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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朱門血痕 西德尼·谢尔顿 16788 2018-03-21
伊麗莎白把塞繆爾的自傳帶在身邊。 她常常站在塞繆爾·洛菲夫婦的肖像前,靜靜看著書中的人物,試著感覺他們的存在,好像他們還活在世上一樣。 注視了許久之後,她會轉身上樓,到塔房去看書。她幾乎每天都窩在塔房裡,不停地看書,讀著讀著,她發現自己愈來愈接近塞繆爾和特倫尼亞了。她似乎能跨越時間的洪流,感受到他們的喜怒哀樂…… ※※※ 伊麗莎白讀到,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塞繆爾都待在瓦爾大夫的診所內幫他調配藥材,也學會怎麼開處方,而特倫尼亞總是那麼不期然,卻又經常出現在他四周,她依然是那麼美麗脫俗。每次只要一見到她,塞繆爾就更加強了要與她共度一生的意念。 塞繆爾很受瓦爾大夫的賞識,但是瓦爾太太卻視他為眼中釘。她是一個尖酸刻薄的悍婦、欺善怕惡的勢利小人,她極度厭惡出身貧寒的塞繆爾。塞繆爾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也盡可能不跟瓦爾太太碰面。

塞繆爾對於那些看起來不起眼卻能治癒疾苦的藥草非常著迷。根據書中的記載,在公元前一五五○年時,埃及人就懂得用燈芯草開出八百一十一種處方了。那時候人們的平均壽命只有十五歲,這點從當時奇奇怪怪的藥方就可以看出來——鱷魚糞、壁虎幹,還有蝙蝠血、駱駝的唾液、獅子的肝臟、青蛙的腳,甚至還有獨角獸的角粉。這些藥材恐怕不能發揮什麼神奇的療效。當時,每張藥單上都要簽下“RX”的符號,這代表埃及主司醫療的神祉霍拉埃的魔力。就連“化學”這個字,都是從古埃及文“開米”或是“凱彌”衍生而來的。那些巫醫則叫做“魔術家”。 這些都是塞繆爾學到的知識。 貧民窟和克拉科夫市區的藥局都已相當古老。店裡那些瓶瓶罐罐裡裝的多半是一些未經檢測的藥材,有些根本不具療效,有些吃了還會害病。

塞繆爾對那些藥材的屬性已經摸得一清二楚了。他認識其中的蓖麻油、氯化亞汞、大黃、碘、可卡因以及等藥材的功效。另外,在這個地區還可以買到治哮喘、腹絞痛以及因斑疹傷寒而引起的發燒所需要的“萬靈丹”。 由於並沒有人檢驗這些藥材到底衛不衛生,所以經常可以看到軟膏和漱口藥水里懸浮著一些小蟲子、蟑螂,甚至一些溺死的老鼠與不知名的毛髮。服了這些藥材的患者,有的病情不見起色,有的甚至還魂歸西天,原因不是由於病情已經病入膏盲,而是因為服用了這些不潔的藥材。 當時有些雜誌記載有關藥局的介紹,塞繆爾把這些消息都牢牢記下來。他求知若渴,對於藥學方面的研究更是孜孜不倦,他也經常和瓦爾大夫討論醫學上的理論。 “這些都是有根據的,”塞繆爾自信而堅定的侃侃而談,“每一種疾病都必有其根治之道。對我們人類而言,身體健康是正常的,而患了疾病才是違反自然的。”

“或許吧!”瓦爾大夫回答,“但是大部分的病人都不願意嘗試我的藥方。” 他狀似艱難地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這才是明智之舉。” 塞繆爾幾乎把瓦爾大夫藥學方面的藏書都翻遍了。每本書他都仔細念上好幾回。但是對於書上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他感到相當沮喪;有大多病症在當時還沒有特效藥可治療。 塞繆爾相當渴望能以實驗來驗證自己的假設。 有些科學家主張利用抗體來建立防禦系統,並認為這是抵抗疾病的上上之策。瓦爾大夫也曾經根據此理論進行一項試驗——他從一個白喉患者身上抽取出血液,然後注射到一匹馬身上,結果那匹馬死了。從此以後,瓦爾大夫就不再進行任何類似的研究。 儘管如此,塞繆爾仍然相信瓦爾大夫的方向是正確的。

“您不能就此罷手,”塞繆爾對他說,“我認為您一定會成功!” 瓦爾大夫只是搖搖頭,並且說道: “那是因為你現在才十七歲而已,塞繆爾。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時,你大概就不會那麼有自信了。算了吧!” 塞繆爾可沒這麼容易就被說服。 他想繼續完成瓦爾大夫的實驗。但他需要一些動物來當實驗品。然而,他除了利用一些流浪的野貓和自己捕捉到的老鼠之外,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供實驗的動物了。不幸的是,不管塞繆爾再怎麼調整劑量,那些拿來試驗的貓和老鼠全都死掉了。 塞繆爾心中暗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它們太小了。我需要大一點的動物,一匹馬,一頭母牛或是一隻綿羊。 但是他要到那兒去找這些動物呢? 一天傍晚,當塞繆爾回到家時,他發現門口有一匹老馬和馬車。馬車的一側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寫了幾個大字:

“洛氏父子”。 塞繆爾不可置信地看了一會兒,急忙衝進屋裡問他的父親。 “那匹——外頭那匹馬你打那兒弄來的?” 他上氣不接下氣問著。 他父親得意地笑了笑: “是我換來的。有了馬我們就能多跑幾個地方。再過個四五年,我們就有能力再買第二匹馬了。想想看,到時我們就有兩匹馬了!” 這就是他父親的雄心大志!擁有兩匹瘦弱的老馬和一輛破車,梭巡於貧民窟窄小髒亂的小巷叫賣!天啊!塞繆爾覺得欲哭無淚。 當天晚上,塞繆爾到馬厩去看那匹馬。他們叫它菲德。在所有馬匹中,這匹馬可能是品種最差的一種。這是一匹老母馬,既駝背又跛腿。它能不能走得比塞繆爾的父親快,可能都還是個問題呢! 不過那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塞繆爾現在擁有了第一個適用的試驗品了。他再也不必為了做試驗,處心積慮捕捉老鼠和野貓了。當然,他的行動必須相當謹慎,絕不能讓父親發現自己在他的愛馬身上做實驗。他敲敲菲德的頭,然後對它說道:

“從現在開始,我就要帶你進入醫學界了。加油吧!” 塞繆爾在菲德的馬厩一角弄了一個臨時實驗室。 他在一盆濃肉湯中培養出一些白喉菌。當這些細菌繁衍一定數量的時候,他就取出一些到其他的器皿上,然後用肉湯稀釋它,並且把它慢慢加熱。他用皮下注射用的針管吸滿經過處理的細菌,走到菲德的身旁。 “記得我告訴過你嗎?”他對馬兒說,“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 塞繆爾把針頭刺進菲德肩部鬆弛的皮膚下,就像以前瓦爾大夫做的一樣。菲德轉過頭來,好像在責備他似的瞪了一眼,隨即淋了塞繆爾一身尿。 塞繆爾估計大約在七十二小時之後,注射到菲德體內的白喉菌就會開始繁衍。然後,塞繆爾會再注射另一劑,這次劑量將比第一次多一點,之後再追加一劑。

如果抗體理論是正確的話,那麼每一劑都能在接種者體內發揮有效的抗病功能,而塞繆爾就可以發明有效的疫苗了;而接下來的步驟就是另外找人類來試驗。這應該不會太難。隨便那一個已經病入膏盲的患者都會很樂意配合他的,只要他的藥能為他們帶來一線生機。 接下來的兩天,塞繆爾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待在菲德身邊。 “我從來沒看過有人像他這麼喜愛動物。”他父親說,“我就是無法讓他離開菲德身邊一步。” 塞繆爾用別人聽不見的音量低低迴了一聲。事實上,他對他的所作所為頗有愧于心,即使如此,他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向父親坦承他在背後搞的花樣,因為一旦說了出去,父親是絕對饒不了他的。此外,也絕對沒有人會識破他的計劃。畢竟他只想從菲德身上抽出一兩瓶的血漿罷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不幸的事終於發生了。一早,塞繆爾就被屋外傳來的叫罵聲驚醒。他急忙下床跑到窗戶前往外瞧。他看見父親就站在房門口,馬車停在他旁邊,他暴跳如雷。可是菲德不見了。塞繆爾隨手抓了一件外衣套上,連忙趕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畜牲!”他父親聲嘶力竭地怒吼著,“奸商!騙子!無恥之至!” 塞繆爾推開那些看熱鬧的路人,擠到父親身邊。 “菲德呢?” 塞繆爾問他父親。 “問得好。”他父親嗚咽著,“它死了!就像條狗一樣死在街上。” 塞繆爾的心為之一沉。 “你也看到我是怎麼待它的,是不是?每次讓它載貨上街時,我哪次趕過它了?我又何曾鞭打過它呢?不像有些我認識的小販,總是對畜牲拳打腳踢的。這倒好了,你看看它是怎麼報答我的?它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哼!等我逮到那個賣馬給我的雜碎時,我一定會親手閹了他!”

塞繆爾轉過身去,心痛猶如刀割。 不單是為了菲德的死,而是為了他破碎的美夢——遠離貧民窟的生活,和特倫尼亞生一窩小孩,住在華屋裡過著安逸的生活,這些夢想彷彿都隨著菲德的猝死而一起幻滅。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塞繆爾受到這麼大的打擊之後,他又得知瓦爾夫婦已經準備將特倫尼亞許配給一位猶太籍的教士。塞繆爾完全無法接受這接踵而至的重創。特倫尼亞是他的人啊!塞繆爾決心不計後果,放手一搏。 他匆匆忙忙趕往瓦爾家中,那時他們夫婦兩人正好就在大廳裡。塞繆爾畢恭畢敬地站在他們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他開口說道: “我想您們可能弄錯了。您們不能誤了特倫尼亞的一生。特倫尼亞該嫁的人是我。” 瓦爾夫婦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

塞繆爾趕緊接著說: “我知道目前我的身份地位配不上特倫尼亞。” 他一鼓作氣說下去: “但是要她嫁給那個年紀大得夠當父親的教士,未免太委曲她了。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給她帶來真正的幸福。” “你這個不要臉的小雜種!給我滾出去!滾!” 瓦爾太太歇斯底里地尖叫著,看來好像快腦溢血了。 在短短的一分鐘內,塞繆爾早已被轟出門外。而且從今以後,瓦爾大夫的家他再也不能踏進一步。 夜深時,萬籟懼靜。 塞繆爾充滿懇誠的心向上蒼祈求: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既然我不能擁有她,那麼你為什麼又要讓我愛上她呢?難道你是如此冷酷無情的嗎?” 塞繆爾又悲痛至極地喊著: “你聽見我說的話嗎?” 一個聲音隔著大雜院薄薄的牆壁傳來: “我們全都聽見啦!塞繆爾!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你給我閉嘴好嗎?別再像神經病一樣擾人清夢了!求求你,行行好!” 第二天下午,瓦爾大夫派人把塞繆爾找了去。當塞繆爾趕到瓦爾家時,發現他們一家人都在大廳等他。當然,特倫尼亞也在場。 “我們出了點問題。”瓦爾大夫開口說,“我們似乎生了一個最愚蠢不過的女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迷上你了。我們都搞不懂她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鬼迷心竅吧!因為像她們這種黃毛丫頭是不懂什麼叫做'愛'的。總而言之,她已經拒絕和拉賓諾維茲教士的婚事了。很不幸,她想要嫁的人是你。” 塞繆爾偷偷瞄了她一眼,特倫尼亞正對著他微微笑。塞繆爾快樂得差點兒高喊起來。能與她廝守一生,此生又夫復何求? 瓦爾大夫接著說: “你說過你很愛我的女兒,是嗎?” “是——是——是的,大夫。” 塞繆爾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他試著再回答一次。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穩定多了。 “我是真心愛她的,大夫。” “很好。讓我再問你一件事,塞繆爾。你願意讓特倫尼亞跟一個沿街叫賣的小販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塞繆爾知道自己中計了,但是他只能實話實說。 他看著特倫尼亞,緩緩開口說道: “不,大夫。” “哦?很好。現在你知道問題出在那裡了。我們任何人都不想讓特倫尼亞嫁給一個街頭小販,是吧?但是,塞繆爾你自己就是靠街頭叫賣為生的小販呀!” “我不會一直都這麼沒出息的,瓦爾大夫。” 塞繆爾的口氣堅決而有力。 “那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遠大的抱負?” 瓦爾大夫的表情變得很嚴肅。此時,瓦爾太太語帶尖酸插嘴說道: “你出生在小販之家。那是你們的老本行,我也不怨誰。但是我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嫁到那種家庭去。” 塞繆爾怔怔地看著他們一家人,心中感到迷惑不已。來這裡的一路上,他滿懷憂慮與失望。之後,他又樂得飄上了雲端,這會兒又被現實的冷酷狠狠拋入無底的深淵。他們到底有什麼目的呢?他想不透。 “我們夫妻已經達成一個協議了。”瓦爾大夫終天開口說話,“我們給你六個月的時間。如果你能在這個期限之內證明你並不是平庸之輩,而且你能夠提供一個和特倫尼亞現在一樣的生活環境的話,那麼我就答應你的婚事,絕無異議。否則一切都依照原訂的計劃進行——特倫尼亞還是要嫁給拉賓諾維茲教士。我想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你認為呢?” 塞繆爾呆呆看著他,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六個月?” 他想著。 沒有人能夠在短短的六個月之內就打出一片天下的,更不要說一個在克拉科夫貧民窟里長大的毛頭小子了。 “你聽懂了沒有?” 瓦爾大夫問。 “是的,大夫。” 塞繆爾聽得再清楚也不過了。 他覺得胃沉沉的,好像裡頭塞滿了鉛塊似的。恐怕只有等待奇蹟的出現,才有可能讓他的美夢成真。瓦爾一家的乘龍快婿必須是教士或是醫生,家境富裕的人也行。塞繆爾迅速在腦海中分析各種可能性。 這個地方的律法規定不准他當醫生——克拉科夫市的大夫是有配額限制的。 那麼,當個猶太教士呢?這似乎更加不可能了。一般有志於教職者,必須從十三歲就開始研讀相關知識,然而塞繆爾都已經快十八歲了。 家境富裕?這更不用提。就算他二十四小時都在街上叫賣五金雜貨,到九十歲時他仍然是個窮光蛋。瓦爾大夫出了一道他永遠也解決不了的大難題。他們答應暫緩與教士的婚事,一方面又出了一個難如登天的任務給塞繆爾,這純碎只是安撫特倫尼亞情緒的手段。只有特倫尼亞是唯一對他有信心的人。她全心全意信任塞繆爾。她相信在六個月內,塞繆爾一定能找出致富或出人頭地途徑。 塞繆爾痛心地想著:她似乎比我還執著。 ※※※ 嚴酷的考驗開始了。 時間飛也似的過去。白天,塞繆爾幫父親在街上叫賣。一到夕陽西下、夜幕低垂時,塞繆爾便連忙趕回家,隨便找東西果腹,接著就到實驗室工作去了。他蒐集許多不同的血清,並將這些血清分別注射到兔子、鳥、貓、狗等小動物的身上。然而,那些動物全都死光了。 它們太小了。塞繆爾難過地想著,我需要大一點的動物。 想歸想,他仍舊是一籌莫展。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塞繆爾每個星期都會跟著父親一起到克拉科夫市區去補貨。他跟以前一樣,在天還濛濛亮時就和其他小販一樣等在深鎖的木門前。然而,他一點兒也沒聽到喧嚷的人聲,他的心思全在做實驗上面。 有一天,天才剛破曉,塞繆爾照例陪父親等在木門前。當他正在為幾個實驗上的難題而百思不解時,一個人向他大吼: “你!猶太佬!往前走啊!還杵在那兒乾什麼!” 塞繆爾回過神來,抬頭一看,發現木門已經開了,而自己的手推車則正好擋在路中央。一個守衛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木門通常都是由兩個守衛把關,他們身穿綠色制服,佩帶胸章以及又粗又硬的棍捧和手槍。其中一位守衛的腰間繫著一把大鑰匙,那是用來開關木門的。 一條小溪潺潺流經貧民窟的木門外側,小溪上方橫跨有一座木橋,這也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橋頭就是守衛室,守衛就在那里站崗。 塞繆爾曾目睹一些倒霉的猶太人被守衛拖到橋的那一端,然而他們通常都再也沒有回來過。任何一個日落後還在貧民窟外遊蕩的猶太人都會被送到勞改營。對每個猶太人來說,這是最可怕的事情。 這兩名警衛照理說應該整夜都必須在城外巡邏,以防猶太人偷跑出來。是貧民窟裡的居民都知道,一旦城門上了鎖,就會有一名守衛到城裡去找樂子。在黎明前,他必定會趕回來幫他的同伴開城門。 這兩名警衛其中一個叫保羅,另外一個叫阿拉姆。保羅平易近人,一點心機都沒有,而阿拉姆則截然不同。他殘暴狡滑、毫無人性。他長得矮矮壯壯的,有一雙結實的臂膀和啤酒桶般的身軀。他是個典型的反猶太者,所以只要是他當班的那一天,大家都會盡量提早回城,因為大家都知道,阿拉姆最喜歡的事莫過於拖著遲歸的猶太人過橋,再用棒子毒打他一頓,最後送他到看守所去接受更殘忍的酷刑。 現在,站在門前對塞繆爾破口大罵的守衛就是阿拉姆。 塞繆爾推著手推車,快速通過大木門,朝克拉科夫市區前進。即使過了木門,他仍能感受到阿拉姆從身後投射而來的炙熱的目光。 一個又接著一個月過去,現在距離期限只剩下三個月了。 在過去的三個月裡,塞繆爾無時無刻不在絞盡腦汁,想早一點找出實驗失敗的癥結;只要一有時間,他就往實驗室裡鑽,埋首於研究中。 他曾經跟市區內幾位富商談過,但是很少有人願意聽他癡人說夢;即使願意聽他說幾句話的人,在聽了這後,也只是給一些無關緊要的評論來敷衍了事。 “你想賺大錢啊?那就把錢省下來,別做傻事了,孩子。總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一樣有自己的產業。” 說來簡單,可是塞繆爾跟他們不同。他們個個都是出身於富裕之家,要塞繆爾跟他們一樣一步登天,談何容易呢? 失望之餘,塞繆爾興起了一個念頭——他乾脆帶著特倫尼亞私奔好了。但問題是,他們能走哪兒去呢?他可以想像浪跡天涯的下場就是定居在另一個貧民窟。到時候,他仍舊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不!絕對不能這麼做。他太愛她了,又怎捨得讓她吃這種苦呢?這才是最大的難題。 時光飛逝如梭,轉眼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 塞繆爾唯一覺得安慰的,就是每個禮拜能見到特倫尼亞三次,當然不是兩人單獨見面。不過他已經很滿足了。每見她一次面,塞繆爾的愛意就更增添幾分。他心中纏繞著甜蜜與苦澀的矛盾,他見她的次數愈多,就表示他們分離的日子愈近了。 “你一定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特倫尼亞總是這麼告訴他。 然而現在只剩下三個星期了,塞繆爾卻連一點進展也沒有。 一天晚上,特倫尼亞跑來找他。她抱著他,溫柔地說道: “帶我走吧!塞繆爾!” 塞繆爾從來未曾像此刻一樣深深狂戀著她。堂堂一位醫生的千金居然願意為了自己犧牲一切,不但得離開摯愛的雙親,也得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跟他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苦日子。 塞繆爾緊緊抱住特倫尼亞: “我不能這麼做!無論走到什麼地方,我還是個窮酸小販。” “我不在乎!” 特倫尼亞說。 塞繆爾看看自己四壁蕭然的家,又想到瓦爾大夫家中寬敞豪華的房間以及成群的僕人。 於是他說道: “我在乎。” 話說完,特倫尼亞便轉身離去。 翌晨,塞繆爾在街上遇見他以前的同學伊薩克。伊薩克正拉著一匹生重病的馬迎面過來。這匹患了急性腸炎的馬不但瘦弱不堪,又駝又聾,而且還瞎了一隻眼睛。 “早啊!塞繆爾!” 伊薩克喊著。 “早安!伊薩克!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兒,不過,不管你要到哪兒去,可得加快腳步,因為你的馬快撐不下去了。” 塞繆爾說道。 “哦!不急的。反正我要把洛弟送到膠廠去製成動物膠了。” 塞繆爾很快地打量了那匹馬: “我想他們不會出什麼好價錢來買這匹可憐的馬。” “我知道。”伊薩克回答,“我只需要幾枚夠我買輛手推車就可以了,洛弟也只值這些錢而已。” 塞繆爾的心臟愈跳愈快。 “我願意把我的手推車換給你,也省得你多跑一趟,怎麼樣?” 這樁買賣不到五分鐘就搞定了。 接下來,塞繆爾只要編幾個藉口向父親解釋他是怎麼不小心把老推車弄丟的,又是怎麼得到這匹奄奄一息的老馬的。當然,最重要的就是想靠法趕緊再造一輛新的手推車。 塞繆爾先把洛弟帶到以前飼養菲德的馬厩裡,接著再仔仔細細檢視一下眼前這匹老馬,它的狀況似乎比第一眼看到時還糟糕。塞繆爾拍了拍洛弟說道: “別擔心,洛弟。在醫學研究上,你將會名垂青史。” 幾分鐘之後,塞繆爾便弄好了一瓶新的血清。 ※※※ 擁擠髒亂的貧民窟,一直是各種致命傳染病的溫床。近來,民眾們更籠罩在一種無名惡疾的陰影之下。得了這種怪病之後,患病者會高燒不退,除了嚴重的咳嗽之外,還會長出可怕的水皰,最後會痛苦的死去。醫生們都找不出病因,大家都只能束手待斃。 伊薩克的父親也得了這種莫名的疾病而病倒了。因此,當塞繆爾聽到這個消息後,便立刻前往探視。 “大夫來過了。”伊薩克泣不成聲,“他說他已經盡力了。” 樓上傳來一陣陣可怕的哮喘聲,那是伊薩克重病的父親傳下來的。 “我要你替我辦一件事。” 塞繆爾說道。 “拿一條你父親用過的手帕來。” “你說什麼?” 伊薩克瞪大眼睛。 “拿他最常用的那條。拿的時候要小心,上面都是病菌。” 塞繆爾又說了。 一小時後,塞繆爾回到馬厩,很謹慎地把手帕上的污物刮到培養液中。 他不眠不休工作了一晝夜。 第二天,他注射少量的培養液到洛弟的體內,第二次注射時,又把劑量加重一些。他分秒必爭,一定要找到挽救伊薩克父親的方法。 當然,也為了挽救他美好的未來。 ※※※ 事隔多年之後,塞繆爾仍然想不透老天爺究竟是眷顧他,還是眷顧可憐的洛弟。總之,在一次又一次加重劑量之後,洛弟依舊是安然無恙;也就是說,塞繆爾已經製造出第一劑成功的抗毒素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得說服伊薩克的父親也接受這種藥劑的注射。 當塞繆爾趕到伊薩克家時,卻發現他家裡擠滿了一大堆哭哭啼啼的親友,原來伊薩克的父親已經危在旦夕。 “他的時候快到了。” 伊薩克告訴塞繆爾。 “我能看看他嗎?” 塞繆爾說。 於是這兩個男孩便一同走上樓去。 伊薩克的父親就躺在病床上,因為發高燒而滿臉通紅。眼前的他已經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骸了。一咳起來就好像要痙攣似的,全身抽動不已,他每咳一次,身體狀況就更加虛弱。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隨時都可能魂歸西天。 塞繆爾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我有些話想跟你和令堂說。” 塞繆爾很快就說服他們了。 在這種情形下也只能放手一搏,實在別無他法。然而,就連塞繆爾在內,也沒有人真的相信塞繆爾帶來的那瓶液體會是什麼萬靈仙丹。 塞繆爾將血清徐徐注入伊薩克父親體內。他在病床旁待了三小時靜待其變,然而病患的情況仍然不見好轉。血清一點效用都沒有。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患者的咳嗽次數似乎愈來愈頻繁。 終於,塞繆爾也放棄了最後的一線希望。他離開時垂著眼,不敢正視伊薩克。 第二天一大早,塞繆爾就準備出門去辦貨。 其實,他很想趕到伊薩克家去,看看他父親是否還活著。 克拉科夫的市場被前來交易的商人們擠得水洩不通,讓人寸步難行。塞繆爾覺得貨多得好像永遠都買不齊似的,他一心只想回到貧民窟去。等到他補足貨時,天色已將近傍晚了。於是他推著堆滿貨物的推車,急急忙忙往回走。 在距離貧民窟還有兩里路遠的時候,不幸的事發生了。 手推車的一個輪子突然裂開,車上的貨品通通掉到路旁。 塞繆爾想趕緊去找個新輪子來替換,但是又怕掉在路旁的貨品會被別人拾去,他真是進退兩難,不知所措,路人紛紛圍過來,貪婪地看著那些掉落一地的雜貨。 塞繆爾看到個警察走過來——他是異教徒——塞繆爾在嘆事情不妙,他們一定會把所有貨物都沒收。那個警察推開圍觀的人群,對已經嚇得臉色蒼白的塞繆爾說道: “你的推車需要換新輪子了。” “是——是的,先生。” “你知道要到哪兒換嗎?” “不知道,先生。” 這位警察拿出一張紙來,在上面寫了些字,遞給塞繆爾。 “這裡可以換,你告訴他們要換什麼尺寸的就成了。” 塞繆爾回答說: “可是我不能把貨物就丟在這兒啊!” “放心吧!” 警察說。他冷冷瞪視著圍在一旁的路人。 “我會一直在這裡,趕緊去!” 塞繆爾照著紙上的地址一路跑去。到了那家鐵舖時,塞繆爾跟鐵匠解釋了一下車子的狀況,鐵匠立刻就拿了一個同樣大小的輪子給他。他拿出裝錢的小袋子把錢付清。現在,袋裡只剩下六個硬幣。 塞繆爾連忙趕回去,把輪子裝好。那位警察一直待在原地,看熱鬧的人已經被驅散了。他採買的貨物一個也沒丟。 在那位好心警察的協助下,塞繆爾很快就把輪子固定好了。但是,在他回家的一路上,他的心裡卻全都係在伊薩克垂危的老父親身上。 他究竟逃離死神的魔掌了沒有?塞繆爾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現在,距離貧民窟就只有一英里遠了。塞繆爾已經可以眺望到高聳入雲的城牆了。夕陽就要西下,四周的景物也開始被黑暗籠罩,看起來陰森而陌生。 塞繆爾一心想知道究竟自己救活病人了沒有,一時忘了天色已晚。 太陽已經下山了,而他居然還在城外!他心頭一驚,使勁全力推著車子,心撲通撲通狂跳著,好像就快爆炸,木門一定關上了。塞繆爾腦海中不斷浮現出一幕幕夜不歸城的猶太人悲慘的下場。他加快了腳步,死命的往前衝。如果今晚當班的是老好人保羅,那麼他的小命可能還保得住,如果是阿拉姆——塞繆爾不禁打了個哆嗦,沒敢再想下去。 夜像一層黑霧,遮住了視線,雨像銀針般開始細細落下。已經快到城門了,只差兩條街那麼遠。 巨大的城門映入他的眼簾——城門已經關上了。 塞繆爾從來未曾從牆外看著已鎖上的城門。他看著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象,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由心底升起。他被隔絕於他的家人,他生長的環境之外,他所熟悉的一切雖然就近在咫尺,然而他再也碰觸不到了。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的走近城門,一面留意警衛的出現。他們兩個都不在,實在太好了。 塞繆爾重新燃起希望,警衛們可能去處理緊急事件。這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只要想法子打開城門溜進去,或是翻過牆去就成了。 他躡手躡腳接近城門。這時候,在角落某個陰暗處,突然閃出一條人影。 “繼續走!” 那是警衛的聲音。 在陰影中,塞繆爾認不出他的臉,但是那冷冷的聲音他是再熟悉也不過的了——他是阿拉姆。 “走近一點!過來這裡!” 他命令道。 阿拉姆仔細打量著塞繆爾。只見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森森白牙。塞繆爾打了個冷顫。 “對啦!”阿拉姆興奮的說道:“繼續走!” 塞繆爾慢慢走近他,只覺得整個胃糾成一團。腦中嗡嗡作響。 “先生,”塞繆爾說,“請您聽我解釋。我發生了點意外,我的貨車——” 阿拉姆猛然伸出像鐵鎚一樣堅硬的拳頭,胡亂毆打一頓,然後用力揪住塞繆爾的領口,一把將他整個人舉了半天高。 “你這狗娘養的猶太白痴!” 他輕快地哼道: “你以為我會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才出城的嗎?告訴你!你現在是在城外!你知不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 可憐的塞繆爾害怕地搖了搖頭。 “告訴你好了!” 阿拉姆接著說。 “上個禮拜我們才接到一道新命令。凡是在日落後還未回來的猶太人,全都要送往,並且要在那裡服上十年的勞役。到時候,你可有苦頭吃了!怎麼樣?聽來還不錯吧!” 塞繆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可是我——我又沒做錯什麼事。我——” 阿拉姆又狠狠給了塞繆爾一記右拳,塞繆爾重重跌倒在地。 “走吧!” 阿拉姆喝道。 “到——到那兒去?” 塞繆爾問。他害怕得聲音都啞了。 “到警局的看守所。明兒個一早,你和一些人渣就會被押解上船。站起來!” 阿拉姆粗聲粗氣大吼著。 塞繆爾癱在地上,精神無法集中。 “我——我必須進去跟我家人道別。” 他苦苦哀求。 阿拉姆露齒一笑: “哦?他們不會想你的。” “拜託你!”塞繆爾低聲下氣央求他,“請求——請你至少讓我找人為我帶個口信。” 阿拉姆臉上邪氣的笑意全失。他虎視眈眈地盯著塞繆爾,一副想宰了他的樣子。 他終於開口了,他輕聲說道: “我叫你給我站起來,猶太佬!你有沒有耳朵?聽見了沒有?如果你敢讓我再說一次的話,我就立刻把你閹了!” 塞繆爾蹣跚的站起來。阿拉姆捉住他的手臂,替他套上手銬,催他上路。 在西里西亞做十年的苦工!哦!天啊!如果有人能活著離開那裡,那才真叫奇蹟! 塞繆爾抬頭看著押送他的那個凶神惡煞,然後說道: “放我一馬吧。” 他還想做最後的掙扎: “讓我走好嗎?” 阿拉姆更加使勁扳著塞繆爾的手臂,塞繆爾覺得手臂好像快麻痺了。 阿拉姆說: “你再求我啊!我最喜歡看猶太佬向我搖尾乞憐的模樣了!你以前聽說過西里西亞這個地方嗎?哦!你到那裡正好是冬天。不過也別擔心,你整天都會待在地底下溫暖的煤礦裡。等到你的肺被煤屑熏黑,咳得快吐血時,他們才會把你拖出煤坑,然後再讓你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凍死。” 雨愈下愈大了。橋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在一片朦朧之中,仍然可以看見佇立在橋頭的警衛室。 “走快點!” 阿拉姆對他大吼。 突然,塞繆爾領悟到他絕不能就這麼讓人斷送他的一生。特倫尼亞、他的家人,還有伊薩克病重父親的影像一一閃過他的腦海。不!他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無論如何,他一定得想辦法逃走。 他們現在正走在狹窄的橋面上,湍急的河水嘩啦嘩啦從橋下流過,驟降的冬雨使河水突然暴漲。大概還有三十碼就到橋的另一端了,機會不多,若不趁現在下手,一切就太晚了。問題是,他要怎樣才能脫逃呢?阿拉姆身上有槍,就算沒有那些致命的傢伙,阿拉姆還是能輕鬆取走他的性命。他幾乎比塞繆爾要壯上兩倍,力氣也大多了。現在他們就要走到橋的盡頭了。警局看守所就在前面。 “快啊!” 阿拉姆嘎聲吼著,用力推了他一把。 “你爺爺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咧!” 塞繆爾已經可以聽見從看守所里傳出來的陣陣笑鬧聲,那是其他守夜的警衛發出來的。阿拉姆加重了手勁,抱著騫繆爾走在看守所前面的鵝卵石路上。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寒繆爾偷偷把手伸出口袋裡,摸摸那隻裝有六個硬幣的錢袋。他用手指頭束緊袋口,這時全身的血管都賁張了。他不動聲色,用沒上銬的手將錢袋拉出口袋外,然後放掉年中的細繩,錢袋卟的一聲掉在地上,袋裡的銀幣發出清脆的響聲。 阿拉姆立刻停下來: “那是什麼?” “沒什麼。” 塞繆爾很快地回他話。 阿拉姆看著塞繆爾的眼睛,露出他一貫的奸笑。他緊緊押著塞繆爾,往後退了一步,他看到地上鬆開的袋子裡似乎有幾枚硬幣。 “你在那兒是用不上這些錢的。” 阿拉姆說。 他彎下腰去撿起那隻錢袋,塞繆爾也跟著他低下身來。只見阿拉姆迅速從塞繆爾眼前搶走了那個錢袋,但是他卻沒察覺到塞繆爾手上還握有另一個東西。當他們站起來時,塞繆爾突然伸出手朝阿拉姆的右眼撲過去,他使盡全身的力量,死命攻擊他。不一會兒功夫,阿拉姆的臉早已經是血肉模糊了。 原來,塞繆爾趁著阿拉姆彎腰去拾錢袋時,他順勢低下身子,也在地上拾起了一塊最大的鵝卵石。而當時財迷心竅的阿拉姆並未察覺。當阿拉姆站起身時,塞繆爾就用盡全力猛砸阿拉姆的臉,發狂似地砸著、砸著;他看見阿拉姆的鼻骨塌了下去,嘴唇也裂開了,一直到阿拉姆的臉整個走樣,像一顆裂開的紅石榴時他才罷手。 阿拉姆仍直挺挺站在原地,像一頭眼珠子被剜掉的怪物。塞繆爾渾身顫抖不已,強抑住噁心的感覺,心有餘悸地看著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向他下手了。突然阿拉姆壯碩的身體倒下來,幾秒後他已成了一具死屍。塞繆爾怔怔看著他的屍體,無法相信自己竟會變成一個兇手。當他聽到看守所裡騷動的聲音時,他才警覺到自己的處境似乎更加危險了。如果讓他們當場逮個正著,他們不會押塞繆爾到西里西亞去,因為塞繆爾不僅會活活被剝下一層皮,而且還會在城裡的廣場當眾被吊死。 在當地的法律裡,光是攻擊警察都會被處死了,更何況活活砸死一個警衛呢,他必須馬上想辦法逃出邊界。但是,假使他真的這麼做了,那麼他一生都得躲躲藏藏,過著見不得人的生活,一定得想出其他法子來。他望著躺在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屍,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強忍住嘔吐的衝動,蹲在屍體旁,從他身上摸出城門的鑰匙。 打開城門後,抓住阿拉姆的靴子,這令他感到胃裡翻攪不已。他把阿拉姆拖到河堤旁邊。阿拉姆的屍體好像有一頭牛那麼重。從看守傳出來的喧鬧聲讓他更加快了動作。 他使勁把屍體推到到河堤上,再用力一推,看著它掉進湍急的河水里。屍體的一隻手臂正巧卡在河堤下方,但是一會兒就被河水帶走了。對塞繆爾來說,那短短的幾秒鐘,就好像有一世紀那麼久。 塞繆爾站在那裡,看著它消失在盡頭。彷彿受到催眠一般,塞繆爾久久不能回過神來。他真的無法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把砸死阿拉姆的那塊鵝卵石也丟進河裡,然後轉身跑過橋,氣喘如牛的站在深鎖的木門前面。他看了看,四下無人。他的手抖得很厲害。但終於還是把那把大鑰匙放進鑰匙孔裡,用力轉了幾下。鎖開了,但是塞繆爾似乎無法把厚重的大木門推開。 令他驚訝的是,似乎有如神助般,原本不可能被他推開的木門居然緩緩移動了。 他把手推車拖進來,再把城門鎖上,拔腳就跑。他頭也不回地推著車朝家裡奔去。當他回到家中時,卻發現所有房客都聚集在客廳裡面。當他們看到塞繆爾,個個都嚇得目瞪口呆,好像看見鬼魂似的。 “他們放你回來了?” 塞繆爾的父親結結巴巴說著: “怎——怎麼可能呢?” 塞繆爾的父親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以為你已經——” 塞繆爾很快地把事情發生的經過說了一遍。所有在場的人都面露恐懼之色。 “哦!老天啊!” 塞繆爾的父親不由得嘆氣連連: “他們會把我們全都殺光的!” “先別急,聽聽我的計劃。” 塞繆爾說,他把他的計劃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 十五分鐘後,塞繆爾和父親連同兩位鄰居已經站在大木門前了。 “如果待會兒警衛們回來了呢?” 塞繆爾的父親悄聲問道。 塞繆爾回答說: “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一定得冒這個險。如果被人逮到了,我會說是我一個人幹的,絕不會連累你們。” 塞繆爾把城門推開溜出去。 他早有心理準備,萬一有人埋伏在門外等著要逮捕他,他只好聽天由命了。他從外頭把大木門拉好,用那把沉重的鑰匙鎖上木門。 將鑰匙牢牢系在腰間之後,塞繆爾迅速走到木門左邊幾碼遠處停下來等著。不一會兒,一條粗如巨蟒的繩子從他上方的城牆上滑下來。塞繆爾緊緊拉住繩子,他的父親和鄰居們則在牆的另一邊用力將他往上拉。塞繆爾爬到城牆上後,便在一根突出的粗釘子上套了個活結,再慢慢順著剩餘的繩子往下跳。待他著地時,他伸手一拉,把活結解開來。 “哦!上帝啊!” 塞繆爾的父親喃喃說道: “希望日出時不要發生什麼事才好。” 塞繆爾看著他的父親: “放心吧!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我們只要站在這里大敲城門,要他們開門放我們出去補貨就行了。” 天才剛亮,一大群警察和全副武裝的士兵全都聚集在城門口,他們得用一把特製的萬能鑰匙打開城門,所有急著出門辦貨的商人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原來另一個守衛保羅因為昨晚在克拉科夫市風流了一夜,被控擅離職守而遭逮捕。沒有一個人知道阿拉姆的去向。他的失踪成了一個謎。通常在貧民窟附近發生警衛離奇失踪的案件,往往會成為集體屠殺猶太人的最佳藉口,但是這次警方卻沒辦法把過錯推諉到猶太人身上,原因是——城門從外面鎖上了。很明顯,所有的猶太人都被關在貧民窟裡,又怎麼可能是謀害阿拉姆的兇手呢?更何況目前阿拉姆只是“下落不明”而已。他們討論再三,一致認為阿拉姆一定是和某個女人私奔了。至於那把遺失的鑰匙。則可以是阿拉姆嫌它過於笨重,礙手礙腳的,而隨手將之丟棄。 話雖如此,警方搜遍了附近地區,卻仍然一無所獲。警方做夢也想不到,那把離奇失踪的鑰匙就埋在塞繆爾一家居住的大雜院底下。 才從鬼門關逃回來的塞繆爾已經身心俱疲了。他一回到家,就倒頭呼呼大睡,直到有人把他從夢中喚醒。 塞繆爾大吃一驚,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到警察要來逮捕他了;阿拉姆的屍體一定被警方打撈起來了!該怎麼辦呢? 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結果發現,站在床前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好友伊薩克。 他站在塞繆爾面前,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有效了!”伊薩克幾乎是以歇斯底里的嗓音吼著,“我父親的咳嗽止住了!真是奇蹟!你快跟我去看看他!” 塞繆爾一路跑到伊薩克家去。 伊薩克的父親已經能坐起來了,咳嗽不僅已經停止,就連持久不退的高燒也猶如奇蹟般似的好了。 當塞繆爾走近病床時,伊薩克的父親對他說道: “我想我能喝一些雞湯了。” 塞繆爾喜極而泣。 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時之內,塞繆爾取走了一個人的生命,卻又幫助另一個人死裡逃生,難道這也算是一種宿命? 不到一天的功夫,伊薩克父親病癒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所有為傳染病所苦的老弱婦孺全都蜂擁而來,聚集在洛菲家門口,乞求塞繆爾能給他們幾帖神奇的仙丹。但是塞繆爾無法供應這麼多人的需求,他只好求助於瓦爾大夫。 瓦爾大夫當然也風聞塞繆爾救活伊薩克父親的消息,但是他仍然半信半疑,一直不願相信他所聽到的會是事實。 “眼見為憑。你先弄一劑血清讓我的患者試試看。” 瓦爾大夫說。 罹患傳染病的人不計其數,瓦爾大夫從中挑選了一個患病最重的患病來接受疫苗注射。結果,不到一天的光景,這位患者的病情已經大有起色。最後,瓦爾大夫只好陪塞繆爾一同到破舊不堪的馬厩裡培養所需的疫苗,進行到中途中,他突然對塞繆爾說道: “你真的辦到了,塞繆爾。告訴我,孩子,你希望我們女方帶什麼嫁妝過來?” 塞繆爾抬起頭來看著他,滿臉倦容地答道: “一匹馬。” ※※※ 那年是一八六八年,也就是洛氏製藥王國發蹟的那一年。塞繆爾和特倫尼亞終於結婚了。女方的陪嫁除了六匹馬之外,另外還有一間設備齊全的小實驗室。塞繆爾因此得以多方進行各項實驗。 他開始從藥草中萃取具有療效的部分製成藥劑,而他的左鄰右舍自然就成了他最忠實的顧客,不管各種疑難雜症,他們都求助於塞繆爾。而塞繆爾果然也能妙手回春,挽救不少人的性命。過了一陣子,他的妙醫聲名也因此不迳而走。對於那些付不起醫藥費用的貧苦人家,塞繆爾總是告訴他們: “別擔心錢的問題,只管拿去就是了。” 特倫尼亞的想法也一樣。 “藥是拿來救人的,不是用來賺錢的。” 她總是這麼說。 塞繆爾的業務蒸蒸日上。過沒多久,塞繆爾告訴特倫尼亞: “現在我們可以開一家藥舖了。我們可以賣藥膏、藥粉和其他東西。” 藥舖開張之後,生意比以前還好。一些從前拒絕捐助塞繆爾做實驗的富商紛紛自動找上門來,自動捐錢資助塞繆爾進行更多的試驗。 他們還告訴塞纓爾說: “將來我們可以合夥做生意,我們可以開連鎖藥房。” 塞繆爾把他們的建議告訴特倫尼亞: “我不喜歡外人介入。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業,我不希望第三者來攪局。” 特倫尼亞也有同感。 藥店的生意一直很興隆。不久後,他們便開始拓展業務,開辦了其他幾家分店。其間,有愈來愈多富商紛紛慷慨解囊,表示願意全力贊助塞繆爾進行實驗。塞繆爾一一回絕了他們。 塞繆爾的岳父大人為此百思不解。 塞繆爾只是告訴他: “我不想引狼入室。等到有一天他們扯你後腿時就來不及了。” 塞繆爾和特倫尼亞婚後一直如膠似漆、相敬如賓。 當藥店的分店不斷開張之際,塞繆爾的孩子也一個接一個出生了。特倫尼亞生了五個男孩——亞伯拉罕、約瑟夫、安東、約翰和彼得。他們每生一個孩子,就增開一家分店。而且他們開設的分店規模一次比一次大。 剛開始,塞繆爾只僱用一、兩個人當幫手,最後他的員工多到二十幾個。 有一天,一位官員來拜訪塞繆爾,並說道: “我們最近取消了一些對於猶太人的限制規定,而且我們也很希望你能到在克拉科夫市區來開設藥房。” 塞繆爾當然是義不容辭。 三年後,塞繆爾在市區買下了一棟辦公大樓,同時他也買了一棟漂亮的洋房給心愛的特倫尼亞。 塞繆爾終於實現了他多年來的夢想——他可以擺脫貧民窟痛苦的生活了。但是,現在他的夢想可不止於此,他有更遠大的目標。 他的孩子漸漸長大,塞繆爾替他們每個人各找了一位家庭教師,教授他們不同的語言。 對於這個舉動,他的岳母很不以為然。 “他根本就是瘋了!” 她忿忿不平地說道。 他的決定更成了街訪鄰居的笑柄——亞伯拉罕和約翰學英文,約瑟夫學德語,安東學法語,彼得則念意大利語。他們學這些外國人的語言做什麼?將來又要說給誰聽呢?讓小孩學這些沒用的東西真是白費功夫!塞繆爾就一直這麼受到眾人的譏笑。 然而,塞繆爾對左鄰右舍的譏笑並不以為忤;相反地,他總是一笑置之。 “能多學點知識總是好的。” 其實,塞繆爾比誰都清楚,這些知識都是無價之寶,總有一天一定能派上用場。 孩子們長到十五六歲時,塞繆爾便開始帶他們出國旅行。 每一次出國,對塞繆爾而言,不僅僅是走馬看花到名勝古蹟遊覽而已,最重要的是實地考察,並評估當地的環境。 長子亞伯拉罕二十一歲時,塞繆爾在生日宴會上把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並且宣布了一項決定: “亞伯拉罕要遷居到美國。” “美國?”特倫尼亞的母親尖叫起來,“那裡全都是一些野蠻人耶!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寶貝孫子到那種蠻荒之地吃苦呢!我不准!他得乖乖待在這兒,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你們休想動亞伯拉罕一根汗毛!” “安全?” 塞繆爾想起了集體大屠殺、守衛阿拉姆,還有他那慘死的可憐的母親。 “他必須出國。” 塞繆爾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轉身向亞伯拉罕: “你到紐約去開設一家製藥廠。那裡的業務就由你全權負責。記住,你的目標就只有成功二字!加油吧!” 亞伯拉罕自信地說道: “是的,父親。” 塞繆爾接著向約瑟夫說: “約瑟夫,當你滿二十一歲時,你就得前往柏林。” 約瑟夫點點頭。 安東接著說: “至於我,當我滿二十一歲時,我也要去法國。我希望能到巴黎去開展我們洛氏製藥的美麗前程。” “你自己要當心一點,”塞繆爾大聲說道:“那裡的異教徒多是美女!” 接下來是約翰。 塞繆爾對他說: “你將來要到英國去。” 年紀最小的彼得也興致勃勃地說道: “我將來要到意大利去。爸爸,我什麼時候才能動身?” 塞繆爾笑了起來,回答他說: “至少不會是今天晚上,彼得。你還是在家裡待到二十一歲吧!” 塞繆爾的計劃一一實現了。 他不但在五個國家都擁有分公司和分廠,他的兒子們也都能把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在短短的七年內,洛氏企業儼然成為一個龐大的製藥王國。在律師的協助下,寒繆爾雖然規定每一家子公司都是獨立作業的公司,但是他們仍必須向母公司負責。 “我們不許局外人介入。” 塞繆爾一再叮嚀律師: “股票千萬不能流落到外人手裡。” “不會的。”律師很肯定地說,“但是,倘若您的孩子們無法動用股票,他們就沒辦法享受榮華富貴。” 塞繆爾點點頭說道: “我們可以幫他們購置一些華宅。他們的薪水很優厚,也有額外的利潤,其他的一切則全歸洛氏企業所有。如果他們想賣掉自己的股份,就必須通過董事會的匿名投票。但是主權仍然操縱在長子,或是長子繼承人的手裡。我們的家族會一天比一天龐大、興盛。甚至還勝過富可敵國的家族。” 幾年後,果然不出塞繆爾所料,洛菲一族已經成為製藥界的巨人了。特倫尼亞和塞繆爾也一直是整個洛菲家族的向心力。 每逢重大節慶或家中的成員慶生時,全家人必定會從世界各地趕回來一起慶祝。平時有重大的事情需要協商時,全家人也一定會不辭辛勞地聚集在一起協商、交換意見。 面對競爭對手的最新發明及動態,他們也都有極隱秘可靠的情報網。只要一打聽到有什麼新的藥方,子公司之間必定會互相通報,洛氏企業也因此一直領先同行。 時間巨輪永無止息的向前推動。轉眼間,塞繆爾的兒子們都紛紛成家了,洛菲家族創業後的第三代也誕生了。 在一八九一年,亞伯拉罕剛滿二十一歲時,他遠渡重洋到美國創設子公司,七年之後,與當地的女孩結婚;在一九○五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塞繆爾的長孫誕生了。亞伯拉罕將他取名為伍德——伍德的兒子就是山姆。 約瑟夫則娶了一位德國太太,他們育有一子一女。約瑟夫的孫女就是安娜。安娜日後的夫婿就是德籍的瓦爾特·加斯納。 安東在法國成家,生了兩個兒女,其中一名不幸自殺身亡,另一名則育有一女,就是現在的埃萊娜。 約翰在倫敦與一位英國女孩結為夫婦。他們的女兒嫁給了尼科爾斯爵士,並且生下了一個兒子,名為亞歷克。 彼得在羅馬成婚,他的意大利籍妻子替他生下了一男一女。彼得只有一個孫女,就是現在的西蒙內塔。她和意大利一名年輕的建築師——伊沃·帕拉齊墜入情網,並且結為夫妻。 這個龐大的企業家族,都是塞繆爾和特倫尼亞的後代。 塞繆爾非常長壽,他眼看著世局的變遷與滄海桑田,他看到了發明了無線電報,也目睹了萊特兄弟在奇地霍克海灘上試飛成功的創舉,歷經了轟動全球的,以及皮爾里探險隊到達北極的大冒險。在此時期,福特Ts型汽車開始大量生產,電氣時代也已來臨。電燈和電話的使用也普及了;在醫學方面,肺結核、傷寒和瘧疾都有了特效藥,這些都不再是無藥可醫的怪病。 洛氏企業成立不到一百年,卻已經成為製藥界中無可取代的佼佼者。 塞繆爾和他那匹跛腳的老馬洛弟,共同創造了一個輝煌的製藥王國。 這是伊麗莎白第五次閱讀這本自傳。 她看完之後,平靜的把書放回書櫥的底層;她已經不再需要它了。她已經渾然忘我,融合於書中的情節了。 這也是伊麗莎白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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