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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群山迴唱 卡勒德·胡赛尼 33832 2018-03-21
以至仁至慈的真主的名義。 我知道,馬科斯先生,在您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肯定已經離世,因為把信交給您的同時,我請求過您,在我死以前不要把它打開。我要告訴您,馬科斯先生,在過去七年裡與您相識,相處,是何等的愉快。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充滿感情地回想起這段歲月,我們在花園裡年復一年地種西紅柿,您每天早晨到小屋來看我,陪我喝茶,聊天,我們還隨興所至,互教互學,做過不少和英語的功課。我感謝您的友誼,您的體貼,以及您在我國從事的工作,我也深信,您一定會把我的謝意轉達給您善良的同事們,特別是我的朋友阿姆拉·阿德莫維奇女士,她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也請您代我向她勇敢、可愛的女兒羅詩致意。 我應該告訴您,馬科斯先生,這封信不僅僅是寫給您的,還另有他人,我希望您把信轉交此人,其中的緣由,我會在後面加以說明。因此,如果我重複了一些您已經知道的事,還要請您海涵。之所以有寫下這些事的必要,是因為她。馬科斯先生,您將會看到,信中不僅包含懺悔的成分,也有一些具體的事,讓我產生了寫信的念頭。基於上述原因,我的朋友,恐怕我必須向您求助。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這故事該從何說起。這對一個肯定已有八十五六的老頭子來說,實非易事。就像我這一輩的很多阿富汗人一樣,我到底多大年紀了,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要是說個大概的歲數,那我心裡還是蠻有譜的,因為我非常清楚地記得和薩布爾打過的那一架。他是我的朋友,後來成了我妹夫。打架的那天,我們聽說有人朝納第爾沙開了槍,把他殺了,納第爾沙的兒子,年輕的查希爾,已經登基做了國王。那是1933年的事。我蠻可以從那個時候講起,不過還是換個別的開頭吧。故事就像行進中的火車:不管你在哪兒跳上去,都能到達目的地,早一些晚一些而已。但是我覺得,這個故事在哪兒結束,也就該從哪兒開始。是的,我認為這樣才合情合理,那就從妮拉·瓦赫達提開始吧。

我是1949年遇見她的,那一年她嫁給了瓦赫達提先生。當時我已經為蘇萊曼·瓦赫達提先生工作了兩年,之前我在同一片住宅區,在另一戶人家幹過一年。我1946年來了喀布爾,老家在沙德巴格,我就生在那村子。馬科斯先生,我離開沙德巴格的前因後果,可不是什麼引以為榮的事。請把這當做我的第一個懺悔吧,因為我要說的是,當時我感覺村子裡的生活扼殺了我。我和兩個妹妹一起過,有一個還是殘疾。我無意為自己脫罪,馬科斯先生,可我當時是個大小伙子,渴望著闖蕩世界,滿腦子的夢想,很簡單,也很模糊,我的夢想歷來如此,可是,眼看著青春慢慢消逝,未來的路越來越窄,我就離開了,去找事做養活兩個妹妹。是的,這是實話,可那也是我的逃亡。

我為瓦赫達提先生全職工作,所以也全天住在他家裡。當時這房子,馬科斯先生,可一點都不像您2002年剛到喀布爾時看到的那樣破敗。它是個漂亮的、宏偉的宅邸。那個時候,這房子潔白耀眼,好像周身鑲嵌著鑽石。正門外是一條寬寬的柏油車道,一進來就是屋頂高高的門廳,擺放著高大的陶瓷花瓶,一面胡桃木鏡框的圓鏡子,正好位於有段時間您掛照片的地方,就是您童年時代朋友的照片,用自製老相機在海灘上拍的那張。客廳的大理石地板亮閃閃的,有一部分鋪上了深紅色的土庫曼地毯。地毯現在已經沒了,皮沙發、手工茶几、青金石的棋具、高高的紅木櫃子也都沒了。那些豪華的家具幾乎什麼都沒剩下,現在它們恐怕也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我頭一次走進那貼著石頭牆磚的廚房時,嘴巴都合不攏。我想,廚房蓋這麼大,讓我老家沙德巴格的全體村民來這兒吃飯都成。六灶的爐子,一個冰箱,一個烤箱,好多好多的罐子、鍋、刀,還有各種各樣的廚具供我使用。衛生間總共有四個,貼著精雕細刻的大理石牆磚,裝著陶瓷的洗手池。馬科斯先生,樓上您衛生間的台子上,有四個方洞對嗎?裡面本來鑲的是青金石。

接下來要說說後園。馬科斯先生,您一定得找一天,坐在您樓上的辦公室裡,往下看看花園,努力想像一下它原先的模樣。過去要進花園,得經過一個半月形的遊廊,欄杆上爬著綠色的葡萄藤。草坪厚實,翠綠,處處花團錦簇,有茉莉花、野玫瑰、天竺葵和郁金香,草坪的邊上是兩排果樹。馬科斯先生,人要是躺在櫻桃樹下,閉上眼睛,聽著微風從樹葉之間側身而過,一定會認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住處了。 我自己住的,是後園最裡面的一間窩棚。它有一扇窗戶,四面白牆,粉刷得乾乾淨淨,對一個沒有太多需要的未婚男青年來說,屋裡的空間已經足夠大了。我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有足夠的地方,讓我一天五次鋪開禮拜毯。小屋當年對我來說剛剛好,現在我也覺得挺合適。

我給瓦赫達提先生做飯。之所以學會這門手藝,最早是看我已故的母親下廚,後來在喀布爾的一戶人家,有個上了年紀的烏茲別克廚子,我給他打過一年的下手。我也非常高興地做了瓦赫達提先生的司機。他有一輛雪佛蘭,四十年代中期的款式,車是藍色的,帶皮篷,同樣藍色的樹脂座椅,鍍鉻的輪轂,非常漂亮的小汽車,不管我們去哪兒,都能讓人駐足圍觀。他讓我開車,因為他看出我是個好司機,謹慎,熟練,還因為他是那種不多見的男人,不喜歡擺弄汽車。 我是個好僕人。馬科斯先生,請不要認為我在自誇。通過細心的觀察,我對瓦赫達提先生的好惡,有什麼怪癖,有哪些脾氣,已經瞭如指掌。我也弄清楚了他有哪些習慣,有怎樣的規範。比如,每天早晨吃過早餐,他都喜歡出門散散步。可他不喜歡一個人散步,所以就希望我陪著他。我只能從命,儘管我不明白自己有啥用。散步的時候,他幾乎一句話都不和我說,好像永遠在想自己的事。他走起來很快,背著手,對路人點頭致意,一雙樂福鞋,皮子擦得鋥亮,鞋跟在人行道上咔咔作響。他兩條大長腿,步子也大,我跟不上,老是掉在後面,只好不停地往前趕。一天當中其餘的時間,他大部分都待在樓上的書房裡,讀書,跟自己下象棋。他喜歡畫畫,畫得有多好我說不上來,至少那會兒還不清楚,因為他從來不讓我看他的畫。我經常能看到他,不是待在書房的窗口,就是在遊廊裡,皺著眉頭,聚精會神,拿炭筆在速寫本上又塗又抹。

每隔幾天,我就開車拉上他,到城裡轉一轉。他去看他母親,一個禮拜一次。還有家族聚會,不過大部分聚會瓦赫達提先生都推掉了,只是偶爾出席,所以我載著他去那兒,去葬禮、婚禮、生日派對。每個月,我拉他去一次美術用品商店,他到那兒備足蠟筆、炭筆、橡皮、鉛筆刀和寫生簿。有時他坐到後座上,只想出去兜個風。我問他:去哪兒啊,瓦赫達提先生?他聳聳肩,那我就說:好咧,老爺。然後我掛上擋,我們就出發了,在城裡一轉就是好幾個小時,沒有目標,也沒有打算,從一個區到另一個區,沿著喀布爾河,開到巴拉喜薩爾堡,有時出城,就到了達魯阿曼宮。有的日子,我倆開車離開喀布爾,去加爾加湖。到了那兒,我會把車停在離湖畔不遠的地方,關掉引擎,瓦赫達提先生在後座上一動不動地坐著,一個字也不和我說,好像讓他心滿意足的只是搖下車窗,看著小鳥在樹間飛來飛去,陽光播灑在湖面上,散映成千千萬萬細碎的光斑,在水波中起伏蕩漾。我從後視鏡裡看著他,他也看我,一副天底下最孤單的模樣。

瓦赫達提先生非常大方,讓我每月一次借用他的汽車,開回村里,我的老家沙德巴格,看我妹妹帕爾瓦娜和她丈夫薩布爾。我開著車一進村,就有成群的小孩,大呼小叫地上前迎接,圍著車跑啊,跳啊,拍著車身,敲著車窗。有些小崽子還想往車頂上爬,我不得不把他們轟到邊上,就怕他們刮花了漆,把車身頂出坑。 瞧瞧你,納比。薩布爾對我說,你成大明星了。 薩布爾有倆孩子,一個叫阿卜杜拉,一個叫帕麗,生母死了(帕爾瓦娜是他倆的後媽),所以對他們,我總是非常關照,特別是那個大一些的男孩,他好像最需要這些。我提出帶他一個人開車兜兜風,可他總要把小妹妹也帶上。我們圍著沙德巴格,在公路上繞圈的時候,他把妹妹放到腿上,緊緊地摟著她。我讓他開雨刷,按喇叭。我還給他演示,怎麼把大燈一檔一檔地開到全光。

玩完了車,全消停了,我就坐下來,和我妹妹還有薩布爾喝茶,講講我在喀布爾的生活。我很留心,瓦赫達提先生的事不便多講。說實話,我很喜歡他,因為他對我好,所以在背後對他說三道四,在我看來就像是背叛。如果我是個嘴巴不那麼牢靠的僕人,準會告訴他們,蘇萊曼·瓦赫達提在我眼裡就是個大怪物,這爺們儿好像拿定主意,就靠遺產打發掉下半輩子了,他沒有正經職業,沒啥特別的熱情,顯然也無意在身後給這世界留下什麼東西。我還會告訴他們,他過的是一種沒有目標,缺少方向的生活。就像我開車帶他漫無目的地兜風一樣。一種生活在後座上的生活,隨波逐流,不求甚解。一種冷眼旁觀的生活。 我要是開口,準會這樣說,可我沒講過。我不講就對了。我要是講了,那才是大錯特錯。

有一天,瓦赫達提先生走進院子,穿著一套漂亮的條紋西裝,我以前從來沒見他穿過這身衣服。他讓我開車送他去城裡另一個富人區。我們到了以後,他告訴我把車停在路邊,就在一座圍牆高高的房子外面。我看到他在大門口搖響了門鈴,有個僕人開門讓他進去。那房子巨大,比瓦赫達提先生家還大,甚至還要更漂亮。車道兩邊植有高大細長的柏樹,還有密實的灌木,開著一種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後園至少有瓦赫達提先生家的兩倍大,牆很高,要是有人想偷看,那他即便踩著另一個男人的肩膀,恐怕也夠不著。我看出來了,這是另一個等級的富戶。 這是初夏明媚的一天,陽光燦爛,天空鮮豔。我搖下車窗,讓風暖暖地浮蕩而入。別看司機的工作是開車,可其實呢,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等人上。等在商店外頭,空轉著引擎;等在舉辦婚禮的樓外,聽著音樂含混的迴聲。那天為了打發時間,我玩了幾把撲克,玩膩了就下車,朝這邊走幾步,又往另一邊踱一踱。後來我坐回車裡,心里合計,瓦赫達提先生出來之前,我也許能小瞇一覺。

就在此時,那房子的大門開了,一個黑頭髮的年輕女人走了出來。她戴著太陽鏡,穿一條短袖的橘紅色裙子,短至膝蓋。她光裸著兩腿,雙腳也赤露在外。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注意到了我在車裡坐著,可就算她注意到了,我也沒看出來。她抬起一隻腳,鞋跟踩在身後的牆上,這樣一來,她裙子的下擺就稍微拉高了一些,露出了裡面的一小截大腿。我感到臉上一下就燒起來了,一路往下,燒到了脖子。 說到這兒,請允許我再做一次懺悔吧,馬科斯先生。一種令人有幾分愧疚的本能,在我心底蠢蠢欲動。那時候我肯定還不到三十歲,是個大小伙子,正處在慾望的高峰,想有女人作伴。我跟我們村里好多同齡的男人不一樣——那些小伙子連成年女人光光的大腿都沒見過,就結婚了,從某種程度上說,只有結了婚,他們才能獲得許可,瞅一瞅這樣的大腿。跟他們相比,我真該算得上有些經驗了。這些經驗是我在喀布爾獲得的。我偶爾會去拜訪某些地方,到了那兒,一個年輕男人的需要,可以得到既審慎又便利的滿足。我這樣說只是為了證明,我與之同寢過的娼妓,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這位——這位剛從大宅子裡走出來的,美麗的,優雅的造物。 她倚靠在牆上,點燃一支香煙,不緊不慢地吸著,帶著令人銷魂的優雅,用兩根手指的指尖夾著煙,每次抬臨雙唇,手都蜷在嘴前。我看得目不轉睛。她這只細腕玉手弓起的模樣,讓我想起一幅畫,那是我從前在一本亮光紙印刷的詩集裡看到的,畫的是一個婦人,睫毛長長,黑髮如瀑,和情人在花園裡同寢,她正用細若無骨的手指拿著一杯酒,遞給情人。街對面有什麼東西,一度吸引了這女人的注意,我利用這短暫的間隙,趕快拿手抓了幾下頭髮,要不然因為天熱,頭髮已經開始粘結成塊了。她回過頭,我便再次僵坐不動。她又吸了幾口,在牆上捻滅了香煙,然後悠閒地走回宅中。 終於,我能呼吸了。 當晚,瓦赫達提先生把我叫進客廳,說:“有事情告訴你,納比,我要結婚了。” 看來,對他喜愛孤獨的程度,我畢竟是有些高估了。 訂婚的消息傳得很快。流言蜚語同樣如此。我是從瓦赫達提先生家進進出出的工友那兒聽來的。嘴巴最賤的就是園丁扎希德。他每個禮拜來三天,打理草坪,給大樹剪枝,修齊矮樹。他是個討厭的傢伙,有個讓人噁心的習慣,每說一句話,都要吐一吐舌頭。就是這條舌頭,在不假思索地噴吐著流言蜚語,好像一把又一把地丟撒著糞肥。和我一樣,他也是一輩子給人打工的命,我們這些人成了一撥,都是這一片的廚子、園丁和雜役。每個禮拜都有一兩個晚上,幹完活,吃完晚飯,大夥便擠到我的小窩棚裡喝茶。我記不清這個慣例是怎麼形成的,不過,一旦成了慣例,我就沒辦法把它打破了,惟恐表現得沒禮貌,不好客,或者更糟的是,讓人以為我在同類中間,自覺高人一等。 有天晚上喝茶的時候,扎希德告訴別的老爺們儿,瓦赫達提先生的家族不同意這門親事,因為他那沒過門的新媳婦品行不端。他說,喀布爾盡人皆知,,沒有好名聲,才二十歲,就敢“在全城到處拋頭露面”,跟瓦赫達提先生的小汽車一樣。最糟的是,扎希德說,她不僅不否認這些指控,還拿這種事寫詩。說到這兒,滿屋子響起了一片非難之聲。有個男人說,要是在村里,他們早就把她的喉嚨割開了。 就是這個時候,我站了起來,對他們說我聽夠了。我痛斥他們,罵他們像做針線活的老婆子一樣,聚在一起說小話。我提醒他們,如果沒有瓦赫達提先生這樣的人,就咱們這副德行,早回自己村子撿牛糞去了。我質問道:你們的忠心,你們的尊重,都到哪裡去了? 片刻的沉默。我本以為自己把這幫蠢漢子鎮住了,沒想到他們哄堂大笑。扎希德說我是馬屁精,說不定這房子未來的女主人會寫首詩,名字就叫《舔屁能手納比頌》。我氣急敗壞,一跺腳出了窩棚,留他們在裡面笑鬧不停。 可我沒走太遠。他們那些閒話一會兒讓我厭惡,一會兒讓我著迷。不管我剛才表現得多麼正直不阿,說的話多麼得體和審慎,我還是待在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我不想錯過任何一句讓人血脈僨張的細節。 婚禮沒過幾天就舉行了,不過沒有盛大的儀式,也沒請人來唱歌跳舞,聽不見陣陣歡聲笑語,只有一位毛拉和一個證婚人短暫到場,外加一頁紙上兩個潦草的簽名。這樣一來,從我第一次看到她,還不到兩個禮拜,瓦赫達提太太就搬到家裡來了。 馬科斯先生,請允許我稍停片刻,略作說明,從現在開始,我將把瓦赫達提先生的妻子稱作妮拉。不用說,回到當年,我不可能得到這樣的權利,哪怕人家給了我這個權利,我也不能接受。我過去總是叫她“尊貴的太太”,帶著理所當然的恭敬。可是考慮到這封信的用意,我將把禮節放到一邊,依照我心裡始終所想的來稱呼她。 這麼說吧,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樁婚姻不幸福。我很少看到這兩口子之間有什麼示愛的表情,也很少聽見他們說過什麼甜蜜的話語。他們是住在同一幢房子裡的兩個人,各有各的生活,好像一點也不相干。 一大早,我要按照慣例,伺候瓦赫達提先生吃早點——一片烤馕,半碗核桃仁,綠茶裡撒點小荳蔻,但不加糖,還有一隻煮雞蛋。他喜歡把蛋戳開,讓蛋黃往外流,一開始我老也掌握不好火候,感覺相當焦慮。每天早晨,當我依例陪著瓦赫達提先生散步的時候,妮拉還在睡懶覺呢,通常她要睡到中午,甚至更晚才起。等她起床了,我差不多也該伺候瓦赫達提先生吃午餐了。 整個上午,我一邊乾著雜活,一邊渴望著妮拉出現的時刻,等著她推開客廳通往遊廊的紗門。我會胡思亂想,猜她那天的打扮。不知道她的頭髮是梳起來,在腦後紮成一個髮髻呢,還是會讓我看到頭髮放開著,亂亂地披垂於雙肩?她會戴太陽鏡嗎?會穿涼鞋嗎?是穿那件配腰帶的藍絲袍,還是那件洋紅色的,有大圓釦子的罩袍呢? 等她終於亮相,我便在園中瞎忙一氣,假裝看到車頭得擦,或是發現野玫瑰要澆水,不過自始至終,我眼睛都沒閒著。我看她把太陽鏡推上去,揉著眼睛,看她取下綁頭髮的橡皮筋,向後甩甩腦袋,拋落一頭光亮的捲發,或者看她坐著,下巴擱在膝頭,望著院子,懶洋洋地吸煙,又或者雙腿交疊,一隻腳上下擺盪,這姿勢在我看來,代表著無聊或煩躁,或許只是一種難以自控,漫不經心的俏皮。 瓦赫達提先生偶爾出現在她左右,但通常並不這樣。他仍然和從前一樣,大部分時間待在樓上的書房裡,讀書,畫畫,這樁婚事幾乎沒有改變他的日常起居。妮拉的大部分時間用來寫作,不是在客廳,便是在遊廊上,手拿鉛筆,幾頁紙鋪在腿上,而香煙總是必不可少的。到了晚上,我伺候他們用飯,兩人以毫不掩飾的沉默,各自接過食物,低頭盯住自己的米飯盤子,只有低聲的“謝謝”,以及勺子和叉子碰到瓷盤時的叮噹聲響,才會打破這片寂靜。 每個禮拜有一兩次,我要開車載著妮拉出門買煙,買新筆、新本子,或化妝品。如果事先知道要給她開車,我一定會梳個頭,刷個牙。我要洗臉,拿一片檸檬,挨個蹭一遍手指頭,好把洋蔥味去掉。我會撣掉西裝上的塵土,把鞋子擦亮。那套橄欖綠的西裝,其實是瓦赫達提先生送給我的舊衣服,我希望他沒把這事告訴妮拉——不過我猜,他可能已經跟她說過了。他這樣做並無惡意,可是像瓦赫達提先生這種地位的人通常意識不到,微不足道的瑣事也會讓我這樣的人蒙羞。有時候,我甚至把父親死後留下的羊皮帽子也戴上。我站到鏡子前面,把頭上的帽子往這邊拉拉,再往另一邊拽拽,全神貫注,想像著自己像模像樣地出現在妮拉麵前。此時就算有隻黃蜂落到我鼻子上,非得蜇我一口,才能讓我注意到它的存在。 一旦出門上路,只要有可能,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我會想法多繞一段,繞遠是為了拖長路程,多一分鐘——也許兩分鐘,但是不會多到讓她生疑——由此延長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我雙手緊握著方向盤,眼睛死死盯著路面。我奉行嚴格的自我控制,絕不透過後視鏡看她,只在她和我說話時才這樣做。只要她坐在後座上,我便已經很滿足了,我能聞到她身上的各種味道——昂貴的香皂、潤膚露、香水、口香糖,還有煙味兒。在大部分時間裡,這些味道都足以讓我情緒高昂。 正是在車上,我和她有了第一次交談。我們第一次真正的交談,也就是說,不算無數次的她讓我拿這拿那。我載著她去藥房取藥的時候,她問我:“納比,你們村是什麼樣子的?它叫什麼來著?” “沙德巴格,尊貴的太太。” “沙德巴格,就是了。它是什麼樣子的?跟我說說。” “也沒啥好說的,尊貴的太太。跟別的村子一樣。” “噢,肯定有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我表面上保持著平靜,心裡卻一片狂亂,拼命想回憶起點什麼,奇花啊,異草啊,得像個樣子,能讓她感興趣,能讓她聽了高興。可這沒用。像我這樣的人,一個農民,一個沒啥見識的小人物,又能說出什麼,讓她這樣的女人聽了為之心動? “葡萄挺棒的。”我說。可是一咕嚕出這兩個字,我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葡萄? “是嗎?”她無動於衷地說。 “真的很甜。” “哦。” 我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死了算了。我感到胳肢窩裡開始冒汗。 “有一種很特別的葡萄,”我說,突然變得口乾舌燥,“據說只有沙德巴格才種得出來。它非常嬌貴,怎麼說呢,非常難活。你要是在別的地方種它,哪怕是在旁邊的村子,那它一定就乾巴了,然後死掉。它會枯萎。會死於憂傷。沙德巴格的人都這麼說,可是當然了,沒有這回事。只是水土不服而已。可他們就是這樣說的,尊貴的太太。憂傷。” “很動人,納比。” 我冒險往後視鏡裡飛快地瞅了一眼,看到她正望向窗外,可我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發現她的嘴角向上抬起著,正是微笑過後的餘韻。我精神為之一振,隨即聽到自己又開了口:“我可以再給您講個故事嗎,尊貴的太太?” “儘管講。”打火機咔嗒一聲,煙從後座朝我飄來。 “嗯,在沙德巴格我們有個毛拉。當然了,每個村子都有毛拉。我們這一位叫謝基卜毛拉,他是個故事大王。他會講多少個故事,我說不上來。可是有件事,他給我們講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你看看任何一個穆斯林的手掌,不管在這世界上哪個地方,你都會發現讓人大大吃驚的東西。他們的掌紋一模一樣。什麼意思?意思就是說,穆斯林左手的掌紋構成了阿拉伯數字裡的81,而右手上就是數字18。81減18得多少?63啊。正好是先知歸真的年齡,願主賜他平安與吉慶。” 我聽見後座傳來一聲低笑。 “後來,有個旅行家路過。理所當然,按照慣例,那天晚上他就和謝基卜毛拉一塊吃飯。旅行家聽了這個故事,想了好一會兒,然後說:'可是,謝基卜毛拉,請您恕我直言,我從前遇見過一個猶太人,我發誓他的兩隻手也有著一模一樣的掌紋。這件事您怎樣來解釋呢?'毛拉說:'這個嘛,那猶太人骨子裡也是個穆斯林。'” 猛然間,她爆發出一陣大笑,直到那天晚上,我都陶醉在這笑聲裡。就好像——真主寬恕我的不敬——就好像樂園從天堂降臨我身,如經書所言,。 請您理解,馬科斯先生,讓我神魂顛倒的不只是她的美貌,儘管這美貌已足以讓人著迷。我一生中還從未遇見過妮拉這樣的年輕女人。她做的一切——說話的方式,走路的樣子,穿衣打扮,微笑的模樣——事事都讓我覺得新奇。對女人如何舉手投足,妮拉動搖了我以往所持有的每一種概念。我知道,這些特點必定會遭到某些人頑固的反對,比如扎希德,再比如薩布爾,還有我們村里的所有男人,以及所有女人。可是這些特點對我來說,不過是增加了她本已巨大的誘惑與神秘。 那一天我幹活的時候,甚至後來別的工友過來喝茶的時候,她的笑聲還迴盪在我耳畔。我齜著牙,美滋滋地,根本聽不見他們的嘰嘰呱呱,耳邊只有她那銀鈴般的笑聲,我也很有幾分得意,因為我知道自己講了個聰明的故事,讓她從婚姻的不滿足中得到了少許的緩解。她真是個非凡的女人。那天夜裡上床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也有了幾分不凡。這就是她對我的影響所在。 不久我們就天天交談了,妮拉和我,通常是在上午較晚,她坐在遊廊上喝咖啡的時候。我會晃悠過去,假裝有這樣那樣的活兒要幹,然後倚著鐵鍬,要么就守著杯綠茶,和她講話。她能選我,讓我感到格外受寵。要知道,我可不是惟一的僕人。我已經提到過那個寡廉鮮恥的癩蛤蟆扎希德了,還有個雙下巴、大臉盤的哈扎拉婦人,她每個禮拜來兩次,洗衣服。可是妮拉就選了我。我是惟一的人。我相信,連她自己的丈夫也沒這福分,和他一起,只會增添她的孤獨。一般情況下,都是她說我聽,我覺得這樣挺好的。能做她一口缸,讓她往裡倒故事,我已經備感幸福。比方說,她跟我談起過她和父親去賈拉拉巴德打獵的事,還說那些死鹿無神的眼睛如何好幾個禮拜纏著她不放。她說她小時候和母親一塊兒去過法國,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事。一路上,她又坐火車,又搭船。她跟我講了火車輪子咣當咣當,簡直要震斷肋骨的感覺。她還清楚地記得吊鉤上垂掛的窗簾,相互分隔的臥車包房,以及蒸汽機車有節奏的噴氣和嘶鳴。她告訴我,她得過一場大病,去年和她父親一起,在印度住過六個禮拜。 時不時地,趁她扭頭往茶碟裡彈煙灰的當口,我便偷偷瞥一眼她那紅艷豔的腳指甲,刮過毛的,散發出淡淡金色光華的小腿,還有她高高的足弓,而且,我總要多看一眼她那對飽滿的,形狀完美的乳房。我真覺得不可思議,有些男人撫摸完這兩隻乳房,和她做愛,親吻過它們之後,竟然還能活在世上。難道你做完之後,這輩子還有什麼別的追求不成?一個已經站上世界之巔的男人還能再往何處去?可一旦她回過頭,面對著我,我便猛然警醒,下意識地收起目光,看著安全的地方。 隨著她越來越放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就在那些上午的閒談期間,她抱怨起了瓦赫達提先生。有一天她說,她發現他冷漠而傲慢。 “他對我一直非常寬厚。”我說。 她不屑一顧地擺了擺手。 “得了,納比。你用不著幫他說話。” 出於禮貌,我低下了頭。她說的未必不是事實。的確,舉個例子來說吧,瓦赫達提先生有一種習慣,老是用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糾正我說話的腔調,也許是的,你可以把這理解為傲慢。有時我走進房間,把一盤甜點放到他面前,給他添上茶,擦掉他桌上的糕餅屑,可他呢,對我不理不睬,好像我都不如爬在紗門上的一隻蒼蠅。他對我完全無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說到底,儘管像是小小的詭辯,可我也知道,那些住在同一個住宅區的人——我給他們做過工的人——是打自己僕人的,用棍子打,拿皮帶抽。 “他沒有幽默感,也沒有冒險精神。”她說,百無聊賴地攪拌著咖啡。 “蘇萊曼是個暮氣沉沉的老頭子,空有一副年輕的皮囊。”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坦率嚇了一跳。 “確實,瓦赫達提先生非常罕見地安於孤獨的狀態。”我說,小心謹慎地選擇著婉轉的措辭。 “也許他應該和他媽住在一起。你覺得呢,納比?我跟你說,他倆才是天生的一對。” 瓦赫達提先生的母親是個難纏的,相當傲慢的女人,住在喀布爾另一個城區,有一群俯首帖耳的僕人,兩條深受寵愛的狗。她對這兩條狗格外溺愛,不讓它們和僕人平起平坐,而是高過僕人們,高出好幾個等級。這是一對矮小,無毛,醜陋的怪物,容易受驚,充滿焦慮,動不動就發出刺耳至極的尖叫。我鄙視它們,因為我一進那房子,它倆就往我腿上撲,傻了吧唧地想爬上來。 我當然看得一清二楚,每次我載著妮拉和瓦赫達提先生去那老太婆的家,後座上的氣氛都很緊張,頗為壓抑。通過妮拉眉頭那道痛苦的犁溝,我就能看出來,他倆剛剛吵過架。我還記得,我父母拌嘴的時候,非得有一方獲得了完全的勝利,他們才會停戰。這就是他們結束爭執的方式,用一個結論來堵住怨氣,不讓它繼續外洩,免得第二天沒法收拾。瓦赫達提夫婦卻不是這樣。他倆吵到最後,與其說是吵完,倒不如說吵散了,就像一滴墨汁掉進水碗裡,總會殘留下一些顏色,久久不去。 用不著太聰明,也能猜得出來,那老太婆不贊成這門親事,妮拉也知道這一點。 當我倆,妮拉和我,繼續這些談話的時候,有一個關於她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腦海中浮起。為什麼她要嫁給瓦赫達提先生?我沒有勇氣去問。就我的本性而言,實在做不出這樣一種逾規失禮的舉動。我只能揣想,對某些人,特別是對某些女人來說,婚姻——即便是像這樣不幸福的婚姻——是一種對更不幸福狀態的逃避。 有一天,1950年秋的一天,妮拉把我叫去。 “我想讓你帶我去趟沙德巴格。”她開口道。她說她想見見我的親屬,看看我的老家。她說我給她做飯,拉著她滿喀布爾地轉,到現在已經一年,可她對我幾乎一無所知。她這個要求把我弄得驚惶失措,退一步說,像她這種身份的人提出來,要大老遠地跑去見一個僕人的親屬,也實在很不尋常。我也感到高興,因為妮拉對我竟有如此強烈的興趣,可同時我又害怕,因為我提前考慮到了我的不便——還有,是的,我的羞恥——到時候她就會看到我老家的貧窮。 我們在一個陰鬱的早晨出發。她穿了高跟鞋和桃紅色的無袖長裙,可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沒有建議她另做選擇。一路上,她都在問問題,問村子,我認識的人,我妹妹和薩布爾,他們的孩子。 “他們叫什麼名字?” “嗯,”我說,“有一個叫阿卜杜拉,快九歲了。他親媽去年死了,所以他是我妹妹帕爾瓦娜的繼子。阿卜杜拉有個妹妹,帕麗,還不到兩歲。就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帕爾瓦娜生了個小男孩——奧馬爾,這是他們給他起的名字——可他死了,只活了兩個禮拜。” “出什麼事了?” “冬天,尊貴的太太。冬天作踐這些村子,每年都要隨隨便便弄死一兩個孩子。你只能希望它別進你家的門。” “真主啊。”她低聲道。 “說點高興的吧,”我說,“我妹妹又懷上了。” 到了村里,光腳板的孩子們照例蜂擁而上,追著車歡迎我們,可等妮拉一從後座上下來,小孩們馬上變得鴉雀無聲,直往後退,也許是怕她罵人。可是妮拉表現得非常耐心和友好。她跪下來,微笑著,和每個孩子講話,握他們的手,摸他們的髒臉蛋,撫弄他們的髒頭髮。讓我尷尬的是,村民們聚攏過來,圍觀妮拉。其中就有我的發小巴依吐拉,他和他兄弟們一起,蹲在房檐上往這邊看,活像一排烏鴉,全都在嘴裡嚼著納斯瓦爾煙末子。他父親謝基卜毛拉也在,和三個白鬍子老頭一起,坐在一堵牆下的陰涼裡,漠然地捻著手裡的念珠,眼珠子卻不嫌老,緊盯住妮拉和她裸露的胳膊,一臉的不高興。 我把妮拉介紹給薩布爾,然後一塊走向他和帕爾瓦娜的小土房,身後跟著一幫看熱鬧的。到了門口,儘管薩布爾告訴妮拉不必多禮,可她還是非要把鞋脫掉。大夥一進屋,我就看見帕爾瓦娜默默坐在角落裡,緊繃繃地縮成了一個圓球。她向妮拉問了好,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 薩布爾朝阿卜杜拉揚揚眉毛。 “上茶,兒子。” “噢,別麻煩了。”妮拉說著,一屁股坐到了帕爾瓦娜身邊的地上。 “不必了。”可是阿卜杜拉已經閃身進了隔壁,我知道那屋子既是廚房,又是他和帕麗睡覺的地方。門洞上釘著一塊臟乎乎的塑料布,用來隔開我們待的這個房間。我坐下來,手裡擺弄著車鑰匙,後悔沒機會提前和我妹妹說一聲,告訴她有人要來串門,好讓她有時間收拾收拾。煤煙熏黑了龜裂的土牆,妮拉坐的破床墊也沾了一層灰,屋裡僅有的一個窗戶上星星點點,全是蒼蠅屎。 “這地毯多漂亮啊。”妮拉快活地說,用手指摩挲著那張小毯子。它是大紅色的,圖案是大象的腳印。這是薩布爾和帕爾瓦娜擁有的惟一值錢的物甚,可那年冬天一來,它就要被賣掉了。 “原來是我父親的。”薩布爾說。 “是土庫曼地毯嗎?” “是。” “我特別喜歡他們用的羊毛。做工也好得難以置信。” 薩布爾點了點頭。哪怕和她說話的時候,他也沒朝她的方向看過一眼。 塑料布一掀,阿卜杜拉進來了,端著一隻托盤,上面有幾個茶杯。他把托盤放到妮拉身前的地上,給她倒了杯茶,便盤起腿,坐到她對面。妮拉和他拉話,問了他幾個簡單的問題,可阿卜杜拉只是點著他剃光的腦袋,吭哧出一兩個字作答,之後便怯生生地看著妮拉。我跟這孩子講話時留了個心眼,就算罵他失禮也要和顏悅色。我會採用一種友善的方式,因為我喜歡這孩子,他生性認真而且能幹。 “什麼時候生?”妮拉問帕爾瓦娜。 我妹妹低著頭,說預產期在冬天。 “你真幸運。”妮拉說,“馬上就有寶寶了。而且還有這麼一位懂事的繼子。”她朝阿卜杜拉笑了笑,那孩子依舊面無表情。 帕爾瓦娜嘟噥了一句什麼,可能說的是“謝謝”。 “還有個小姑娘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妮拉問,“帕麗?” “她在睡覺。”阿卜杜拉馬上說。 “噢。聽說她好可愛。” “去把你妹妹抱來。”薩布爾說。 阿卜杜拉磨蹭著,看看父親,又看了看妮拉,這才滿臉不情願地起身,去抱妹妹。 即使到了現在,如果我有心推卸責任,也會說,阿卜杜拉和他妹妹之間不過是一般的兄妹關係。可這不是真的。除了真主,沒人知道他倆為什麼選擇了彼此。這是個謎。我從未見過兩個人之間能有這樣的親和力。實際上,阿卜杜拉更像帕麗的父親,而不僅僅是兄長。當她還是個嬰兒,還在半夜裡哭鬧的時候,正是阿卜杜拉從睡覺的小床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是他承擔起了給她換尿布,包好襁褓,哄她睡覺的責任。他對帕麗的耐心是無限的。他抱著她滿村轉,到處顯擺,彷彿她是全天下最讓人渴望得到的獎杯。 等他把迷迷糊糊的帕麗抱進房間,妮拉便要求抱她一下。阿卜杜拉板著臉,不放心地遞過妹妹,好像心裡已經出於本能,拉響了警報。 “噢,她真是個小可愛。”妮拉叫出聲來,笨手笨腳地晃蕩著,暴露出她對怎麼帶孩子一竅不通。帕麗困惑地看看她,再看看阿卜杜拉,然後開哭。阿卜杜拉一把將她從妮拉手裡抱了回來。 “瞧她的眼睛!”妮拉說,“噢,還有那小臉蛋!多可愛啊,是不是,納比?” “就是,尊貴的太太。”我說。 “名字也取得這麼好聽:帕麗。她可真漂亮,真像小仙女似的。” 阿卜杜拉摟著帕麗,搖晃著她,同時看著妮拉,臉色越來越難看。 回喀布爾的路上,妮拉無力地坐在後座上,頭倚著車窗,很久都沒說一個字。後來,她突然哭了。 我把車停到路邊。 她很長時間都不講話,只是用兩手摀著臉,肩膀抖動著,嗚嗚咽咽。最後,她拿手帕擤了鼻子。 “謝謝你,納比。”她說。 “謝我什麼,尊貴的太太?” “謝你帶我去那兒。見到你家人真是我的福分。” “是他們的福分才對。也是我的。我們很榮幸。” “你妹妹的孩子真漂亮。”她摘下太陽鏡,輕輕擦著眼睛。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最好還是先把嘴巴閉上。可是剛才她當著我的面哭了鼻子,這麼不見外,我總該有些言語上的表示才對。我輕聲說道:“您也會有的,尊貴的太太。托靠安拉。真主一定會看在眼裡。您只需等待。” “我想真主不會的。真主看不到這些。” “當然會。真主會看到的,尊貴的太太。您這麼年輕。如果真主希望如此,您就一定會有的。” “你不明白。”她疲倦地說。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疲憊不堪,這樣無精打采。 “已經沒了。在印度就被整個拿掉了。我身子裡是空的。” 這一番話讓我無言以對。我真想爬到後座上,攬她入懷,用不停的親吻來撫慰她。沒等我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我的手已經伸到了後面,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我本以為她會抽回去,可她帶著感激,緊緊握住我的手,於是我們便坐在車裡,不看對方,只是望著身邊的原野,滿目的灰黃,無盡的枯萎,只被乾涸的灌渠劃破,叢生的灌木與散落的岩石之外,偶有星星點點的生命微瀾。我手中有妮拉的手,眼中是群山和電線桿,目光跟隨著一輛運貨的卡車,它在遠方緩慢行進,車後塵土漫捲,哪怕就這樣坐到天黑,我也是幸福的。 “帶我回家。”她最後說,鬆開了我的手,“今晚我得早點休息。” “是,尊貴的太太。”我清了清嗓子,伸出微麻的手,掛上了一擋。 她進了臥室,好幾天閉門不出。這種情況並非第一次出現。以往,她偶爾會拉過一把椅子,放到樓上臥室的窗邊,坐在那兒,吸著香煙,一隻腳搖晃著,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她不講話。她不換下睡袍。她不洗澡,不刷牙,也不梳頭。可這一次,她連飯也不吃了。異常的態勢引起了瓦赫達提先生異常的警覺。 第四天,有人敲響了大門。我去開門,是位個子很高的老人,穿著精熨細燙的西裝,閃閃發亮的樂福鞋。他看上去儀表堂堂,甚至令人生畏,因為他站在那兒,猶如泰山壓頂,目光犀利,好像一眼就能把我看穿。他雙手握著鋥亮的拐棍,彷彿那是一支權杖。他一個字還沒說,我就已經感到,此人必已習慣了發號施令。 “聽說我女兒過得不痛快。”他說。 這位一準就是老太爺了,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 “是的,老爺。我想您說得很對。”我說。 “那就靠邊站,年輕人。”他從我身邊揚長而過。 我在花園裡忙碌,把一大塊木頭劈成柴火。從乾活的地方,我能清楚地看到妮拉臥室的窗口。只見老爺子就在屋裡,朝妮拉彎著腰,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妮拉的臉上,是人們那種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了一跳的表情,好像爆竹炸了,又好像是一陣妖風重重地摔了一下門。 那天晚上,她吃了飯。 幾天之後,妮拉把我叫進房裡,說她要開個派對。瓦赫達提先生結婚之前,家裡即使舉辦過派對,也是少之又少。妮拉搬進來之後,每個月都要辦兩三次。派對前一天,妮拉會給我具體指示,要我準備開胃品和飯食,我便開車去市場,一一採辦。酒必不可少,而且是重中之重,我以前從未買過,瓦赫達提先生自己也不喝,其原因與宗教無關,只是他厭惡酒精的作用而已。妮拉卻對某些店家非常了解,把它們戲稱為“藥房”,到那兒偷偷摸摸買一瓶“藥”的花銷,可以趕得上我兩個月的工錢。為這種事跑腿帶給我一種很複雜的感受,雖然是在參與犯罪活動,但是,取悅妮拉的需要總是壓倒了一切。 馬科斯先生,您一定知道,在沙德巴格我們也開派對,慶祝結婚或是舉行割禮,活動要分成兩個房子進行,一處給女人們,另一處給我們男人。可在妮拉的派對上,男人和女人是混在一塊的。大多數女人都像妮拉那樣穿衣打扮,胳膊整條整條地露在外面,腿也露得很多。她們吸煙。她們還喝酒,杯子半滿著,有的無色,有的是紅色,或者暗紅,裝的都是烈酒。她們說笑話,哈哈大笑,還隨隨便便摸男人的胳膊,可我知道,那些被摸的男人正等著娶這屋子裡別的女人呢。我端著小盤的波拉尼烙餅和盧拉烤肉串,在煙霧繚繞的一個個房間,一堆堆客人間穿行。此時電唱機裡播放著唱片,不是阿富汗音樂,而是妮拉所說的什麼“爵士”。過了幾十年我才知道,馬科斯先生,您也很欣賞這種音樂。在我聽來,鋼琴叮叮噹當地亂彈,喇叭怪腔怪調地號喪,實在是又亂又不和諧。可是妮拉喜歡這個,我老聽到她跟客人們說,這張唱片一定要聽,那張唱片不聽不行。整個晚上,她都杯不離手,舉杯的次數之多,遠遠超過品嚐我上的飯菜。 瓦赫達提先生對客人熱情有限,只是做個樣子,應酬一下。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角落裡,臉上帶著一種冷淡的表情,轉動著手裡的一杯蘇打水,有人和他說話,他也只是客客氣氣地笑一笑,依舊閉口不言。等到客人們開始要求妮拉朗誦詩作的時候,他便像往常一樣提前告退了。 直到那天晚上之前,這都是我最喜歡的節目。她開始朗誦的時候,我總能找到不必走遠的工作,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側耳傾聽。妮拉的詩和我從小所知的大為不同。正如您所了解的那樣,我們阿富汗人熱愛詩歌,就算最沒文化的人,也背得出哈菲茲、海亞姆或薩迪的詩篇。您還記得嗎,馬科斯先生?去年您跟我說過,您有多麼熱愛阿富汗人。我問您為什麼,您大笑著回答:因為就連你們的塗鴉藝術家,也把魯米往牆上噴。 可是,妮拉的詩違背了傳統。它們不遵從格律,表現的也不是常見的事物,比如樹啊,春天的花啊,夜鶯一類的鳥啊。妮拉寫的是愛情,而且這種愛情,也不是魯米或哈菲茲筆下那種蘇菲式的思慕,而是肉體上的愛。她寫情人們在枕邊私語,互相撫摸。她寫肉體上的享樂。我從來沒從女人嘴裡聽到過這樣的語言。我站在那兒,聽著妮拉略帶沙啞的聲音飄過走廊。我的眼睛合上了,耳朵燒得通紅,想像著她在讀給我聽,我倆才是詩中的情侶,直到有人要添茶,要吃煎蛋,才會打破這種迷醉的狀態,然後妮拉叫我的名字,我便趕快跑開。 那天晚上,她特意朗讀的詩讓我猝不及防。它寫的是村子裡一個男人和他妻子,正在哀悼他們死於寒冬的嬰兒。客人們好像非常喜歡這首詩,不停地點頭稱道,屋裡到處都能聽見讚賞的低語,當妮拉從紙上抬起頭的時候,他們熱情地鼓掌歡呼。我的感覺卻是驚愕與失望,因為我妹妹的不幸竟然成了來賓的娛樂。有種感覺在我心裡揮之不去:我遭到了難以說清,卻已傷人的背叛。 派對之後過了兩天,妮拉說她要去買一個新的手提包。瓦赫達提先生正在餐桌邊讀報紙,桌上是我給他做好的午餐,扁豆湯和馕。 “你需要什麼嗎,蘇萊曼?”妮拉問。 “不,阿齊茲,謝謝你。”他說。我很少聽到他用“阿齊茲”以外的字眼稱呼她,這個詞的意思是“心愛的”、“親愛的”,可是每次他這樣叫她的時候,這兩口子之間的距離都變得更加遙遠,每回它從瓦赫達提先生的嘴裡迸出來,原本用來表達愛意的這三個字,聽起來都是那樣生硬。 去商店的路上,妮拉說她要去接個朋友,然後告訴我去朋友家怎麼走。我把車停在馬路邊上,看著她走進街區,走向一幢亮粉色外牆的兩層樓房。一開始,我沒熄火,可是五分鐘過去了,妮拉還沒回來,我便關掉了引擎。我這麼做就對了,因為直到兩個鐘頭以後,我才看見她苗條的身影,悄悄地沿著人行道走回汽車。我拉開後門,她鑽進車裡的時候,我聞到她身上有另一種味道,潛藏在我熟悉的、她自己的香水下面,有點像雪松,好像還有一絲生薑味兒,我記得這味道,兩天前的那個晚上,我在派對上聞到過。 “我沒找到中意的。”妮拉坐在後座上,一邊重新塗著口紅,一邊說。 透過後視鏡,她看到了我臉上的不解,便放下口紅,從睫毛下盯著我。 “你拉我去了兩家商店,可我沒找到自己喜歡的包。” 她的目光在鏡子裡死盯住我的眼睛,停留了片刻,等待著。我明白了,我已經被拉進了一個秘密。她在考驗我的忠誠。她在要我做出選擇。 “我認為您應該去了三家商店。”我有氣無力地說道。 她撇撇嘴,笑了笑。 “Parfois je pense que tu es mon seul ami,納比。” 我瞇起了眼睛。 “意思是:'有時候我覺得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她朝我燦爛地一笑,可這樣也沒法提振我下墜的心。 那天餘下的時間,我做家務的時候,速度只有正常的一半,平時的熱情也只剩下了一點。當晚,男人們又過來喝茶,有一位還給大夥唱了歌,可是歌聲也沒能讓我的心情好轉。我感覺戴綠帽子的人是我。我也相信,我終於脫離了她的控制。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醒來的時候,它又出現了,再一次填滿了我的住處,從地板到頂棚,滲入四壁,浸潤著我的呼吸,如同潮氣。不管用啊,馬科斯先生。 我沒辦法告訴您,具體是在什麼時間,這個想法成了形。 也許是那個秋天的早晨,起了風,我在伺候妮拉喝茶,彎腰為她切下一片粗麥蛋糕,此時,放在窗台上的收音機裡說,1952年的冬天可能比前一年更為寒冷。也許是在此之前的那一天,我拉她去有亮粉色外牆的那幢房子,或者還要往前,那一次在車裡,她哭,我拉著她的手。 不管是哪一天,一旦我有了這個想法,就怎麼也抹不掉了。 馬科斯先生,我想告訴您,我那時絕對問心無愧,並且深信自己的提議是出於好心和真誠的目的。這樣做雖然會有一時的痛苦,但是從長遠來看,對大家都有好處。可我也有些不太光彩的,自私自利的動機。最主要的就是:我想給妮拉一件東西,一件其他男人,不管是她丈夫,還是粉色大宅的主人都給不了的東西。 我先跟薩布爾講了。要是為自己辯解的話,我一定會說,如果我認為薩布爾能接受我的錢,那麼我會很樂意把錢給他,而不是提出這個建議。我知道他需要錢,因為他跟我說過,他正在拼命找工作。我也可以從瓦赫達提先生那兒預支些工錢,借給薩布爾,幫他一家子挺過這個冬天。可是薩布爾像我的許多同胞一樣,總是受到自尊心的折磨。這種折磨既幼稚可笑,又難以動搖。他永遠都不會要我的錢。我本來一直給帕爾瓦娜匯款,可她一過門,薩布爾就不肯再接受這筆小錢了。他是男人,他要自己養家。後來他死就死在了這上面,還不到四十歲,他有一天出門,到巴格蘭附近一個地方,下地收甜菜,一下子就垮了。我聽說,他死的時候還拿著割甜菜的鐮刀,滿手的水泡,流著血。 我沒做過父親,因此沒辦法假裝自己懂得薩布爾做出那個決定時,經歷了怎樣痛苦的思索。瓦赫達提兩口子是怎麼商量的,我也不知情。我把這主意告訴妮拉的時候,只是要求她和瓦赫達提先生商量時,別說這是我的主意,而是她自己的想法。我知道瓦赫達提先生會反對。我從來沒在他身上瞧見一絲做父親的本能。說實在的,我曾經懷疑過,也許正是因為妮拉生不了孩子,才讓他下決心娶她。不管怎樣,我遠遠躲開了這兩口子之間的緊張氣氛。每當入夜,我躺下睡覺的時候,那一幕總是浮現在眼前:我告訴了妮拉,她抓起我兩手,淚水奪眶而出。她凝視著我,帶著感激,還有——我敢肯定——某種像愛一樣的東西。我只想到這是由於我給她的禮物,那些遠比我更有前途的男人都給不了她。我只想到,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她,給得那麼徹底,那麼快樂。我還想,還希望——這當然很愚蠢——從此以後,她不只把我看成僕人。 瓦赫達提先生終於鬆了口,我對此並不吃驚,妮拉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女人。我隨即通知了薩布爾,並且提出開車去沙德巴格接他和帕麗。可我到現在也沒完全理解,他為什麼寧願步行,送女兒到喀布爾來,又為什麼允許阿卜杜拉同行。也許他想和女兒多待哪怕一點點時間,也許他想通過旅途中的艱辛來贖罪,也許這只是出於薩布爾的自尊,不想和買走他女兒的人同車。不過最後,他們還是到了,他們仨,滿身風塵,按照事先的約定,等在清真寺前。我拉上他們,去瓦赫達提家的時候,盡力作出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這是替孩子們著想。對自己的命運,對很快就要拉開的可怕一幕,孩子們還渾然不覺。 這一幕我一直怕它出現,它偏偏還是出現了。馬科斯先生,我不想鉅細靡遺地回憶這一幕,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每當記憶重現,我仍然覺得格外揪心。怎麼能忘掉呢?那兩個無助的孩子是我帶去的,愛在他們身上表現得最單純,最無瑕,可我硬生生地把他們分開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突如其來的感情重創。我抱著帕麗跑開的時候,她趴在我肩膀上,驚慌失措,小腳亂踢,尖聲叫著:阿波拉!阿波拉!阿卜杜拉也大叫妹妹的名字,拼命想掙脫父親的阻攔。妮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兩隻手摀住嘴,可能是怕自己也叫出聲來。這一幕至今讓我無法釋懷。這麼多年過去了,馬科斯先生,我仍然無法釋懷。 帕麗當時還不到四歲,雖然年紀不大,卻仍然需要重塑外力對她的影響。比如,人們告訴她,。要是她叫錯了,便會有人,包括我在內,和顏悅色地加以糾正,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她相信我倆之間再無親屬關係。我成了她的廚子納比,司機納比。妮拉成了,瓦赫達提先生成了。妮拉開始教她法語,她自己的母親就是說法語的。 瓦赫達提先生對帕麗的冷淡反應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然後,可能也出乎他本人意料,眼淚汪汪、憂心忡忡、思鄉切切的小帕麗便融化了他的心。很快,帕麗便加入了我們早晨的散步活動。瓦赫達提先生把她放進童車,我們散步的時候,他便推著她,在附近到處轉悠,要不然就坐到汽車方向盤後面,把她放到自己腿上,讓她按喇叭,而他笑瞇瞇的,不急也不躁。他雇了個木匠,讓他給帕麗打了一張有三個抽屜,帶腳輪的床,一個裝玩具的大楓木箱,還有一個小小的,矮矮的衣櫥。他把這些家具都放進帕麗的房間,那屋裡刷成了黃色,因為他發現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有一天,我瞅見他盤著腿坐在衣櫥前,帕麗待在他旁邊,看他用出色的技藝,往櫥門上畫長頸鹿和長尾巴猴子。這應該算是他深藏不露的內心得到了釋放,馬科斯先生,我跟您說,那麼多年了,我老是看他畫呀畫呀,可這還是頭一回,我親眼見到他的作品。 帕麗的出現還有一個作用:她讓瓦赫達提全家上下,第一次有了正常家庭的感覺。對帕麗的感情將妮拉和丈夫拴在了一起,現在他們頓頓在一起吃飯了。他們帶著帕麗一起散步,去附近的公園,相挨著,心滿意足地坐在長椅上,看著她玩。到了晚上,我收拾完餐桌,給他們上茶的時候,經常發現不是他,就是她,正在給帕麗讀童話書,讓孩子斜倚在他倆腿上。每過去一天,帕麗就多忘記一點,忘記她過去在沙德巴格的生活,還有那裡的人們。 我沒有料到,帕麗的到來也造成了另一種結果:我退到了後台。馬科斯先生,請別對我過於苛求,別忘了那時我還是個年輕人,但是我承認,我也有過希望,有過和許多年輕人一樣的蠢行。我終究只是妮拉做母親的工具。我發現了她不快樂的病根,給了她一劑解藥。那麼我有沒有想過我們會成為情人呢?我想說的是,馬科斯先生,我還沒蠢到那個地步,但這倒也不完全是異想天開。我想,實際上我們都在等待,我們倆,面對種種無法逾越的障礙,等待著某個奇蹟的降臨。 我沒有預見到自己會逐漸隱身。此時,妮拉的時間都用在帕麗身上了。上課,遊戲,小睡,散步,繼續做遊戲。我們每天的聊天被撇到了一邊。要是她倆正在搭積木,或是玩拼圖,那麼妮拉幾乎注意不到我給她端去了咖啡,也不知道我躡手躡腳地退出了房間。我們講話的時候,她好像心有旁屬,總想長話短說,早早收場。在車裡,她的表情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因此,儘管很不光彩,可我還是要承認,我對外甥女產生了一絲怨恨。 瓦赫達提夫婦和帕麗一家有言在先,不准他們登門,也不允許和她有任何联系。帕麗搬來與瓦赫達提夫婦共同生活之後不久,我有一天開車去了沙德巴格。去的時候,我帶了些小禮物,給阿卜杜拉和我妹妹的小兒子伊克巴爾,那時他已經開始學著走路了。 薩布爾直截了當地說:“禮物你已經送了,現在你該走了。” 我對他說,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我如此冷淡,如此粗魯。 “你當然明白。”他說,“以後也別再強迫自己過來看我們了。” 他說得對,我確實明白。我們之間已經有了隔閡。我的登門拜訪已經變得尷尬,緊張,甚至會導致一觸即發的爭吵。此時坐下來一塊喝個茶,聊聊天氣或這一年葡萄的收成,已經十分彆扭。我們假裝一切如常,薩布爾和我,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不管有什麼理由,說到底,都是我害得他家庭破碎。薩布爾不想再看見我,我也明白。我停止了每月一次的探望。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那是1955年初春的一天,馬科斯先生,在這房子裡,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永遠地改變了。我記得那天下著雨。不是那種煩人的、逗得青蛙亂叫的雨,而是一種磨磨嘰嘰的毛毛雨,整個上午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我之所以記得住,是因為園丁扎希德在那兒,一副懶洋洋的老樣子,倚著耙子嚷嚷:就衝這破天氣,天怎麼還配叫天。我正要回自己的窩棚,不想听他胡說八道,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大房里傳出妮拉的尖叫,她在叫我的名字。 我衝過後園,跑向大屋。她的聲音出自樓上,出自主臥室的方向。 我看見妮拉躲在角落裡,背靠著牆,一隻手摀在嘴上。 “他出事了。”她說,手卻沒有從嘴上拿開。 瓦赫達提先生穿著白汗衫,坐在床上,喉嚨裡發出奇怪的聲音,臉上沒了血色,歪扭著,頭髮亂蓬蓬的。他不停地想抬起右臂,卻怎麼也抬不起來。我還驚恐地看到,一條哈喇子正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流。 “納比!快想想辦法!” 帕麗當時六歲了,現在也進了房間。她撲到瓦赫達提先生身邊,扯住他的汗衫。 “爸爸?爸爸?”他低頭看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一張一合。帕麗尖叫起來。 我一把抱起她,把她遞給妮拉。我告訴妮拉帶上孩子去別的房間,因為我知道,說什麼也別讓孩子看見她父親這種樣子。妮拉眨了眨眼,好像才回過神來,看看我,再看看帕麗,這才伸手接過她。她不停地問我,她丈夫出什麼事了。她不停地讓我快想辦法。 我從窗口把扎希德叫上來,至少這一回,這個一無是處的蠢貨證明了自己還有點兒用處。他幫我給瓦赫達提先生套上睡褲。我們把他從床上抱起來,抬下樓,塞進汽車的後座。妮拉也爬進來,坐到他旁邊。我吩咐扎希德留在家裡,照看帕麗。他剛說了半個不字,我就揍他,鉚足了勁兒,一巴掌抽在他太陽穴上。我對他說,他就是頭驢,我吩咐他幹啥,他就得乾啥。 說完,我便把車倒出車道,猛給了一腳油,開跑了。 整整過了兩個禮拜,我們才把瓦赫達提先生接回家。混亂接踵而至。親戚們成群結隊地登門造訪。我幾乎一刻不停地沏茶,做飯,伺候這個大爺,那個大姨,上了年紀的姑奶奶。從早到晚,大門的門鈴響個不停,人們湧進家裡,在客廳的大理石地板上咔咔地踩來踩去,在走廊裡嗡嗡地交頭接耳。大部分都是我沒在家裡見過的人,我知道他們只是過來點個卯,更多的是要向瓦赫達提先生的母親表示問候,而不是來看望那位總也不照面的病人,他們和他之間的親情實在少得可憐。母親大人當然也來了,謝天謝地,沒帶那兩條狗。她衝進家裡,一手拿一條手帕,用來擦紅腫的眼睛和湯湯水水的鼻子。她一屁股坐到兒子床頭,就開始哭。不僅如此,她還穿了一身黑,真叫我脊背發涼,就好像她兒子已經死了一樣。 不過這麼說也對,他真像是死了。至少是回到了從前的老樣子。現在,他有半張臉成了僵死的面具,兩條腿幾乎完全不聽使喚,左胳膊還能活動,但是右邊那條只剩下了骨頭和鬆垮垮的肉。他講起話來,只是一串嘶啞的咕嚕和呻吟,誰也沒法聽出個所以然。 大夫告訴我們,瓦赫達提先生還是能感受到各種情感的,在這方面,他和中風前一樣,他也能很好地理解事物,但是他不能,至少暫時做不到,就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做出反應。 然而這不完全是事實。其實只過了一個來禮拜,他對來訪者的感受,包括對他母親的態度,就表露得相當清楚了。即使病到這個分上,他也不改孤獨者的本性。他不需要他們的憐憫,不需要他們愁眉苦臉的表情,更不要他們絕望地搖著頭,把他當成慘絕人寰的奇景。他們一走進他的房間,他就揮起能動的左手,做出憤怒的,往外轟人的動作。他們和他說話,他就把臉扭過去。如果他們坐到他身邊,他就撓床單,哼哼著,拿拳頭捶自己的屁股,直到人家離開。和帕麗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封閉程度絲毫不減,只是溫和了許多。她帶著玩具過來,在他床頭玩,這時他便仰望著我,滿臉懇求的神色,眼中含著淚,下巴顫抖著,直到我把帕麗領出房間。他不打算和孩子講什麼,因為他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會讓她傷心。 訪客大撤退讓妮拉鬆了口氣。當初人們把家裡擠得水洩不通,妮拉便和帕麗一起躲到樓上,躲進孩子的臥室,她婆婆對此極為反感,她肯定希望——說實在的,誰會怪她呢? ——妮拉守在兒子身邊,就算不為別的,至少做個樣子也行。當然了,妮拉才不在乎什麼樣子不樣子的,也不管人家怎麼議論她。閒話可多了。 “這算什麼媳婦啊?”我聽見婆婆不止一次這樣大聲嚷嚷。她對所有肯聽的人數落妮拉的不是,說她狠心,說她良心被狗吃了。丈夫現在需要她,可她又在哪兒呢?丟下這麼忠誠有愛的丈夫不管,這算什麼媳婦啊? 當然,老太婆有些話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實際上,人家總是看見我守在瓦赫達提先生的床頭,我餵他吃藥,有人進屋,也是我迎來送往。大夫總是找我談話,因此大夥也老是找我,而不是妮拉,打聽瓦赫達提先生的病情。 瓦赫達提先生轟走了來訪者,減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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