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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月神

薩朗波 居斯达夫·福楼拜 9026 2018-03-21
他們走出花園,被梅加拉城區的圍牆擋住了去路。但他們在高大的圍牆上尋到一處豁口,走了出去。 地勢漸漸下降,形成一個極其寬廣的山谷。這是一片開闊地帶。 “聽著。”史本迪於斯說,“首先,你什麼也甭怕!……我會兌現我的諾言……” 他頓了一會兒,看上去像是在思索,在找尋恰當的字眼。 ——“你還記得那一回,在薩朗波的平台上,太陽出來的時候,我指給你看迦太基城嗎?當時我們處於強有力的地位,但我的話你卻一點也聽不進去。”接著,他又用莊重的口吻說:“主人,在月神的祭壇上有一件從天而降的神秘的紗帔,披在女神像上。” “我知道。”馬託說。 史本迪於斯又說: “那紗帔本身就是一件神物,因為它是女神的一部分。神祗就住在他們的偶像之中。迦太基之所以強大,就是因為它擁有這件紗帔。”說到這裡他湊到馬托耳邊說道:“我帶你來城裡就是為了奪走這件紗帔。”

馬托嚇得直往後退。 “走開!找別人去!我可不願意幫你幹這種無法無天的勾當!” “可是月神與你為敵,”史本迪於斯說,“她迫害你,她的憤怒弄得你半死不活。你要報這個仇。她會服從你。你會成為幾乎長生不老而且所向無敵的人。” 馬托低下頭去。史本迪於斯又說: “我們會垮掉的,部隊會不戰自潰。我們既無處可逃,又孤立無援,也不可能得到饒恕!你手裡掌握了神祗的力量,還怕什麼神祗的懲罰!你難道情願在戰敗之夜,躲在荊棘叢中悲慘地死去,或是在烈焰熊熊的火堆上、老百姓的凌辱下了結一生?主子,有朝一日你會在大祭司們的夾道歡迎下進入迦太基的,他們會親吻你的皮袢鞋。那時你如果還是於心不安的話,就把紗帔送回廟裡去好了。跟我來吧!拿紗帔去。”

馬托被一種可怕的慾望咬嚙著。倘能不瀆犯神明,他倒是很想取走紗帔。他心想,也許無須把紗帔搞到手便可獲得它的法力。他沒有繼續把問題想透,剛想到使他害怕的地方,就不再往下想了。 “走吧!”他說。於是他們不再講話,並肩快步走去。 地勢又漸漸上升,居民住宅越來越近。他們在夜色中走過狹窄的街巷,掛在門上的破破爛爛的草簾拍打著牆壁。一處廣場上,幾頭駱駝在幾堆割下的草面前反芻。然後,他們又穿過一條濃蔭覆蓋的長廊。一群狗吠叫起來。他們眼前豁然開朗。他們認出那是衛城山的西坡。在比爾薩山腳下有一片黑魃魃的、長長的黑影,那就是月神廟——由一系列殿宇、花園、前院、後院組成,四周環繞著一道石砌矮牆的建築物,史本迪於斯和馬托翻越過這道圍牆。

這第一道圍牆裡種有一片梧桐樹林,用以防禦瘟疫和空氣污染。幾頂帳篷東一處西一處地錯落分佈,白天在裡頭出售脫毛膏、香料、衣服、月亮餅和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帶有月神廟背景的月亮女神像。 他們什麼也不用怕,因為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任何宗教儀式都停止舉行。然而馬托卻放慢了腳步,在第二道圍牆的三級烏木台階前面站住了。 “走呀!”史本迪於斯說。 枝葉像青銅一般紋絲不動的石榴樹、杏樹、柏樹和香桃木,有規律地相互交替。鋪著藍色卵石的小徑在腳下沙沙作響。盛開的玫瑰形成一條綠色走廊從頭至尾覆蓋著小徑,他們來到一個用柵欄關住的橢圓形洞口。被這種寂靜弄得害怕起來的馬託對史本迪於斯說: “他們就是在這裡把'甜水'和'苦水'摻到一起的。”

“這些我都見過,”那位昔日的奴隸說,“我是在敘利亞的馬伕格城看到的。” 他們又登上六級白銀台階,來到第三道圍牆裡面。 一棵巨大的雪松盤踞中央,它最下面的那些枝椏全被善男信女掛滿了布條、項圈,遮得一點也看不出來了。他們又走了幾步,廟宇的正面便展現在他們面前。 一座方塔,塔頂的平台上飾有一個月牙,方塔兩邊各有一條長長的柱廊,柱廊的額枋架在粗短的柱子上。柱廊的拐角和方塔的四個角落立著貯滿香料、香煙繚繞的巨瓶。柱頭掛滿石榴和藥西瓜。牆上交替裝飾著綆帶飾、菱形圖案和珠串圖案。通往前廳的青銅樓梯面前,擋有一道銀絲細工籬笆,圍成一個巨大的半圓。 在門口的一座金碑和一座碧玉碑之間,立有一根圓錐形石頭,馬托打它旁邊走過時吻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第一進房間很高,房頂開有無數孔隙,仰頭可以望見群星。牆壁四周堆著些柳條筐,裡面盛滿青少年初生的鬍鬚和頭髮。在環形房間的當中,一個女人的身子從一件飾滿乳房的罩子裡露出來,她肥胖,有須,眼皮低垂,似乎在笑,兩手交叉搭於碩大的肚子上,——那肚子已因眾人親吻而變得十分光滑了。 隨後,他們又來到一條橫廊裡,呼吸到新鮮空氣。那裡有扇象牙門,一座窄小的祭壇靠在門上。除了教士,誰也不能繼續往裡走,廟宇不是公眾聚會的場所,而是神祗居住的私宅。 “這件事辦不成,”馬託說,“你沒想到這一點!我們還是回去吧!” 史本迪於斯卻上下打量著那幾面牆壁。 他要奪走紗帔並非由於他相信它的法力,他只相信神諭。但他堅信,迦太基人一旦發現紗帔藩人敵手,士氣定將大為低落。兩人為找尋進殿的門徑,又轉到了殿後。

在一叢叢篤褥香樹底下,可以看見一些形狀各異的小型建築。東一處西一處地豎立著一根根石雕陽具。高大的牡鹿安閒自在地到處遊逛,它們分叉的蹄子踢著跌落在地面的松果。 他們在兩條並排向前延伸的走廊之間往回走去。沿著長廊開有一個個小單間,雪松木的柱子上上下下全掛著些鈴鼓和鐃鈸。有些女人在小單間外面鋪上席子睡覺。她們身上抹著香膏,油膩膩的,發出一種香料和熄滅了的香爐的氣味。她們渾身上下盡是文彩、項鍊、戒指、硃砂和銻粉,要不是她們的胸脯在一起一伏,真會把她們當做躺在地上的偶像了。噴水池四周長著些睡蓮,裡面有些游魚,和薩朗波的魚一樣。盡頭的廟牆邊上盤著一架葡萄,玻璃制的枝蔓,碧玉雕的葡萄串。寶石的光芒在油漆廊柱之間、酣睡的女人臉上閃爍變幻。

馬托被雪松木板壁折射回來的熱浪悶得透不過氣來。這些生殖的象徵,這些香味、這些珠光寶氣、這些噓息,全都使他難以忍受。他在這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神秘氣氛中想起了薩朗波,她已與女神合二而一,他的愛慕因而變得更加強烈,就像深邃的水潭表面怒放的碩大無比的蓮花。 史本迪於斯卻在那裡盤算著,若是過去,他賣掉這些女人能賺到多少錢。在走過她們身邊時,他只迅速地一瞥,就估出了那些金項圈的分量。 神廟的這一邊與那一邊一樣,都無法進去。於是他們又回到第一進房間的後面,史本迪於斯四下找尋著,像條白鼬似地東嗅西嗅,馬托卻匍伏在門前向月神禱告,請求她別讓這種瀆神的行為得逞。他企圖用甜言蜜語使她心腸變軟,就像在撫慰一個正在發火的人。

史本迪於斯發現象牙門上方有一條狹窄的空隙。 “站起來。”他對馬託說。 他讓馬托背靠著牆站直身子,然後他一隻腳登上馬托合攏的雙手,另一隻腳隨即登上他的腦袋,便夠到了氣窗的高度。他鑽進氣窗,不見了。而後馬托覺得有一條打著活結的繩子落在他肩上,正是史本迪於斯進蓄水池以前纏在腰間的那根繩子。他抓住繩子,轉眼就到了史本迪於斯身邊,置身於一座黑影幢幢的大殿中。 這種擅入神殿的行為是絕無僅有的,防範措施的疏漏足以證明人們認為這類事情絕不可能發生。恐懼心理比牆壁更為有效地保衛著這個地方。馬托每走一步路都覺得自己死到臨頭了。 在黑暗的深處有一點亮光搖曳不定,他們走了過去。那是一盞燈,火苗在一隻貝殼裡跳動著,貝殼擱在一尊戴著迦毗爾帽的神像的底座上。藍色的長袍上綴有一些鑽石的月輪,兩根埋於石板底下的鐵鍊將她的腳踝鎖在地上。馬托險些叫出聲來。他喃喃地說:“啊!她在這兒!……她在這兒!……”史本迪於斯拿過燈來給自己照明。

“你真是個不敬神的人!”馬托嘟噥著,卻依舊跟著他走。 他們走進一個房間,裡面除了一幅黑白畫像什麼也沒有。那是另一個女人的畫像,她的雙腿高與牆齊,身軀佔據了整個天花板。肚臍眼裡垂下一根線,吊著一枚大蛋。腦袋畫在另一面牆上,腦袋向下衝著地板,尖尖的指頭一直觸到鋪在地上的石板。 他們掀開一條掛毯向前走去,但是一陣風刮過來,把燈吹滅了。 於是他們在錯綜複雜的殿閣廳堂裡迷失了道路,胡亂走了起來。突然他們感到腳下踩到一種溫暖柔滑煞是古怪的東西。火星進濺、劈啪作響,他們竟是在火中穿行。史本迪於斯摸了摸地面,發現地上原來天衣無縫地舖了一層猞猁皮。這時,他們覺得有一根又濕、又冷、又粘的粗繩子從他們腿間滑過。牆上本鑿有一些孔隙,透進來幾縷慘白的光線。他們朝這若有若無的光亮走去,終於看清那是一條大黑蛇,蛇猛地向前一竄,就不見影踪了。

“快逃!”馬托叫起來,“那就是她!我感覺到是她來了!” “不是!”史本迪於斯說,“廟裡什麼也沒有。” 這時,一道耀眼的光芒使他們不由得低下眼睛。爾後,他們看見周圍有無數鳥獸,枯瘦如柴,氣喘吁籲,張牙舞爪,這個壓著那個,那個壓著這個,亂作一團。這種混亂顯得神秘而令人恐懼。蛇長著腳;牛插著雙翅;魚長著人頭,在吞食水果;鱷魚嘴裡鮮花怒放;大象翹起長鼻,像鷹隼一般高傲地在藍天翱翔。它們殘缺不全或多得異常的肢體嚇人地極力張開。它們伸出舌頭的模樣就像是想讓自己靈魂出竅。千形萬狀,無不具備,彷彿那孕育著各種胚芽的花蕾,在突然開放時炸了開來,將它們傾灑在這間大殿的牆上。 十二隻像老虎一樣的怪獸,托著十二隻藍色的水晶球,圍著大殿排成一個圓圈。怪獸的眼珠像蝸牛眼睛一樣凸在外面,扭著粗短的腰部朝大殿深處轉過臉去。那裡,在一輛象牙車上,輝耀著至高無上的、司掌萬物繁殖的、最後問世的月亮女神拉貝特娜。 鱗片、羽毛、花卉、鳥雀,一直堆到她的腹部。一對銀鐃鈸拍打著她的臉頰,那是她的耳環。一雙大眼睛凝然不動地註視著你,額頭嵌著一塊明亮的寶石,象徵著淫欲。寶石的光芒在門上的紅銅鏡子上反射回來,滿室生輝。 馬托走了一步,一塊石板在他腳下陷了下去。這一下,水晶球旋轉起來;怪獸發出吼叫;一種優美嘹亮的樂曲奏響了,彷彿是群星發出的和聲;月神喧囂奔騰的靈魂在傾瀉、在流溢。她行將張開雙臂站立起來,高與大殿相齊。忽然,怪獸們閉上了血盆大口,水晶球也都停止了轉動。 繼而一種陰森淒慘的聲音在空中裊繞了一陣,最後才停了下來。 “紗帔在哪兒呢?”史本迪於斯說。 哪兒也看不到。它究竟在什麼地方?要是它被教士們藏起來了怎麼辦?馬托感到心裡如刀絞一樣難受,彷彿他的信仰受到了打擊。 “打這兒走!”史本迪於斯對他耳語道。一種靈感指引著他。他把馬托領到月神的象牙車後面,那裡的牆上有一道寬約一肘的豁縫,把牆壁從上到下分為兩截。 他們穿過豁縫走進一間正圓形小廳,小廳高得看上去就像是在一根圓柱的內部。正中有一塊半球形的黑色巨石,樣子像一面鈴鼓,石上還點著火。後面豎著一根烏木圓錐體,上面安著一隻腦袋、兩條胳膊。 而再往後,那可真像是一片雲霞,星星在上面閃耀,一些畫像在褶縫深處隱現:有埃斯克姆大神,有卡比爾神,有剛才見到過的一些怪獸,有巴比倫人的神獸,還有一些他們不認識的奇獸。這片雲霞像斗篷一樣係於神像的頷下,下擺挽起,在牆上鋪展開來,衣角掛在牆上。湛藍有如夜空,金黃有如曙色,紅艷有如朝陽。千層萬疊,晶瑩透亮,燦若云霞,輕如蟬翼。這便是女神的霞帔,世人難以見到的神聖的天衣。 他們兩人都臉色發白。 “拿下來!”馬托終於說道。 史本迪於斯毫不猶豫地靠在神像身上解開紗帔,紗帔滑落到地上。馬託一把抓住它,把頭鑽進領口,讓紗帔罩住全身,然後攤開雙臂,仔細欣賞這件天衣。 “我們走吧!”史本迪於斯說。 馬托兩眼直勾勾地盯住地板,喘著粗氣。 突然,他叫了起來: “我去她家怎麼樣?我再也不用怕她的美貌了吧?她能把我怎樣?我現在不是凡人了。我能穿越火焰,在海面行走如履平地。我迫不及待了!薩朗波!薩朗波!我是你的主人了!” 他聲如雷鳴。史本迪於斯覺得他彷彿身軀高大起來,面容有若天神。 一陣腳步聲越走越近,一扇門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那是一位祭司,戴著頂極高的帽子,眼睛睜得老大。他還沒來得及動彈一下,史本迪於斯就撲了上去,將他緊緊抱住,兩把匕首插進他的兩脅。他的腦袋重重地摔在石板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然後,他們像那具屍首一樣,一動不動地僵立片刻,諦聽外面的動靜。在半開的門外只聽見一片風聲。 那扇門通向一條狹窄的甬道。史本迪於斯走進甬道,馬托尾隨著他,不一會就到了第三道圍牆,那兩條平行的柱廊之間,那裡是祭司們的住處。 祭司的那些僧房後面應該有條走出神廟的近路。他們急急朝那後面走去。 史本迪於斯蹲在噴水池邊,洗淨沾滿鮮血的雙手。女人們仍在熟睡;碧玉葡萄閃閃發亮。他們繼續往外走去。 可是樹下有人跟著他們在跑,披著紗帔的馬托幾次覺得有人在下頭輕輕扯著他的衣裾。原來那是一隻大狒狒,月神廟裡有許多狒狒自由生息繁衍。它使勁抓住霞帔,彷彿知道那是偷來之物。他們卻不敢打它,怕它大叫大嚷起來。突然,它怒氣全消,垂著兩條長長的胳膊,搖搖擺擺地跟他們並排走著。後來,到了柵欄邊,它只一跳,便縱身上了一棵棕櫚樹。 他們走出最後一道圍牆以後,就朝著哈米爾卡爾府走去。史本迪於斯明白,想讓馬托改變主意是白費力氣。 他們沿著鞣革近街、米頓巴爾廣場、草市口、西納桑十字街口走去。在一堵牆的拐角處,有個人看見那件熠熠生光的東西在黑暗中穿行,驚得往後一退。 “把天衣藏起來!”史本迪於斯說。 又有幾個行人與他們交臂而過,卻沒有發現他們。 最後他們認出了梅加拉的房舍。 房舍後面,建於懸崖頂端的燈塔以其紅色的光焰照亮夜空。宮殿及其層層疊疊的平台把長長的影子投到花園裡,像一座龐大無比的金字塔。他們用匕首割下棗樹籬笆的一些枝葉,鑽進花園。 僱傭兵們盛宴時留下的痕跡依然隨處可見。象圈搗毀了;溝渠乾涸了;地牢的門敞開著。廚房和貯藏室周圍空無人跡。這種沉寂使他們感到驚異,只有那些在絆索中掙扎躁動的大象粗啞的呼吸聲和燈塔上燃燒的蘆薈木的爆裂聲時而打破這種沉寂。 馬托卻在翻來覆去地說道: “她在哪裡?我要見她!帶我去吧!” “這簡直是發瘋!”史本迪於斯說,“她會叫嚷起來,她的奴僕會聞聲趕來,你再有力氣也要送命的!” 就這樣,他們走到那座飾有船首的樓梯前面。馬托抬起頭來,覺得看見最高那層有種朦朧、柔和、明亮的光輝。史本迪於斯想阻止他,他卻早已衝上梯級。 一旦置身於他曾見到過她的地方,這其間流逝的時日所造成的距離就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剛才她還在席間歌唱,後來她不見了,那以後他就在不停地上這樓梯。他頭上的天空火光熊熊;大海佔據整個天際;他每登上一級階梯,周圍就愈益顯得遼闊無垠。他繼續向上飛跑,像在夢裡一樣感到自己出奇地輕鬆敏捷。 紗帔蹭著石級發出窸窣的聲響,使他想起自己剛剛得到的法力。可是他所望過奢,反而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而由於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免有點畏縮。 他不時把臉貼在門窗緊閉的房間的方形窗洞上,似乎看見在好幾個房間裡都有人在睡覺。 最高那層的建築比其他各層窄些,像一枚骰子擱在平台上面。馬托繞著它慢慢地找了一圈,一種乳白色的光線照著嵌於牆上小孔的滑石片,這些滑石片排列十分對稱,在黑暗中看上去宛如一行行精美的珍珠。他認出了那扇畫著黑十字的朱紅大門,心跳驟然加速。他恨不得馬上逃走,用手推了下門,門卻開了。 一盞戰船形狀的銀燈掛在房間深處,三縷燈光從銀製的船體下方逸出,在高高的護壁板上顫動,護壁板漆成紅色,間以黑色條紋。天花板用小梁互相疊架而成,漆以金粉,在木頭的結疤處均嵌有紫晶或黃玉。在房間的兩堵較長的牆壁間,架設著一張極長極低的床,用白色皮帶繃製而成。形如貝殼的拱架張在床上,嵌於壁間,一件衣裳掛了下來,直拖到地上。 一個橢圓形水池,四周環繞著一級白瑪瑙台階。一雙小巧玲瓏的蛇皮拖鞋和一隻大理石長頸壺擱在台階邊上。拖鞋旁邊可以看到些潮濕的腳印。池中蒸發出美妙的香氣。 馬託在嵌有黃金、螺鈿、玻璃的石板地上躡手躡腳地走著,儘管地面光潔如鏡,他卻感到似乎在沙地行走,兩隻腳都陷了進去。 他看見銀燈後面有一個蔚藍色大方塊,用四根繩索吊在空中,於是他彎著腰,張著嘴,朝那裡走去。 以黑珊瑚枝為柄的紅鸛翅膀,隨便丟在猩紅靠枕、玳瑁馬刷、雪松木匣、象牙抹刀中間。羚羊角上穿著一些戒指、手鐲;陶土瓶罐擱在牆壁縫隙的葦編架子上通風晾涼。他幾次碰痛了腳,因為地面分為高度不同的幾個平面,把房間分成了一連串的套間。房間盡頭,銀欄杆內,鋪著一條繪有散花的地毯。最後,他到了那張吊床前面,一張上床用的烏木梯凳旁邊。 但燈光只照到床邊,——暗影就像巨大的帷幕,將床遮住,只露出紅色床褥的一角和側擱在腳踝上的一隻嬌小赤裸的腳的腳尖。於是馬托把燈輕輕拉了過來。 她一隻手枕著臉,另一隻胳膊攤開,正在熟睡。她的一頭鬈髮撒了一床,那麼多,那麼密,使她看上去就像躺在一床黑色羽毛褥子上。她那寬大的白色內衣,隨著她身子的屈伸,彎成一些柔軟的摺痕,直至腳跟。眼瞼微睜的眼睛隱約可見。筆直垂下的床幔在她周圍造成一種近乎藍色的氛圍。她呼吸的起落傳導到吊床的繩索上,使她彷彿在空中擺動。一隻大蚊子嗡嗡叫著。 馬托手裡擎著銀燈,一動不動地站著。可是蚊帳一下子著了火,燒掉了,薩朗波也驚醒過來。 火自己就滅了。她沒有說話。燈光在護壁板上映出一些巨大的、閃亮的波紋。 “那是什麼?”她問。 他說: “是女神的紗帔!” “女神的紗帔!”薩朗波叫起來。她雙手支起上身,戰栗著向外探出身來。他又說: “我為了你而深入神殿尋找天衣!看吧!”那天衣在燈光下更是寶光四射。 “你記得嗎?”馬託說,“那天夜裡你在我夢中現身,可是我沒有猜出你眼睛裡那無聲的命令!”她伸出一隻腳踩在烏木梯凳上。 “我如果猜出來,早就跑來了,我會丟下部隊,而絕不會離開迦太基城。為了遵從你的命令,我敢從阿德呂梅特的岩洞走下陰曹地府……饒恕我吧!那些日子裡像是有幾座大山壓得我透不過氣,然而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拖著我,我一直在設法來到你身邊!沒有天神相助,我怎敢這樣!……我們走吧!你必須跟我走!你如果不願意走,我就留下來。我無所謂……讓我的靈魂沉浸於你的氣息中,讓我盡情地親吻你的雙手!” “讓我看看!”她說,“近點!再近點!” 晨光熹微,牆上的那些滑石片染上了紅葡萄酒一樣的顏色。薩朗波無力地倚到床上的靠枕上去。 “我愛你!”馬托叫道。 她喃喃地說:“把它給我!”於是他們互相靠攏了。 她一直走上前去,身上穿的白色長袍在地上拖曳著,一雙大眼睛簡直無法離開那件紗帔。馬托端詳著她,被她光彩照人的美貌弄得目眩神迷。他把天衣遞過去,想把她摟在懷裡。她分開他的雙臂。突然,她停住了,他們呆呆地互相凝視。 她雖然沒有明白他乞求的是什麼,卻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抓住了。她那纖細的眉毛揚了起來,嘴唇張開,渾身顫抖。後來,她敲起掛在紅色床褥角上的一隻青銅衣鉤,叫嚷起來: “救命!救命!滾開,褻瀆神明的下流東西!該詛咒的壞蛋!來救我呀,達娜克、克魯姆、愛娃、米西普莎、薩烏勒!” 史本迪於斯驚惶失色,在牆縫裡的陶土瓶罐之間露出臉來,朝他叫道: “快跑吧!他們來了!” 一大片亂哄哄的人聲傳了上來,樓梯震響,湧進一大幫人來。女人、僕人、奴隸,手執長矛、棍棒、大刀、匕首,衝進屋子。他們看見裡面有個男人,都氣得目瞪口呆。女僕們發出送殯一樣的哀號;黑皮膚的淨身祭司也面無人色。 馬托站在銀欄杆後,身上裹著紗帔,儼如一尊星君,立於蒼穹的包圍之中。奴隸們正要朝他撲去,薩朗波止住了他們: “別碰他!那是女神的紗帔!” 她剛才躲到了一個角落裡,這時又朝著他走了一步,伸出一隻裸露的胳膊指著他說: “你偷盜月神必受神譴!仇恨、報復、屠殺、痛苦,將伴隨你的命運!願戰神居爾齊勒將你碎屍萬段!願冥王馬蒂斯芒將你掐死!願另一位不可指名道姓的大神將你活活燒死!” 馬托像被利劍刺傷一樣大喊一聲。她一再叫道:“滾出去!滾出去!” 奴僕們閃出一條路來,馬托低下頭,慢慢地從他們中間走過。到了門口他又站住了,因為天衣的流蘇被石板地上嵌著的一顆金星掛住了。他肩膀一掙,把它猛地扯出來,便走下樓梯。 史本迪於斯從一層平台蹦到下面一層平台,躍過籬笆、溝渠,已經逃出花園。他跑到燈塔腳下,這一段城牆久已廢弛傾頹,因為無人能從懸崖下面攀登上來。他一直跑到懸崖邊上,背靠峭壁,兩腳朝前,一直滑到崖腳。然後他游到了墳場岬,沿著鹽潟湖繞了大彎,晚上才回到蠻族人的兵營。 太陽升起來了,馬托像雄獅下山一樣沿著街道向下走去,以可怕的目光掃視左右。 他的耳際傳來一片模糊不清的喧聲。喧聲來自哈米爾卡爾府;爾後,在遠處,衛城那邊,也是一片喧聲。有些人說,摩洛神廟裡的國寶被盜;另一些人說,有位祭司被人謀殺。大家都沒想到是蠻族人進了城。 馬託不知道如何走出那一道道城牆,只好信步向前走去。有人一眼看到了他,頓時喊聲大作。大家都明白了,大驚失色,繼而怒火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 從馬巴勒的盡頭,從衛城的頂巔,從地下墳場,從湖邊,人潮滾滾而來。貴族走出他們的宅邸;店員走出他們的店鋪;女人丟下她們的孩子。大家手執利劍、斧頭、棍棒。然而,曾經阻擋薩朗波的障礙也使他們停下了腳步。怎樣奪回紗帔呢?連看它一眼都是犯罪:它具有神性,碰它一下就會死掉。 祭司們站在神廟的列柱廊上絕望地絞著手。神聖軍團的近衛兵們沒頭蒼蠅似地縱馬來回奔馳。人們爬上屋頂,走上曬台,騎在巨型雕像的肩上或船桅上。他卻仍在向前走去,每前進一步,就引起人們更大的憤怒,同時也引起更大的恐懼。所至街巷,人們都逃遁一空,人流退到城牆兩側,擁上城頭。他只見到處是圓睜的怒目,彷彿要吞吃掉他;人人咬牙切齒,揮舞拳頭;薩朗波的咒罵聲也擴大了千萬倍在他耳際迴響。 冷不防一支長箭颼的一聲射了過來,接著又是一支,投石也呼呼響著飛來,可是因為害怕射中天衣都射偏了,從他頭上飛了過去。他把紗帔當作盾牌,時而向右,時而向左,時而向前,時而向後地遮住自己,更是使他們無計可施。他越走越快,沿著沒有堵死的街巷走去;街上攔著繩索、四輪運貨車,並設有陷阱,每次拐彎都不得不退回來。最後他走進了日神廣場,巴利阿里人就是在此地喪生的。馬托停下腳步,臉色刷地變白了,像快要死去的人一樣。這下他可真要完了,人群鼓起掌來。 他跑到緊緊關閉的大門前面。城門很高,一色的橡木心子,包上一層青銅,佈滿鐵釘。馬托撞著城門。那一幫百姓見他怒氣沖衝而又毫無辦法的模樣,全都高興得跺起腳來。於是他脫下一隻袢鞋。往上吐口唾沫,用它敲打紋絲不動的門板。全城居民吶喊起來。大家都忘了那件紗帔,準備幹掉他了。馬托睜大眼睛,茫然地環顧人群。他的太陽穴跳得他頭暈目眩,彷彿有一種醉漢般的木然的感覺。忽然他一眼瞥見用以啟動城門搖桿的那根長長的鐵鍊。他一跳就墜在鐵鍊上面,繃著胳膊,雙腳使勁抵住城門。巨大的城門終於打開一道縫來。 他走出城門以後,就把又長又大的天衣從脖子上解下來,盡力高舉在頭上。紗帔在海風中飄拂,它那繽紛的色彩、寶石和諸神的畫像,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馬托就這樣舉著紗帔,穿過整個平原,直至蠻兵的營帳。而迦太基人則在城頭上眼睜睜地看著迦太基的鎮國之寶就這樣地落入了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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