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情感教育·一個年輕人的故事

第5章 第四章

到了十二月份的一天上午,弗雷德利克去聽訴訟課,發現聖雅克大街與以往不同,格外地喧嘩。大學生們匆匆忙忙地從咖啡店裡奔出來,還有人透過打開的窗戶朝里面一家又一家地叫嚷著。店老闆在人行道上,驚慌失措地張望著;每戶人家的窗簾都緊閉著。他朝蘇沸洛大街走來的時候,看到先賢祠周圍已經圍滿了人。 一些年輕人,三五成群地,更多的有十二人,相互間手拉著手,走來走去的,朝周圍人數更多的人堆裡擠去。廣場盡頭緊靠圍欄的地方,有些工人模樣的人在高聲地談論著什麼。這時,頭戴三角帽的警察,背著雙手,順著牆根走來走去,皮靴重重地踏著路面,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每個人都帶著一種神秘而奇異的表情。看來,人們是在等待著某種事件的降臨;大家都在猜測著。

在弗雷德利克的旁邊有一個金發大男孩。這個少年看上去很和善,留著兩撮八字胡,下巴上也有一把,完全再現了路易十三時期的嬉皮士。弗雷德利克向他問起了事件的起因。 他回答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這些人也都不清楚!這可是如今流行的最新做法!多麼荒唐啊!” 說完後他哈哈大笑。 從六月份開始,經常有人煽動鬧事,例如在國民警衛軍發起的改革草案請願書上簽字,財政部長於曼提出的戶口政策等等。事件不斷地發生,可是報紙上卻隻字不提。 這時,站在弗雷德利克旁邊的那位少年接著說道: “這麼做不合適,更沒意義。我告訴你,現在是這個時代比不上前一個時代了!看看在位的鼎盛時期,還有時期,那時候的學生運動可真是一浪比一浪高!再瞧瞧眼下的學生,被呼來喚去的,簡直都是些木頭,去支個小攤,做個小生意還差不多,太慘了!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種狀態!”

說完,他張開雙臂,像《羅貝爾·馬凱爾》劇中的大力士弗雷德利克·勒梅特。 “在校的學生們,我為你們祈禱!” 他剛說完,就望見一間酒館的門牌邊上有個乞丐正在挑揀著牡蠣殼,於是朝他叫道: “嘿,你是學生嗎?” 可他看到的卻是一副難看的干癟的老臉,老頭那灰白的鬍子中間隱藏著一隻紅鼻子,正用那因嗜酒而呆滯的目光看著他。 “不對!我看你像似人群中那些窮凶極惡的、大肆揮霍的混蛋……來!快花吧!老族長,快點!用阿爾比恩的財產來討好我吧!你是不是英國人呀?的東西我會收下的!我們來聊聊吧!” 弗雷德利克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頭一看,竟然是馬蒂農,他臉色蒼白。只聽他嘆息著說: “太好啦!有人又在鬧事了!”

馬蒂農是害怕自己受牽連而唉聲嘆氣的。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那群工人模樣的人,似乎是什麼“地下的社會組織”的。 那個小鬍子年輕人又繼續說道: “你還真以為有什麼'地下組織'嗎!那隻不過是國家用來欺騙資產階級的一個騙局而已!” 馬蒂農心驚膽戰地提醒他輕聲點,惟恐警察聽到。 “你竟然還認為有警察!告訴你吧,先生,你是否清楚我是不是暗探呢?” 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馬蒂農,嚇得馬蒂農驚慌失措,剛開始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是在說笑的。他們三個人被人流擠得立不住腳,一直被推上一階小樓梯;於是他們登上台階,通過走廊,來到了一間新建的階梯教室。 沒過多久,人們主動讓開一條路;多數人都摘下了帽子,朝名望很高的薩繆埃爾'隆德洛教授行禮。教授身著寬鬆的燕尾服,眼鏡被舉過頭頂,神情自若地走向講台,可依舊控制不住那因哮喘病而發出的呼呼的喘息聲。他是十九世紀司法界的權威人物之一,與派和派勢不兩立。目前,他已經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卻依舊是原來那副模樣,完全沒有因為職務的變化而改變自己。人們都知道他沒有錢,因此更加敬重他。

就在這時,廣場中有人大聲叫喊: “推翻基佐!” “推翻!” “痛打賣國賊!” “推翻!” 人群在相互擁擠著,擁到了院中的一扇關著的大門旁,他們截住了教授。教授迫不得已站在了樓梯前。沒多久,就听見他站在第三層台階上講話了。可是他的講話完全被一陣吵鬧聲蓋住了。 雖然剛剛人們對他還很有好感,但是現在卻不同了,都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如今是政府的代言人。有幾回他想放開聲音講話,都被群眾的叫喊聲淹沒了。於是他硬性地作了個叫學生們隨他進去的手勢。他得到的依舊是一陣齊聲的叫罵聲。他神氣地縮了縮脖子,一下子衝到了過道裡。馬蒂農趁自己所處的地理優勢,連忙跑掉了。 弗雷德利克說了一句: “膽小如鼠!”

“他是在謹慎行事!”有人答道。 這時人群中爆發出強烈的慶祝聲。教授逃走了,無疑說明大家贏了。透過每扇窗戶都能看到一張張好奇的臉。人群中有人在唱《馬賽曲》,也有人提議去家。 “去家吧!” “還是去那兒吧!” “我看還是去家吧!”那個留小鬍子的金發青年喊道。 警察在沒完沒了地維持著秩序,不時低聲下氣地求著大家: “回去吧!先生們,快走吧,回去吧!” 突然,有人嚷道: “消滅劊子手!” 這是一句罵人的話,自從之後,人們不停地說著。有人在嘲弄著維護治安的衛士,還有人在起哄。警察的臉都沒了血色。其中一個警察控制不住自己,瞧準了一個指著他的鼻子譏笑他的矮個子青年,便上前使勁一推,把年輕人摔到了五步開外,四腳朝天地仰倒在酒館門口。於是人群一哄而散。與此同時,那位警察本人也被一個似的人物摔倒了。這位大力士的頭髮亂蓬蓬的,散落在一頂染過臘的帆布長檐帽下。

有幾分鐘的時間裡,他站在聖雅克街道的拐彎處,發現那個矮個子青年被推倒後,馬上甩掉手裡的文件夾,朝那名警察用力頂撞;他摔倒了警察,騎在他身上,掄起拳頭拼命地擊打他的頭部。那些警察全都奔這兒來了。這個兇猛的年輕人勁可真大,不上四個人是拉不住他的。其中有兩個警察抓住他的領口,用力地搖晃,剩下的兩個人拽住他的胳膊,還有一個人用膝蓋猛擊他的腰部。他們在罵他,叫他為強盜,劊子手,土匪。他裸露著上身,衣服都被扯得破爛不堪,他在不停地為自己辯解,說自己是無辜的。但是他無法在看到一個孩子挨打時而保持沉默。 “我的名字叫杜薩迪埃,家住克萊里大街,是替瓦蘭薩爾下屬公司銷售花邊和流行物品的!我的文件夾在哪兒?我的文件夾呢!”他反复地嘟噥著,“杜薩迪埃……克萊里大街。我的文件夾哪裡去了?”

當他安靜下來以後,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讓人把他押到笛卡兒街的警察局去了。人群瘋擁著圍住了他;弗雷德利克和那個小鬍子青年緊隨其後,對這個推銷員產生了十分敬慕之情,同時也增加了對政府殘暴統治的憤怒。 人越走越少了。 警察不住地扭過頭來,兇巴巴地看著人群,於是那群多事的人也收斂了,湊熱鬧的也無戲可看了,人群也就慢慢地散去了。有些路人,看見被押的杜薩迪埃,便用粗魯的言語評說著這件事。一個站在家門口的老太太,竟然吵著說他偷過一塊麵包。被人這樣羞辱,簡直氣壞了兩位年輕人。最終來到了哨兵隊門口,這時隨行的人只有二十幾個了。發現有士兵把守,就各自逃走了。 弗雷德利克同他的伙伴,斗膽請求放了剛剛抓來的那個人。哨兵嚇唬他倆說,假如他們再這樣下去,同樣也抓去坐牢。於是,他們請示要見所長,同時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說自己是法科學生,還說被抓的是他們的同學。

有人傳喚他們,於是來到了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裡,順著牆根放著的那四條板凳就是這房間的全部擺設。房間盡頭的那個小窗子打開了,看出是杜薩迪埃的面孔。那亂蓬蓬的頭髮,十分坦誠的小眼睛,還有那圓鼻頭,使人朦朧之間想到了一隻忠誠的狗的長相。 “你還認識我們嗎?”餘索內問。 那個小鬍子叫餘索內。 杜薩迪埃吞吞吐吐地說: “只是……” “別演戲了。”弗雷德利克說,“誰不曉得你和我們都是法科的學生。” 無論他們怎麼使眼色,杜薩迪埃仍然搞不清楚他們的來意,他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說道: “誰發現我的文件夾了?” 弗雷德利克很難過地抬起頭。餘索內回答道: “對了!文件夾,就是你夾筆記本的夾子嗎?我知道,我看見了,別擔心了!”

他們幾個似乎在演一出啞劇,越裝越像。杜薩迪埃總算搞清楚了,他倆是來救自己的。可是他又擔心牽連到他們,便不出聲了。當他發現他們把他當做一名大學生時,他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怎麼能夠與這些皮膚又白又嫩的年輕人站在一起呢。 “要不要替你帶個話呀?”弗雷德利克問道。 “謝謝,不用了,沒有人關心我!” “你的家人呢?” 他垂下頭去不出聲了。原來這個苦命的人是個私生子。弗雷德利克和余索內見他不出聲,甚感驚奇。 “你要抽煙嗎?”弗雷德利克又問道。 他在衣袋又掏了一會,摸出一個煙斗的碎片——它是一根精緻的滑石雕刻的煙斗,配了一根烏木煙管,加了一個銀煙斗蓋和一個琥珀煙嘴。 這是他雕刻的一件成功之作,用了足足三年時間。他十分謹慎地握著纏著羊皮套的煙鍋,一點一點地吸著煙,一直沒有把煙斗擱在大理石上;晚上就把它掛到床頭。現在,他用五個指頭都在淌血的手,顫巍巍地握著煙斗。他低著頭,眼光呆呆的,張著嘴,神情憂鬱地註視著他的寶貝的碎片。

“我們能否給他些雪茄煙呢?”餘索內小聲說道,手一併擺出去掏口袋的架勢。 他的話還沒說完,弗雷德利克已經把一個裝滿了的煙盒擱在了小窗子的窗台上。 “請收下吧!再見,別灰心!” 杜薩迪埃一把抓住他們伸出來的兩隻手,瘋了似的死死地拉住不放,放聲痛哭: “這是真的嗎?……給我的!……這些都是我的了!……” 這兩個人不想接受他的致謝,急匆匆地離開了,一塊去盧森堡公園門前的一個名叫塔布雷的咖啡店吃午餐。 餘索內在切牛排的同時,對他的伙伴說,他本人同時兼職好幾個時裝報社的工作,而且也為工藝社製作廣告。 “是給雅克·阿爾努嗎?”弗雷德利克急切地問。 “難道您認識他嗎?” “不認識!……我只是……,過去見過他,碰到過他。” 他毫不經意地同餘索內聊了起來,問他是否有機會見到阿爾努太太。 “經常看見她。”餘索內回答。 弗雷德利克沒有膽量繼續問下去;就這麼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餘索內成了他重要的精神支柱。他交了飯錢,而餘索內絲毫也沒有表現出要掏錢的意思。 他們相互間有了默契,於是各自留下了地址。餘索內十分熱情地邀請他同他一道來到了弗勒律大街。 在他們走到花園中央時,餘索內憋了長長一口氣,裝出一副醜態,伸著脖子學公雞叫。隨後四處傳出一片嘎嘎的應和聲。 “這是聯絡暗語。”餘索內告訴他。 當他們走到博比諾戲院旁邊時,便拐進了小巷中的一間房子,在這門口停下來。在閣樓的窗戶上,從金蓮花和豌豆花中間,一位年輕婦女站在那兒,沒有包頭巾,只穿了件內衣,胳膊依著簷槽邊上。 “親愛的,你好,我的小寶貝!”餘索內一邊問候著,一邊朝她做著飛吻的動作。 他將圍欄一腳蹬開,轉眼就沒了踪影。 弗雷德利克足足等了他有一個禮拜。他沒有想過要去家裡找他,是因為不想叫人誤認為他有一點點叫他回請午飯的意圖。於是,弗雷德利克的足跡遍布了拉丁區的各個角落,一天晚上,總算是碰到了他,並且帶他回到了拿破崙碼頭那個屬於自己的房子裡。 他們敞開心扉地談了很長時間。餘索內很有野心,企圖在戲劇上能夠名利雙收。於是,他同人合夥創作了幾部小型歌舞劇,可是都未能如願,他還有大量的計劃未能實現,他還改寫過歌曲。也曾演唱過幾首。他偶然間看到了書櫃上的兩本雨果和拉馬丁的書,就開始轉為攻擊浪漫派了。他說這兩位作家沒有良心,沒有正義感,還罵他們是法國人的敗類!餘索內還大肆吹噓自己,講自己對法語鑽研得有如何如何的深,在他們的作品中選出最精美的語句來批駁,帶有一種經院派的風格;只有那種喜歡開玩笑的人,在訐論文學作品時,才帶有這種經院派的作風。 弗雷德利克打心眼裡不高興,因為被餘索內挑三揀四的恰恰是他本人最喜歡的。他希望能立即同他斷絕來往。但是又一想,怎麼就不試一下,馬上把那句深深地埋藏心底的事說出來呢?於是,他便問餘索內,是否可以帶他去見阿爾努。 這件事對余索內來講,太簡單了,於是倆人約好在第二天。 但是到了第二天,餘索內沒有來;以後又一連食言了三次。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快四點鐘的時候,餘索內來了。在他們去見阿爾努的路上,他首先去法蘭西劇院購買了一張包廂票,還叫車夫把車駛到一間縫紉店去,然後又去了一趟專做女人服裝的縫紉店;最後又留了許多便條在那麼多人家裡,才算最終到了蒙馬爾特大街。弗雷德利克走過門廳,上了樓。見到阿爾努時,他正在寫字台上忙碌著,從鏡子中他發現了弗雷德利克,但是仍舊未放下手中的筆,而是騰出另一隻手越過右肩握了握弗雷德利克的手。 房間裡有五六個人,站在那兒把這間狹小的房間擠到插不進腳去;屋子裡只有一扇窗戶,是開向院子的;屋子裡有一張褐色的羊皮長沙發,放在那兩塊質地相同的門簾之間,幾乎佔滿了床裡邊地面上的空隙。一尊銅鑄的維納斯像放在滿是廢紙的爐台上;銅像的兩邊並排擺放了兩個插滿了紅色蠟燭的燭台。有一位戴帽子的人坐在右側的文件架旁的沙發上讀報紙;牆上都被木版畫佔滿了,有油畫,名貴的版畫,還有當今名人的素描,這些畫上都注上了對雅克·阿爾努那充滿真摯感情的題詞。 “身體還好吧?”他扭頭朝弗雷德利克問道。 還沒等弗雷德利克回答,他又悄悄地問餘索內: “對這位朋友,您如何稱呼?” 接著他便大聲說道: “雪茄煙就放在文件架上的盒子裡,請自便吧。” 工藝社位於巴黎的市中心,是約會的好去處,也是事件的多發區。有一天,以畫帝王畫而聞名的安泰諾·布雷夫,以素描的方式描述阿爾及利亞戰爭的茹爾·布里歐,還有以諷刺畫出名的宋巴斯,雕塑家烏爾達和更多的人會集此地。但是這麼多知名人士,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滿足這名大學生的要求。他們的言談舉止,粗俗而放蕩。以神秘主義風格出現的洛瓦里編造了一個極其下流荒誕的故事;著名的東方風景畫創始人狄特梅,西服坎肩裡面卻襯了一件女式的絨襯衫,而且是坐敞篷的公共馬車回去的。 一開始,他們說起阿波洛妮來。她是一名老模特兒,布里歐說見到過她乘一輛多蒙式馬車。餘索內也說出了很多個她的情人,用以表明這個女人已經變了。 阿爾努說道:“瞧你對巴黎的風流女子有多熟悉!” “老爺,就算是最風流的男子,在你面前也是小巫見大巫呀。”餘索內學著正規部隊士兵給拿破崙敬獻水壺的樣子行了一個禮。 然後人們開始討論那幾張以阿波洛妮的頭部為模特兒的油畫。那些沒有來的同行也成了他們駁斥的對象。那些畫家的畫賣得太貴了,簡直令人詫異。人們都怪自己的錢包太癟。正在爭論不休的時候,一個看似有些神經不正常的人走了進來,他個頭不算高,衣服只係了一個扣,兩隻眼睛很有神。只聽他說道: “看一看你們這些資產者!有什麼值得狂傲的!從前的傑出人物,如,萬兩黃金都不以為然!……” “還有佩勒林。”宋巴斯補充道。 他絲毫不理會別人的白眼,仍舊發表著他那熱情激昂的論調。於是,阿爾努只好對他重複了兩句: “星期四,我太太想跟您聊聊,千萬別忘了!” 他的這句話又勾起了弗雷德利克對阿爾努太太的希望。他想,如果想去她的房間,可能得通過沙發旁邊的那個小房間吧?正在這時,阿爾努推開了小屋的門去拿手絹,弗雷德利克朝里面瞟了一眼,發現裡邊放了一張梳妝台。壁爐那邊,聽到有人在自言自語,原來有個人正坐在沙發上念報紙。他的個頭超過了五尺九寸,眼皮略微有點鬆懈,灰白色的頭髮,顯得很嚴肅,他就是列冉巴。 “餵,有什麼新聞?”阿爾努問他。 “政府又做了一件不得人心的事情。” 他說的是一名小學教師被辭退的事。佩勒林又把米開朗琪羅和莎士比亞放在一起,仔細地對比了一下。這時狄特梅已離開了。阿爾努發現後,馬上追了出去,給了他兩張支票。餘索內全部看見了,暗想時機來了,就說道: “親愛的老闆,能否讓我先支取一點錢?” 阿爾努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又坐了下去,去斥責一個戴藍眼鏡的臉上臟乎乎的老頭兒。 “嘿!您還真帥,伊薩克老伯!瞧您的三幅畫,真是一文不值,白費心機!別人都在議論我!眼下誰都知道了,您讓我怎麼處理?我真想把它們統統拿到加利福尼亞去!……給我閉嘴!滾開!” 可憐的伊薩克擅長在油畫上標上古代名人的名字。阿爾努不給他錢,強行轟走了他。然後又拿出另一副嘴臉,恭恭敬敬地去招呼一個留有絡腮鬍的老爺,他扎著白領帶,胸前帶有勳章,一副很正經的樣子。 阿爾努把胳膊靠在窗戶的拉拴上面,親熱地和他交談了半天,然後,他大聲喊道: “叫我找幾個掮客來並不難,伯爵先生!” 那個被稱為伯爵的人同意了,阿爾努付給他二十五個路易。而當那人剛剛離開房間,阿爾努便說道: “真是煩死了,這群老爺們!” “簡直是群混賬!”列冉巴嘟噥著。 時間過得飛快,阿爾努也越來越忙了,寫貨單,看信件,查賬單;只要一聽到店裡的錘音,就得到外面去監管包裝;回來後還要繼續幹活。他手中的蘸水筆在不停地寫,還要對答如流。他晚上準備去律師家吃飯,明天準備啟程去比利時。 其他人在閒談著眼下的一些事,像凱魯比尼肖像,美術館的弧形禮堂,即將開展的展覽會等。佩勒林卻在猛烈地抨擊著美術學院。他們在抨擊和諷刺中交互進行著。這間房子的天棚很矮,再加上人多擁擠,幾乎就轉不開身體。紅色蠟燭的光穿過雲霧狀的雪茄煙霧,就像陽光穿透層層雲霧。 這時,長沙發旁邊的那扇門突然開了,走出來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她行動太快,手腕上的飾物碰到塔夫綢的黑袍,發出叮鈴鈴的響聲。 她就是弗雷德利克夏天在王宮劇院看見的那個女人。這時,有幾個人在叫著她的名字,分別跟她握手。餘索內最終好歹拿到了五十法郎。這時掛鐘敲了七下,大家也都離開了。 阿爾努喊住佩勒林,他同華娜絲小姐進屋去了。 弗雷德利克沒有聽到他們的談話。他們在低聲談論著。突然那個女人高聲說道: “辦好事情的這半年時間裡,我始終在等待!” 接下來大家都不出聲了,過了一會華娜絲小姐走了出來。肯定是阿爾努又答應了她什麼條件。 “好!好!以後再說吧!” “再見,可愛的人兒!”她說道。 阿爾努馬上回小屋去了,將一些油膏塗在鬍子上,拉緊了鞋底和長褲腳管的吊帶,一邊洗手一邊說道: “給我畫兩張門屏,每張二百五十法郎,要布歇式的,可以嗎?” “就這樣吧!”畫家紅著臉說。 “好了,別把我太太忘了!” 弗雷德利克同佩勒林一起走到了普瓦索尼埃郊區時,他懇請佩勒林常來看望他,佩勒林很大方地答應了。 佩勒林想搞清楚“美”的真正涵義,他讀遍了美學專著。他覺得只要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美”,便能夠畫出好的作品來。他身邊堆放著所有能夠想起來的畫畫用品,有素描、石膏像、模型、版畫;他邊找邊盡力去思考,他責怪時間太少,腦袋太笨,畫室環境不好;還經常到街上去找靈感。如果找到了靈感,他會激動得全身顫抖,可是用不了太久,就會放棄已經想好的作品,而去幻想再畫一張更完美的作品。就這樣,貪圖名利的想法時時刻刻刺激著他,也使他沒完沒了地浪費大好時光,無論是體系、評論,藝術程式或藝術革新的重要意義等等枯燥乏味的東西,都會令他確信無疑,到頭來,已年過五旬,只能畫些草圖之類的,其他的什麼也畫不好。他這個人很樂觀,從來沒有懊惱的時候,但是,卻整天怨氣十足,做出一副喜劇演員才有的一半表演和一半真情流露的樣子。 走進他的房間,吸引你注意力的是兩張才塗上色的大幅油畫。白淨的畫面上盡是一塊塊咖啡色、紅色、藍色的痕跡。粉筆勾勒的筆跡如織補過多次的魚網一樣星羅棋布,令人眼花繚亂的。佩勒林把大拇指放在那些空白之處,解釋著這兩張畫的含義。一張突出的是的瘋狂,另一張表現的是焚燒羅馬。弗雷德利克聽完後拍手叫好。 弗雷德利克很喜歡那幅披散著頭髮的裸體女人的素描畫像,還有一些風景畫,畫中暴風雨將樹木刮變了形並且成了一個高高的凸起;他便欣賞那些隨手臨摹的、或的作品,雖然他未曾見到作品的本來面孔。佩勒林已經不再看重自己年輕時候的那些作品了;現在,他追求的是藝術的魅力。讓他談起和的信仰,可以說是滔滔不絕。他身邊的事物增強了他語言的說服力,擺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放在跪板上的頭顱,一件袈裟,還有幾把土耳其式的方頭大刀。於是,弗雷德利克穿上了這件袈裟。 偶爾弗雷德利克來早了,竟意外地發現佩勒林躺在一塊擋著簾子的破爛不堪的帆布床上。這是因為佩勒林讀劇本太認真了,所以常常睡得很晚。他家裡只有一個穿得破爛不堪的老僕人,他在一家價格便宜的小飯店吃晚飯,過著一種沒有情人的孤苦生活。他吸取各大門派的藝術,雜亂無比,看起來他的錯誤很可笑。他非常憎恨那些平庸的人和小市民,對他們進行猛烈的抨擊,他所講的完全稱得上一首優美的抒情詩篇,但是他卻極其敬仰名人,幾乎把自己也捧到了和名人畫家們同等的高度。 但是,他卻一直沒有說到阿爾努太太。而對於她丈夫阿爾努,佩勒林有時說他很不錯,有時又罵他是個江湖上的騙子。看來這裡面一定有文章,弗雷德利克在等他講出來。 一次,弗雷德利克翻看一本屬於佩勒林的畫冊,看到了一張吉卜賽女人的畫像,這幅畫像中的女人有些像華娜絲小姐。他開始對她產生了興趣,想弄清楚她的來歷。 聽佩勒林講,她過去是外省的一名小學教員,眼下在教課的同時,兼職做小報的編輯。 弗雷德利克的看法是,從她同阿爾努在一起的表現,別人一定會把她當成是阿爾努的情婦。 “嘿!算了吧!他的情婦可多得很喲!” 弗雷德利克一聽這話,馬上把自己那因下流的念頭而臊紅的臉扭到一邊,然後又肯定地說道: “也許是阿爾努太太支使他這麼做的吧?” “怎麼可能呢!她可是個正經人啊!” 弗雷德利克為自己的話而深感慚愧,以後就更多地跑往畫報社了。 工藝社的大門上的大理石橫牌上的“阿爾努”幾個大字母,他認為風格獨特,含義深刻,好像是《聖經》上的字體。寬寬的街道有些坡度,行走起來很方便的;門可以說是自行打開的,扶手摸著有種滑溜溜的感覺,抓在手中像一隻手那麼柔軟和靈活。 慢慢地,他也開始像列冉巴那樣,準時即到。 天天如此,只要列冉巴一坐到壁爐旁邊的沙發上,便馬上抓起《國民報》看個沒完,一會嘆息,一會扭動著身體,以此來表現他的感覺。他把手帕揉成一條,夾在綠大衣前面的兩個釦子之間,還經常扯下來擦頭上的汗。他穿著一條降價處理的褲子,腳上一雙矮腰鞋,脖子上紮一根長領帶。帽子簷向上彎著,就算他站到茫茫人海之中,只須從遠處一看,就足以分辨出他在哪兒。 每天上午八點鐘,他準時從蒙馬爾特高地出發,去勝利聖母院大街飲白葡萄酒。吃完午飯,他就去打台球,一局局地打個沒完,到了下午三點鐘才收杆。接下來是去全景巷喝茴香酒,再喝幾杯苦艾酒。喝完酒後,他不會回家去陪老婆,卻經常一個人到加榮廣場的一間小咖啡店吃晚飯。他要求老闆給他弄幾道地道的家庭菜。吃飽喝足後,再到另一間彈子房,玩到半夜,到了凌晨一點鐘,煤氣燈都滅了,該是關店的時候了,老闆已經疲憊不堪了,不停地哀求他,請他離開,他才會走開。 列冉巴去這種地方,決不是為了喝酒,是因為他過去在這些場所談論國家大事,已習以為常了。現在年紀大了,沒有什麼興趣和愛好了,整日少言寡語,憂心忡忡的。給人一副莊嚴的面孔,似乎頭腦中正謀劃著人世間的大事,但是最終卻一事無成。他正在裝模作樣地創辦一個事務所,可是就算他的朋友,也不清楚他在幹些什麼。 看起來阿爾努倒是很看重他。一天,他跟弗雷德利克講: “他真行,什麼都懂!真不簡單!” 有一回,列冉巴將一疊有關布列搭尼陶土窯的契約擱在阿爾努的書桌上,阿爾努相信列冉巴,覺得他有經驗,毫不猶豫地將這個差事交給了他。 因此,弗雷德利克更加奉承巴結列冉巴了,常常請他去喝茴香酒。雖然弗雷德利克內心裡一直覺得他很愚蠢,可還是常常陪著他,每次都得一個鐘頭左右:他這樣做,只因為他受到雅克·阿爾努的信任。 當今的很多繪畫人才,剛出道時都得到過阿爾努的支持;然後,這個精明的畫商,既保留著他那藝術家的氣度,又在想方設法地撈取錢財。他主張藝術的改革,道德水準很低。只要是巴黎存在的豪華品行業,都在他的影響之下,他這麼做看似對小事有利,可卻壞了大事。因為他為了得到輿論界的支持,對很有才華的畫家進行誤導,有能力的被他侵蝕了,初出茅廬的被他拖挎了,平庸無能的人成了他歌頌的對象。他靠交際手段和畫報,將他們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掌中。一些手藝很糟的畫工們都居心叵測,企圖讓自己的畫也能夠擺到阿爾努的櫃檯中,那些紡織工便瘋擁到他店裡來買樣品。弗雷德利克認為他是個大富豪、藝術家和交際能手。但是又有很多事讓弗雷德利克心驚膽戰,那就是在商場中阿爾努極端地狡詐。 從德國或意大利境內,他買了一張在巴黎值一千五百法郎的油畫,再以三千五百法郎的價格倒出,開出的票據上卻寫的是四千法郎。還推說是送個人情。他欺騙畫家的一貫做法就是推辭說準備把畫裝飾成版畫以後印刷發行,於是就壓低價格,以此作為小費。到最後,降了價的畫被他賣了,再也不見了版畫的踪影。當那些被他欺騙的畫匠們問起此事時,他便拍打著肚皮來答复他們。好在他待人接物時,雪茄煙隨便抽,任何一個陌生的面孔在他的口中都是“你”,一貫以高度的熱情對待一件作品和一個人;他生性倔強,對什麼都無所謂,派出大批人馬去做事,擴大信函傳遞,作大量廣告。他以淳樸真誠自居,但是講起話來,便作出一種童真幼稚的模樣,暴露出自己那厚顏無恥的醜惡嘴臉。 一天,一位同行請客,來為自己的畫報做慶典,阿爾努想丟他的醜,就在宴會未開始的一刻鐘裡,叫弗雷德利克給他填寫了很多辭客的帖子。 “要知道,這無傷大雅?” 弗雷德利克沒有膽量推辭這件事。 第二天,他和余索內一同走進阿爾努的辦公室,這時候,弗雷德利克望見對著樓梯的那扇門裡,一條裙子的下擺突然一閃而過。 “不好意思!如果早知道你這裡不方便——”餘索內說。 “哎呀!你說什麼呢?她是我太太。”阿爾努說,“她經過這兒,稍帶著來看看我。” “噢?”弗雷德利克吃驚地說。 “真的是她!她已經離開這兒回家了。” 這時,身邊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每天到這裡能夠感受到的一種模糊不清的東西,轉眼就消失了,更確切點說,這種東西壓根就不曾有過。他很驚異,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阿爾努正面帶笑容地翻著抽屜。弗雷德利克暗自琢磨道,阿爾努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呢?恰巧這時進來一個伙計,把一疊帶有油膩味的新報紙放到了桌上。 “哈!是廣告!”阿爾努喊了起來,“今天晚上我似乎都不用吃飯了!” 列冉巴抓起帽子準備離開。 “幹嗎,這就準備離開了?” “都七點鐘了!”列冉巴說。 弗雷德利克也隨他出來了。 走到蒙馬爾特街的轉彎處,弗雷德利克回頭看了看二層的那幾扇窗戶。回想起他以怎樣的熱情,注視了這幾扇窗戶那麼長時間,暗暗地嘲笑自己,同時又覺得自己好可憐。她到底住在哪兒呢?現在又用什麼方法才能見到她呢?他從未感覺到自己有過這麼強烈的願望,周圍一片寂靜,讓他惘然。 “您來點嗎?”列冉巴問。 “什麼?” “茴香酒?” 弗雷德利克耐不住他的拉扯,隨他一塊來到博德萊酒店。就在列冉巴把胳膊支在桌子上仔細看那酒瓶時,還不斷地朝四處瞧。忽然,他看到人行道上有佩勒林的身影,連忙用力去碥玻璃窗。還沒等佩勒林坐穩,列冉巴便發問道:怎麼這麼久沒去工藝社呀? “我說死也不再去了!他是今大笨蟲,資產者,壞種,無恥之徒!” 佩勒林的這頓痛斥可解了弗雷德利克的心頭之恨,他也正對阿爾努恨之入骨。可是他又有些不太滿意,因為他罵的話牽扯到了阿爾努太太。 “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列冉巴問道。 佩勒林氣得直跺腳,長長地換了口氣,仍未回答。 佩勒林是以做一種不能見光的生意為生的,例如模仿名人的雙色鉛筆劃以及臨摹畫,用以哄騙那些不懂行的業餘愛好者。這種工作確實很丟人,於是他只能保持沉默。但是,阿爾努那下流無恥的作法又叫佩勒林恨之入骨,無奈只能罵一痛解解氣。 同阿爾努預定好的,弗雷德利克可以證明這件事,佩勒林送來兩張畫。畫好了的畫,阿爾努卻對它們挑三揀四!無論是構思,上色還是筆道,尤其是筆道,完全給否決了,毫無價值可言。但是,佩勒林由於要償還一張到期的債務,無可奈何之際,被迫將這兩張畫賣給了猶太人伊薩克。半個月以後,阿爾努又親手將這兩張畫轉賣給一位西班牙人,得到兩千法郎。 “少一個子都不行!太卑鄙了!這種卑鄙的事情他已習以為常了,我們走著瞧,總歸有那麼一天,將把他拉上審判席!” “您說得也太誇張了吧!”弗雷德利克膽怯地說。 “你說什麼?竟敢說我誇張!”佩勒林大聲吼道,拳頭使勁地砸在桌子上。 他的這種粗暴態度反而令弗雷德利克的膽子大了起來。的確,阿爾努完全沒必要做得這麼絕;假若他認為這兩張畫…… “您認為不好!就直說!對了,您看過那兩張畫了嗎?您懂行嗎?告訴您,後輩,我,我可懶得在乎那幫人,全都是些業餘愛好者!” “嘿!這關我什麼事呀?”弗雷德利克說。 “那您又為何替他講話呢?”佩勒林面無表情地說。 弗雷德利克一頓一頓地回答說: “只因為……我和他是朋友。” “那就有勞您代我問候他吧!再見!” 剛說完,佩勒林就火冒三丈地離開了,更不用說支付酒錢了。 弗雷德利克為阿爾努講話是真誠的。聰明、友善的阿爾努遭到了朋友的斥責和背叛,現在正單獨一人在忙碌著,弗雷德利克從那些嚴厲的斥責和痛罵聲中,對阿爾努產生了憐憫之情。他甚至到了難以抑制自己,迫切地想立刻見到他的程度。過了十分鐘,他來到了商店。 阿爾努正在跟他的伙計們構思一幅畫展所需的大張海報。 “怪事!是誰領你來的!” 面對這麼容易的問話,弗雷德利克卻無言以對,只好問有誰揀到了他的手冊,是一個藍皮的小冊子。 “那是您用來收集情書的小冊子嗎?” 弗雷德利克臉羞得通紅,矢口否認了這樣的猜測。 “那一定是您用來寫詩的了?”阿爾努又發問道。 阿爾努在挪動著擺放的樣品,還在不停地思考著用什麼樣的格調、顏色和四框;看到他那種深思的表情,尤其是在廣告板來回移動的那雙又肥又軟、長著寬而平的指甲的雙手讓弗雷德利克越看越有氣。阿爾努終於站起身來,嘴裡喊著“可以了”,手就不自覺地摸著弗雷德利克的下巴。他的這種過分的舉動令弗雷德利克很厭惡,他後退了一步,邁出了辦公室的門坎,心裡想,這就是今生的最後一次了。至於阿爾努太太,也由於阿爾努的卑微而被辱沒了。 這個星期,他收到了戴洛立葉的一封來信,信上說他於下週四來巴黎。因此,他便一門心思來等待他那最誠摯的友誼。戴洛立葉這種男人,比得上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列冉巴,佩勒林,餘索內和其他的人,全都沒用了!他又添了一張小鐵床,一個沙發椅,把自己的被褥分出一套來,準備叫好友舒舒服服地住在這兒。週四早晨,在他正要打扮一下去接好友時,門鈴忽然響了起來,進來的是阿爾努。 “就說一句!昨天有人從日內瓦帶來一條鮮美的鱒魚;今晚七點……舒瓦澤大街二十四號,我們等著您。您可一定要來喲!” 弗雷德利克只好又坐下來,他的兩條腿在不停地抖動。他喃喃地說:“機會總算來了!機會總算來了!”他立即給裁縫、帽店老闆和鞋匠寫了三個便條,雇了三個人分頭送去。突然聽到有鑰匙開鎖的聲音,門被打開了,看門人扛著一個大箱子站在那兒。 弗雷德利克一眼就認出了戴洛立葉,不禁全身顫抖起來,簡直像一個蕩婦見到了她的男人一樣。 “到底有什麼事纏住了你?”戴洛立葉說,“你早就應該接到我的信了吧?” 弗雷德利克便如實地回答了他。 他張開雙臂,擁抱了戴洛立葉。 接下來,戴洛立葉講述了他的不快。他父親開始不願拿出監護人代管的那部分財產,想等十年以後失去效用時好獨吞。但是,戴洛立葉不肯,他對訴訟法瞭如指掌,最後將母親的所有遺產都爭了回來,一共是七千法郎,現在這些錢正裝在他口袋裡的一個舊錢包裡。 “這筆錢留著備用。明天一早我就去把它存起來,我本人也得找個安身之處。至於今天,先休息,一切都聽從你的指揮,老朋友!” “好了!我就不煩你了!今晚你如果有什麼急事……”弗雷德利克說。 “行了!我怎麼會那麼混呢……。” 這句話他隨口說出,好像是有所指,也正好說到了弗雷德利克的病根。 看門人把豬排、凍肉、一隻龍蝦、一盤水果、兩瓶波爾多酒擺在火爐旁邊的桌子上。這麼盛情的招待,真是讓戴洛立葉感恩不盡。 “說心裡話,你就快把我當成皇帝一樣來招待了!” 他們回憶著過去,憧憬著未來。兩個人不停地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邊去握住對方的手,相互間真摯地註視著。過了一會兒,有人送來一頂新帽子,戴洛立葉大叫道,真是一頂桂冠! 又過了一會兒,裁縫送來了燙好的禮服。 “你似乎在準備結婚了!”戴洛立葉說。 一小時之後,來了第三個人,他從一個黑口袋裡拿出一雙很好看的靴子。在弗雷德利克試鞋的剎那間,那位鞋匠以嘲諷的眼光盯著戴洛立葉的鞋子。 “先生,您不要一雙嗎?” “謝謝!我不需要!”戴洛立葉將他腳上那雙綁著帶子的爛鞋子藏到了椅子下面。 他的這副寒磣樣令弗雷德利克很難堪。他始終沒有告訴他自己要出去。突然,他裝作記起了一件事而驚叫一聲: “唉!糟了!我怎麼把它忘了!” “發生了什麼事?” “今晚有個宴會,我將在外面吃飯!” “是去唐布羅士家嗎?你怎麼從未在信中說起過他呢?” “不是去唐布羅士家,是阿爾努家。” “你應該早些告訴我,我便可以晚一天來這兒!”戴洛立葉說。 “為什麼要那麼做!”弗雷德利克裝出很不高興的樣子說:“我也是今天早晨才被邀請的,也就是剛剛!” 弗雷德利克打開綁行李的繩子,將戴洛立葉的衣物全都裝進了衣櫃裡,還騰出自己的床給他睡,自己到木板棚裡去睡,目的就是來給朋友以補償,盡量避免他繼續想這件事。然後,從四點鐘開始他就開始著裝打扮了。 “時間還多呢!”戴洛立葉說。 當他穿戴整齊後,就離開了家。 “這就是有錢人的作為呀!”戴洛立葉心想。 他來到聖雅克街一間很熟悉的小店吃晚飯。 弗雷德利克在樓梯上停下來很多次,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著。他的手套太瘦,已經有一隻被他撐開了。就在他把裂縫藏到襯衣袖子底下時,阿爾努出現在他身後,挽起他的手臂,一塊走了進去。 前廳是按中國的裝點方式裝飾的,天棚上吊了一盞帶有彩色圖案的燈籠,房間的四個角擺放著盆竹。走過客廳時,弗雷德利克被一張虎皮絆了一下。還未點燃蠟燭,只有里面房間亮著兩盞燈。 這時瑪爾特小姐出來了,她說媽媽在穿衣服。阿爾努抱起女兒親吻著。接下來,他準備去地下室裡挑幾瓶酒來,就叫弗雷德利克陪孩子玩。 蒙特羅那次旅遊之後,她已經長大了很多。她那褐色的鬈髮披散到露出的胳膊上。她身上的裙子蓬起的比舞女的裙子還要厲害,那粉紅色的小腿都露了出來。從她那漂亮的身體上發出一種很誘人的香氣。她嫵媚動人,當弗雷德利克恭恭敬敬地讚美她時,那雙眼睛很沉著地打量了他一番,便偷偷地順著家具的空隙走掉了,貓似的轉眼就不見了。 現在他的情緒穩定了,沒有了剛才的惶恐和不安。罩著花邊紙的燈,發出柔和的白光,射在那面掛著淺紫色綢子的牆上,把牆上的顏色也照得很平和。從那塊大扇形的擋板上,能夠看見壁爐中的煤;掛鐘旁邊放著一個帶銀鎖的小盒子。到處都擺放著一些讓人感到很舒適的物品;大沙發上躺著一個娃娃,每個靠背上都鋪了一塊毛巾,桌子上放著一件毛衣,外邊垂落著兩根象牙製成的毛線針,針尖向下。屋裡的一切,都不難看出這是一個溫馨、和睦、善良的家庭。 在阿爾努回來的同時,阿爾努太太也從另一扇門出來了。一片陰影擋住了她,弗雷德利克先看出了她的頭。她穿一條黑絨布裙子,用一塊阿爾及利亞的紅色絲綢把頭髮梳成一個髮捲,散落到左肩膀上。 弗雷德利克被阿爾努介紹給妻子。 “哦!這位先生我認識。”她回答。 客人們差不多是一塊來的,他們是狄特梅,洛瓦里亞,布里歐,作曲家羅森瓦爾,泰奧菲勒·洛里詩人,餘索內的兩個同行,一個造紙商,還有享有盛名的皮埃爾——保爾·曼休斯,他是當今古典派畫家惟一的代表,已經快快樂樂地生活了八十年,腆著圓溜溜的大肚子。 是阿爾努太太攙扶著這位老畫家到客廳去的。酒桌上屬於佩勒林的席位還空在那兒。儘管阿爾努大肆地壓榨他,可仍然很欣賞他。阿爾努更加害怕的是他的伶牙俐齒。最後,阿爾努為了感化他,將他的照片印在《工藝畫報》上,還題了幾句虛偽的讚美詞句。接近八點鐘的時候,講義氣的佩勒林氣喘吁籲地趕到了。弗雷德利克暗想,原來他們早就和好如初了。 對主人和客人,對飯菜,弗雷德利克都感到很滿意。餐廳佈置得像中世紀的客廳,牆上掛了一張乾透了的動物毛皮;有一個荷蘭式的碗櫃擺在放土耳其長煙袋的架子前邊,餐桌上擺了一圈的波希米蘭酒杯,五顏六色的,中間還放著鮮花和水果,像花園中的彩燈。 芥末有十幾種,隨你挑選。菜餚,有意大利名菜香油拌菜,咖哩,鮮薑,科西嘉的烏鶇,羅馬風味的麵條;喝的都是名貴的酒,有意大利產的利普——弗臘奧利葡萄酒,匈牙利的甜酒。果真如此,阿爾努十分好客。為了搞到這些吃的,他跟所有趕車的車夫拉好關係,而且還認識了豪門貴族家中的廚師,從廚師那裡學到了這些菜的配料方法。 而最令弗雷德利克開心的是聽他們在酒桌上的閒聊。狄特梅講到的東方,對喜歡游玩的他很感興趣;羅森瓦爾講起歌劇院的事情,使他了解到了舞台生活的內幕;餘索內講起自己沒有飯吃的那段日子里以荷蘭奶酪充飢,就這麼熬過了整個冬天,他講得繪聲繪色,妙趣橫生,流浪漢的艱苦生活,讓他啼笑皆非。然後,就听洛瓦里布和布里歐辯論,這讓他了解了很多著作,增長了不少知識。就在他聽得無法自拔時,聽佩勒林大叫起來: “你們能不能安靜一會兒,甭拿這種討厭的理論來煩我!你們講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旁觀者聽起來都沒道理。依我看,只有米開朗琪羅的作品才是真實的,有說服力的,稱雄一世的!當代的畫家,注重的只是表面現象,這就是當代作品的粗劣之處;假如如此下去,誰也料想不到將來的藝術會變成怎樣可笑的東西!如今的詩歌,從影響的大小來講,比不上宗教有說服力,從功德的角度來講,也比不上政治。你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藝術的真正魅力,不錯,藝術魅力!藝術的魅力不能光靠在繪畫上耍什麼手段,是要用一種精巧的作品來打動人們,而不是自我欣賞。就拿巴索利埃的油畫為例!光彩,誘人,秀氣卻不沉寂!你完全可以把它裝進衣袋裡隨你出遊!一名公證人以兩萬法郎的價格購買了它,可是就它的本身來講,也就能值三個銅板;就是因為它的內涵才有價值!如果不具備內涵,也就不會吸引人了!才是真正的山!金字塔也將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建築!幽靜比不上豪壯,人行道不如沙漠,一個理髮師不如一個粗魯之人。” 弗雷德利克一邊聽,一邊不住地看著阿爾努太太,他聽進的這些話,似乎投入了煉鋼爐,遇到他的激情,便煉就出了愛情。 他同她坐成一排,中間插了三個位置。她總是伸出上半身來,扭頭跟她的小女兒講話。她的每個微笑,都能在兩腮擠出一個酒窩,給人一種華貴而和善的感覺。 到了飯店準備喝酒時,她就離開了酒桌。酒宴中的談話,都很自如。阿爾努簡直是獨領風騷,這群人的厚顏無恥,真的叫弗雷德利克大開眼界。但是,他們對女人的熱情倒可以跟他一比高低,這也算是增強了他的自信。 到了客廳裡,為了給人以言行文雅的印象,他從桌上抓起一本畫冊看了起來,這畫冊上有當今的大藝術家們的圖畫、題詞或簽名。這些名望很高的名字中,對弗雷德利克而言,有很多是不熟識的;他們的一些烏七八糟的想法都能從字裡行間顯露出來。那些題詞多多少少都懷有對阿爾努太太的崇敬。如果當真叫弗雷德利克也在冊子上題個字,他卻沒這個勇氣。 她到里屋去找剛剛在壁爐上見到過的那個帶銀鎖的小盒子。這是阿爾努送給妻子的一個禮物,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品。阿爾努的這些朋友,都對他拍手稱道,他的太太也非常感激。他被這種氣氛深深地打動了,當著眾人的面,吻了太太一下。 然後,大家兩個一夥,三個一堆地分頭去閒聊了。曼休斯老人和阿爾努太太坐在火爐旁的安樂椅上。她歪著腦袋靠在他的肩頭,兩個頭挨在一起。弗雷德利克暗想,如果自己也德高望重,有一頭白髮,無論如何,只要有什麼能夠在他和她之間牽條線,他甘願變成聾子,變成廢人,變得奇醜無比。他悲嘆不已,為什麼自己不早出世幾年呢? 她走到他坐的那個角落來,詢問他認識幾個在座的客人,對畫畫是否感興趣,在巴黎上學多長時間了,她所說的每個字,對弗雷德利克來講都是陌生的,是她所特有的東西。她鬈髮的尾部觸及到裸露出的臂膀。弗雷德利克始終盯著她,一動也不動,將他的心思全都融入她那白嫩嫩的肌膚裡去了。可是,他卻沒有膽量抬起頭來正視她的目光。 羅森瓦爾過來打斷了他們,他來請她唱歌。他在試琴時,她等在那兒。隨後,她微微地張開嘴,周圍馬上傳出一陣悅耳、悠揚的旋律。 她唱的是意大利語,弗雷德利克什麼也沒聽懂。 歌曲一開始的旋律高揚、節奏鏗鏘,慢慢地又突出了高亢的旋律,後面又突然柔和下來。一曲高亢而悠揚的旋律,逐漸地變成了纏綿和諧的樂曲。 她的雙手自然下垂,目光中一片茫然,就這樣站在琴旁。只是偶爾瞧一眼樂譜,眨一下眼睛,頭略微朝前傾斜著。那女低音的嗓音,隨著低沉的樂曲,唱出了淒涼的音調,叫人一陣陣發冷。再看她那秀氣的臉龐,歪著腦袋,胸部挺起,張開雙臂時,音符便從她那軟軟的脖子中傳出來,再由喉嚨吐出來,似乎有人在空中親吻她。她長長地撥離了三個音符後就降了下來,最後又挑了一個更高的音符,便在一片沉寂中,隨著緩緩的琴聲結束了。 羅森瓦爾仍舊沒有從琴旁走開。他似乎意猶未盡,仍在彈著琴。客人們逐漸地離去了。十一點鐘的時候,剩下的幾位客人也要離去了,阿爾努說要送送佩勒林,便一同走了出去。有的人吃完晚飯後沒能去戶外散散步,就告訴別人自己生病了,阿爾努就是這種人。 阿爾努太太早已恭候在前廳,她正在同狄特梅和余索內握手道別,也同弗雷德利克握過手了。他立即覺得似乎有什麼滲入到肌體中去了。 他同他們一一道別,他想一個人呆著。他的愛情之火已燃燒起來了。她怎麼會把手伸向自己呢?這算是她的放蕩,還是在激勵自己呢? “行了吧,我真的發瘋了!”如今他已經可以隨隨便便地跟她往來了,可以坐在她的身旁同他聊天,還管那麼多幹什麼呢! 大街上行人稀少,時而走過一輛載重的大車,壓得街面咯嘣嘣直響。兩邊的房子一間連著一間,牆面灰突突的,窗戶都關得嚴嚴的。他鄙視那些躺在這些房子裡的人們,來到世間卻沒有見過她,更沒有想到過會有這麼個她!他有些忘乎所以了,周圍的一切都一下子從他的腦子中消失了。他用腳跟跺著地面,拿手杖拍打著商店的板窗,無憂無慮的、發瘋似的一個勁地朝前走著。慢慢地,空氣的濕度越來越大,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碼頭的盡頭。 兩邊排列整齊的街燈,忽明忽暗。紅紅的道道亮光,映襯到水里。綠色的河水,岸上那高大的倒影,似乎頂起了暗淡的夜空。模模糊糊的巨型建築物,更加深了黑夜的暗淡。遠處房屋的上空,濃濃的雲霧飄浮著,伴隨著雜亂和清晰的聲音,被微風吹動著。 他立在新橋中央,光著腦袋,敞著懷,吸取著這裡的新鮮空氣。但是,他感覺到從內心深處冒出來一種永不干涸的東西,那是一股激勵他的愛情之水,就像眼前湧動的河水。教堂傳來了“當”的一聲,緩緩地,似乎在叫著他的名字。 這使他發自心底地一陣顫抖,似乎是一種最高層次的抖動。從他的身上體現出一種超人的能力,雖然他不清楚這有什麼用。他反复地問自己,是去做一位畫家呢,還是做一名詩人。最後,他決心去畫畫,有了這門手藝就可以經常見到阿爾努太太了。他總算是尋到了自己的行業。今後的目標確定下來了,對前途已有了希望! 他關上門,便聽到一陣鼾聲,是從臥室旁邊的小黑屋裡發出來的。這是另外一個人。他已經對他不感興趣了。 他觀察鏡子中的自己,認為很帥氣,於是在那裡看了自己整整有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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