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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群山迴唱 卡勒德·胡赛尼 34249 2018-03-21
編者按語 《視差》第84期(1974年冬季號),第5頁 親愛的讀者: 五年前,本季刊開始發表專訪,介紹一批鮮為人知的詩人,當時未曾料到他們會大受歡迎。許多讀者要求我們再接再厲,誠然,是諸位熱情的來信鋪就了道路,讓專訪成為了《視差》年年都有的傳統。如今對本刊的特約記者而言,這些人物特寫同樣深得他們本人的喜愛。特寫引起了對某些重要詩人的發現或重新發現,促成了對其作品遲來的評價。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這一期雜誌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下。本季力推的藝術家乃阿富汗詩人妮拉·瓦赫達提,去年冬天在巴黎附近的小城庫爾貝瓦,她接受了艾蒂安·布斯圖勒的採訪。瓦赫達提夫人給予布斯圖勒先生的回答,實乃我們歷年所刊採訪中最為坦率的一篇,其誠實足以令人屏息,相信讀者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就在採訪後不久,我們懷著巨大的悲痛,得知了她過早死亡的噩耗。她必將受到詩歌界的懷念。

她身後遺下一個女兒。 很神秘,時間趕得真巧。電梯門叮噹一聲,恰好此時,一秒都不差,電話鈴也響起來了。帕麗能聽到鈴聲,因為電話就在於連的公寓裡,走廊很窄,燈光黯淡,他的公寓把著頭,緊挨著電梯。憑直覺,她知道是誰打來的。再看於連的表情,他也知道。 於連已經邁進了電梯。 “讓它響著吧。”他說。 在他身後,是樓上那個冷淡的紅臉膛女人,正不耐煩地瞪著帕麗。於連管她叫“母山羊”,因為她下巴上有一撮毛,跟山羊一樣。 他說:“走吧,帕麗。咱們已經晚了。” 他訂了七點鐘的位,地點是十六區的一家新餐館,因為紅燒雞肉、、小牛肝配雪梨酒醋,已經小有口碑。他們要去見克里斯蒂安和奧雷莉,於連在大學裡——學生時代,不是任教以後——的兩個老友。他們應該在六點半碰面,喝開胃酒,可現在已經六點一刻了,還得步行到地鐵站,坐到米埃特,然後再走六個路口,才能到餐館。

電話鈴一直在響。 山羊女咳嗽了一聲。 於連說:“帕麗?”這一次他的語氣更堅決了。 “可能是媽芒。”帕麗說。 “是,我知道。” 雖然不合情理,可帕麗還是覺得,媽芒專門挑了這個時間打來電話,以其無窮無盡的戲劇天賦,把她拖進這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要么跟於連進電梯,要么接她的電話。 “可能有重要的事。”她說。 於連嘆了口氣。 電梯門在他身後關上了。他靠到走廊牆上,雙手深深插進軍裝式風衣的口袋,一時之間,他恍如梅爾維爾警匪片中的角色。 “我一分鐘就好。”帕麗說。 於連投以懷疑的一瞥。 於連的公寓很小。只需六步,她便急急穿過了門廳和廚房,坐到床邊,伸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他們只放得下孤零零的一個床頭櫃。但這兒的視野堪稱壯觀。現在下著雨。如果是晴天,她從朝東的窗戶望出去,就能看到十九區和二十區的大部分景緻。

“餵,你好?”她對著話筒說。 電話里傳出男人的聲音。 “晚上好。是帕麗·瓦赫達提小姐嗎?” “您是哪位?” “您是妮拉·瓦赫達提夫人的女兒?” “是的。” “我是德勞內大夫,我要講的是您母親的事。” 帕麗閉上眼睛。內疚的感覺短暫地一閃,然後便被習慣性的恐懼壓服。她以前接到過這種電話,次數太多了,現在數也數不清,從她的少女時代開始——其實在那之前便已有過,那次是小學五年級,地理考試進行到中途,便被老師打斷,她領她出了門,到走廊裡,悄悄跟她解釋發生了什麼事。這些電話對帕麗來說太熟悉了,可是不斷地重複並未讓她變得滿不在乎。每接到一個電話,她都會想,這一次,就這一次了。可每一次掛斷之後,她都會急匆匆地趕到媽芒身旁。於連總是用經濟學術語對帕麗說,如果她切斷注意力的供給,那麼對它的需求或許會隨之消失。

“她出了事故。”德勞內大夫說。 帕麗站在窗邊,等醫生向她說明情況。她用手指繞著電話繩,再把它鬆開。醫生詳細講了她母親的就醫情況,她前額破了,縫了針,打了破傷風作為預防,用雙氧水清洗過,抹了外用抗生素,做了包紮。帕麗的心緒忽然回到了十歲那年,有一天她放學回家,在廚房桌子上發現了二十五法郎和一張手寫的便條。我和馬克去阿爾薩斯了。你認得他。過兩天就回。乖。不要熬夜!我愛你。媽芒。帕麗當時站在廚房裡渾身發抖,兩眼含淚,對自己說,兩天不算太長,也不算太壞。 大夫問了她一個問題。 “對不起?” “小姐,我問的是您能不能過來接她回家?傷勢不重,您知道的,可她最好別一個人回去。要不然我們替她叫輛出租車也行。”

“不,不用了。我半小時後就到。” 她坐到床上。於連一定會生氣,也許還會在克里斯蒂安和奧雷莉面前覺得難堪,他好像非常在乎他倆的看法。帕麗不想去走廊裡面對於連,也不想去庫爾貝瓦面對母親。她寧願躺下,聽狂風吹著子彈一樣的雨滴,狠狠敲打著玻璃,然後睡去。 她點了支香煙。於連走進了房間,在她身後說:“你不去了,是嗎?”她沒有回答。 《阿富汗夜鶯》節選 ——妮拉·瓦赫達提訪談錄 作者:艾蒂安·布斯圖勒 《視差》第84期(1974年冬季號),第33頁 艾蒂安·布斯圖勒:這樣說來,我想您實際上一半是阿富汗人,一半是法國人? 妮拉·瓦赫達提:我母親是法國人,是的,她是巴黎人。 艾蒂安·布斯圖勒:可她在喀布爾遇見了您父親。您出生在那兒。

妮拉·瓦赫達提:對。他們1927年在喀布爾認識的。在王宮舉辦的一次正式晚宴上。我母親陪著她父親,也就是我外公,他奉派前往喀布爾,為阿馬努拉國王的改革做顧問。您了解阿馬努拉國王嗎? 我們坐在妮拉·瓦赫達提家的客廳裡。這是一間小公寓,位於一座住宅大樓的第三十層。小城名叫庫爾貝瓦,就在巴黎西北郊。房間很小,燈光昏暗,沒有太多的裝飾,僅有一張沙發,鋪著番紅花顏色的軟墊,一張咖啡桌,兩個大書架。她背對窗戶坐著,窗子敞開著,好讓煙散出去。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依妮拉·瓦赫達提所述,她今年四十四歲。她是個極具魅力的女人,即便美貌的巔峰已過,卻只是稍有減損。高高的,也是高貴的顴骨,好皮膚,細腰。她有一雙聰穎而飽含風情的眼睛,目光犀利,從中可以同時感覺到評判,試探,吸引和挑逗。我認為,這雙眼睛仍然可以稱得上一副令人敬畏的誘惑工具。她沒化妝,只塗了口紅,不過蹭跑了一點,零落在唇線之外。她頭上包了一塊印花的方巾,穿一件褪色的紫襯衫,工裝褲,沒穿襪子,也沒穿鞋。雖然剛到上午十一點,她卻開了一瓶霞多麗,根本沒有冰過。她友好地問我要不要喝一杯,我謝絕了。

妮拉·瓦赫達提:他們有過很多國王,他是最好的。 我發現,她這句話在代詞的選擇上很有意思。 艾蒂安·布斯圖勒:“他們?”您不認為自己是阿富汗人嗎? 妮拉·瓦赫達提:可以這麼說,我和我自己離了婚,和我更令人煩惱的那一半。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妮拉·瓦赫達提:如果他成功了,我說的是阿馬努拉國王,我可能會給您一個完全不同的答案。 我請她做些解釋。 妮拉·瓦赫達提:是這樣的,國王有天早晨一醒過來,就宣布計劃,要重塑國家,如果有必要,扒房牽牛,哭爸喊娘也在所不惜,一定要建成一個新的、更文明的國度。藉著真主!他說。其中一項就是不許再戴面紗。您想想,布斯圖勒先生,在阿富汗,婦女竟然會因為穿布卡而遭到逮捕!等他妻子索拉雅王后臉上沒有遮蓋,就出現在公共場合的時候,人們又是什麼反應呢? 。毛拉們肚子裡的氣啊,完全可以把一千艘興登堡飛艇吹上天。一夫多妻也不行了,他說的。這可是在這樣一個國家,您知道,歷代國王的后宮粉黛足以組成一個個軍團,國王們馬不停蹄地做父親,大部分孩子都沒正眼瞧過。他宣布,從此以後,男人不能強行娶你們為妻,新娘父親也不准收聘禮,勇敢的阿富汗婦女啊,童婚也被禁止了。還有一項:你們全都得上學。

艾蒂安·布斯圖勒:這麼看他是個空想家。 妮拉·瓦赫達提:或者是個傻瓜。我一向認為這種路線危機四伏,難以維繫。 艾蒂安·布斯圖勒:他後來怎麼樣了? 妮拉·瓦赫達提:不出所料,下場很慘,布斯圖勒先生。聖戰來了,毫無疑問。他們宣布對他發動聖戰,那些毛拉們,部落的頭人們。想像一下一千隻拳頭高高舉起的樣子吧。您瞧,國王挪動了大山,可他陷入了狂熱分子們的汪洋大海,您也很清楚海床一旦搖晃起來會發生什麼,布斯圖勒先生。大鬍子們的叛亂就像海嘯一樣,猛烈地撲向可憐的國王,把他捲起來,讓他在波峰浪谷間無助地顛簸,然後把他甩出去,拋到印度的海岸上,再然後是意大利,最後是瑞士,到了那兒,他才從污泥中爬出來,慢慢成了個流亡的老頭子,在破滅的幻想中死去。

艾蒂安·布斯圖勒:那個新生的國家呢?我猜它並不符合您的要求。 妮拉·瓦赫達提:反過來說同樣成立。 艾蒂安·布斯圖勒:所以您在1955年來了法國。 妮拉·瓦赫達提:我來法國是因為我希望把女兒救出來,讓她免於一種不可挽救的人生。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指的是什麼樣的人生? 妮拉·瓦赫達提:我不想讓她違背自己的意願和天性,變成一個勤勞而悲傷的女人,一輩子俯首為奴,忍氣吞聲,永遠處於恐懼的狀態,不敢拋頭露面,不敢說話,總是害怕做錯事情。這樣的女人在西方,比如說在這兒,在法國,卻深受某些人的推崇,她們變成了女英雄,只是因為她們過著艱辛的生活,而那些在遠方推崇她們的人,自己卻連穿著鞋走一天都無法忍受。這樣的女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慾火被熄滅,夢想被拋棄,可是最糟糕的,布斯圖勒先生,如果您遇見這樣的女人,她們還會露出微笑,假裝自己根本不曾有過疑慮。彷彿她們過著人人艷羨的生活。可是您靠近一些看,就會看到她們無助的樣子,看到絕望,看到它如何證明她們的好心情都是表演,都是虛偽的謊言。真可悲啊,布斯圖勒先生。我不想在女兒身上看到這些。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在想,她能理解這些嗎? 她又點了一支煙。 妮拉·瓦赫達提:唉,孩子們永遠都不會事事如你所願,布斯圖勒先生。 到了急診室,一個脾氣暴躁的女護士指示帕麗在掛號台等著。旁邊有個帶腳輪的文件架,堆滿了剪貼簿和記錄紙。帕麗感到吃驚,竟然有人自願耗去青春歲月接受培訓,到頭來只是為了一份把他們放到這種地方的職業。她真是不能理解。她憎惡醫院。她討厭看到狀況糟糕的人,討厭病懨懨的氣味,吱吱嘎嘎的輪床,掛著單調畫片的走廊,天花板上接連不斷的廣播尋呼。 德勞內大夫比帕麗預想的要年輕。他鼻子細長,薄嘴唇,密密實實的金色捲髮。他帶她走出急診室,穿過兩扇彈簧門,進了大走廊。 “您母親來的時候,”他用一種神秘兮兮的口氣說,“醉得相當厲害……您好像並不意外。” “對。” “有些護理人員也不吃驚。她們說她是這兒的常客。我是新來的,所以當然了,以前從來沒見過令堂。” “她嚴重嗎?” “她脾氣非常不好。”他說,“還有,我覺得她非常戲劇化。” 兩個人同時咧嘴笑了一下。 “她會沒事的吧?” “從目前來看是的。”德勞內大夫說,“可是我必須提出建議,非常嚴肅的建議,她得把酒減下來。這一次她很幸運,可下一次就難說了。” 帕麗點點頭。 “她人在哪兒?” 他帶她回到急診室,轉過拐角。 “三床。我很快就把出院手續拿過來。” 帕麗謝了他,走到母親床邊。 “嗨,媽芒。” 媽芒疲倦地笑了笑。她頭髮亂糟糟的,襪子一樣一隻,額頭用繃帶包紮過了,左腕上連著靜脈注射管,無色的液體滴落。她身上的病號服穿得不對,沒有係好,前襟敞著口,帕麗能看到一小段母親剖腹產後留下的疤,一條縱向的粗線,顏色很深。幾年前她問過母親,為什麼她這道疤與慣例不同,不是橫切出來的,媽芒解釋說,大夫當時說是某種技術上的原因,可她想不起來了。重要的是,她說,他們把你掏出來了。 “我毀掉了你的夜晚。”媽芒低聲說。 “因為你出事了。我來接你回家。” “我可以睡上一個星期。” 她慢慢合上了眼,不過仍然在用一種倦怠、困頓的聲音說著話。 “我坐著看電視來著。我餓了。我進了廚房,想找點麵包,橘子醬。我滑倒了。我不清楚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踩到什麼了,可我摔倒的時候,頭打到了烤箱的門把手。我想我昏迷了一分鐘,也許兩分鐘吧。坐下,帕麗。你像個鬼影。” 帕麗坐下了。 “醫生說你喝了酒。” 媽芒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雖然頻繁光顧醫院,可她對醫生的反感有增無減。 “那個小屁孩?小流氓。他懂什麼?嘴裡還留著他母親的奶頭味兒。” “你老開玩笑。只要我一提這事。” “我累了,帕麗。換個時間再罵我吧。老虎凳想跑也跑不掉。” 她很快就睡著了。打著呼嚕,毫無魅力可言,她只有爛醉之後才這樣。 帕麗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等著德勞內大夫,想像著於連坐在燈光昏暗的桌邊,菜單拿在手裡,向波爾多高腳杯對面的克里斯蒂安和奧雷莉解釋著這場危機。他剛才提出要陪她來醫院,可這話說得更像是敷衍,只不過是出於禮節。不管怎麼說,讓他來這兒都不是個好主意。如果德勞內大夫覺得在此之前,他已經見識了戲劇化……儘管如此,就算他不能陪她過來,帕麗也希望他不要自顧自地去吃晚飯。可他去了。她現在仍然覺得有點驚訝。他滿可以跟克里斯蒂安和奧雷莉解釋一下。大家可以另挑一個晚上,換一下訂座的時間。可於連去了。這不只是粗心的問題。不。這樣做是懷著惡意的,是存心的,是拿刀子傷人。他有這能力。帕麗可不是才明白過來。最近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有這方面的偏好。 媽芒第一次遇見於連,也是在急診室,跟這一間可不一樣。那是十年前了,是1963年,帕麗十四歲的時候。他開車送一個偏頭疼發作的同事過來。媽芒領著帕麗。那一次帕麗是病人,在學校的體操課上,她扭傷了腳踝,傷得很厲害。帕麗躺在輪床上,於連拉了把椅子進房間,便和媽芒聊上了。帕麗現在想不起來他們倆當時都談了什麼。她只記得於連說:然後是媽芒那百說不厭的回答:“不,沒那個s。波斯語裡是'仙女'的意思。” 那個星期晚些時候,一個雨夜,他們約了於連吃晚餐,地點是聖日耳曼大街邊上的一間小酒館。此前在家裡,媽芒演示了一番什麼才叫磨磨蹭蹭。她拿不定主意要穿什麼,最後終於決定下來,崧藍色的裙子,配緊身圍腰,戴晚裝長手套,尖頭的細高跟鞋。甚至進了電梯,她還在問帕麗:“沒那麼對吧?你覺得呢?” 大家飯前先抽煙,三個人都抽,媽芒和於連還拿特大號的磨砂玻璃杯喝啤酒。等兩人都喝完,於連又要了兩大杯,還有第三輪呢。於連穿著白襯衫,打領帶,方格子的晚裝西服,一個有教養的男人,彬彬有禮,收放自如,時而輕鬆微笑,時而放聲大笑。此前在急診室昏暗的燈光下,帕麗都不曾注意,他只在鬢角有少許花白,她估計他的年紀和媽芒不相上下。他通曉時事,津津樂道於戴高樂對英國加入歐洲共同市場的否決。出乎帕麗的意料,這些話題在他講來倒也不失有趣。媽芒問到了,他才交底,說他已經開始在索邦教經濟學了。 “做教授?非常迷人。” “噢,才沒有呢。”他說,“改天你來聽聽課,馬上就能把這種看法扳過來。” “沒準兒我真去。” 帕麗能看出來,媽芒已經喝高了。 “沒準兒哪天我偷偷溜進去,看你育人。” “育人?你可真沒忘我是教經濟理論的,妮拉。你要真來的話,就會發現學生們拿我當笨蛋。” “呃,這我可不信。” 帕麗也不信。她猜測,肯定有大把的學生想和於連睡覺。在餐桌上,她小心翼翼,免得讓人發現她在看他。他有一張典型的黑色電影裡的臉,一張最適合拍黑白片的臉,活動百葉窗把一條條平行的暗影鋪在他臉上,香煙一縷,從他臉旁裊裊而上。還有一縷頭髮,像個圓括號,精準地搭落在他的眉梢,非常優雅——也許過於優雅了。雖然這縷頭髮實際上只是未經計算掉下來的,可帕麗注意到,他就是不肯抬抬手,把它整理妥帖。 他問起媽芒開的小書店。它位於塞納河對岸,阿爾科勒橋的另一頭。 “你有爵士樂的書嗎?” “有啊。”媽芒說。 屋外雨聲高亢,小酒館也愈發喧鬧。跑堂的給他們端來奶酪泡芙和火腿烤串,媽芒和於連隨即展開了冗長的討論,涉及巴德·鮑威爾、桑尼·斯蒂特、迪齊·吉萊斯皮,以及於連深以為愛的查理·帕克。媽芒告訴於連,她更喜歡切特·巴克和邁爾斯·戴維斯的西岸爵士,他聽過嗎?帕麗沒想到媽芒這樣喜歡爵士,對這麼多不同風格的音樂家如此熟悉。她受到了打擊,這可不是第一次了,她既感到像小孩子一樣對媽芒的崇拜,同時也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因為她對自己的母親並沒有完全了解。有一件事倒不讓人吃驚,那就是媽芒對於連既輕鬆隨意,又技藝精湛的引誘。媽芒幹起來得心應手。在吸引男人的注意力上,她向來不會覺得力不從心。對男人們,她總是狼吞虎咽。 帕麗看著媽芒,看她嬌聲低語,被於連的笑話逗得咯咯直樂,看她歪起腦袋,心不在焉地捻著一縷頭髮。她又一次感到驚奇,全因媽芒如此年輕,如此美麗。雖說她身為母親,卻只比她大二十歲。她長長的黑髮,飽滿的胸,攝人魂魄的眼睛,臉上散發出古典王族迫人的輝光。更讓帕麗驚奇的是,她和媽芒的相似之處竟然如此之少,自己長了一雙嚴肅而無神的眼睛,長長的鼻子,笑起來就看得見齒縫,還有這對小乳房。但凡她也有美貌可言,也只是最樸素、最凡塵的那種美。待在媽芒身邊,帕麗總會想到,自己這副模樣只配得上普普通通的布衣。偶爾,是媽芒讓她產生這樣的想法,儘管那層意思總是隱藏在恭維之辭的特洛伊木馬里。 她會說,你很幸運,帕麗。你不必太努力工作,就能讓男人們認真地對待你。他們一定會重視你的。太漂亮,只會把事情搞砸。她大笑起來。噢,聽我說。這可不是我的經驗之談。當然不是了。只是觀察。 你在說我不漂亮。 我在說你別老想著漂亮。再說了,你蠻可愛的,這就夠好的了。我向你保證,親愛的。甚至更好。 帕麗相信,她也不太像父親。他是個高個子,面容嚴肅,大腦門,尖下巴,薄嘴唇。在自己的房間裡,帕麗留了幾張父親的照片,出自她在喀布爾家裡度過的童年時代。 1955年,也就是媽芒和她搬到巴黎的時候,父親病倒,沒過多久就死了。帕麗常常看著父親的舊照,特別是他們倆——她和父親的那張黑白合影,他們站在一輛老式美國汽車前,父親靠著汽車的擋泥板,把她摟在懷裡,兩個人都在微笑。她記得有一次和父親坐在一起,他往衣櫥上畫長頸鹿和長尾巴猴子。父親讓她給一隻猴子塗顏色,抓著她的手,一筆一畫,耐心地教她。 看著照片上父親的臉,一直以來都存在的那種感覺在帕麗心頭再度升起。從記事的時候起,她一直都有這種感覺,這種在她的生活中,某種東西或某個人缺失的感覺,對她自身的存在來說,缺失的東西或人又是不可或缺的。有時候,這種感覺朦朦朧朧,像一個信號,穿越了晦暗的小徑和浩瀚的荒野,化作收音機裡一聲細弱的呼叫,遙遠而飄忽不定。還有些時候,這種缺失的感覺卻是那樣清晰,那樣親密,彷彿觸手可及,讓她的心猛然沉落下去。比如兩年前在普羅旺斯,帕麗看到農屋前有棵大橡樹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在杜伊勒里公園,她看到有個年輕的母親拉著紅色的玩具車,車裡坐著她兒子。帕麗想不明白。她曾經讀到過一篇報導,說的是一個土耳其中年男子突然陷入了深度抑鬱,而就在此時,他完全不知道有過的雙胞胎兄弟正劃著獨木舟,在亞馬遜雨林中漂流,致命的心髒病突然發作。要想清晰地反映她的感受,這件事是最接近的。 她曾和媽芒談過。 好了,我親愛的,這沒什麼神秘的。媽芒說。你想你父親了。他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你有這種感覺也很自然。肯定是這麼回事。到這兒來。親媽芒一下。 媽芒的回答完全合理,可還是不能令人滿意。帕麗的確相信,如果父親還活著,還和她在一起,她會感覺更加充實。可她明明記得,就算她小時候,和父母一起住在喀布爾的大宅子裡,她已經有這種感覺了。 吃完菜不久,媽芒暫時告退,去了酒館的洗手間,於是帕麗有了幾分鐘的時間,單獨和於連在一起。他們談起了帕麗一星期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讓娜·莫羅在片中扮演賭徒,他們還談了談學校和音樂。她講話的時候,他把胳膊肘放到餐桌上,朝她湊近了一些,全神貫注地聽著,又是微笑,又是皺眉,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這是表演,帕麗告訴自己,全都是他裝出來的。油滑的行為,他專門做給女人看的,現在就在做,當場就做了,想和她調調情,拿她找樂子。然而,在他不屈不撓的注視下,她難以自禁地脈搏加快,小腹一陣緊似一陣。她發現自己正在用一種矯揉造作,假裝世故的可笑腔調講話,一點也不像她正常說話的樣子。她知道自己正在這樣做,卻停不下來。 他告訴她,他結過一次婚,時間很短。 “真的?” “幾年前的事。我三十歲的時候。那會兒我住在里昂。” 他娶過一個比他大的女人。婚姻沒法持續,因為她對他有著非常強烈的佔有欲。此前媽芒還在桌上的時候,他沒透露過這些。 “老實說,那是一種肉體上的關係。”他說,“那完全是性。她想佔有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看著她,露出一絲咄咄逼人的微笑,小心翼翼地揣度著她的反應。帕麗點了支香煙,努力不動聲色,就像芭鐸一樣,就像成天都有男人對她講這種事情。可是心裡頭呢,她正在顫抖。她知道,一種小小的背叛行為已經在餐桌上付諸實施,有點兒像偷食禁果,不是完全無害,但絕對驚心動魄。媽芒回來了,重新梳過頭,補了口紅,他倆鬼鬼祟祟的時刻便戛然而止。對媽芒橫插一槓,帕麗忽然生出些怨憤,但立刻便被悔恨壓服。 大約一周之後,她再次見到了他。那是早晨,她拿著一大碗咖啡,正要去媽芒的房間。她發現他就坐在媽芒床頭,正在戴手錶。她沒想到他過了夜。她在走廊裡,透過門縫瞅見他。她站在那兒,在地上生了根,碗拿在手中,嘴裡就像吞進了一團幹泥巴。她看著他,他背上的皮膚毫無瑕疵,肚腩微微鼓凸,兩腿中間黑糊糊的,一部分擋在凌亂的床單下。他扣好手錶,從床頭櫃上拿起香煙,點著了,然後漫不經心地把目光甩給她,好像始終知道她就在那兒。他朝她默默一笑。後來媽芒在淋浴間裡說了句什麼,帕麗趕快轉身走掉。她竟然沒被咖啡燙著,真是奇蹟。 在大約六個月的時間裡,媽芒和於連成了情人。他們常常去看電影,去博物館,也去小畫廊,那裡展出的作品往往出自沒什麼名氣的畫家,頂著外國名字,正在奮鬥。一個週末,他們駕車去了阿卡雄的海灘,就在波爾多附近,回來時帶著曬黑的臉和一箱紅酒。於連帶她參加大學教員的活動,媽芒請他出席書店裡的作家朗讀會。一開始帕麗還跟著——於連要她去,似乎是為了取悅媽芒——沒過多久她就開始找藉口待在家裡。她不願意去,也不能去。去了就難以忍受。她說她太累了,要不就說她感覺不舒服。她說她要去朋友科萊特家學習。從二年級開始,科萊特就成了她朋友。她是個乾瘦的,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孩,留著軟塌塌的長頭髮,鼻子好像烏鴉嘴。她喜歡讓人瞠目結舌,老說一些離譜的、噁心的事情。 “我敢打賭他很失望。”科萊特說,“因為你沒跟他們一起出去。” “嗯,就算他失望,他也沒表現出來。” “他不會表現出來的,對嗎?讓你媽怎麼想?” “想什麼?”帕麗問。儘管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可她想听人說出來。 “想什麼?”科萊特的語氣變得既會心,又興奮,“想他和她在一起是為了得到你。你才是他想要的。” “好噁心。”帕麗說,心裡一陣亂跳。 “也許你們兩個他都想要。也許他喜歡大家擠一個床。要是這種情況,我想請你替我也美言幾句。” “討厭死了,科萊特。” 有時,媽芒和於連出去的時候,帕麗便在走廊裡脫掉衣服,看著大鏡子裡的自己。她挑剔著自己的身體。太高了,她想,太不勻稱了,太……太實用了。媽芒的魔鬼曲線完全沒有遺傳給她。有時她就這樣光著身子,走進她母親的房間,躺到床上,她知道這是媽芒和於連做愛的地方。帕麗躺在那兒,一絲不掛,閉著眼,心臟猛烈捶擊,迷醉於意亂神迷,有種嗡嗡的感覺蕩漾開來,席捲了她的胸,她的腹,一直向下。 結束了,理所當然。他們結束了,媽芒和於連。帕麗得到了解脫,但並不吃驚。男人們到了最後,總是讓媽芒失望。他們永遠都會變成不完美,悲慘地告別她為他們圈定的無論什麼理想形象。以歡樂和熱情開始,總是結束於輕易的指責和惡毒的語言,突如其來的怒火和哭泣,摔鍋砸碗,然後全然失控。高潮迭起的大戲。媽芒就是不能在沒有過度的情況下開始,或者結束一段戀情。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不出所料,媽芒會發現,孤獨突然有了好味道。她待在床上,睡衣外面套舊棉服,變成公寓裡一個疲倦、消沉、悶悶不樂的人形。帕麗知道,別理她。她的安慰和陪伴統統不受歡迎。沮喪的心境通常會持續幾個星期,跟於連這一次則遠為長久。 “噢,他媽的!”媽芒現在說話了。 她正要從床上坐起來,醫院的病號服仍然穿在身上。德勞內大夫已把出院證明給了帕麗,護士正在幫媽芒取下胳膊上的靜脈注射管。 “怎麼了?” “剛想起來。過幾天我有個採訪。” “採訪?” “一份詩歌雜誌的人物特寫。” “太好了,媽芒。” “他們還要給文章配張照片。”她指了指自己額頭上縫合過的傷口。 “我敢保證,你一定能找到漂亮的辦法把它擋住。”帕麗說。 媽芒嘆了口氣,把目光移開。護士猛地拔出了針頭,只見媽芒臉上抽搐了一下,朝那女人吼了一句,既不中聽,也沒必要。 《阿富汗夜鶯》節選 ——妮拉·瓦赫達提訪談錄 作者:艾蒂安·布斯圖勒 《視差》第84期(1974年冬季號),第36頁 我再次環顧公寓,書架上一個相框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是個小女孩,蹲在野草叢生的田野裡,正在全神貫注地撿東西,也許是某種漿果。她穿著明黃色的外套,釦子扣到領口,與頭頂灰暗的天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背景裡有一間石頭蓋的農舍,百葉窗關著,木瓦覆蓋的屋頂破破爛爛。我問起這張照片。 妮拉·瓦赫達提:我女兒帕麗。和“巴黎”差不多,但沒s,意思是“仙女”。這張照片是我們去諾曼底的時候拍的,我們倆。我想那是1957年的事,她肯定已經八歲了。 艾蒂安·布斯圖勒:她現在在巴黎嗎? 妮拉·瓦赫達提:她在索邦學數學。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肯定很驕傲。 她笑了笑,聳聳肩。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對她的職業選擇有點吃驚,因為您獻身於藝術。 妮拉·瓦赫達提:我不知道她從哪兒獲得了這種能力。那麼多難以理解的公式啊,理論啊。可我猜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就不是難以理解的了。我連乘法都不會,我自己。 艾蒂安·布斯圖勒:也許這是她反叛的方式。我想您對反叛還是略知一二的。 妮拉·瓦赫達提:那是。可我是正兒八經地反叛。我又喝酒又抽煙,還談戀愛。誰用數學來反叛呢? 她大笑起來。 妮拉·瓦赫達提:還有,她應該是人們常說的那種無因的反叛。我給了她可以想像的所有自由。她一無所求。她什麼也不缺。她現在和別人同居。那個人年紀比她大好多,迷人到了過分的地步,博學,風趣。毫無疑問,一個狂熱的自戀者,自我意識有整個波蘭那麼大。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不贊成。 妮拉·瓦赫達提:我贊不贊成都無關緊要。這是法國,布斯圖勒先生,不是阿富汗。年輕人不必靠父輩的恩准來決定生死。 艾蒂安·布斯圖勒:那麼您女兒和阿富汗沒有什麼瓜葛了? 妮拉·瓦赫達提:我們離開的時候她才六歲。她對那段日子的記憶非常有限。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肯定不是這樣的。 我請她給我講講她早年的生活。 她短暫告退,離開了房間。回來時,她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老照片。一個表情嚴厲的男人,身材魁偉,戴著眼鏡,頭髮油光水滑,梳成無可挑剔的分頭,正坐在桌邊讀書。他穿著尖領西裝,雙排扣的馬甲,白色的高領襯衫,打著領結。 妮拉·瓦赫達提:我父親。 1929年。我出生的那年。 艾蒂安·布斯圖勒:他看上去是個大人物。 妮拉·瓦赫達提:他屬於喀布爾的普什圖貴族階層,受過高等教育,舉止上無懈可擊,善於交際,但很有分寸。也是個極為善談的人,至少在公共場合是這個樣子。 艾蒂安·布斯圖勒:私下里呢? 妮拉·瓦赫達提:您猜猜看,布斯圖勒先生。 我拿起那張照片,又看了看。 艾蒂安·布斯圖勒:冷漠,請恕我直言。陰沉。難以參透。不肯妥協。 妮拉·瓦赫達提:我非得讓您和我來一杯。我討厭……不,我憎惡一個人喝酒。 她給我倒了一杯霞多麗。出於禮貌,我抿了一小口。 妮拉·瓦赫達提:他手冰涼,我父親。不管什麼天氣,他的手總是涼涼的。可他總是穿著西裝,同樣不管天氣如何。衣服都是精工細做,有棱有角。軟呢帽也是。當然了,還有尖皮鞋,雙色的。他很英俊,我覺得是,不過是那種一本正經的英俊。而且呢——這一點我後來才明白過來——而且有一種裝腔作勢的,有點可笑的,虛假的歐洲範兒——完全是裝出來的,毫無疑問。他每個星期都去打草地滾球,打馬球,還有個令人垂涎的法國妻子,所有這一切,年輕而進步的國王都大力支持。 她摸了摸自己的指甲,暫時什麼也不說了。我把錄音機裡的磁帶翻了面。 妮拉·瓦赫達提:我父親睡他自己的房間,我母親和我睡。大多數時間,他都出去和部長們、國王的顧問們一起吃午餐。要不然他就出去騎馬,打馬球,打獵。他喜歡打獵。 艾蒂安·布斯圖勒:這麼說您見他的時候不多。他是個不在場的形象。 妮拉·瓦赫達提:不完全是。他很留心,每隔兩三天就陪我待幾分鐘。他走進我房間,坐到床上,這就是讓我往他腿上爬的信號。他把我擱到膝蓋上,顛我一會兒,我倆都沒什麼話講,最後他說:“好了,妮拉,咱們現在干點什麼呢?”有的時候,他會讓我從他胸前的衣袋裡扯出手帕,然後讓我把它疊起來。當然了,我只是把它團成一團,再塞回他口袋裡,他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裝出來的,可我覺得那樣子滑稽死了。我們翻來覆去地玩這個,直到他煩了,很快他就煩了。然後他用大涼手摸摸我腦袋瓜,說:“爸爸現在得走了,我的小鹿。你撒歡去吧。” 她把照片收進隔壁房間,又回來,從抽屜裡取出另一包香煙,點了一支。 妮拉·瓦赫達提:那是他對我的愛稱。我喜歡。我常常在花園裡跳來跳去——我們有個非常大的花園——唱著:“我是爸爸的小鹿!我是爸爸的小鹿!”沒過太久,我就發現這愛稱是多麼不吉利。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不明白。 她笑了。 妮拉·瓦赫達提:我父親獵鹿啊,布斯圖勒先生。 如果步行的話,走幾個路口就能到媽芒的公寓,可是雨又下大了。在出租車的後座上,媽芒裹著帕麗的雨衣,縮成一團,無言地盯著窗外。這一瞬間,她在帕麗的眼中變老了,比她四十四歲的年紀要老上許多。又老又瘦,脆弱不堪。 帕麗有一陣子沒來媽芒的公寓了。她開了鎖,和媽芒一進屋,就發現廚房的台子上堆滿了臟酒杯,開了口的袋裝薯條,沒煮過的意大利面,無法辨認的食物結了塊,成了盤子裡的化石。桌子上放著個塞滿空酒瓶的紙袋,歪歪斜斜的,眼瞅著就要翻倒。帕麗看到了地板上的報紙,有一張浸透了今天早些時候濺出的血,在它上面,是一隻落單的粉紅色羊毛襪。看到媽芒的生活空間竟然是這種狀態,帕麗嚇了一大跳。她也感到了愧疚。出於對媽芒的了解,這種效果也許是有意為之。可她馬上又恨起剛才這個想法來了。於連就是這樣想的。她想讓你內疚。在過去的一年中,這種話他已經對她說過好幾次了。她想讓你內疚。他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帕麗還有一種解脫的感覺,覺得自己得到了理解,對他心存感激,因為他心直口快,說出了她不能,或者不會說的話。她以為自己找到了盟友。但這些天來,她開始疑惑了。從他的話裡,她捕捉到了一絲卑鄙,一種令人不安的善良的缺失。 臥室的地板上散落著一件件衣服、唱片、書,還有更多的報紙。窗台上,漂浮著煙頭的半杯水已經變黃。她把書和舊雜誌從床上扒拉下去,扶媽芒鑽到毯子下。 媽芒仰望著她,手背搭在包紮過的額頭上。這姿勢讓她看起來就像無聲電影裡要暈倒的女演員。 “你會好起來的吧,媽芒?” “我可不這麼想。”她說。這句話說的可不像在祈求關心。媽芒用的是一種模糊、厭煩的聲音,聽起來疲倦而誠懇,而且不留餘地。 “你別嚇唬我,媽芒。” “你這就走?” “你要我留下來嗎?” “對。” “那我就留下來。” “把燈關了。” “媽芒?” “嗯?” “你要吃藥嗎?你已經停了嗎?我看你已經停了,我很擔心。” “別訓斥我。把燈關了。” 帕麗關了燈。她坐在床邊,看著母親入睡,然後邁進廚房,投身於艱鉅的清理任務。她找到一雙手套,開始洗碗。她洗了牛奶放酸、味道嗆人的杯子,麥片放壞、結成硬殼的碗,食物長了叢叢綠毛和黴菌的盤子。她想起在於連家頭一回洗碗,正是他倆初次上床後的隔天早晨。於連煎了蛋捲。她多麼喜歡做這種簡單的家務啊,她在他家洗碗池子裡刷著盤子,而他在唱機上放起了一首簡·伯金的歌。 去年,也就是1973年,她才和於連重新有了聯繫,差不多十年來的頭一次。她在加拿大使館外遊行的時候撞見他,當時學生們正在抗議獵殺海豹。帕麗不想去,同時還有一篇亞純函數的論文沒有寫完,但科萊特非拉上她不可。那段時間她們住在一起,可這種安排讓彼此之間越來越不愉快。科萊特抽上了大麻。她綁髮帶,穿鬆鬆垮垮的洋紅色套頭衫,上面繡著鳥和雛菊。她把一些長頭髮、蓬頭垢面的男孩帶回家,他們吃帕麗的食物,彈難聽的吉他。科萊特總是上街,喊叫著,譴責虐待動物、種族主義、奴隸制、法國在太平洋的核試驗。家裡也總是鬧哄哄的,總有帕麗不認識的人進進出出。他們單獨相處時,帕麗感到了兩人之間一種新的緊張狀態,科萊特總是帶著一種傲慢,一種針對她的無言的責備。 “他們在撒謊。”科萊特勁頭十足地說,“他們說方法是人道的。人道!你知道他們用什麼往腦袋上打嗎?刺棒!很多時候,可憐的動物甚至還沒死呢,那些王八蛋就伸出鉤子鉤住它,把它往船上拖。它們活活地就給剝了皮,帕麗,活活地呀!”科萊特說最後這句話時的樣子,她強調的語氣,弄得帕麗直想道歉。為了什麼,她不太清楚,但她知道這些天來,待在科萊特身邊,聽著她的指責,感受著她如此之多的義憤,帕麗真覺得自己被勒得喘不上氣。 到場的只有三十來人。謠傳碧姬·巴鐸會露面,結果證明,謠傳就是謠傳。科萊特對集會人數感到失望。她激動地和一個名叫埃里克的男青年爭論著。此人很瘦,面無血色,戴著眼鏡,帕麗斷定就是他負責組織這次遊行。可憐的埃里克。帕麗很同情他。科萊特倒仍然充滿了激情,一馬當先,帕麗拖著腳走在隊伍後面,身邊有個平胸女孩在喊口號,帶著一種神經兮兮的興奮勁兒。帕麗的眼睛一直看著人行道的方向,拼命讓自己不要太打眼。 在街角,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一副等人救命的樣兒。” 他穿花呢夾克、毛衣和牛仔褲,戴羊毛圍巾。他頭髮更長了,也更老了一些,但越老越優雅,有些女人到了他這個年紀,想必會因此覺得不公平,甚至讓人生氣。他仍然偏瘦,健壯,幾條魚尾紋,兩鬢更顯得花白,臉上帶著少許疲倦。 “沒錯。”她說。 兩人親了親臉,他問她願不願意一起喝杯咖啡,她說願意。 “你朋友看起來很生氣。氣得要殺人了。” 帕麗朝身後瞟了一眼,看到科萊特與埃里克站在一起,還在喊叫著,上下揮舞著拳頭,可笑的是,她卻怒視著他們倆。帕麗使勁憋住笑——真要笑出來,可就等於捅了馬蜂窩。她聳聳肩,表示歉意,然後溜走了。 他們去了一家小咖啡館,坐到臨窗的桌邊。他點了咖啡和千層酥,一人一份。帕麗看著他和男招待講話,語氣和藹卻不失威儀,不禁想起自己還是少女的時候,每當他過來接媽芒,她的心都會撲通撲通亂跳,就和現在一樣。她突然自慚形穢起來——她咬過的指甲,沒搽粉的臉,打了卷的、軟耷耷的頭髮——真希望自己出門前洗過澡,吹過頭髮,可當時太晚了,科萊特焦躁不安地踱著步,活像動物園裡的困獸。 “真沒看出來你是抗議分子。”於連說著,為她點著了香煙。 “我不是。這事兒內疚比信念多。” “內疚?對捕獵海豹?” “對科萊特。” “噢,沒錯。你知道的,我看我都有點怕她了。” “咱倆一樣。” 他們哈哈一笑。於連把手伸過桌子,摸摸她的圍巾,又把手放下。 “人人都說女大十八變,所以這種話我不講。可你迷人極了,帕麗。” 她捏了捏自己雨衣上的大翻領。 “是嗎,就憑這件的行頭?”科萊特告訴過她,這是個愚蠢的習慣,每當男人對她產生好感,尤其是恭維她的時候,她便用這種自嘲式的插科打諢來掩飾自己的緊張。她對媽芒那種渾然天成、充滿自信的處世方式生出了嫉妒。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也遠非最後一次。 “接下來,你肯定會說我人如其名了。”她說。 “噢,不。得了吧。那太沒勁了。恭維女人是門藝術,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你知道。” 男招待端來了糕點和咖啡。他往桌上放杯子、擺盤子的當口,帕麗盯著他的手,也看著自己冒汗的掌心。她這輩子已經有過了四個情人,她知道,跟媽芒這麼大的時候相比,這幾個人可不算多,甚至比不上科萊特。她太謹慎,太精明,太容易妥協,也太容易適應別人了,可總的來說比媽芒或科萊特穩定,折騰得也沒那麼厲害。但是這些品質不足以吸引結群結隊的男人。她誰也沒愛過——儘管她對其中一位撒過謊,說她愛他——在這幾個男人身上,無一例外,她都寄託了對於連的思念,她想著他,想著他漂亮的臉,那張臉帶著自己隱秘的光,在別人身上時隱時現。 吃東西的時候,他談起了自己的工作。他說他已經有段時間不教書了,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工作過幾年,做債務可持續性方面的研究。他說,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就是旅行。 “去哪兒?” “約旦,伊拉克。然後我花了兩年時間,寫了本關於非正規經濟的書。” “出版了嗎?” “據說出了。”他笑了,“現在我在一家私營的諮詢公司工作,就在巴黎。” “我也想旅行。”帕麗說,“科萊特一直說,我倆應該去趟阿富汗。” “我猜我知道她為什麼也想去。” “好了,是我一直在想這事。我是說回那兒看看。我惦記的又不是,我想到那個國家旅行,看看我出生的地方,說不定還能找到父母和我住過的老房子。” “你還有這種強迫症,原先我可沒看出來。” “我很好奇。我的意思是,我記住的東西太少了。” “我記著呢,有一次你說起過家裡的廚子。” 帕麗暗自得意,她告訴過於連的事,那麼多年了,到現在他都記得。這麼說,在斷了聯繫的這段時間裡,他肯定老想著她。他心里肯定有她。 “對。他叫納比。他也當司機。他給我父親開車,很大的一輛美國車,藍色的,帶皮篷。我記得引擎蓋上有個鷹頭。” 後來,既然於連問到了,她就跟他講了自己的學業。她選了複變數為專業方向。他用與媽芒截然不同的方式聽著——媽芒似乎厭煩這門學科,帕麗對它的熱情也讓她迷惑不解。就連假裝有興趣,媽芒都做不到。她大大咧咧地拿這事開玩笑,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嘲弄自己的無知。哦啦啦,她笑嘻嘻地說,?她咯咯笑著,帕麗於是遷就她,可她能感覺到這種玩笑的尖刻,一種拐彎抹角的責怪,暗示著她的知識已被判定為晦澀難解,她的事業則無足輕重。無足輕重。真可笑啊,詩人也能這樣說別人。想歸想,帕麗絕不會對母親這樣講。 於連問她從數學裡體驗到了什麼,她說她得到了慰藉。 “是'畏懼'吧,我看這個詞可能更合適。”他說。 “這也是它的一部分。” 她說,數學公理的不變性,不隨意也不模糊,可以讓人從中找到安慰。雖然知道答案難以解出,但它們總能被發現。它們就在那兒,等待著,終究會有人拿著粉筆,把它們潦草地寫出來。 “你想說的是,它與生活完全不同。”他說,“生活中的問題不是沒有答案,就是答案太多,怎麼也理不清。” “我有那麼透明嗎?”她大笑起來,用餐巾擋住自己的臉,“我覺得自己好白痴。” “一點也不。”他說。他扯掉了餐巾,“一點也不。” “像你學生是吧。我肯定讓你想起學生來了。” 他又問了些問題,帕麗從中看出,他對解析數論有相當的了解,而且至少是附帶著的,他也通曉卡爾·高斯和伯恩哈德·黎曼。兩人一直聊到天黑。他們喝了咖啡,接著是啤酒,不過癮,又喝了葡萄酒。然後,實在沒法再拖下去的時候,於連靠近了一些,用一種禮貌的、很有責任感的語氣說:“告訴我,妮拉怎麼樣?” 帕麗猛吸了一大口氣,腮幫子鼓著,慢慢把這口氣吐出。 於連會心地點著頭。 “她的書店可能開不下去了。”帕麗說。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 “這些年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她可能不得不把書店關掉。別看她不想承認,但肯定會很痛苦。對她的打擊肯定蠻大。” “她還在寫作嗎?” “早不寫了。” 他很快換了話題。帕麗如釋重負。她不想談媽芒,也不想談她的酒癮,還有苦口婆心勸她繼續服藥的事。帕麗想起了那些尷尬的目光,每次她和於連獨處,而媽芒在隔壁房間換衣服的時候,於連便看著帕麗,她絞盡腦汁,想說點什麼。媽芒肯定感覺到了。難道就是這個原因,讓她和於連分了手?如果是這樣的話,帕麗隱隱約約地覺得,她這麼做倒更像是個嫉妒的情人,而不是要保護女兒的母親。 幾個星期之後,於連請帕麗搬去和他同住。他的小公寓位於左岸的第七區。帕麗答應了他。此時科萊特動輒傷人的敵意,已經讓公寓裡的氣氛變得不適合居住了。 帕麗還記得在於連家和他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星期天。他們靠在沙發上,緊緊相挨。帕麗滿心歡喜,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於連喝著茶,兩條長腿擱在茶几上。他在讀報紙末版上的一篇評論。唱機裡放著雅克·布雷爾的歌。時不時地,帕麗把腦袋挪到他胸前,於連便低下頭,輕輕吻一吻她的眼皮、耳朵,或者鼻子。 “咱們得告訴媽芒。” 她能感覺到於連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他合上報紙,摘下老花鏡,把它們放到沙發扶手上。 “她需要知道。” “我猜是吧。” “你'猜'?” “不,不是。你說得對。你該給她打個電話。不過小心點。別請求她允許,也別要她祝福,肯定哪一樣你都得不到。告訴她就行了。而且讓她明白,這不是討價還價。” “你說得倒容易。” “嗯,也許吧。還有,別忘了妮拉是個報復心很強的女人。很遺憾我這麼說,但就是這個原因,我們分了手。她報復心強得驚人。所以我知道。這對你可不容易。” 帕麗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一想到這事,她心里便揪得慌。 於連抬起手,撫摸著她的背。 “別太較真了。” 第二天,帕麗給她打了電話。媽芒已經知道了。 “誰告訴你的?” “科萊特。” 果然,帕麗想。 “我正要告訴你來著。” “我知道你會。你這不就告訴我了嗎?這種事瞞不住的。” “你生氣了?” “我生不生氣要緊嗎?” 帕麗站在窗前,伸出一根指頭,心不在焉地放到於連破舊的煙灰缸上,摸索著它藍色的鑲邊。她閉上眼睛。 “不,媽芒,不要緊。” “哼,我倒真想告訴你,那事兒無所謂,傷不了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才怪。” “為什麼我想傷害你,媽芒?” 媽芒大笑起來。一種空洞而難聽的聲音。 “有時我看你啊,在你身上看不到我自己。當然看不到嘛。話說回來,我想這也不意外。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帕麗。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心。我覺得你好陌生。”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帕麗說。 可她的母親已經掛斷了電話。 《阿富汗夜鶯》節選 ——妮拉·瓦赫達提訪談錄 作者:艾蒂安·布斯圖勒 《視差》第84期(1974年冬季號),第38頁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的法語是在這兒學的嗎? 妮拉·瓦赫達提:小時候在喀布爾我母親教的。她只跟我講法語。我們天天上課。她離開喀布爾讓我非常難受。 艾蒂安·布斯圖勒:她回法國了? 妮拉·瓦赫達提:是的,1939年,我父母離了婚,當時我十歲。父親就我一個孩子。讓我跟母親走,那絕對不可能。所以我留下來了,她去了巴黎,和她妹妹阿涅絲一起生活。父親為了緩解我的失落,就請了家庭教師,還讓我學馬術,上美術課,就是不想讓我閒下來。可是什麼也代替不了母親。 艾蒂安·布斯圖勒:她後來怎麼樣了? 妮拉·瓦赫達提:唉,她死了。納粹到巴黎的時候。不是他們殺的。他們殺了阿涅絲。我母親死於肺炎。父親沒告訴過我,盟軍解放巴黎以後他才說,可那會兒我已經知道了。我就是知道。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一定很難過。 妮拉·瓦赫達提:天塌了一樣。我愛我母親。我本來計劃戰爭以後去法國,和她一起生活。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猜您的意思是說,您和您父親相處得併不愉快。 妮拉·瓦赫達提:我們的關係非常緊張。我們吵架,總是吵,這對他倒是個新奇的經驗。他很不習慣有人跟他頂嘴,特別是女人。他申斥我,關於我穿了什麼,去了哪兒,說了什麼,怎麼說的,對誰說的。我膽子大了,不管不顧,他倒越來越像個苦行僧,越來越禁慾。理所當然,我們成了死對頭。 她咯咯笑著,伸頭到腦後,緊了緊印花方巾的結。 妮拉·瓦赫達提:後來我就開始談戀愛,一次又一次,不顧一切,而且我找的人總是不對頭,可把我父親嚇壞了。有一回是個管家的兒子,還有一次是個低級別的公務員,他幫我父親辦過事。都是些草率而任性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厄運。我偷偷摸摸地約會,從家裡溜掉,然後呢,自然會有什麼人給我父親通風報信,說在大街上看見我了。他們告訴他,我正在外面撒歡兒呢。他們總是這個樣子講話——我在“撒歡兒”。要不然他們就說,我在招搖過市。於是我父親就會派出搜索隊,把我弄回去。他把我鎖在屋裡。他會在門外說,你真讓我丟臉。你為什麼讓我這樣丟臉?我該拿你怎麼辦啊?有時候他用皮帶,或是握緊的拳頭來回答這個問題。他追得我滿屋子跑。我想,他認為可以使用恐怖手段,來讓我屈服。那段時間我寫了大量的詩,很長的、讓人臉紅的詩,充滿了青春期的激情,恐怕也相當地誇張和造作。籠中的小鳥啊,帶鐐銬的戀人啊,諸如此類的東西。我並不以此為榮。 我感覺虛偽的謙虛並不符合她的性格,因此只能假定,這番話是她對自己早期作品的誠實評價。若然如此,這種評價便太過苛刻了。她這一時期的詩作其實極為出色,即便經過了翻譯,也是如此,更要考慮到她創作時還如此年輕。這些詩非常動人,意象豐富,感情飽滿,不乏洞見,而且極富魅力,優美地表達了寂寞和難以抑止的悲傷。詩中記錄了她的沮喪,也記錄了初戀的波峰與浪谷,道盡了稚愛的輝光、諾言和羅網。還常常帶有一種超驗的幽閉恐懼症的感覺,彷彿天空在不斷壓低,始終揮之不去的還有一種在暴政環境下奮力掙扎的感覺,暴政往往表現為一個從未具名的男性形象,陰森可怖,若隱若現。人們可以想見,那是對她父親的影射,這一點並不那麼隱晦難解。我把這些話講給她聽了。 艾蒂安·布斯圖勒:在這些詩中,您還掙脫了節奏、韻律和音步的束縛,而就我所知,這些特點對古典波斯語詩歌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您對意象的使用隨心所欲。您突出了日常生活中沒有規律可循的細節。依我之見,這是非常具有開創性的。公平地說,如果您生在一個更為富庶的國家,比如說伊朗,那麼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您已經被奉為文學先鋒了。我這樣說對嗎? 她撇撇嘴,笑了一下。 妮拉·瓦赫達提:您猜好了。 艾蒂安·布斯圖勒:還有,我對您剛才說的話非常吃驚。對這些詩,您說您並不以此為榮。那麼您有過自己喜歡的作品嗎? 妮拉·瓦赫達提:您問了個棘手的問題。我想我可以作出肯定的回答,只要不考慮它們的創作過程。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的意思是結果和手段應該分開。 妮拉·瓦赫達提:我把創作過程當作一種必要的盜竊行為。如果對一部優美的作品深入挖掘,布斯圖勒先生,您一定會找出形形色色不光彩的舉動。創作意味著對他人生活的恣意破壞,把他們變成不情願,也不知情的參與者。你盜取別人的慾望,別人的夢想,偷走別人的缺陷,別人的痛苦。你拿走了不屬於你的東西。你是故意在這樣做。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就特別長於此道。 妮拉·瓦赫達提:我這樣做不是出於某種崇高、堂皇的藝術觀念,而只是因為我沒有選擇。創作的衝動實在過於強烈,如果我不屈服,就會失去理智。您問我是否引以為榮。我發現有的東西很難去誇耀,因為我知道,這是通過道德上有疑問的手段獲得的。誰吆喝誰決定吧,或者誰也別做這個決定。 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拿瓶子裡剩下的給自己滿上。 妮拉·瓦赫達提:不過呢,我可以告訴您,在喀布爾一個替我吆喝的人都沒有。在喀布爾沒人把我看成是什麼先鋒,我只是個粗俗,放蕩,不道德的人物。尤其是我父親。他說我寫的東西純屬婊子的夢話。他用的就是這個字眼。他說我敗壞了他的姓氏,再也無法補救。他說我背叛了他。他不停地問我為什麼,為什麼我覺得做一個品行端正的女人就那麼難。 艾蒂安·布斯圖勒:您是怎樣回答的? 妮拉·瓦赫達提:我告訴他,我不在乎他那套品行端正的說辭。我告訴他,我才不想拿狗鍊子往自己的脖子上套呢。 艾蒂安·布斯圖勒:我猜這只會讓他更生氣。 妮拉·瓦赫達提:那當然。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接下來的話當講不當講。 艾蒂安·布斯圖勒:可我確實理解他的憤怒。 她眉毛一立。 艾蒂安·布斯圖勒:他就像個族長,對不對?而您對他相信的一切,珍視的一切,構成了直接的挑戰。爭辯呢,在某種程度上說,既通過您的生活,也通過您的寫作,是在為女性拓展新的邊界,讓女性擁有以自己的身份發言的權利,從而實現合理的自我認同。您當年一直在反抗男人的壟斷性特權,這種特權世世代代都由他那樣的男人把持著。可以說,您當年講的是不能講的話。您當年從事的是一場小規模的、一個女人單打獨鬥的革命。 妮拉·瓦赫達提:那段時間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寫性。 艾蒂安·布斯圖勒:性確實是一個方面,難道不對嗎? 我翻了翻筆記,提到幾首詩,它們都非常明顯地涉及了肉慾——《棘》,《枕》,《如果沒有等待》。我也實言相告,這幾首並非我的最愛。我評論說,它們缺乏細膩和朦朧。打動我的是詩中的挑釁色彩,而這正是阿富汗婦女的憤怒控訴。 妮拉·瓦赫達提:是的,我的確憤怒,我憤怒是因為那種一定要讓我與性絕緣、與我自己的身體絕緣的態度。因為我是個女人。而女人,你不知道嗎,女人在感情上,在道德上,在智力上,統統都發育不全。女人缺乏自我控制,對不對,她們容易受到肉體上的誘惑。她們是性慾超強的生物,因此必須加以約束,以免她們鑽進每一個艾哈邁德,每一個馬哈茂德的被窩。 艾蒂安·布斯圖勒:可是……請恕我直言……您恰恰就是這樣做的,對嗎? 妮拉·瓦赫達提:那隻是對舊觀念的抗議。 她爆出一陣開心的大笑,充滿了調皮和狡猾的機靈勁兒。她問我想不想吃午飯,說她女兒最近剛幫她把冰箱裝滿,接下來她做了熏火腿三明治,吃到嘴裡才知道好吃極了。她只做了一個。她自己喝酒。她又拿了一瓶,拔掉塞子,點了支煙,這才坐下。 妮拉·瓦赫達提:您是否同意,布斯圖勒先生,為了這次交談,我們應該讓氣氛保持融洽? 我說我同意。 妮拉·瓦赫達提:那就幫我兩個忙:一、吃您的三明治;二、不許再看我酒杯。 不用說,這一招先發製人,打消了我探問喝酒之事的所有念頭。 艾蒂安·布斯圖勒:後來怎麼樣了? 妮拉·瓦赫達提:我病了,那是1948年,我十九歲。病得很厲害,具體什麼病我就不說了。父親帶我去德里看病。他陪我待了六個星期,讓大夫們給我治療。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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