上升——而大地上升的速度,在賞雪人眼中看來,或許正是雪花下降的速度。
眺望著雪花,自然而然會萌生這種感覺。
“真不可思議啊,晴明。”源博雅嘆息般說道。
此處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與晴明端坐窄廊,飲酒賞雪。
兩人身邊各自有個火盆,正以此取暖、聊天。兩人腳上都穿著絲綢襪。
所謂“襪”,是將兩塊腳型的布縫合起來,形成沒有趾溝的布襪。上方有兩條細繩,綁在腳踝以防脫落。
“什麼不可思議?”晴明的鳳眼瞄向博雅。
“雪啊。”
“雪?”
“你看這庭院。”博雅一副感慨萬千的表情,望向庭院。
不管是庭院的松樹、楓樹、櫻樹樹枝,還是細長的樹頭,都積滿豐盈的雪。枯萎的敗醬草上、庭石上,也積滿了雪。
“不只這庭院,整個京城中,現在都積滿了這麼多雪……”
“唔。”
“不是很不可思議嗎?”博雅像是陶醉在自己的話語中,將酒杯送到唇邊。 “晴明啊……”
“什麼事?”
“無論雪看起來再如何柔軟,都是因為太沉重才會降落吧?”
“唔。”
“我正在思考,這些沉重又大量的雪,到底藏在天上的哪裡?”
“唔。”
晴明只是平靜地點點頭,紅唇含了一口酒。
“你也應該知道,昨天……不,直至今天早上,天空不是還很晴朗嗎?”
“……”
“天空到底是什麼時候,準備了這麼多雪呢?”博雅將酒杯擱在窄廊,伸手到火爐前取暖。 “為什麼到現在為止,天上任何地方都沒降落過一次雪?”
“博雅啊……”晴明這回露出微笑,“你真是個有趣的漢子。”
“有趣?”
“嗯,有趣。”
“什麼意思?”
“你聽好,博雅。雪,的確是上天製造後再降下來的,可是,上天並非製造了大量的雪之後,才讓雪降下來。”
“那又怎麼降下來的?”
“雪是邊製造邊降下來的……”
“真的?”
“你現在看到的雪,其實是一種咒。”
“咒?”
“咒。”
“餵,晴明,你是不是又想唬我了?”
“我沒唬你。”
“真的?”
“聽我說嘛,博雅。”
“唔,嗯。”
“何謂雪?”
“什、什……”
“所謂雪,是水。”晴明搶先回答。
“唔,嗯。”博雅點頭。
“春天一到,雪會融化成水,沉入地底,有些水成為河流,流入池子或大海……”
“嗯。”博雅再度點頭。
“這些水則溶於大氣。”
“大氣?”
“用器具盛水,擱置兩三天,不是會自然消失嗎?”
“嗯。”
“你說,那水到底跑到哪裡了?”
“哪裡?”
“溶於大氣了。”
“……”
“水氣在天上凝結,再變成雲,變成雨,最後降到地面。而這水氣,有時候就會變成雪。”
“嗯。”
“雖然時時改變形狀或狀態,但本質是水。”
“……”
“那些水,有時因咒而變成雲,變成雨,變成雪。”
“可是,按照你的道理來說,你說是本質的水,不也是一種咒?”
“正是如此,博雅。我說的本質的水,也是一種咒,其實也可以說水的本質是雲或雪。無論水呈什麼形狀,那形狀就是本質,也就是咒。”
“晴明啊,你是說,天上並非儲存著無窮盡的雪嗎?”
“沒錯。”
“雪的本源,不但天上有,大地也有,隨處都有的意思?”
“嗯。”
“換句話說,無論雪、雨、水、雲,都沒有源頭,它們彼此都是本源,彼此生出彼此,在這天地間循環,對吧?”
“你說得很對,博雅。”
“也就是說,我現在正看著循環於天地間的咒。既然如此,所謂賞雪,就是觀賞咒的循環嘍?”
“博雅,你太厲害了。所謂賞雪,正是你說的那樣。”晴明的聲音隱含讚歎。
“咒,是會循環的。”晴明邊說邊望向庭院,“任何咒都無時不在變化。釋尊也說過,一切萬物,無常存者,也就是諸行無常。”
“晴明,真稀罕,沒想到在這兒能聽你說佛法。”
“佛法與咒的道理,追根究底是一樣的。”晴明說得若無其事。
“可是,晴明啊……”
“怎麼了?”
“同你討論過雪的話題後,我好像理解了一點什麼道理,只是……”
“只是什麼?”
“最初我望著雪花時,那種感到不可思議又彷佛是驚訝的感覺,也就是最初的那種心情,我覺得好像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是嗎?”
“雪也是一種循環的咒,這道理的確令我很驚訝。可是,我最初望著雪花所萌生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其實也是我真正的感覺。”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漢子,博雅。”晴明深有感觸地說。
“我哪裡不可思議?”
“聽好,博雅。賞雪的行為,等同於觀賞咒的循環,這個道理可不是我說的。是你說的。”
“原來是我說的……”
“這種道理,一般和尚或陰陽師也不見得能理解。你卻輕而易舉地說出關於天地的道理。”
“是嗎?”
“是的。而且你不覺得自己說出大道理,還在那邊感嘆雪有多不可思議。這樣的你,我覺得比雪更不可思議。”
“是嗎?”
“我就是欣賞你這種地方。”晴明紅唇浮出微笑。
“晴明,別嘲弄我。”
“我沒嘲弄你。”
“真的?”
“我只是想說,你是個好漢子。”
“果然在嘲弄我。”
“沒那回事。”
“有那回事。你每次說我是'好漢子'時,大抵都在嘲弄我。”
“博雅,你嘴巴噘起來了。”
“哪有?”博雅伸手按住嘴唇。
“你真是個好漢子,博雅。”晴明微笑著。
博雅放下手,這回真的噘起嘴說:“別再嘲弄我了。”
此時,晴明右手指尖已端起酒杯,邊喝酒邊望向庭院。
“雪下得真大。”晴明自語。
博雅跟隨他的視線,也望向庭院的雪,接著低聲說:“對了,晴明……”
“幹嘛?”
“碰到這種雪天,我老是想起白比丘尼大人的事。她還好嗎?”
“博雅啊,那位大人是吃了人魚肉、不老不死的人,罕得生病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晴明。我不是說她的肉體,我是說她的心靈。”
“我知道。”晴明望著不停降落在庭院的雪花。 “雖然我也不知道她的近況,不過,這雪花應該會落在每個人的身上吧。”
“……”
“這雪花應該也會下在白比丘尼大人身上吧。不只是白比丘尼大人,只要想到這雪也下在分別後即不知去向的某些人身上,你不覺得這雪就突然變得很可愛嗎?”
晴明收回視線,眼前正是博雅的臉。
“或許,這雪也下在行踪不明的平實盛大人身上。”博雅說。
“喔,你是說左衛門府的平實盛大人?”
“晴明,你見過他?”
“不,曾經看過他幾次,但從未交談過。他應該是大尉吧?”
“嗯。一年前奉命上任大尉。”
“聽說一個多月前,夜裡出門後就失踪了?”
“我受過衛門府藤原中將大人的照顧,所以很想幫他忙……”
“聽說中將大人很看重平實盛大人。”
“正是呀,晴明。”
晴明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悄聲說:“有關那位中將大人之事,博雅,你是否曾有耳聞?”
“什麼事?”
“他好像患病了。”
“中將大人生病了?”
“就是當前京城流行的那個病。”
“猿叫病?”
“嗯。”晴明點頭。
所謂“猿叫病”,是兩個月前開始在京城流行的病,首先會發燒,接著全身疼痛。不但腰部和脊椎的關節會疼痛,還會因高燒而呻吟不已。嚴重的話,甚至無法起身,整天臥病在床,然後半夜會突然在床上“咿呀”地叫出聲。
由於那叫聲跟猴子叫聲類似,眾人便稱之為“猿叫病”。
病人喊著“熱啊,熱啊”,又會頻頻要水喝。有人幸運痊癒,但也有幾人因此喪生。藤原中將正是患上這種病。
“可是,晴明,你怎麼知道此事?”
“問得好,博雅。”
“嗯?”
“其實,來過了。”
“來過了?”
“你來這兒之前,藤原中將宅邸派人來過了。那時還沒下雪。”
“原來如此。”
“聽說,四天前就患病了,目前似乎很衰弱。服藥也無效,所以才來請我設法。”
“你打算怎麼辦?”
“我答應過去一趟,可是這雪……”
“唔。”
“對方說傍晚會派牛車來接人,如果會來,應該再過一刻就到了。”
“原來有這回事。”
“可是,博雅啊……”
“怎麼了?晴明。”
“我非常感謝你認識中將大人。”
“什麼意思?”
“我向來很怕那種拘泥形式的大人宅邸。如果你願意陪我去,可以壯我的膽。”
“是嗎?”
“怎樣?要不要一起去?”
“唔……”
“走吧。”
博雅剛想開口,晴明又再度催促。
“走。”
“走。”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