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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年輕作家之章

魂斷阿寒 渡边淳一 39253 2018-03-21
二十年前,時任純子接近我是有她的道理的。那還是我後來聽純子的姐姐親口告訴我,我才知道的。因為她說過“我們班裡有個特別嚴肅、認真的討厭男孩兒,我一定要去誘惑他試試。” 蘭子告訴我純子當時是這樣說的。現在想起來,這句話的確就是純子的調調。但在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註意到她有這種企圖。 作為一個剛滿十七歲、平凡無長的高中二年級學生,我當時沒發覺那是純子作怪、作弄人也很正常。而且就算最初的起因確實如此也無關緊要,因為在我們交往過程中,純子和我的關係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惡作劇性質了。 純子給我那封信的時候,恰恰就在我年滿十七歲的那一年秋天。事情過去二十年了,我還能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那件事情就發生在我生日的前一天。

我是在下午第一節上國語課的時候發現這封信的。它就夾在我的國語教科書裡。 信紙是帶紅色橫線的稿紙,稿紙正中間印有時任蘭子的名字。純子告訴我說那是她姐姐的名字已是在一個月之後了。 剛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有些摸不清這封信的真正含義。而且就連落款處的“純子”,我都不清楚到底是誰。重新又讀了一遍,這才想起來明天是10月24日,是我的生日。而在中午休息的時候,時任純子曾過來借我的課本說她想看看我的國語教科書。 我這才理解了信中所寫的內容,趕緊慌慌張張地朝斜前方時任純子的座位看去,卻發現和我隔了兩排的純子的座位是空的。我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環視了一下整個教室也沒有發現純子的身影。純子肯定是在午休當中回家了。純子經常請假。她的臉色總是白皙得幾乎透明,頭髮發紅。尤其是在冬天裡穿上深藍色校服的時候,即使在皮膚白的孩子較多的北國,她的皮膚的白皙程度也顯得格外突出。 “她呀,是癆病。”

純子的好朋友宮川憐子哨悄告訴我說,緊接著她又補充道:“肺癆就是肺結核。” 不管純子是第三節、第四節的時候才來上課,還是不到午休的時間就提前走人,老師們對她都會網開一面。在老師和同學們當中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因為純子既是肺結核病人、又是天才的少女畫家。她這樣做被認為是無可指責。 因為收到了純子的那封信,我在上國語課的時候精神遲鈍、坐立不安,老師說的話什麼都沒聽進去。 當時正值我們從舊學制向新學制轉換的時期,從高中二年級開始我們學校變成了男女共校的形式。札幌市原有的三家公立男子高中和兩家女子高中先行合併在一起,然後再按東南西北四個區域平均分配學生人數,重新組合,就近上學。 我家住在札幌市西南方向的山腳下,繼續到由原來的第一高中改名而來的南高中上學。而時任純子則由道(北海道)立札幌女中轉到了就在她們家附近的南高中來了。沒想到上到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會突然改成男女共校,我們大家都為這一變化而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過去只有男生的毫無色彩的校園裡突然轉進來幾乎同等數量的女同學來,這令教室以及上課時的氣氛都突然間有所改觀。一向以體魄強健、剛直不阿為校訓、行為舉止粗野蠻橫的男生們突然間變得乖巧起來,為了給女同學留下好印象,有的說話口吻變溫柔了,有的則較以前更努力地投入到學習當中去了。當然也有的為了故意裝酷,表現出不把女同學放在眼裡的強硬態度。

女同學的情況比較複雜。她們基本上分成了兩大派,其中一派是從道立女子高中轉過來的,另一派則是從市立女子高中轉過來的。一般認為道立女子高中比市立女子高中檔次高一些,因此在她們身上可以看出有些自恃才氣、傲氣十足的勁頭兒。 純子和宮川憐子也屬於從道立女子高中轉過來的那一撥儿。 不過年輕人總是比較容易適應環境。最初的一兩個月當中,男女生之間還都感到不自在、不習慣,但是很快就互相熟悉起來,相互打趣開玩笑、上學放學的路上一起走的情況多起來了,甚至還出現了一塊兒商量作弊的現象。當然也有互相萌生好感的情況。 夏天過後,男女共校這種事情對於我們來說已經變得平淡無奇。即便有人開始議論誰跟誰好,誰喜歡誰之類的話題也已經不覺得特別新鮮了。

儘管如此,對於我而言,從女同學那裡收到信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在那之前我放學的時候曾經和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叫圓部明子的女同學一起走過兩三次。圓部明子是個圓臉、恬靜的女孩子。在班裡屬於性格內向、成績也不怎麼突出的人。但是她那種默默無聞、老實膽怯的模樣反而吸引了我的注意。 光彩照人與默默無聞,純子和明子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聽說過純子似乎在繪畫方面具有超常的天賦這種說法,但那隻不過是間接的道聽途說。 收到她的信那天傍晚回到家裡,我找出了一個月前的一份晚報。那上面有一篇題目為《十七歲的天才少女畫家》的文章,就是介紹純子的。報導中寫道她十五歲的時候在北海道舉辦的畫展上獲獎,緊接著躋身協會畫展以及女畫家的作品展,而現在著手進行的是準備參加自由美術畫展的大作,可稱之為女流畫家的希望之星。在文章報導的同時還刊載了一張純子頭戴貝蕾帽、身穿校服站在尚未完成的裸婦像前的照片。

天才藝術家的頭腦中會考慮什麼樣的問題呢? 我時而會帶著這一疑問去看純子,但是卻從來沒有和她態度親切地交談過。 純子不怎麼來學校上課,即便來了也很少說話。偶爾和女同學說幾句話,但也僅限於宮川憐子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和其他人則很少搭話。她那麼冷漠,眼神中彷彿在說:他們的話題檔次太低,而她自己早已厭倦了此類孩子氣的話題。 儘管如此,進入暑假之前我還是和她有過兩次單獨交談。 第一次是在夏初時節。當時我擔任班裡的班委委員。放學後,當大家都開始準備回家的時候,我告訴她說我想跟她談談。純子仔細看了我一眼後,點頭答應了。 純子家就在出校門後右手邊上,邊走邊談也不太方便。可是因為值日生已經開始打掃衛生了,教室裡也呆不下去。沒辦法我只好請純子一塊兒到連接教學樓和圖書館的走廊盡頭處去談。我擔任著圖書部委員的職務,所以在那里和純子談話也不會顯得怪異。

“你聽說昨天開班會時討論的事兒了嗎?” 站的距離一近,我便聞到純子胸口那兒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所以故意把視線從她身上轉開一些,開口問道。 “沒聽說。” “宮川她們什麼都跟你說嗎?” “沒有……” 走廊裡有一道通向校園的門,已經開始凋謝的洋槐的花瓣兒飄進走廊。 “實際上是這麼回事兒。會上提到了關於你的問題。” “什麼問題?” 純子睜著大眼睛直視著我。 “這有點兒像缺席審判似的,話有點兒不太好說。會上有人提出了這樣的意見,說希望你上學就像個上學的樣兒,不上就不上,乾脆點兒。最好別像現在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我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堆。 “聽宮川她們說你在原來的學校上學的時候也經常請假,但現在轉到這裡來,這裡還有男同學,覺得你不應該再那麼散漫才是。”

“是戶津老師說的嗎?”戶津是我們班的國語老師。 “說這話的時候是在班會結束之後,只剩下同學們商量事情的時候,老師並不在場。” 純子麵對我站著,眼睛卻望向窗外。 “正上著課的時候你走進來倒也罷了,可上課中間擅自走出教室可就不太好了。” “為什麼?” “難道不是嗎?如果換成別人這樣做的話,早挨批評了。不過老師好像對你總是網開一面。有人覺得這種對某一個人特殊照顧的做法實在說不過去。” “這是你的想法嗎?” 被她一針見血地點中了要害,我感覺連自己的聲音都有點兒走調了。 “總之,大家責成我向你轉告一下,班裡有這樣的意見,希望你能予以考慮。” “我明白了。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在純子的注視下,我趕緊換了一種說法。 “倒也不是要指責你什麼,只是想轉告你大家有這種看法罷了。”

“好吧。以後我請假的時候會正式提出來,然後好好去休息。” “我們並不是要你別來上學。” 純子說完這句話以後,夾著書和筆記本就從走廊上的那道門走了出去。 另外一次單獨和純子談話是在一次物理考試之後。 當時我們的理科課程允許每年從物理、化學、生物、地理當中任選一門自己喜歡的科目。二年級的時候我選的是物理,純子也一樣。 和其他必修科目不同,我們上這種課的時候一般都是兩三個班合在一起後再重新分班,而且需要移動教室。不過一般情況是同班同學會扎堆儿,尤其是考試的時候,這種現象更加明顯。那次考試我和純子坐在一起純屬偶然。因為我進教室晚了,看了一圈兒,只有純子旁邊還有空位子,就過去坐了。 離考試結束還有三分之一時間的時候,純子就率先交了卷。我當時也已經基本上做完了試題,但還想再重新檢查一遍,看純子交卷這麼早很是意外。因為女同學理科學得好的人很少見,所以她的這一舉動一時在班裡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都在議論像她這樣經常請假還能學得那麼好,那麼快就做完題交卷,實在是天才。不過大家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推測是錯誤的。

“你可真夠壞的。” 第二天臨放學回家的時候,純子悄聲對我說道。 “我壞?” “是啊。你都看見了吧?” “看見什麼了?” “我的物理試卷啊。知道我一點兒都做不上來,你也不肯告訴我。” “我怎麼知道你是這種情況?” “撒謊!你就是不想讓我看你的答案才支著胳膊肘擋著的。” 純子氣呼呼地盯著我的左胳膊肘。 “你不是提前交捲了嗎?” “是啊,可我交的是白卷。都怪你。” “這怎麼能怪我?” “我前一天晚上必須完成一幅畫,根本顧不上複習準備考試。” 我突然生起氣來。她畫不畫畫與我毫不相干。為了畫畫她自己願意熬夜,不能按照原計劃考試作弊交了白卷,反而把過錯推到我頭上,這實在太過分了。

我用最具諷刺意味的口吻對她說:“既然繪畫那麼重要,你不如乾脆到能教你畫畫的學校去上學好了。” 雖說曾發生過這樣的磕磕碰碰,但我並不怨恨純子。不僅不怨恨,反而比任何人都對她感到好奇和崇拜。我之所以採取這種比較冷漠的態度對待她,實際上正是我的這種心態的另一種體現。儘管是因為話趕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但我心裡還是相當後悔這樣對待純子。總覺得應該還有更好的表達方式。可後悔歸後悔,我的自尊心又不允許自己這會兒再去討她的歡心。純子和各種各樣的成年人以及藝術家們都有交往,就算我再怎麼努力,她也不可能把我這種一無所長的小毛孩子放在眼裡。對於純子,我只是遠遠地看著便已經產生了要打退堂鼓的挫敗感。 可是現在,純子卻給了我一封信,我興奮得哪還顧得上細想純子是來真的還是要作弄我。 那時候我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到過咖啡館或者養麥麵館去過。戰爭結束後不久,整個札幌市的咖啡館也屈指可數。我只和朋友一起去過一次車站前的那家叫“紫苑”的店,連咖啡是什麼昧兒,什麼叫咖啡香都不懂。甚至連往咖啡裡先加糖再加奶精都是照葫蘆畫瓢似的看著別人的樣子做的。對於那些喝著咖啡欣賞名曲的人們,我只感到不可思議。店裡的氛圍顯得那麼高雅、溫馨,但實際上,那種氣氛反而使我如坐針氈,感覺很不是味兒。相對來說,我還是喜歡和同齡人一起吃碗熱湯麵,或者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啃老玉米。但這一次卻容不得我矯情。這一次我是要去咖啡館和女生約會,而且那家“米萊特”更是畫家以及報社記者等文化人最喜歡聚集的地方。不僅如此,我還是和札幌藝術家們眼中的新星——時任純子在一起。 面臨著十七歲生日的到來,我心中充滿了不安與期待,一直到凌晨都不能成眠。 “米萊特”咖啡館位於扎幌車站前面那條大街上靠近薄野十字路口的地方。 第二天,我差5分6點到達那裡的時候純子還沒到,我找。了個靠邊的空包廂坐下來,點了一杯咖啡。 店門口附近有個吧台,右手共有近十組包廂。椅子全都是帶靠背的細長的木椅子,看上去就像歐洲電影裡才會出現的那種十七八世紀的風格。客人幾乎都是中年人,而且看起來都像是這裡的常客。 純子出現在店門口的時候已經6點過10分了。她頭戴貝蕾帽,雙手插在紅色大衣的口袋裡,推開映著街道夜景的玻璃門走了進來。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欠起身來,坐在吧台邊上的客人們也都一齊望向門口。純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目不轉睛地直朝我這邊走來,根本沒朝吧台那邊瞧上一眼。她的動作靈巧優雅,就跟她上學遲到走進教室時一樣。 “等了一會兒了吧?” “嗯……” 一邊應答著,一邊感覺到客人們投向這邊的視線,我不由得臉都紅了。 “來這兒的路上順便送了一趟稿子,就來晚了。” “稿子?” “是報社的專訪。” 純子坐下來,輕輕撩了一下垂在貝蕾帽外面的劉海兒,對走過來的服務員說:“乞力馬扎羅。”然後抬起頭來,從正面直視著我,問道:“那封信,意外嗎?” “嗯……” “什麼時候看到的?” “下午上國語課的時候。” 純子點了點頭,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解開了大衣兩側的扣襻兒。 “我還擔心你不肯來呢?” “為什麼?” “因為你好像很討厭我啊。” “怎麼可能。沒那回事兒。” 在咖啡館這種地方與純子麵對面坐著,我無論如何也感覺不出純子是和我同年級的女高中生,我不自覺地用詞也變得鄭重起來。再加上坐在吧台那邊的男士們仍不時把視線投向我們這裡,令我相當緊張、不自在。但是純子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他們似的,把糖放進咖啡中攪拌了一下,然後輕輕舉起杯子。 “祝你生日愉快!” 看到純子輕輕微笑,我也不好意思地回報了一個微笑。 “你今天晚上沒有約明子見面嗎?” “明子?” “當然是圓部明子啦。” 純子調皮地眨了眨黑色的大眼睛。 “沒有……” “那就太好了。” 純子似乎連我對圓部明子有好感這件事都知道,我突然覺得純子是個極其難以捉摸的女人。 “過了生日,你就滿十七歲了。” “是的。” “我是6月份的,所以你還是我弟弟呢。” 純子說著又微微笑了一下。 純子不再說話,我也沒什麼話好說,於是便默默喝著咖啡,無所事事地看著塗成淡綠色的牆壁,或者望望遠處的玻璃窗。 隔壁包廂的客人走了,緊接著又進來兩位男客,他們兩個人也在落座的同時把視線投向我們這邊。與繫著綠色圍巾、身穿紅色大衣的純子相對比,我則只是在學生製服外邊套上了一件夾克式短外套而已。我對自己的裝束深感不妥,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他們的視線主要都是投向純子的。 “你常來這裡嗎?” “平均起來的話,一天一次吧。” “我是第一次來。” “這裡的咖啡是札幌最好喝的,你不覺得嗎?” 我糊里糊塗地點了點頭。 “這家店不錯吧?” “嗯……” 嘴裡附和著,心裡可早就想從這裡逃出去了。寧靜、高雅的氛圍對於我這個高中生來說反而是一種沉重的心理負擔。 “今天晚上還有別的事兒嗎?” 純子似乎覺察到了我有些心神不寧。 “沒有啊……” “那你怎麼啦?” “我們走吧。” “也好。” 純子歪著頭略微思考了一下,說了聲:“等我一下。”便起身走向吧台那邊吧台那邊有幾位中年男士從剛才就一直注意著我們這邊。雖然從我這個位置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不過我看到其中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士頭上戴著貝蕾帽。純子就站在那位男士面前說著什麼。我故意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坐在那裡等純子,可實際上卻不時偷瞥一眼那邊的情況。 我看到他們其中的一個人笑了起來,把手搭在純子的肩膀上。純子也跟著笑了。我的內心深處感受到莫大的屈辱,低下頭去不忍再看。 過了大約四五分鐘左右,純子走了回來。 “是你認識的人?” “對,是我的繪畫老師。” 我不禁再次偷瞥了一眼那位頭戴貝蕾帽、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只見他的胳膊肘支在吧台上,正抽著一支煙袋鍋。 “那是自由美術協會的浦部先生,你不認識?”我故意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回答說:“不認識。” “他可是比較有名的哦。” “他周圍的那些人呢?” “左手坐著的那個人是報社記者。他們都是這裡的常客。” 我再次看了一眼那些談笑風生、悠閒自在的男士們。他們當中無論誰都比我成熟,都比我懂得繪畫,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望著他們的背影,想到他們懂得自己這個高中生遙不可及的未知世界,我突然間自信心喪失殆盡。 又過了20分鐘左右,快到7點的時候我們倆一起走出了“米萊特”。雖然是從咖啡館出來了,我卻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我們走走吧。” 我和純子沿著站前大街並肩朝北走去。過了四町目的十字路口,來到繁華的大街上。在這裡純子白皙的近乎透明的面頰在紅色大衣的映襯下更顯得突出了。街上和我們交臂而過的行人看到她一律都會回首,其中有的人還會輕聲嘀咕一句“那就是時任純子耶”。 純子似乎對這些視線已經習以為常了。她毫不在意地伴著我繼續前行。人們看看純子,然後再看看我。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疑惑,彷彿在說“她旁邊的那個男的到底是誰呀”? 我一邊躲避著人們的視線,一邊禁不住感到有些自豪。走過與站前大街交叉的南一條,我們不約而同地向左邊拐去,那裡,寬敞的公園大道筆直地向山腳下延伸過去。夏天這裡的街道中央修有花壇,現在已經十月末了,花草已經枯萎、泛黃。人行道兩側的夾道樹也已經枝枯葉落,只剩下禿枝在夜空中搖擺。 行人接踵、商販雲集的地域僅限於站前大街那一段,隔著三百米,這裡卻是一片寂靜,惟有電車駛過時發出的聲音時而劃破深秋的夜空。 大部分天空都被烏雲遮住了,幾處從雲層中露出來的地方在月光的映襯下看起來就如同從海岸礁石中窺視到的大海一般深邃而清澈。 忽然腳下席捲過一陣冷風,鼓動著枯枝落葉。 “好冷啊。” 純子靠緊我,肩膀碰觸到我的胳膊。 “你不喜歡那家咖啡館?” “那倒也不是……” “你沒必要在意那些人的。” 我又想起了那位頭戴貝蕾帽、戴眼鏡的男士。 “你是怎麼看我的?” “什麼怎麼看?” “比方說喜歡啦,討厭啦什麼的。” “……” “感興趣嗎?” “那當然。” “是嗎?” 純子悄悄把右手伸進我的衣袋裡。我猶猶豫豫地碰了一下她的手。純子卻反過來握緊了我的手,我全身一陣發熱,偷偷看了純子一眼,卻發現純子白皙透明的臉部正中那雙黑而大的眸子正直直地凝視著我。我慌亂地轉過頭來,握緊純子的手,連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難。 “哎,我送你回家吧。” “回我家?” “是啊,不方便?” “那倒不是。只是太遠了。” “沒關係,只要是和你在一起,遠我也不怕。” 我再次感到激動,但是我卻不懂得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只好再次握緊純子那隻柔軟的小手。 寬敞的街道在十町目那裡終止,再往前便是法院用石頭壘起來的院牆。我們從法院南牆外走過,到了二十町目往左拐,路旁處處可見白樺等參天大樹,樹梢上方的雲朵不斷變換著形態。路上幾乎不見行人,只偶爾能聽到遠處傳來的警車鳴笛聲。當時札幌的車和人都沒有現在這麼多,完全不可同口而語。 我們倆幾乎沒有進行交談,時而純子說句什麼,我回答之後便又失去了話題,再次陷入沉默。但是我依然握著純子的手,滿腦子都是純子。 我家位於札幌市西南的圓山,從那裡正好可以從正面看到那座名副其實的半圓形的圓山像只倒扣著的大碗。 “這裡就是你家?” 純子仰視著亮著門燈的二層樓建築。 “你在哪裡學習?” “就是那個房間。” 我指著大門右手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告訴她說。 純子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好像突然回過神來了似的回頭對我說:“好了,你進去吧。” “那你怎麼辦?” “我會一直看著你走進去。” “可是……” 我再次使勁兒握了握她的手。 “我送你回家。” “不用送。” “可現在是晚上……” “不必替我操心。” 黑暗中純子微微笑了笑。路的另一頭傳來輕輕的木屐聲,漸漸向我們這邊走來。我拉著純子的手躲到路邊上。一個女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好像是剛剛洗完澡回來。 “我在這裡看著你,你趕快進去吧。” “……” “快呀!” 我左右為難地站在那裡不動,心裡感到就這樣分手好像差了點兒什麼。雖然很不確定,但就是覺得缺了點兒男女之間理應發生的動作。可是想歸想,可要說到具體該怎麼做,我卻又茫然不知所措了。心里幹著急,身體卻僵在那裡動彈不得。身體雖然沒動,脈搏的跳動卻在加速,臉上也冒出汗來。 “好了……” 純子輕輕從我口袋裡抽出手。我從灌木叢的空隙裡看著照亮自家門前的門燈,想到父親、母親就在那扇門的里面,這才勉強壓抑住了自己激動不已的情緒。 “晚安!” “再見!” 最後看了純子一眼,我逃也似的離開純子身邊飛快跑進大門。進門後關上門長出一口氣後回頭看去,厚厚的磨砂玻璃外邊什麼都沒看到。 我急忙脫了鞋,回到自己位於大門右手的房間,打開了窗戶。因為樹木枝葉凋零,使我能夠從窗口看到部分街道,不過街燈下、樹籬旁都沒有看到純子的身影。我重溫著剛才一直緊緊相握在一起的手的餘溫,忽然感到純子離去的方式太過於乾脆了。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感覺到時任純子和自己很貼近,並開始愛上了她。這種感覺來得那麼突然,彷彿就在某一日一下子就來到了你的面前,令你措手不及。事情的起端完全與我的主觀意志無關,但實際上,在我的內心深處或許早已奠定好了基礎,只要在我心中投下一顆火種,愛情的火焰便會熊熊燃燒起來。 若非如此,我突然傾心於純子的情感就來得過於陝速、過於簡單了。就算是純真的高中生,那也未免太脆弱、太不堪一擊了,總應該多少有些迷惑或者猶豫不決才對。 我到底是渴望得到愛情呢?還是渴望得到純子這個人呢? 至今我仍然會時不時回過頭去考慮這個問題。可無論我怎麼思來想去,都只能得出同一個結論,那就是我渴望得到的還是純子這個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兩個人第一次單獨漫步時,是不可能體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悸動的。還有更關鍵的一點,如果那時候我只是渴望得到愛情的話,那麼對象完全可以不必是純子。有男女共校這樣的便利條件,我們根本不缺乏談戀愛的對象。 在接近純子之前,我曾對圓部明子有過好感。看到她在一群熱鬧喧嘩著的女生中間一直保持沉默寡言、悄然生息的模樣,自然引發了我作為男人的好奇心。 看到孤獨贏弱的女孩子便自發自願地想去幫助她,這純屬於大男人的英雄主義在作怪。當然,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也僅限於上學放學的時候同路,邊走邊談一些朋友身邊以及家庭中發生的一些事情而已。 和明子在一起的時候完全沒有和純子在一起時的那種緊張感。和明子在一起總是我說話她點頭,主導權一直掌握在我自己手中。這種形式的交往雖然暫時滿足了我的虛榮心,但很快我便開始厭倦了這種單調無味的交往模式,既然是談戀愛,那麼我還是希望在兩個人之間能夠有一些激烈的爭執以及糾纏不休的熱情。在這一方面,為人老實、別無所長的圓部明子已經無法滿足我的要求了。 從這一意義上講,純子接近我真是選了個最佳時機。在純子身上有太多明子所不具備而又是我所熱切企求的要素。在結束了戀愛遊戲的第一個回合之後,純子準確地捕捉到了一顆少年的心。而他則剛剛意識到戀愛本身可能蘊含著更多、更可怕的奧秘。 的確,對於我來說,純子就是一個謎,是一個不可捉摸的女性。她身上充滿了一個少年男孩看不透、摸不著卻又充滿誘惑的東西。雖然已經感覺到那裡面隱藏著某些令人恐怖、害怕的東西,但是我這個懵懂少年卻無法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甘願涉險、沉淪。而純子的確值得我去冒險。我之所以被純子吸引、不能自拔,正是由於純子強烈地刺激了我內心深處剛剛萌發的冒險慾望。 和純子單獨走在一起只有那麼一次,我的頭腦中便充滿了純子的倩影。在家想,在學校想,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以及每個眼神、動作都牽動著我的心。 可是第二天,純子卻像把我們前一天的事情都忘了似的,照例和往常一樣到了下午才像一陣風似的飄進教室,只上了下午的課,便又像一陣風似的飄走了。再接下來,校園裡邊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到了第三天,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去問宮川憐子。 “時任同學身體哪裡不太好嗎?”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又發燒了吧?” 純子隔三差五就經常不來上學。是身體不好還是作畫太忙,不管理由是什麼,任課老師和同學們都不會在意,但是現在情況卻大為不同。 只過了三天,我就已經開始懷疑起自己和純子在一起漫步的那一夜會不會是一場夢了。身患肺結核的純子握著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山腳下的家門口,那一晚簡直就像是一場不願醒來的美夢。 會不會我被純子騙了? 一邊上著課我心裡一邊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著,前方斜對面屬於純子的那個空位子在我眼裡也變得那麼可憎。可是第四天午休的時候,純子又像一陣風似的出現了。然後臨走的時候,她走到我面前,把一本書放在桌子上,說了聲“還給你”後就走出了教室。 我不記得自己曾經借給過她什麼書。我想可能是圖書館的書,可左看右看也沒發現上面有學校的標籤或者印章。那是一本岩波出版社出版的便攜版書,封面上印有《巴魯姆僧院》的字樣。我趕緊站起來追了出去,可走廊裡早已不見純子的身影了。而就在這時,我悟到了一件事。 書裡果然夾著一封信。和上次一樣,信是用帶有“時任蘭子”字樣的橫格稿紙寫的。 我收到這封信的第二天,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我們倆再次漫步在銀裝素裹、容顏盡變的大街上。我已經不再懷疑純子了,我心無城府地相信了純子的解釋,她說她這三天沒來上課是因為感冒了,一直在家休養。 雪飄下來,融化掉,再飄下來,再融化掉。經過多次反复,北國冬季的氣候才會最後穩定下來。 可是從11月開始直到12月,我都沒機會再見到純子。因為這段時間屬於各種美術展的旺季,她請了一段時間的長假到東京去了。 12月初,再次出現在教室裡的純子看上去好像又變得成熟了許多,我很擔心純子去了趟東京會不會已經把我忘得乾乾淨淨了。 但是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三天后,午休的時候純子來到我面前,小聲說:“今天晚上7點,我們到豐平川堤壩台階那的那棵白樺樹下見面好嗎?” 放學以後我先到街上看了場電影以消磨時間,6點半走出電影院的時候發現外邊已經下起雪來了。我一邊心裡嘀咕著純子還會不會來,一邊準備回到堤壩下的那棵白樺樹下去等她。 我趕到那裡的時候還差一點兒不到7點鐘。雪已經下得很大了,隔四五米遠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紛紛揚揚的雪中,打算就這樣等著她,哪怕要等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也絕不退縮。 可實際上我等了還不到十分鐘,就突然看見一片白茫茫的雪霧中出現一個黑色的人影。那個人影快速朝這裡跑來,緊接著,純子便出現在我的面前。 “俊……” 純子呼喚著我的名字,像個大雪球似的撲進了我的懷裡。她撲得太猛了,我被撞得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腳跟,展開雙臂抱住了她。 純子把頭貼在我胸前,然後又慢慢抬了起來。她的臉龐就在我眼前,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額頭上,融化後順著臉頰滾落下去。 我心中湧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激動情愫,迫不及待地一下子吻住了她的雙唇,感受著純子冰冷的面頰和火熱的柔唇,我閉上了眼睛,封住了耳朵,什麼都看不著也昕不到了。我們不知道擁吻了多長時間,忽然我感覺純子的舌頭在我口中輕輕動了動。我雖然不知道那個動作意味著什麼,但卻感覺到了伴隨著這種行為的甜蜜而淫靡的氣息。我不懂該如何配合她的動作,只是使勁兒閉上嘴,防止這種感覺會無端跑掉。 最後輕喘著首先分開嘴唇的是純子。 “我送你回家。” 純子說出了與兩個月前完全相同的一句話。 “不要……” 我就想這樣繼續站在這棵樹下。 “不行。” “為什麼?” “你得回家。”她像規勸我似的說完,拍了拍帽子和大衣上的雪,率先邁步向前走去。 “還是下雪的時候好。誰也看不見我們。” 純子一邊走一邊愉快地說,可是我卻仍然沒有從接吻的興奮中冷靜下來,情緒激動不已。 “你在東京的時候都乾什麼?” “看展覽啦,和各種人見面啦,也就是這樣。” “各種人是什麼人呀?” “有畫家,也有報社記者。” 可能是因為下雪的關係吧,店家都提前打烊了,連電車鐵軌都快被雪埋住了。 “下次我們什麼時候能見面?” “嗯,大概下禮拜一吧。” 我發熱的頭腦中算計著,今天是禮拜二,那麼算起來就是五天以後了。 “照這樣一直下的話,明天電車可能要停了。” 雪霧中,路旁人家透出來的燈光顯得綽約朦朧。我們順著電車大街左拐,再沿著九條大街向西走,走了大概二百米左右,純子站住了,用手使勁兒拍落大衣肩頭上的積雪。 “我忘了我還有事兒,很遺憾今天晚上不能送你回家了。” “什麼事?” 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 “是件比較重要的事情。” “要去哪兒?” “離這兒不遠,走到這兒才突然想起來的。”純子把目光移向雪霧中的街燈。 “那我送你去那兒吧。” “離這兒不遠,我自己一個人能行。” “可這裡是屯田大街呀。” “我知道。” 我很想跟她分手時能有些溫情,但純子卻已經率先邁出了腳步。 “好了,我們就在這兒分手吧。” “星期一真的能見面嗎?” “是啊。” “很快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想再見你一面。” “我知道了。” 我這才終於放心了,目送著純子跑遠,消失在遠處的小路上。 可實際上,那次約會卻成為那一年我們最後的一次相見。因為從那個週末開始純子又請假了,緊接著又開始放假了。 進入假期以後便失去了和純子相見的一切希望。除了等純子主動和我聯繫之外,我要想和她聯繫就只有給她寫信了,可是她父親擔任教育委員會委員的要職,我根本就沒有勇氣給她寫情書。 沒辦法,我只有一直等,等到過了年,等到正月初三,可純子卻仍然音信全無。 實在忍不住了,初四那天我特意從純子家門前經過去了趟學校,儘管我到學校去根本就沒有任何事情要做。經過純子家門前的時候我看到她家門前的雪打掃得乾乾淨淨,大門口擺放著迎春的松竹裝飾,廚房煙囪裡冒著煙。面向小路一側的那間純子用作畫室的房間窗邊上積著雪,窗戶上拉著紅色花布窗簾。 1月21日,當一個月的寒假結束後,我迫不及待地上學去了。可在學校裡卻沒有見到純子的身影。我非常失望,最後甚至開始考慮是否應該就此停止對純子的追求。但這種想法轉瞬即逝,看到手中實實在在的書信,回想起雪夜中的親吻,我又重新鼓起了勇氣。 如果她不喜歡我是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來的。 我不斷安慰、鼓勵著自己,告誡自己要耐下心來等待純子的出現。 我的期待沒有落空。當第三個學期開學後的第五天,純子一大早便夾著書本出現在教室裡。而在第一堂課下課的時候,她便來到我面前打招呼說:“你還好吧?” 我強自壓抑住久別重逢的喜悅,故意裝作不高興似的點了點頭。 “你出去了?” “是啊,去了趟阿寒湖那邊。” “大冬天的……” “沒錯,我去那裡寫生。” 純子說完,看了看我身邊靠走廊一側的座位,問道:“下堂課上社會課的時候我可以過來這裡坐嗎?” 社會課也是選修課,兩個班一起上,我們選的是日本歷史,不需要換教室,就在自己班裡上。 “你真的要過來?” “當然是真的。我現在就去把東西拿過來。” 純子拿著教科書和筆記本過來坐到我旁邊。上課的時候我心裡害怕老師會不會因為我和純子坐在一起而感到奇怪,只是一味緊張地盯著黑板,一個勁兒地做著筆記。 “你看……” 課上到一半兒的時候,純子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我。我轉過頭去一看,只見純子正舉起左手對著陽光給我看。 “那是怎麼啦?” 只見她手背中央部分有一處圓圓的黑色斑點。在她那白皙的能看見靜脈的皮膚上,那塊黑斑就像鑲嵌著一塊黑石般閃耀著光彩。 “這是刺青。” “刺青?” “我用鉛筆尖兒刻的。” 純子縮了縮脖子,繼續用鉛筆尖兒扎著黑斑周圍的皮膚。 “別扎了,再扎真的退不下去了。” “沒事兒。” 純子的筆記本上只畫了一張老師的側面像,其他一片空白,課堂內容什麼都沒記。 我感覺到老師正在看著我,趕緊轉回頭去看黑板。 可是過了沒幾分鐘,我又感覺到窗外好像有個人影。起初我還以為有什麼人從旁經過,可還不到一分鐘,那個人影又從另一個方向從窗外閃過。雖然我也不能確定第一次和第二次走過的是同一個人,但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那個身影像某個人。我繼續直視著黑板,注意力卻轉到了進入余光範圍的窗口。 玻璃窗外又有個人影在晃動,而且這次還在窗外停了下來。趁老師往黑板上寫字的機會,我轉過頭去看了看。一張男人的臉突然闖入了我的視線,而那個男人的視線正投向坐在我身旁的純子身上。我好像還看見純子也看著那個男人點著頭。我慌忙將視線轉回黑板,調整了一下呼吸,老師正往黑板上一條一條地寫著德川幕府崩潰的原因。那個男人穿著西裝,扎著領帶,面頰消瘦,鼻子長得比較高。 因為只是偷瞥了一眼,看得不是特別真切,但我總覺得他是上次在“米萊特”吧台邊和戴眼鏡男人在一起的人當中的一個。 難道他們兩個人是隔著窗戶打招呼呢嗎? 為了確認這一點,我再次轉過頭去看的時候,窗外已經人影全無,純子也全神貫注地用鉛筆繼續往白皙的皮膚上刻畫著。 有關那個男人的事情在其後一段時間裡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但不知為什麼,我對他的印像只有那張白色的五官端正的面孔,卻怎麼也想不起任何其他方面的具體情況。因為只是瞬間發生的事情,記不清楚也在所難免。但是心中只留下一個模糊印象,記不起任何具體細節這件事令我感覺相當怪異。這種感覺就如同夢醒後只剩下冷冰冰的心境卻回憶不出夢境時的情況一樣。 還沒等我開口說話就下課了,我也就失去了問她的時機。而且不知何故,我覺得這件事好像是不能開口詢問的。因為那時的情形隱含著某種秘密的味道。我有種預感,只要我一開口,恐怕我和純子的關係就會瞬間土崩瓦解、煙消雲散。說不定正是由於我的這種預感和我對那個男人的印象重疊在一起了,才會使我對那個男人感到害怕。 不管怎麼說,這次如果稱之為事件未免有些誇張的事件進一步確定了我對純子的認識。因為我再一次感覺到純子身上具有某種我捉摸不透的地方。想到那個男人,我的內心深處越發感到不安。 不過這種不安並不是此時才產生的,自從與純子相識之後,它便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心海裡蕩起微瀾。我一方面被這種不安所困擾,一方面又為這種不安所吸引。甚至我的理智已經告訴我,只要繼續保持與純子之間的這種關係,那麼與這種不安相伴就將是不可避免的。除了這件突發事件之外,高中第三個學期對於我來說應該基本上還算是比較令人滿意的。其根本原因就在於純子彷彿忘掉了那個男人的影子一般進一步接近我,我們之間的關係在這一時期也朝著巔峰發展著。 從高二那年春天男女共校開始,我就加人了圖書部。進入高二第三個學期之後,三年級的成員為了準備參加高考便很少在圖書館裡露面了。 1月末,圖書部舉行了繼任圖書部部長的選舉,我被選上了。我們部的顧問仍然還是由先前的英語老師瀨戶擔任。圖書館在另一棟二層樓的小洋樓裡,和教學樓之間以長廊相連接。一樓是閱覽室,二樓是書庫以及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圖書部活動室。平常在圖書部活動室裡有一位從F學院大專畢業的叫齋藤惠子的圖書館司書負責圖書管理工作。她當時雖然才剛滿二十三歲,但是我們這群喜歡惡作劇的學生們就已經給她起了綽號,把“歐巴桑”這個詞縮略為“歐巴”來稱呼她。 我們這些圖書部成員要負責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湊在一起商量進些什麼新書,製作外借圖書者名冊以及一年整理幾次藏書而已。而且這些工作都是由司書牽頭做,所以真正需要幹的活兒並不多。再加上圖書部成員有順便藉閱圖書的特權,對於喜歡看書的人來說,圖書部實在是個理想的地方。 高年級同學一退出,我們就更加輕鬆自在了。一放學大家便聚到活動室裡去談天說地,漸漸的,這種聚會便成為我們的一種習慣了。雖說房間面積只有十平方米,不過房間中央放著火爐,還備有桌子和茶具,因此這里便成了我們絕好的聚集場所。 圖書部有近二十名成員,其中和我同年級的有男生五名、女生四名,而女生中就有那位和純子關係非常密切的宮川憐子。因為我當上了部長,再加上宮川憐子也在這裡的關係,純子便時而也到活動室來玩兒。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是身穿女學生裝,腋下夾著兩三本書悄然出現。 在這群喜歡看書、自以為對文學多少有些領悟的圖書部成員面前,純子表現得非常熱隋開朗,簡直和她在教室裡時判若兩人。她一來就連比我們年長的“歐巴”都會加入到我們當中,互相開玩笑,高興的時候還會放聲大笑。我就是這個時候才得知什麼巴黎祭啦,情人節啦等等。 純子在這裡一邊不斷和大家說笑一邊不時將充滿熱情的目光投向我。 我一方面為純子能夠輕鬆自如地出入這裡、愉快地享受這裡的氛圍而感到滿足,但另一方面卻又因為她的視線而感到狼狽、擔心。 1月末,午休結束,當我們一起從圖書館返回教室的時候,純子小聲對我說:“今天晚上6點,我還想和你在圖書館見面。” “6點?” “對呀。那個時候別人都不在了嘛。” 我們下午3點半放學。就算在那之後圖書部成員都耗在活動室裡,6點以前也都回去了。因為5點半的時候工人會到這裡來,清理爐子裡的灰並熄滅爐子裡的火。 “可是一到6點圖書館的大門就被關上了呀。” “大家離開的時候你最後一個出來,先別還鑰匙不就行了嗎?” “……” “整理圖書以及開會討論事情的時候不是經常會晚些才走嗎?誰都不會產生懷疑的。而且學校裡有那麼多房間,有一兩把鑰匙沒還回來,校工也不會注意到的。” 校工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一排鑰匙,除了圖書室的之外,還有音樂室、繪畫室以及理科試驗室等各處的鑰匙。 對於這種冒險行為我雖然心裡充滿了不安,但這是女孩子先提出來的,我怎麼可能臨陣退縮呢?何況可以兩個人單獨在密室中見面,這種冒險似的快感撼動了我的心。這一天,我和“歐巴”他們一起最後走出圖書館。把門鎖上後,我跟大家說了聲“我把鑰匙還到校工辦公室去”,然後就和大家分手了。走到校工辦公室門前,目送著大家的身影全都消失在積雪的回家路上,我這才重新回到圖書館裡去。 回到剛剛由我親手鎖好的大門前,周圍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我停住腳步,確認了一下附近沒人,這才打開鎖。隨著一聲沉重的咯吱聲,門開了。我再次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關上門,躡手躡腳地走上樓去,來到圖書部活動室。 房間裡尚留有一絲微溫的氣息,已經熄滅了火的爐子已經變涼了。 北國的冬季裡,一過5點就已經入夜了。我沒有開燈,也沒脫大衣,就那樣站在窗邊等著。下午開始下起來的雪已經停了,月亮出來了,映得房間里相當亮。 如果老師來了可怎麼辦? 現在這個時間的話,只要回答說為了整理圖書回去晚了就行了。可能老師會對我一個人在這裡又不開燈感到奇怪,但只要告訴老師說自己正準備回去也就不會引起懷疑了。 可如果是在純子來了之後呢? 如果兩個人在房間裡獨處這件事情被老師知道了的話,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夜晚男女同學獨處密室這種事情一經敗露,我和純子將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呢?是警告還是停學?總不會勒令退學吧?雖說是由於一時把握不住,我現在開始對於自己即將踏足危險境地而感到害怕。 這時,我聽到一聲輕微的咯吱聲,接著是上樓的腳步聲。 我離開窗口,走向房門。腳步聲停了下來,門把手轉動起來。 門終於靜哨悄地被打開了。純子側著身子鑽了進來,又用背在身後的手關上了門。 “等了我一會兒了?” “是啊。” 周圍雖然沒有一個人,但我們說話的時候還是壓低了聲音。 “下邊的門關上了吧?” “沒問題,放心吧。” 我這才抱住純子,以稍微熟練了一些的方式吻住她。 “哎,冷吧?” 純子主動脫離開我的懷抱,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威士忌的小酒瓶。 “能喝吧?” 我點了點頭,可實際上我頂多也就是過年的時候陪父親一起喝兩三杯清酒,威士忌可還是第一次喝。當時在我的印像中,威士忌純屬帶有異國風情的時髦飲料。 “給。” 純子比了一個乾杯的姿勢,將自己的杯子和我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噗哧一笑,端到嘴邊去了。 熱乎乎的液體直落腹底,我的喉嚨好像一下子被燙傷了似的,臉也一下子紅了。 “好喝嗎?” “嗯……” 我辛苦地回答。純子放下酒杯,坐到椅子上,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光”牌香煙。 “你抽煙嗎?” “抽啊。” “我每天要抽兩盒。” 我以前只是鬧著玩兒抽過兩三次,但每次都被嗆得直咳嗽。再加上我聽說抽煙會影響記憶力,所以我原來一直下決心在考上大學之前不抽煙的。 “你一天抽幾根?”“四五根吧。” 我虛張聲勢地回答說。純子叼著香煙,擦著了火柴。突然周圍一亮,純子把臉湊近我。 “這裡真好。” 純子慢慢吐出了一口煙霧,環視著房間說:“現在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 “以後我們就每天晚上在這裡見面好嗎?” 與雪夜中漫無目的的漫步相比,現在這種形式的幽會的確是一大進步。可能是因為喝了威士忌的關係,我也漸漸變得膽大起來。 “那可不行。” “為什麼?” “我還有各種工作。而且每天見面的話會讓人發現的。” 純子說的沒錯。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再次吻住純子的雙唇。這一次我們在椅子上相擁而坐。純子的舌頭靈巧地撩動著,準確地刺激著我因為喝酒而發熱的感官。但是我卻仍然只是一味地吻著她的唇。雖然我也大概明白男女之間進一步下去該做的事情,但若要提到具體該怎麼辦卻突然喪失了自信。 說實在話,我當時並沒有進一步的慾求。接吻的那一瞬間確實感到有一些衝動,但卻害怕更加深入的動作。我感到如果我提出要求,而純子又爽快地答應了的話,那麼結果一定會非常狼狽不堪,會遭到純子的恥笑和蔑視。這種不安令我畏縮不前,保持住了少年的清純。 做壞事的時候就是這樣,做過了之後,那件事情便失去了神秘的色彩。當我嚐到了相擁接吻的味道的那一刻,我自我感覺自己似乎比其他同年級的同學們變得偉大多了,而在圖書館裡幽會這件事更增添了我的自信心。 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惡徒,並為此暗暗感到自豪。如果有人問起所謂惡徒的具體含義,我真想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講給他聽。但同時我又為把這一秘密藏在心裡、假裝鎮定自若而感到快意。 從這天晚上開始,我們一有機會便在圖書館裡幽會,並且頻繁地交換情書。我們約好把信就放在從圖書館二樓通向屋頂的螺旋樓梯口那張廢棄的桌子抽屜裡。 純子給我的信字跡圓潤,依舊用的是印有“時任蘭子”字樣的橫格稿紙。我在那個抽屜里大概平均兩三天就能收到一封純子寫給我的信,而當我們在活動室里和大家閒談的時候,我便能夠通過純子遞過來的眼神得知這一信息。 宮川憐子以及“歐巴”他們已經對我們的事情有所覺察。而我們也藉此放縱自己,在圖書館裡的時候便不再繼續掩飾、假裝正經了。我們本能地感覺到他們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不會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儘管如此,好像還沒有什麼人覺察到我們晚上也在幽會。 我像往常一樣6點多又拿鑰匙開了門,回到圖書館的圖書部活動室裡等純子。過了不到半個小時純子就來了。我們像往常一樣,一起喝威士忌並親吻著。 可能是因為喝醉了,我們相擁在一起並沒有感到寒冷。窗外能看到深深積雪之中居民家的燈光。而那一切又都顯得死寂一片,毫無生氣。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忽然聽到樓下大門發出了吱咯聲。幾乎同時純子也聽到了。 “會是誰呢?” 我們對視了一眼,貓下腰,屏住了呼吸。樓下傳來腳步聲。 這種時候會有誰來這裡呢?是圖書部的成員還是校工?又或者是值班的老師?黑暗中我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又聽到門發出的吱咯聲。有什麼人已經進到圖書館裡邊來了,這一點已經確定無疑。 那個人最後還上樓來了。 “趕緊臧起來!” 我突然想起書庫後邊靠牆的地方有一點兒空隙。 “來!” 圖書部活動室和書庫之間有一道門相連。我悄悄推開那道門,帶純子來到書架後面。 “雖然這裡很窄,不過忍耐點兒,千萬不能動。” 純子側身鑽進書架與牆壁之間的空隙裡,我正要爬進去的時候想起威士忌的酒瓶和香煙都落在活動室裡了,於是又進去拿上了這些東西,也藏到書架後面去了。 “千萬別出聲。” 黑暗中感覺到純子點了點頭。腳步聲順著樓梯上來,樓梯的鐵架子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我的心臟急速跳動著,連自己都能聽到心臟的鼓動聲。如果被發現了會是什麼結果呢? 沒想到我的這種顧慮竟然變成了現實。警告處分、留校察看、勒令退學?所有不好的預感一下子都湧入了我的腦海。我害怕了,後悔了,我們的這種做法的確很不應該。那個人好像已經到了樓上,腳步聲就停在門外。可能那個人正觀察著四周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書庫的門被打開了。我不由得一下子握緊了純子的手,純子冰涼的手也使勁兒握住了我。 那個人好像在巡視書架,腳步聲由右向左移動著。突然,一束光線透過書架與書架之間的縫隙掠過我胸前。我差一點兒就叫出聲來,趕緊悄悄移動身體,避開光束。 我看出那是個手拿電筒的男人。 隨著腳步聲的移動,那束光也跟著移動,接著響起了開門聲,好像是那扇通向活動室的門。 “有人嗎?” 通過這一聲問話我知道了來人就是圖書部的顧問瀨戶老師,他肯定是在值班,過來巡視來了。 現在活動室那邊肯定全部籠罩在手電筒的光柱中。我閉起眼睛,一心祈禱能夠順利過關。感覺上好像過了好長時間,但實際上可能並沒有那麼久。 “真奇怪。” 我聽到瀨戶老師嘀咕了一句,光柱再次劃過黑暗,然後便聽到關門聲和他下樓的腳步聲。直到腳步聲消失、樓下的門被關上的聲音傳過來為止,我的心跳一直平靜不下來。 “走了。” 我聲音沙啞地告訴純子。黑暗中感覺到純子點了點頭,緊貼著書架的身體放鬆下來。 “俊,可以出去了嗎?” “小心點兒,別弄出聲兒。” 純子又點了點頭,真是柔順的可愛。我拉著她的手從書架後面擠出來。重新審視了一遍書庫,發現這里和我們藏起來之前別無二致。 “弄了一身灰。” 純子撣了撣衣服,再用手絹擦乾淨手。 “嚇壞了吧?” “嗯……不過挺刺激、挺好玩兒的。” 我有點兒被捉弄了的感覺,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純子則再次拿出杯子,問我:“喝嗎?” “不喝了……” 我早已沒有喝酒的精神頭兒了,一心只希望從這個讓人嚇破膽的地方盡快逃出去。 “我們走吧。後門被鎖上的話,我們就出不去了。” “真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就得在這兒過夜了哦。” “別開玩笑了。” 我大吃一驚。要真的出現那種情況,我們家裡會鬧翻了天。可純子卻一副滿心歡喜的模樣。 “剛才那是值班老師9點鐘的例行巡視。” 藉著月光,我看到活動室牆上的時鍾正好指向9點10分。 “走吧!” 我們把喝剩下的威士忌倒進下水池,用水壺裡已經冷卻了的水洗了杯子,然後放回原處。這樣即便“歐巴”他們明天來這裡也不會發現我們曾經在這裡幽會過。 “說不定老師還在這附近的什麼地方呢,我們走路要小心一點兒……” 我牽著純子的手下了樓。樓下和連接教學樓的走廊裡都不見一個人影。 走廊里通向校園的那扇門白天開著,但到了晚上也都被關上了。而我們只有從這裡到操場,再由操場邊上學生出入專用的後門出去這惟一的一條途徑。我們快步從操場邊上穿過去,來到後門。後門那兩扇對拉的大木門還沒上鎖。我從內側使勁兒把門拉開。隨著沉重的木門開啟聲,門被拉開了一條三十公分寬的縫兒,從那裡可以看到雪後的夜空。 “快出去!” 我的話音未落便聽到操場盡頭傳來一聲嚴厲的吆喝。 “誰?” 緊接著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兜頭照在轉回頭去的我的身上。 “快走!” 大門的空隙只夠一個人通過,我趕緊推著純子的後背催促到。 “再見!” 純子輕聲說完便側身從那個空隙擠了出去,像隻兔子似的快速朝雪的世界狂奔而去。而正準備隨後跟出的我卻已經完全暴露在手電筒的光柱下。 “是誰?” 我只好放棄了逃走的打算,等待拿手電筒的人走過來。我安慰自己,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兒,可以找藉口蒙混過去。同時我也為自己能夠讓純子單獨跑掉而心滿意足。那束光柱已經迫近距離我三米遠的地方,準確地罩住了我的頭。 “咦,這不是田邊君嗎?” 瀨戶老師很困惑似的看著我。 “你怎麼這個時候還在學校?” “我想起來忘了關圖書館的門,就回來了。” 當手電筒的光柱越來越迫近的過程中,我勉強編好了這個故事。 “這是圖書館的鑰匙。” “是這麼回事呀。” 瀨戶老師一邊從我手上拿過鑰匙一邊仍疑惑地盯著我。我則拼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已經這麼晚了,趕快回家吧!” “好。” 我敬了個禮,轉身走出校門。剛下過雪的地上有——串兒新的腳印伸向前方。 那是純子逃走時留下來的。我一步步踩著她的腳印邁步向前。過了一會兒,聽到身後傳來校門關閉的聲音。清新的積雪,皎潔的月光,令我的視野非常開闊。可是卻遍尋不到純子的身影。 不知道是因為她家離學校近,她這會兒已經到家了,還是她又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總之,月夜已經吞噬了純子,只留下一片寂靜。 札幌的2月份比1月份下雪還多,西高東低的冬季氣壓槽分佈到了2月份漸漸開始勢力減弱,而壓過來的低氣壓則取而代之,兩三天了冬季的嚴寒,雖然春天還比較遙遠,但似乎已經讓人看到了春天來臨的腳步姍姍。 從128起就被積雪覆蓋住的操場上在進入2月後積雪量進一步增加,靠近西側夏天裡修建花壇的一角豎著的積雪測量表標柱上的80公分刻度線幾乎都快被埋住看不見了。每次下過雪後都會融化掉一部分,堆積下來的雪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按照每次降雪量累計計算的話,積雪厚度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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