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第19章 第四十一~四十五節

學校生活開始了。雖然現實生活和她過去想像相距甚遠,但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學校生活終於實現了。 安妮14歲,一個毫無社會經驗的青澀年齡,她不懂得讀。寫、加減乘除……她不知道英語、地理、歷史等名詞和它們的含義,一切都要和幼小的孩童一塊兒從頭開始學習,她的同學都是一些呀呀學語的幼兒或調皮的黃毛丫頭。 安妮摻雜在一屋子五六歲大小的小孩中,顯得格外老成,笨手笨腳。安妮和她們格格不人,痛苦萬分。一些女孩奉上“老安妮”的綽號來捉弄她、排斥她。 生活充滿了挑戰,她陷人困惑、失望、叛逆之中。彷彿一隻隨時應戰的鬥雞,昂首闊步,緊張戒備。每個晚上睡覺時,她都想放聲大哭,卻只能捶打著枕頭低聲暗泣:“我恨她們,我恨她們所有的人。”

時日一晃,數月已過,安妮學會用手指觸摸凸起的字母閱讀,她學會使用盲文來讀和寫,可惜她不會拼字,因為她沒有耐心學。 有一段時間,安妮錯以為人們可以互相溝通意念就可以了,何必吹毛求疵,計較或多或少的錯誤字母呢。的確,要正確地背會這麼多單字,實在令人頭痛。 英文老師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安妮,每件事都有正確的一面和錯誤的一面,做事的原則要守正、為善。安妮,要有耐心,要有原則。”然而安妮把這些話當成耳邊風,依然我行我素。老師漸漸也失去了耐心,換了別的方法,而這種方法,卻深深傷害了安妮的自尊心。 老師把安妮的作文拿出來,當眾人大聲朗誦,當遇到拼錯的字,她就停頓下來,用責備的口氣、清晰的發音予以糾正,她仔細地在錯字上標上紅線。

無聊的學生們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好玩的遊戲,每當老師停下時,他們就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像利劍宰割她、打擊她。安妮咬牙屏氣,一遍又一遍,心中默默地咒罵他們。她幾乎每天都要忍受這種折磨。有一天笑聲特別尖銳,她再也無法忍受,於是從椅子上跳起來說:“好!你們都對。有什麼好笑的!你們這些笨瓜,只會笑,只會拍馬屁,一群馬屁精。” “拍馬屁”是安妮在德士堡慣用的口語,往往脫口而出,並不代表任何含義,然而老師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影響。她厲聲命令安妮:“出去!坐到台階上,待會兒我會來找你的。” 安妮怒火中燒,氣得全身僵硬,衝出教室,撞得一排空桌子斜歪一邊。 這一回,老師又誤會了,她以為安妮擺出架式要跟她作對。而安妮也認為老師故意找碴,便不理不睬,走了出去。

“安妮!你聽到沒有?”老師威嚴凜凜。 安妮頭也不回,自顧自地走到教室門口,轉過身,“我不坐在台階等。”她又傲然地加上一句,“我再也不要回到這一班來上課了。”砰的一聲,她摔了門,掉頭走開。 發生這麼駭人聽聞的事,校方不能不管。安妮被叫進校長安娜諾斯先生面前,校長費盡口舌向告誡她,讓她明白自己是多麼粗魯無理,目無尊長,“以後再也不可以這樣做了。”校長說。 “是她惹我這樣做的,是她的錯啊!”她理直氣壯,氣沖沖地回答。 “安妮,重點不是在於誰的錯。”他解釋說,“身為學生,必須尊敬老師,否則我們又如何維持學校的紀律呢?你得向老師認錯。” 安妮拒絕了。她覺得老師冤枉了自己,老師才應該向她道歉呢!當然她並沒有這樣要求老師。

“夠了,夠了。”校長嘆了口氣,“回你的房間去,不要出去,等候消息。安妮,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安妮關上門出去以後,校長垂頭喪氣,頭痛萬分。 “該怎麼處理呢?這裡已經容不下她了,她太倔強、大放肆,也許該送她回家……可哪兒是她的家呢?” 有人敲門,是學校裡最優秀的老師——莫美麗小姐進來了。 “聽說安妮惹了禍。”她簡單扼要,切人主題,“她肯道歉嗎?” “我相信她不會道歉的。”校長無可奈何地說。 “我猜得一點兒也不錯。”莫小姐說出她的看法,“這孩子,自尊心太強了。” 校長困惑不解。 莫老師接著說:“她需要別人的關懷,我們都看得出來,她非常聰明伶俐,學得這麼快,又這麼好,如果讓她半途而廢,豈不是糟蹋了上天賜給我們的可造之材?

讓我來試一試吧。 “ 安妮險得另一次機會,莫老師每一周勻出一段時間給安妮,她陪安妮散步,兩個人坐在草地上讀書和閒聊。每天安妮都在等待莫老師的來臨。 起初,安妮懷疑莫老師居心叵測,她費盡心機試探莫老師。她潑辣地說出一連串她所聽到過的粗話,等著老師的反應。然而,安妮錯了,她的試探毫無效果,莫老師根本不予理睬,十分平靜地面對著她,彷彿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似的。不管安妮如何招惹她,莫老師從不放在心上,真是令安妮洩氣。沒有多久,安妮覺得挑釁莫老師一點意思也沒有,一點都不夠刺激。相反,感覺敏銳的安妮沐浴在莫老師的愛心裡,她的執拗和偏激像冬日的殘冰,抵不住暖暖春日,化解流去。 安妮打開心扉,接受了這位充滿愛心的新朋友,她不再疑心莫老師,不再試探她。從此以後,她各方面進步神速,尤其是莫老師最關注的兩項——拼字和儀表態度,更令人刮目相看。安妮的表現令她欣慰。

安妮觀察、傾聽,而後模仿莫老師溫柔的聲調、優雅的舉止,以及對別人慈祥的關懷……這些都滋潤了安妮易怒的脾氣。她的惡習漸漸消失了,學會了緘默、謙虛。每當孩子們取笑她的時候,能夠壓抑自己不生氣、不回嘴。這是多麼痛苦的事! 她用心學習和細心模仿,久而久之變成了自己的習慣,孩子們也盡釋前嫌,充滿了友愛,重新接納脫胎換骨的安妮。有一天,她驚奇地發現心裡湧現出一種新的感受,她殷切地盼望旭日東昇,迎接新的一天,和同學們一起上課、一起吃午餐、一起聊天。這一切該是多麼快樂啊!安妮第一次咀嚼到自在而幸福的滋味。 大家慢慢地接受了安妮。不錯,她是柏金斯盲入學校的一員,然而,她卻像家裡的一個童養媳,無法和其他人平起平坐,完全被包容和肯定,就因為她是救濟院送來的貧寒學生。這種身份有時候引起許多不便,給她帶來許多尷尬。比如,放寒暑假時,學生們都回家度假,老師也各有自己的假期計劃,惟獨安妮無家可歸,經濟拈據的救濟院不歡迎假期的訪客。

找份工作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惟一辦法。安妮已經長大了,可以做事了。她雖然眼睛不好,手腳卻很靈活,可以勝任一般家務,如果要求不太高的話,是不難找到工作的。 學校幫安妮在波士頓南邊找到一份整理、清掃旅店的工作,旅店位於城裡一條熱鬧繁華的愛爾蘭街上。安妮很快就和客居在這裡的人們交上了朋友。在她整理房間時,他們常找她聊天。一位房客注意到安妮因眼盲而動作笨拙,他在房門角落同情地看著飛揚的灰塵,熏得安妮的眼睛佈滿紅絲。他心理默默地想:“老天!保佑她。” 有一天,他問安妮:“你去看過眼科醫生嗎?” “看過千萬遍。”安妮不開心地說。 “難道都醫不好?”他追根究底地問。 “都沒有用。”安妮面無表情地回答,“我點過藥,塗過眼藥膏,開過6 次刀……”

“6 次。”觸及心結,安妮煩悶無奈。 “一點都沒有效嗎? “沒有。不要談這些好不好?” 這位年輕人有個醫生朋友,他不忍心看著好好的一個女孩,為眼疾受盡折磨。 “安妮,布來福醫生是一個非常高明的醫生。”他想說服安妮,“也許他可以幫你治好。 “不要煩我!”刺傷心結的話題,惹得安妮幾乎惱羞成怒,“沒有用的,謝謝你的好意。 “為什麼不去找他呢?我帶你去坐公共汽車。 “不去。 安妮固執地拒絕了他的好意。以前巴巴拉神父不就像這個年輕人嗎,他的好朋友不也是高明的眼科醫生? ! 安妮不敢再存有任何希望,她已經無法承受希望的破滅,承受不了失望的打擊和摧殘。 熱心的年輕人沒有就此罷休。他三番五次慫恿她、勸說她,以至於安妮無法再搖頭說“不”了。他興奮地帶著安妮走出愛爾蘭街,去找他的朋友。

布來福醫生在診所裡等著他們,醫生例行公事,像所有看過安妮的眼科醫生一樣:翻眼皮、刮、擦,嗯呀自語。安妮呆呆地坐著,往事如煙飄浮在心中。 “我在做夢嗎?好像以前也做過同樣的夢!巴巴拉神父帶我到羅威醫院,醫生親自檢查……” “莎莉文小姐,你太苛待你的眼睛了,好在現在治療還不至於太晚,我可以幫你醫好!”醫生充滿自信的聲音打斷她的回憶。 “我要馬上送你去手術室開刀。”他接著說,“第一次開刀後你的視力不會改變,你回去上學以後要定期回來檢查、敷藥。等明年夏天的這個時候,我還要給你開_次刀,關鍵就在此,願上天保佑我們!” “真有這樣的事?”雖然她心中疑信參半,但還是讓布來福醫生開了一次刀。

冬天過去了,春天踵履而至。她遵守諾言,在波士頓城南來來回回,到布來福醫生診所敷藥治療。 來到波士頓的第二個夏天,安妮到醫院等候布來福醫生給她開刀。醫生要她躺在床上幾天,關照她“手術前要調和身心的安寧”。醫生一再強調心理因素會左右開刀的成敗。 “有什麼好怕的?再壞也不過如此,我可不興奮。”安妮已經有些麻木了,反倒是其他人頗為重視這次手術。醫生常常進來量她的脈搏,拍拍她,安慰她。那位熱心的年輕朋友買了一磅巧克力糖來看她,昨晚護士還送來兩碟她愛吃的甜點呢! 難道他們都沒有先見之明,預料到這不過是一場空歡喜? 開刀的日子終於到來了,安妮被推進手術室,手上拿了一條濕巾的護士,突然閃到她旁邊,俯視著她。 “做什麼?”安妮驚駭潔問。 “不要怕,沒什麼。”護士安撫她,“這是一種新型麻醉劑。放在鼻子上,你聞聞看,就像滿園花香,是不是?” 護士將濕巾輕輕掩這在安妮的臉上,她試圖掙脫那條令人窒息的濕巾。是花香嗎?不,那是一種令人眩暈害怕的怪異熏氣,話到嘴邊,她已頹然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當她醒過來時,手術已結束了,她的雙眼包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紗布,醫生坐在她的身邊,囑咐她盡量少動,保持身心安寧,少講話,讓眼睛充分休息復元。 安妮答應遵守醫生的囑咐。好,暫且做個好女孩吧!反正再過幾天,謎底就會揭曉的。等他來拆繃帶,他就會看到一切如舊,瞎子仍然是瞎子。 無法逃避的時刻來到了,醫生站在病床邊,輕輕拉開周邊的繃帶,安妮聽到他在說:“剪開。”她感覺到剪刀銳利的撕裂聲,直到最後的一層繃帶脫落…… 安妮惴惴地張開眼睛。 “我看見你了。”她興奮地大叫起來,幾乎從床上滾了下了,她不由自主地繞著床,又叫又跳,繃帶散落滿地。 “我看見窗子,我看見窗子的那一邊!那兒有一條河,有一棵樹,我看見你了,我可以看見……” 安妮伸出手來戰戰兢兢,不敢相信地自語:“我能看見自己的手了。” 她欣喜若狂,但願這不是一場夢! 安妮的視力並沒有百分之百復元,她所見景物依然像這了一層薄霧似的模糊不清。醫生說他的視力能見度屬於“半盲”。但是,好歹能夠看見東西了,這是多麼奇妙、多麼幸福!此時此刻沒有一個少女比16歲的安妮。莎莉文更開心、更快樂了。 柏金斯是專門為盲人開立的學校,安妮從醫院回來後,就不能算是瞎子了。但柏金斯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們都心照不宣,從沒有人閒扯問罪,學校規章也有一定的伸縮彈性,同仁們留住了這個孜孜向上、無家可歸的愛爾蘭青少女。 學校裡的許多老師本身就是盲人,他們發現安妮可以為他們提供許多幫助。她可以替他們跑腿代勞,例如到商店購買配色齊全的毛線、布料和其它用具,她都能夠勝任,並且能做出最好的選擇。 他們也驚喜地發現安妮具有啟發領導小孩智慧的天分。她獨具創意,對孩子們非常有耐心,用心去了解他們。她自願帶他們到波士頓城裡游玩,心甘情願犧牲自己的時間,哄他們上床。老師們還信任她,讓她帶兩堂課。 愛心和快樂慢慢征服了安妮的無羈野性,她每天忙得團團轉。但她忘不了幼年時的瞎眼、窮困潦倒、焦慌無助、無人關愛的寂寞,因此特別關心孤寂無助的人。 也正是這個緣故,她特別關心蘿拉。蘿拉已經五十幾歲了,在柏金斯生活了近四十年。對蘿拉而言,柏金斯不只是她啟蒙的學校,更是她的家,她生活的全部。 蘿拉又盲又聾又啞。她出生時是一個健康、足月的嬰兒,兩歲零兩個月時感染了流行性猩紅熱。雖沒有病死,但瘟疫卻奪去了她的視覺、聽覺、嗅覺和味覺。病癒後生不如死,生活在黑暗和無聲的世界裡,沒有人能夠和她溝通,直到後來山姆。郝博士出現。 郝博士是柏金斯盲入學校的創始人,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當聽到了蘿拉的情況後,他想,難道被黑暗困牢的心靈從此就無法疏導、溝通了嗎?於是他向阻擾心智層面的生理圍牆發起了挑戰。 蘿拉8 歲時,郝博士帶她來到柏金斯來。 “觸覺”是蘿拉與外界溝通的惟一途徑。運用雙手觸摸是開啟她心智的最後一條通路,郝博士利用特殊的盲文手語來教她。 聾啞手語是為聾啞者專門創造出來的一種語言,利用手勢代表文字。每個不同的手勢代表不同的字母,不同的字母次第合併成一個字。 蘿拉是瞎子,她看不見手勢,為了她,郝博士採取了另外一套方法。他在打手語時把蘿拉的小手牽過來。讓她感覺手指的變化,由觸覺使她領會不同的手勢代表不同的意義。 蘿拉學得又快又好,她不僅能辨別不同的動作和語言,還能正確地拼回到郝博士的手掌中,可惜對蘿拉來說,這些字母沒有任何意義,只不過是不同姿勢的手指韻律而已。郝博士要教她的是這些不同指形所包含的特殊含義。 他拿來一個特定的東西讓蘿拉撫摸,然後在她手中拼寫出東西名稱來。但是,蘿拉依然無法領會拼在手中的字和物體之間的互相關係。 一天,郝博士拿出一把鑰匙放在她的手裡——鑰匙是郝博士每天讓她觸摸的熟悉物品。郝博士就用手語在她手上寫“鑰匙”兩個字,以前他們也寫過無數次。郝博士不經心地觀察,突然間,郝博士感覺蘿拉的手指在他手裡僵住,他看到蘿拉臉上閃出領悟的喜悅。她懂了!她終於解開物品與手語的相連關係了。 蘿拉漸漸學會了許多單字,但僅限於單字而不是“句”,更不是一連串字構成的“語句”。她無法把這些字詞正確地串成句子,表達完整的意思,而且一些動詞或者表達情緒的抽象名詞又怎麼用手勢來比畫呢?像“愛”、“恨”、“生氣”、“友誼”等名詞該如何向她傳達?怎樣才能使蘿拉心領意會這些字所包含的意義呢? 郝博士沒有把這些抽象字硬塞給蘿拉,畢竟蘿拉的手指能順利地識別一些常用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令郝博士相當滿意了。一位又聾又啞又盲的殘障者,還能期望些什麼呢?郝博士就此打住,不再教蘿拉更深一層的東西。 郝博士打開鎖住蘿拉人生黑暗無聲的枷鎖,當然無法期盼她像正常人一樣,心智與體能並用,創造更美好的人生。但蘿拉的努力表現足以引起當時社會人士的驚嘆和同情。這是一樁人人傳頌的奇蹟,人們不遠萬里趕來柏金斯看望蘿拉。物換星移,而今郝博士去世已久,蘿拉已近暮年,人們早就遺忘了她轟動一時的成就。 盲文手語是柏金斯學校的必修課程,所有的學生都能夠和蘿拉溝通,只不過許多學生太忙,難得有空找她聊天。蘿拉終日獨自坐在她那潔淨的屋子裡。房間裡擺滿了書籍,她日日夜夜以讀書或做針線來排遣寂靜黑暗的歲月。 每每經過蘿拉屋子,安妮不忍心過門不人。這位長年枯坐窗邊,整天做女紅度日的垂暮婦人勾起了安妮的同情心。安妮每天情不自禁地溜進蘿拉的房間,用手與她交談片刻。蘿拉帶著少許古怪的意味,小心謹慎地回答,即使有時安妮不能完全了解蘿拉的意思,但也體貼地表示她明白了,安妮怕刺傷蘿拉的自尊心。寂靜的交談中,她們的友誼漸漸滋長,同時安妮的盲人手語技巧也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安妮喜歡到波士頓城裡,當然,柏金斯學校是她現在的“家”,但以她的眼光來說,柏金斯代表的世界太小,她在安那諾斯校長辦公室穿來穿去,希望校長能派她出門辦事。 有時,在安那諾斯校長那兒找不到派她出差的公事,她便以拜訪醫生、治療眼睛為藉口去波士頓,校長總是點頭同意,從來沒有阻止過她。 安妮喜歡漫無目的地在波士頓街上閒逛,看著五光十色的街景,熙熙攘攘的過客,偶爾與不相識的陌生人閒聊。安妮品嚐生活的滋味,感到心滿意足。 只有一次——僅此一次——她特意去了一個地方,十分特殊的一個場所。當時報紙上的一欄記事吸引住了她,波士頓法院將舉行一場公眾聽證會——關於德士堡的另一次調查的公眾聽證會。安妮猶豫了一下,真要去嗎?這還用問?非去不可,一定要去。安妮直奔波士頓法院。 安妮興沖衝滿心希望,預料法院中人山人海,大家都關心德士堡,願意為困苦的德士堡助一臂之力。然而她錯了,法院裡空蕩盪,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第一排。她百感交集,緊緊咬牙忍住過去生活陰影重現心中的激動情緒。 證人提到又肥、又大的老鼠群,它們依舊目中無人,白天從洞裡出來覓食;提到缺少肉類食物、麵包發霉;提到去年遭受的火災之殃。安妮獨自點頭,記起她在德士堡時曾遭受過的火災。 公眾聽證會草草結束,他們提及這麼多事——老鼠、食物、建築物、缺乏救濟金等等,然而卻沒有人表示關心,只有安妮傷心感慨地回憶起德士堡貧困痛苦的日子和關愛她的殘障老人們。奇怪,聽證會中提到了許多事,卻沒有談到在救濟院中的窮人,安妮以為可以聽到關於瑪琪。卡羅和其他瞎眼婆婆的消息,然而沒有人說到那些曾經善待安妮、講故事給她聽、教她做人做事的好心的長者們。沒有隻字片語!安妮的思念化成無盡的淚水,她急忙轉身快步離開法院。 在波士頓,柏金斯盲入學校美譽遠播、名氣響亮,無人不曉。安妮身穿學校制服出現在法院中,引起人們的各種猜測和竊竊私語。她的法院之行,很快就傳到了柏金斯,沒有多久,每個人都知道她去過法院。 “你知道安妮的荒唐事嗎?” “什麼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個性。” “打死我也不敢做這種事。” “這本來就不是大家閨秀做得出來的事。” 事情傳到安那諾斯校長耳朵裡,校長十分震驚、惱怒。柏金斯清純閨秀豈可擅自造訪沾滿人間腥穢罪惡的法院,那絕對不是良家女子的行徑。 “安妮,我已經夠容忍你了,怎麼又闖出這麼大的禍?既然是柏金斯學校的一員,就不應該到那種地方去,你法辱校譽,丟盡了學校的面子。” 安妮默默地站在那裡,洗耳恭聽校長的痛斥。好吧!等他罵完了,就會冷靜下來的,也就會像往常一樣雨過天晴。 然而事情並沒有安妮想像的那麼樂觀,安那諾斯先生對此事耿耿於懷。 他說:“安妮,我想柏金斯已無法讓你繼續留下來了,你惹了太多是非,我會安排送你回德士堡去。你已經17歲了,明年就18歲了,已經可以自立。至於是否願意繼續留在德士堡,那時候你有權自己自由選擇!” 聽到“德士堡”,安妮好像受了當頭一棒,茫然若失,說不出一句話。她恍恍惚惚穿過走廊,回到寢室裡,癱坐在床上。回德士堡住一年!哪怕一天,她也會崩潰的。她耳邊響起離開時,老人們誠懇的叮嚀:“別回這裡來!”她憂心忡忡,憂慮和煩惱使得她疲憊不堪,蜷在床上很快就昏睡過去了。 第二天,安妮的新義母霍布金太太推醒了她。一睜開眼,她就記起昨日所發生的一切,頓時無精打采,黯然縮回床上,心中反复地想:“我不回去。” “安妮,不要愁。”這位滿懷母愛的婦人安慰憂慮惶恐的女孩。 “我已經和安那諾斯先生商量過,讓我來當你的監護人。我向他保證,從今以後由我來負責你的一切,並且保證絕不再發生諸如此類的事情了。”她笑容可掬地說,“不要擔心,他答應我你可以留下來!” 安妮的新義母——霍布金太太,是一位慈祥孤獨的女人。她守寡多年,和獨生女兒一直住在鰭魚角的一間小房子裡。婚後不久,孩子剛剛出生,丈夫就去世了,她含辛茹苦獨自挑起了撫養女兒重擔,盼望女兒快快長大。母女倆相依為命,女兒成了他的精神支柱、生活的依托。 女兒17歲時,長得亭亭玉立。然而人世無常,突然生了一場急病去世了。多麼年輕、多麼快樂的荳蔻年華,疾病如同風來花謝,使母女無法再相聚。霍布金太太心痛欲絕,常常孤獨地徘徊在鱈魚角的海灘,思念悲傷。有一天,一群在海灘上玩耍的盲童引起了霍太太的好奇心。他們是誰呢?經過打聽才知道這些孩子是柏金斯學校的學生,來此地遊玩。他們引起了她的同情與興趣。 1883年秋天,她向該校申請義務工作——當孩子們的義母。 霍布金太太和安妮是兩個性格極其不同的人。霍布金太太甜美、溫柔,凡事容易緊張。她永遠無法了解安妮。安妮快樂時情感奔放,痛苦時排山倒海,不加壓抑地傾洩情緒,還有鑽牛角尖的執拗脾氣及豐富的想像力。其實這些都無關緊要,霍布金太太需要的是施愛的對象。安妮和她逝去的女兒年齡相仿,才華四溢,又處於惡劣的生存環境下,十分惹人愛憐。 於是,安妮有了假期可以回的“家”了。夏天一到,霍布金太太就來接安妮去鱈魚角那棟風吹日曬的灰色房屋。在這裡,安妮得到了夢寐以求“家”的溫馨和自由。無憂無慮,充滿蓬勃生氣地享受她的青春。在晚年安妮的回憶中,那是一段繽紛燦爛、生命閃爍發光,並且不可言傳的美好時光。只是日子過得太快、太快了。 過了幾個心曠神恰的寒暑假後,轉眼安妮已19歲。這是她在柏金斯的最後一年。 日子在勤奮用功讀書和一連串考試中飛逝而過,接著就是畢業典禮,在1886年的8名畢業生里,安妮的成績遙遙領先,獨占鰲頭。大家公推安妮在畢業典禮上,代表全體畢業生致辭。 畢業典禮那一天,清晨一起床,安妮的心就咚咚急跳。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她奔回房間,看到一件嶄新的高雅亮麗的禮服掛在衣櫥上。這是她的長禮服,全世界最美麗的衣裳! 霍布金太太急急忙忙地走進房間,看到安妮高興得紅通通的小臉,微笑著說道:“快穿衣服吧!安妮,待會兒還得卷頭髮,還要花許多時間哩!” 安妮從衣架上取下衣服緊緊抱在懷中,百感交集。白色上好的布料薄如蟬翼,兩袖長及手腕;沙沙作響的輕柔絲織篷襯裙,撐著長短合宜的圓裙;袖口和裙據鑲了三圈蕾絲花邊,三圈豪華雅麗的花邊! 這一襲禮服,是霍布金太太為安妮的畢業典禮親手縫製的,針針愛心,線線關懷。想到這些,安妮心情愉悅不由自主地踏著幼年時依稀記憶的輕快舞步,拖地的白色衣裳像浪花一樣起伏。 “傻丫頭,小心一點。”霍布金太太笑著,“冷靜一點好不好?不要這麼興奮,演講還沒有開始哩!過來,我來幫你打扮打扮。” 安妮靠近慈祥的老婦人,披肩長發隨著她的笑臉搖動。 “媽媽,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的快樂!”安妮說,“為了我的畢業典禮,您為我縫製了禮服,又為我買了白皮鞋。”一雙高貴的白皮鞋!一雙意味非凡的白鞋。小時候,安妮就一直認為白鞋子是為童話裡的仙女們特別訂做的,只上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個幸運兒穿?紅塵凡人只配穿黑鞋、褐色鞋子。而現在這雙白皮鞋是專門為安妮。莎莉文訂做的,還有一襲白色禮服配它! “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快樂!”她喃喃重複。 “我當然不知道了!”霍布金太太故意調笑她。就是安妮的這一股率真和奔放不羈令霍布金太太忐忑不安。霍布金太太笑笑,其實她有什麼必要去懂得安妮?只要幫安妮穿戴好,讓她從容愉快地去赴生命中的大宴,不就是盡了母親的心意和責任了嗎? 整個早上她精心地裝扮安妮。洗澡是第一件事,為了這個盛大的日子,霍布金太太在安妮身上灑了幾滴清雅芬芳的香水,也灑在花了她幾天幾夜縫製的花邊禮服和白色絲襪以及白色小山羊皮皮鞋上。然後花很長時間卷頭髮、梳頭髮,最後從安妮頭上套穿完禮服才算大功告成。 “好了,還有一件東西要給你。 “還有東西?已經這麼多了。”安妮深深感激霍布金太太,“媽媽已經給我太多、太多了。 霍布金太太不言不語,走出房間。她回來時手上捧著一條粉紅色的寬柔的絲帶,那是霍布金太太最幸福日子的痕跡。她的女兒曾經活潑健康地繫著這條美麗絲帶,參加高中畢業典$L.“還是您留著吧!”安妮脫口說出,她知道霍布金太太珍藏絲帶,常常懷念著女兒。 霍布金太太默默地用絲帶繫住安妮的細細纖腰,仔細端詳著說:“多可愛!” 安妮輕快地走到鏡子前面,看到一個氣質高雅,衣飾純淨的窈窕少女。 “真的是我嗎?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霍布金太太提醒說:“該走了。”她們走過波士頓街道,到達畢業典禮會場——德雷蒙教堂。 柏金斯盲入學校,由山姆。郝博士和他的朋友始建於1832年。當時的盲人們無法接受教育,多半淪為乞丐、流浪漢或成為拖累家人的殘廢,社會摒棄他們,他們也自暴自棄。郝博士立下志願要教育他們,使他們能夠參與正常健康的社會生活。 自從郝博士成功地教育盲、聾、啞的蘿拉後,聲譽遠揚,名震全國。從此各界社會名流爭相支援,贊助柏金斯盲入學校,使它歷久不衰。因此每每遇到學校畢業典禮,波士頓的重要人士們都要在百忙之中趕來參加。 安妮看到人潮擠滿了會場,座無虛席,倒抽了一口氣,她沒有料想到竟有這麼多來賓,她一直以為只要向幾位老朋友和愛護她、教導她的師長們聊表謝意就夠了。 她愣住了,腦袋裡一片空白。本來背得爛熟的演講詞,竟然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貴賓席設在高了幾個台階的講台上,中間有一空位留給畢業生代表,霍布金太太帶著哆嗦發抖的安妮走向講台。 “媽媽,我好害怕。”安妮的上下牙齒格格打顫。 “沒有什麼好怕的。” “我連演講詞都想不起來了。 “不用怕,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已忘得光光了。”安妮絕望地搖頭。 她們走到台階,看到莫老師站在那兒,她看著安妮。 “安妮,祝福你,我們都以你為榮。”莫老師將粉紅色的玫瑰花別在安妮胸前。 安妮微笑著,謝過了思師。安那諾斯先生也在那兒,他伸出手,挽著安妮走向台上。 安妮走向人生的新舞台。在來賓熱切的注視下,安那諾斯校長挽著安妮走向講台中央為她保留的貴賓席上,雖然他們曾經預演過,但安妮依然緊張得全身僵硬,好像校長要拖她上斷頭台。 安妮已經無路可逃,但她還是想不起來演講詞。怎麼辦呢?真是丟臉。人們會交頭接耳:“喏,她就是慈善機構出來的貧寒學生,見不了大場面。”哦,不!絕對不能讓人貽笑大方。 典禮開始了,馬薩諸塞州州長站起來做了一個簡短的致辭,就轉向安妮說:“讓我們大家鼓掌,歡迎安妮。莎莉文小姐代表畢業生致辭。” 聽到州長說“安妮。莎莉文小姐”,安妮如同電擊,該輪到她了。她站了起來,向前邁了一步,可是好像被釘在椅子上,抖得站不起來。 州長走過來微笑著鼓勵,似乎向她說:“不要怕,我們都一樣。”聽到他再度叫“安妮。莎莉文小姐”,安妮從座位掙扎站起,腦中一片空白,機械地走向講台中央。 州長開始鼓掌,台上台下來賓也熱烈地回應起來。如雷的掌聲震得安妮如夢初醒,短短的幾秒中,她恢復了鎮靜,重拾了自信。 掌聲稍歇,安妮吞了口水,進出“各位貴賓”幾個詞。一開口,她便如釋重負,記起了她的演講辭,她昂頭挺胸面對著聽眾。 “我們就要踏進忙碌的社會,參與創造更美好的、更快樂的世界……”她滿懷信心,演講如流水般潺潺而下,娓娓動聽。 “個人的修養雖然只是小我的進步,推而廣之,可以影響整個國家,美化整個世界。我們不能停住腳步;我們要時時刻刻充實自己,好為盡善盡美的明日奉獻出我們努力的成果。” 她以簡潔的“謝謝各位光臨”結束,所有來賓都起立鼓掌和讚賞。 接著是一連串握手、讚美和酒會。傍晚典禮結束時,安妮回到自己的房間。她如痴如醉,心中充滿了快樂與興奮的回憶,但願這個輝煌燦爛的時刻永駐。無奈光陰似水,將來成為現在,現在成為過去,永流不息。 曲終人散,安妮坐在床邊久久不動,她輕輕地撫摸腰上的粉紅絲帶。 “何時再穿這些?”她小心翼翼,解下絲帶疊好,脫下美麗的白鞋,用乾淨的軟布擦拭,再放進盒中。她撫摸著上衣的每一顆珠扣,戀戀不捨地解開,把繡滿花邊的襯裙攤在床上仔細欣賞。 “這些都是霍布金太太的精心傑作。她是多麼呵護我,多麼疼我,花了多少心血,多少時間,多少錢!” 錢!錢把安妮拉回到現實世界裡。她現在已從柏金斯盲入學校畢業了,不再是學生身份,不再是受人照顧的未成年者。她已經長大,應該獨立賺錢養活自己了。 想到這些,安妮打個冷顫,趕緊套上厚重粗呢上衣,但還是覺得全身發冷。恐懼從腳底上升,從心窩外溢。 面對現實,她認真考慮自己的處境。幾個月以來,她也曾經想過這些現實問題,但人的惰性使她一拖再拖,不願面對,直到無法迴避此刻。她已經20歲了,沒有特殊謀生技能,沒有很高的教育程度,一個半盲的女孩,又能擔當些什麼樣的職務呢? 安妮垂頭喪氣,搖搖頭,自我安慰:天無絕人之路,何必先自尋煩惱?她不是全盲,可以讀一點、寫一點,還可以自己行動自如。雖說半盲,但是老天慈悲,還是賜與了視力。 目前最急迫的是要找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否則……久久積壓在安妮潛意識裡的恐懼,突然潰堤洩洪。她痛苦起來:“我不要回那裡去,我不要回那裡去。” 晚餐鈴響,她心灰意冷地走向餐廳。德士堡的陰影一直困擾著她。在餐廳門前,她打起精神,強顏歡笑。朋友們祝福她,她怎麼忍心叫她們失望,為她的前途發愁呢? 畢業後,安妮和霍布金太太一起回鱈魚角過暑假。她的日子不再像往日那樣無憂無慮了,想到將來前途茫茫,她一籌莫展。秋天一到,霍布金太太又得回柏金斯當義工。柏金斯已無法收容安妮,該怎麼辦呢? 安妮心中掠過幾個念頭。她可以在波士頓的大飯店找個洗碗的工作。她的手靈巧得很,況且洗碗不需要太高的教育程度。但是,餐廳隻請男工洗碗,她長嘆了一聲。 也許她可以做賣書的生意,挨家挨戶去賣書。也罷,她試著說服自己,一家家去散播文字的種子,去接觸不同形態的人們,不也是一件高尚而有趣的工作嗎?可是想到汪汪狂吠的狗,砰的一聲關門,讓你吃一鼻子灰的人們,傾盆的大雨……還有賣不掉書,賺不到錢的日子,又該怎麼辦? 到了8 月底,眼看暑假即將結束,安妮天天煩惱得坐立不安。一天,她收到柏金斯校長安那納諾斯先生的來信。親愛的安妮:別來無恙?寄上凱勒先生的來信,請仔細看一看。凱勒先生為他又聾又啞又盲的小女兒尋求一位女家庭教師。你有興趣應徵嗎?請來信告訴我。 請代問霍布金太太好! 祝快樂! 你的朋友安那諾斯 可憐的安妮!當她讀完了凱勒上尉的信後,感覺非常沮喪。她不喜歡這份工作,一點兒也不喜歡。呆在南方一個古老小鎮上,人生還有什麼希望和情趣可言呢? 安妮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輕彈手中的信。 “誰要去當家教!”她不甘心,但又有什麼其他選擇呢?畢業以後,這是惟一能糊口的就業機會。第二天,她坐下來寫了一封回信。 “親愛的安那諾斯先生:謝謝校長的培育和關懷。經過慎重考慮後,我誠心接受您所提供的職位……” 去教那個又聾又啞又盲的學生之前,安妮要求回柏金斯一趟,她需要回去仔細研究蘿拉的學習資料作為參考。 整整一個秋天和冬天,她都忙於翻閱關於蘿拉所有的記錄,加以細心研究。收穫令她興奮不已,但她還是沒有信心去接受這個職位。她知道要與聾啞盲者溝通是一件困難無比的事,然而她並不十分清楚事實真的有多困難。 安妮深信郝博士是位天才,否則他不會取得成功。當時也有許多人試驗教類似蘿拉的殘障兒童,都告失敗了。她何必明知故犯,去自尋失敗的苦果呢? 記錄裡有一段讓安妮讀得心寒,它記載了蘿拉早期的老師伯樂小姐的故事。伯樂小姐負起教導蘿拉的責任,日夜與蘿拉共處了3 個月,日久生情,她非常喜歡蘿拉。有一天她去找郝博士,希望讓她不再教導蘿拉了,她說:“蘿拉真是個好女孩,但是我再也無法忍受那可怕的沉默了。” 讀到這一段,安妮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她自問:“我受得了嗎?” 1887年3 月3 日,阿拉巴馬州的一個小鎮塔斯甘比亞,火車站廣場停了輛馬車,兩個滿臉倦意的人坐在車子裡。他們是來接安妮。莎莉文的凱勒太大和她的繼子詹姆斯。 詹姆斯打破沉寂,“如果她根本沒來呢?” “她會來的。”凱勒太太信心十足,“她來信說她要來。安那諾斯先生說她誠實可靠,她只不過遲了兩天罷了。”她嘆了一口氣,“也許她坐的火車出了毛病,唉!詹姆斯,她該來的……如果她不來,海倫怎麼辦?” 詹姆斯聽到遠處傳來隆隆的火車聲,他說:“6 點半的火車要進站了,這是今天最晚班的火車了。” 凱勒太太緊張得喘不過氣,“上天保佑,”她在心中默默祈禱,“上天保佑她能來!” 車廂裡走出幾個人,有一個人看起來好像就是那個年輕的女家庭教師。 “她像一隻落湯雞。”詹姆斯在心中對她品頭論足。 詹姆斯說的沒錯,安妮看起來的確狼狽不堪,3 天3 夜她穿同一件厚毛料衣服,歷盡折騰。她雙眼佈滿紅絲,精神萎靡不振,長途跋涉使得她困頓不已。 她買了直達快車票來此地,沒想到愚蠢的售票員劃給她的票竟是從波士頓到塔斯甘比亞中間每站必停的慢車。終於到達了,她挺著胸,勉強擠出一絲職業性的笑容,對著面向她走來的年輕人。 他問:“莎莉文小姐嗎?” 他打招呼的口氣令安妮的微笑停住了,安妮一向善於察言觀色辨認別人的輕蔑語氣。她想:“我不會喜歡他的。” 她冷淡地回答:“是的。” “請過這邊來,”他輕狂的語氣依舊,“我的繼母在馬車裡等著你。” 當安妮見到凱蒂。凱勒後才放下高懸半空的心,兩個年輕的女人相視微笑著。 “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好像很善良的。”她們一見如故。 幾分鐘後,馬車駛人凱勒家的莊園。這是一棟綠色窗簾點綴的白屋,屋前一片花園,百花錦簇。 安妮興奮萬分,根本沒有註意到眼前的大房子。她急切地問:“海倫呢?她在哪兒?”這時,凱勒上尉走過來。 “你好!安妮小姐,我是海倫的父親。”上尉和安妮打招呼。 安妮以點頭作答,繼續問:“海倫呢?” “她在那裡。”他指著門口,“她覺察到這幾天大家都忙著一件非比尋常的事,惹得她發脾氣。” 安妮看到了海倫。海倫站在門口陰影處,綠色的爬藤遮住她,她的頭髮像黏成一把的干稻草垂在肩上,上衣鈕扣沒有一個扣對;咖啡色的鞋子沾染了塵土和泥巴,一雙骯髒的小手死勁地揪著藤葉,一片一片撕碎。 海倫感覺馬車開進門來。她全神貫注地等候,思量著從哪一邊跳上去。 “怎麼沒有人關心這個小孩?”這是安妮的第一印象,後來才知道海倫太調皮搗蛋了,根本不聽任何人的管教,只要有人靠近她,她便狂暴發怒。 安妮壓抑著心中的沮喪,踏上台階。她的腳一觸到台階,海倫馬上轉過身來,她知道有人從大門口向她走過來,她感覺穿過腳底增強的振動頻率。 海倫等待著媽媽!這幾天媽媽經常出門,海倫無法用言語表達她的喜怒哀樂,她張開雙臂,跳進懷裡,安妮接住了她。 不是媽媽!她像一隻被網羅的困獸,用力掙脫出陌生人的懷抱。安妮一緊張,把她環抱得更緊,這一下惹火了海倫。 “快放手!”詹姆斯大叫,“她會傷著你的。”安妮吃了一驚,趕緊鬆手,心有餘悸地問道:“為什麼?難道我做錯了?” “不,安妮小姐,她不要人家抱她。”凱勒太太向她解釋,“自從病了之後,她就不曾親過人家,也不讓人家親她、抱她。哄她。” “有時只讓她媽媽親一下。”凱勒上尉補上一句。 詹姆斯坐在台階上,幸災樂禍嘲弄著往下看著安妮。 “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你是來教一隻小野獸,是一個小野獸的家教。 “ “詹姆斯,閉嘴。”凱勒太太大聲地責備。 “說夠了沒?進去。”凱勒上尉嚴厲下令。 凱勒太太看出安妮疲憊困頓不堪,便說:“亞瑟,請先帶莎莉文小姐到她房間,其他的事待會再說吧!” 安妮感激地向凱蒂微微一笑,隨著凱勒上尉走上樓梯。 安妮在上尉的背後說:“海倫該不會受驚吧!我看她愣了一下,就想掙開,我想沒有嚇住她,看來……她好像天不怕,地不怕。” “是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問題就出在這裡。”凱勒上尉苦笑地回答。 凱勒家騰出一個房間,粉刷裝潢成淡雅的白色,作為安妮的房間。上尉放下皮箱,“好吧!你慢慢整理。”他和藹地說。海倫一直跟著他們走上來,進到安妮房間。凱勒上尉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帶她走。 安妮說:“讓她留下來吧!她不會煩我的,我們遲早要互相認識的。” 安妮自顧自地打開皮箱,開始整理東西,她不去刻意討好海倫。海倫對這個陌生的客人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她的小手跟著安妮的動作上上下下,黏乎乎的髒手無數次打開又關上皮箱,安妮說:“你真是頑強的小東西!” 海倫摸到安妮的旅行便帽,好像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她拿了帽子戴在頭上笨拙地在顎下打了結。她摸索著站到鏡子前面,昂頭、偏左、偏右側視,又上下打量。 安妮不禁大笑,“你這個小頑皮,學得可真不錯。你看過媽媽這樣照鏡子,是不是?”她忽然愣愣地停住笑聲。她竟忘了海倫又聾又盲,一直對著海倫喋喋不休。 海倫慧黠靈巧,令人忘記她是聽覺、視覺全無的殘障小孩。 安妮犀利的眼光盯住正在解開帽子結的小手指,骯髒的小手已東抓西摸,另尋新的花樣去了。 “你已經學會了很多東西了,我敢打賭你能夠用你的手充當你的眼睛,你可以用手做很多事,是不是?哈!這些都是小意思,好戲在後頭哩!過幾個星期你就要用手學習讀和寫,你的手會幫你打開枷鎖,讓你自由。” 夜晚早早來臨,屋內寂靜,安妮筋疲力盡,一上床就睡著了。如同往常一樣,一下子進入了無夢的睡鄉。而在另一邊的主臥房裡,凱勒上尉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凱蒂被他吵醒了。 她問:“怎麼一回事?親愛的。” 他沉默片刻,說:“凱蒂,那個女孩這麼年輕,她擔當得起嗎?” 凱勒太太微笑著拍拍枕頭:“放心吧,亞瑟,她可以勝任!” 安妮離開波士頓時,柏金斯的學生們給安妮帶了一個洋娃娃。娃娃是大家共同出錢買的,由蘿拉縫製了一件漂亮的外衣,是孩子們送給海倫的禮物。它靜靜地躺在安妮的皮箱裡,海倫好動的手早就發現了它。 洋娃娃!多麼親切而熟悉的形象。在海倫房間裡有一大箱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娃娃,海倫用力拉出娃娃抱緊它。 “好的開始!事半功倍。”安妮決定就地取材。她拉住海倫的手,在掌心中拼寫:“DOLL(娃娃)”。海倫馬上抽回她的手,她一向不喜歡人家摸她。但她的好奇心克制了厭惡感,當安妮再次拉著她的手時,也就任由安妮擺佈。 “娃娃”,安妮一次又一次,重複把這個字描畫在海倫的掌中,然後她讓這個迷惑的小孩子拍拍娃娃的頭,把娃娃放進海倫懷裡。安妮連續做了幾次拼字,拍撫娃娃的動作。海倫先是莫名其妙地站著,接著便聚精會神地感觸手掌中的描畫。 “你們倆在做些什麼好玩的遊戲?”凱蒂手上抱著滿滿一堆髒衣服,笑問安妮,“也讓我分享一點啊!我答應不吵你們。” 安妮報以微笑,人生真是有緣!從相見的第一眼開始,她們便十分投緣,進而友誼滋長。安妮心中有數,其他幾個人——凱勒上尉、詹姆斯及其弟幸聖第等都以請來的佣人相待,而沒有把她當成朋友。 “好吧!看著,”安妮舉起海倫的手,又把字拼到掌中。 “我把字形寫到海倫手中,讓她熟習一些手語。” 安妮伸出自己的手,手指快速揮動,做出一連串動作。 “我寫了'你好嗎?天氣很好,是不是?”'她向凱勒太太解釋。她又轉向海倫,“海倫只有一雙手可依靠,她的手就是她的眼睛,她的耳朵。” '今天早上,我把'娃娃'拼寫在她手上,等她會拼這個字時,我就把注意力引到她手上抱著的洋娃娃身上,我要讓她心裡明白字和物體的相互關聯。 “”你看,她開始畫了,她寫出來一邊,好,再加一筆。 “安妮彎下腰,情不自禁地幫著海倫摸摸索索的指頭並哺哺地說,”再加一畫。 “她指引完成這個字。 安妮看到凱勒太太臉上閃過一線希望。 “我們才開始呢!她還不懂得字所代表的意義。”她趕緊解釋,“這個只是一種模仿動作,海倫寫出'娃娃'這個字,一定沒有想到這個字代表了娃娃的實體。 宇和物體中,來來回回,直到她自己能夠了解。海倫,你會了解的,是不是? “ 安妮停了下來,她考慮下一句該說些什麼。她慢慢接著說:“學習一些字以後,要會利用它,這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不過我相信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 安妮回頭向海倫說:“好吧!讓我們多玩一會兒這個遊戲。”她伸手拿開娃娃,要海倫在她手中拼寫“娃娃”後,再把娃娃還給海倫,她要加強字和物的相關印象。 海倫並不了解這些,她只知道這個陌生人從她手裡拿走了娃娃。她因生氣而漲紅了臉,喉嚨裡發出咆哮聲,緊握拳頭,轉瞬間狂怒、凶悍地撲向安妮。 安妮快速地推開娃娃,免得娃娃遭受池魚之殃。海倫的拳頭如雨而下,安妮好不容易抓住她的雙手,使盡全身力氣,握住揮動的拳頭。 “安妮小姐,安妮小姐,請把娃娃還給她吧!”凱勒太太央求。 “不,不行。”安妮回答,“她會得寸進尺,如果她常常這樣撒野,我又怎麼能教她?” “不給她的話,她不會安定下來,會一直鬧下去的。” “不行。”她一邊與海倫搏鬥,一邊拒絕,“她得聽話,她需要服從。” “可是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服從啊!我們沒有辦法教她懂得這些,安妮小姐,求求你給她吧!” “看來我又多了一樣工作。第一步要先馴服她,然後才能教她學習。” 海倫和安妮不歇手,繼續扭鬥,互不相讓,最后海倫癱在安妮懷中。 “哈!你總算放棄了。”安妮暗自稱快。 沒有這麼回事,當安妮舒了一口氣,鬆了手,海倫抽身飛快地逃出房間。安妮望著背影,憐憫之情油然而生。 “好吧!這一次勝負暫且不必計較,也許我太心急,先要有堅定的信心,不能操之過急,不能用太強硬的手段。我需要_段時間,一步一步來!就是這麼簡單。” 海倫卻一點也不“簡單”。幾天過後,事實—一證明,安妮慢慢心領神會了。 第二回合功夫較量,安妮豁然開朗破涕微笑起來。 “老天,我當她是誰?”她期盼海倫像蘿拉一樣溫柔、哀怨、蒼白,從黑暗寂靜的彼岸頻頻感恩。海倫不是蘿拉,她生龍活虎,像一頭小野獸,不時窺伺反擊的機會。 安妮知道她被寵壞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家裡每個人都同情她、呵護她、讓著她,5 年來,盲目的憐憫、寵愛增長了海倫無往不勝的任性,她生起氣來儼然像個小暴君,大家都得乖乖聽從她。 海倫一直對安妮耍脾氣的另一個真正原因是出於懼怕,海倫對這個陌生人產生了畏懼,她感覺得出來,安妮慢慢蠶食了她5 年來的生活習性。也許是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但這是她惟一的生活方式,沒有人打開她的心扉,引導她走向黑暗世界外的燦爛、多采多姿。海倫小小的生命獨自在黑暗中探索,在空寂中奮鬥。她年幼無知,不懂得如何排遣無法與外界溝通的絕望感,只有用揮拳、踢腳、尖叫、躲避來發洩她焦急不安的情緒。 一天,凱勒太太交給海倫一疊乾淨毛巾,示意拿去給陌生人。海倫順從地拿了上樓,半途,她把毛巾丟在地上,自己爬上樓,躡手躡腳地跑到安妮的房間門口。 她知道陌生人在房間,海倫的小手摸索著門,哈!她摸到鑰匙插在鑰匙孔。 她很快地轉了鑰匙,拔出它,連奔帶跑下了樓,將鑰匙塞進大客廳裡的一個抽屜下,然後溜之大吉。 安妮在房中聽到門口的卡嚓聲,走到門邊探個究竟。遲了一步!厚重堅率的門從外面被上了鎖,安妮在房里大叫,凱勒太太和廚娘跑了過來。 “安妮小姐,發生什麼事?”凱勒太太從外面喊。 “她把我鎖在裡面了。” 站在門外的兩個女人,不用問也很清楚“她”是誰。 “她看起來挺乖的,怎麼會做這種事?”廚娘半信半疑。 “就是她。”安妮抑制怒氣,從房裡冷冷地回答,“這個小孩該好好管教管教,請問有沒有另外一副備用鑰匙?”她們只好派人把凱勒上尉找回來,凱勒上尉很不以為然。 “我們每個月付她25塊錢,她竟笨得把自己鎖在房裡。” 凱勒太太先緩和丈夫的火氣。 “你說得對,亞瑟,先不要生氣,她的房間在三樓,現在我們應該想辦法把她弄出來?” 凱勒上尉從穀倉拿來長梯,爬到安妮房間窗口,他舉起安妮,把她扛在肩上,兩個人平平安安地下來了。 安妮羞得滿臉通紅,既尷尬又惱怒,院子裡擠滿了看熱鬧嬉笑的僕人和幫傭的莊稼漢。眾目睽睽之下,一位淑女像一捆棉花般從三樓被扛下來,未免太丟人現眼了。 事後經過一段時間冷靜下來,安妮心平氣和地想:“其實整個事情就像一幕鬧劇。”凱勒上尉想到安妮的窘態,忍不住嬉皮笑臉地問:“安妮小姐,你覺得海倫如何?” “我想有一件我不必擔心。”安妮酸溜溜地回答。 “什麼事?” “她的腦袋。凱勒上尉,不瞞你說,我剛來的時候,我還很擔心她的病有沒有燒壞她的腦袋。還好,小腦袋還是裝備齊全,如果不嫌她刁蠻頑皮,她一個人可以抵10個小孩。” 說完,安妮拔腿就跑,逃開凱勒上尉的戲謔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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