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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薩朗波

薩朗波 居斯达夫·福楼拜 4602 2018-03-21
月亮升到了水平面之上,依然籠罩於黑暗中的城市裡跳起點點銀光,有些銀白的東西在閃閃發亮:那是停在某個院落的一輛車子的轅木,一塊掛著的破布,一堵牆壁的拐角,或是一尊神像胸前的金項圈。那些神廟屋頂的玻璃球像一顆顆碩大的鑽石在四處光芒四射。而那些若有若無的廢墟、黑魃魃的土堆、花園,則在黑暗中顯得更是漆黑一團。在郊鎮馬勒加的盡頭,漁網從一座房子晾到另一座房子,活像張開雙翅的巨大蝙蝠。將水引上宮殿最高層的水車,不再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駱駝像鴕鳥一樣肚子貼著地面,在平台中央靜靜歇息。看門人倚著門檻在街上睡覺。巨大的石像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遠處,祭神的犧牲品餘燼未滅,不時從青銅瓦片的縫隙裡飄來一股煙味。潮悶的微風送來了海水的氣息、香料的芳香以及被陽光烤熱的圍牆散發出來的氣味。在迦太基周圍,月亮的銀輝同時灑落在群山環抱的海灣和突尼斯湖上,平靜的水面波光粼粼。棲息在湖濱沙灘上的紅鸛鳥排列成一條條粉紅色的長線,而再遠一點,在地下墓穴下方,巨大的鹹水環礁湖也在像一塊銀子似地閃耀光芒。湛藍的天宇在天際消失於平原的塵埃或大海的水霧之中。衛城的山頂上,埃斯克姆神廟周圍的金字塔形柏樹搖曳低語,像是城牆腳下有節奏地緩緩拍打著防波堤的波濤。

薩朗波讓一個女奴攙扶著登上宮殿的平台,女奴端著一鐵盤燒紅的炭火。 平台中央放著一張小象牙床,上面鋪著猞猁皮,擱著一隻鸚鵡毛靠枕。鸚鵡是供奉神祗的、能預言未來的仙禽。四角立著四尊長形香爐,裡面填滿甘松香、乳香、肉桂、沒藥。女奴點起香爐。薩朗波仰望北極星,款款地禮拜四方。她跪在仿照蒼穹鋪上天藍色粉末、撒滿金色星星的地上。然後,雙肘貼緊身子,前臂伸直,雙手攤開,在月光下仰起頭來,說道: “哦,拉貝特娜!……我的女神!……月亮之神!”她的聲音如怨如訴,拖得很長,彷彿在呼喚什麼人。 “阿娜伊蒂絲!阿絲塔爾苔!黛爾斯托!阿絲托蕾特!米利塔!阿塔拉!愛麗莎!蒂拉塔!……以隱秘的象徵之名,——以悅耳的絲弦琴之名,——以大地的犁溝之名,——以永恆的寂靜與永恆的繁殖之名,——黑暗海岸與蔚藍沙灘的主宰啊,一切潮濕之物的女王,向你致敬!”

她全身搖晃了兩三下,然後伸出雙臂,將額頭貼到地面。 女奴將她緩緩扶起,因為按照禮拜儀式,應當有人把匍匐在地的祈禱者攙扶起來,這表明神祗已經接受他的祈求,薩朗波的乳母從未忽略她在禮拜儀式中的這一職責。 她自幼就被熱蒂利-達里亞的商人帶來迦太基,獲得自由後也不願意離開主人。她右耳上紮了個大孔,便是她如今身份的證明。一條五彩條紋的裙子緊緊裹住她的臀部,直垂到腳跟,腳踝上套著互相碰得叮噹作。向的錫環。臉略有點平,黃黃的,和她的上衣一個顏色。許多極長的銀針插在腦後,呈放射狀,好像太陽一樣。鼻翼上綴有一顆珊瑚珠子,垂著眼皮,侍立在像牙床邊,站得比赫爾墨斯雕像還直。 薩朗波一直走到平台邊上,眼睛掃視了一下天邊,又落到沉睡的城市上。她嘆了口氣,這使她的乳房聳了起來,披在身上的沒有搭鉤和腰帶的白色長袍也從上而下波動起來。她尖尖的翹頭拖鞋綴滿了綠寶石,披散的頭髮塞在紅色的線網裡。

她抬頭凝望月亮,喃喃低語,時而唱上一段頌歌: “你在不可觸摸的空氣支託之下旋轉得多麼輕盈!空氣在你周圍磨得光滑無比,你的運轉生成了風和滋生萬物的露水。貓的眼睛和豹的花斑隨著你的陰晴圓缺或長或縮。婦女在分娩的痛楚中呼號你的名字。你使蚌殼脹大,酒類沸騰,屍體腐爛,海底生成珍珠! “女神啊!一切胚芽都在你那潮濕黑暗的深處萌發。 “你一出現,大地就一片寧靜:花兒綻開;波濤平息;疲倦的人胸脯朝著你躺下;大海高山、整個世界,都像在引鏡自照,從你臉上看見了自己,你潔白、溫柔、明淨、無瑕,你樂於助人,令人純潔,明朗安詳。” 月牙儿這時升到了海灣另一邊的溫泉山的雙峰之間。月亮下面有顆小星,周圍一圈白暈。薩朗波又說:

“但你又是令人生畏的,我的女主人!……可怖的妖魔鬼怪、騙人的夢境,無不因你而生;你的目光啃嚙著亭台樓閣的砌石;每當你重新獲得青春,猴子們就會生病。 “你去向何方?你為什麼永無休止地改變形狀?時而又細又彎,像只無桅的小船在天空滑行,或者步入群星之間,像個看守羊群的牧人;時而又亮又圓,車輪一般地拂過山巔。 “月神啊!你愛我,對嗎?我望過你多少回啊!可是你並不愛我!你在你的碧空奔馳,而我卻留在靜止不動的地面。 “達娜克,拿起你的奈巴琴,在銀弦上輕奏一曲,我心裡鬱悶得很。” 女奴支起一架比她還高的三角形烏木豎琴,把豎琴的尖端嵌在一隻水晶球裡,伸出雙臂,開始彈奏起來。 琴聲低沉、急促,一聲緊似一聲,彷彿蜜蜂的嗡嗡鳴聲,漸而越奏越響,飛入夜空,與哀怨的濤聲、衛城巔頂大樹的颯颯聲交織成一片。

“別彈了!”薩朗波喊道。 “你怎麼啦,小姐?現在不管是微風拂面,還是行雲過眼,什麼都使你煩躁不安。” “我也不知道。”她說。 “你祈禱時間太長,累著了。” “哦!達娜克,我真想溶化在祈禱中,就像一朵花兒溶化在酒裡一樣!” “這也許是你那些香料發出的煙霧所造成的吧?” “不是!”薩朗波說,“藏在這美妙的香氣裡的只有天神們的精神。” 於是女奴轉而對她談起她的父親。大家都認為他到麥加爾特大神的列柱後面的琥珀之國去了。 “可是萬一他不回來,”她說,“你就必須在元老們的兒子中選擇一個丈夫,因為這是他的意願。那時你這些煩惱就會在男人的懷抱中煙消雲散。” “為什麼?”少女問道。她所見到過的那些男子的野獸般的狂笑和粗笨的手腳,全都使她厭惡之至。

“達娜克,我的內心深處有時會湧出一股熱氣,比火山的霧氣還要潮悶。有些聲音在呼喚我,有團火球在我胸中滾動、升騰,使我透不過氣,馬上就要死去。隨後又有一種甘美無比的東西從我額頭一直流到腳跟,沁人血肉……這是一種遍及我全身的撫愛,我覺得全身被壓住了,像有一位天神壓在我身上。啊!我真想化為一陣清風、一道流光,消散到夜霧中、泉水里、樹液裡,脫離我的軀體,飄然遠逝,扶搖直上,聖母啊,直到你的身旁!” 她盡力高舉雙臂,挺起胸脯,加上她那長長的衣袍,使她看上去像新月一般皎潔、輕盈。然後,她氣喘吁籲地倒在像牙床上,達娜克給她脖子上掛了一串海豚牙琥珀念珠為她壓驚。薩朗波有氣無力地說: “把沙哈巴蘭給我找來。”

她父親沒讓她進女祭司的學校,甚至不讓人告訴她任何有關月神的民間傳說。他要留著她將來締結一門在政治上於他有利的婚姻。所以薩朗波獨自住在這座宅邸裡,她母親早已去世了。 她在各種齋戒、潔身儀式中長大,周圍盡是些精美、莊嚴的事物,全身沁透香料,心靈充滿禱文。她滴酒不沾、不食葷腥,從未碰過不潔的畜生,也未走進過死了人的住宅。 她不知道月神還有一些淫猥的偶像,因為每位神祗都有幾種不同的形相,往往有些相互抵牾的偶像崇拜卻是本於同一信條,薩朗波所膜拜的月亮女神即是這個行星的本來形相。月亮對這位處女具有某種影響,月亮漸漸消縮時,薩朗波也漸漸虛弱。她整個白天沒精打采。到了晚上卻又神采奕奕。有一次月蝕,她險些死去。

但是嫉妒心很重的拉貝特娜卻因薩朗波的童貞沒有成為奉獻給自己的祭品而對她施加報復,用無法擺脫的慾念來折磨她。這種慾念越是朦朧就越是強烈,它滲入這種信仰擴散開來,並被這種信仰煽動得分外活躍。 哈米爾卡爾的女兒一心惦念著月神。她熟知女神的事蹟、遊歷及所有的稱呼,她誦念著這些稱呼,卻不知道它們各有什麼獨特的含義。為了深入理解教義,她想走進神廟最隱秘的所在,瞻仰古老的月神偶像和披在月神身上的那件維繫迦太基國運的華麗璀璨的霞帔。因為從描述裡總是難以清楚地認識月神,而得到或者只是看到月神的偶像,也就等於獲得了月神的某些法力,而且在某種程序上支配了月神。 薩朗波轉過身來。她聽出了沙哈巴蘭衣服下擺上的金鈴的響聲。

沙哈巴蘭登上梯子,一到平台口,他就交叉雙臂站住了。 他那深陷的眼睛就像墓穴裡的長明燈一樣閃爍不定,瘦長的身子在亞麻布長袍裡晃晃悠悠,袍子下面墜著相互交錯的金鈴和碧玉球,直至腳跟。四肢羸弱,斜腦殼,尖下巴,皮膚看來摸上去準是冰涼的,刻上了深深的皺紋的黃臉像是由於所慾不遂,抱恨終身而皺縮起來。 他是月神的大祭司,是他把薩朗波教導成人。 “說吧!”他說,“你要幹什麼?” “我希望……你本來差不多已經答應我了……”她囁嚅著,有點慌亂,而後突然下了決心:“你為什麼看不起我?我在禮拜儀式中有過任何疏忽嗎?你是我的師傅,你曾經對我說,誰也不如我通曉有關女神的一切,可是你有些事情卻不告訴我。對不對,師傅?”

沙哈巴蘭想起哈米爾卡爾的命令,答道: “不對,我再也沒有什麼可教你的了。” “有位神祗在冥冥之中促使我熱愛天神。我曾攀登行星與智慧之神埃斯克姆的梯級;我曾在推羅殖民地的保護神麥加爾特的金橄欖樹下酣眠;我曾推開光明與肥沃之神、日神的廟門;我曾祭祀過地下的卡比爾神,以及森林之神、風神、河神、山岳之神:但是他們全都太遠、太高、太無感覺,你明白嗎?而月神呢,我覺得她和我的生活融為一體,她充滿我的靈魂,我內心的每一陣衝動都使我戰栗,彷彿她在蹦跳著企圖逃走。我覺得我就要聽見她的聲音,見到她的面容。然而我卻被電光照花了眼睛,而後,又重新陷於黑暗之中。” 沙哈巴蘭默默無言。她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 最後,他做了個手勢命女奴退出,因為女奴不是迦南人。達娜克走了出去,沙哈巴蘭舉起一隻手,開始說道: “眾神出世之前,惟有黑暗,一股氣息飄蕩其間,如人在夢中的意識,沉重而朦朧。這股氣息收縮而產生'慾望'和'雲霧',從'慾望'和'雲霧'裡產生了'原始物質'。那是種泥濘、烏黑、冰冷、深不可測的水。水里藏有毫無知覺的怪物,它們是即將誕生的形體的各個不連貫的部分,這都畫在神殿的牆壁上。 “然後'物質'凝聚起來,變成一隻蛋。蛋又破為兩半,一半成了地,另一半成了天。日、月、風、雲產生了。雷聲震醒了有理性的動物。於是埃斯克姆神在星空舒展身軀;日神在太陽里放出光芒;麥加爾特神伸出雙臂,將太陽從加代斯背後推出來;卡比爾眾神走進了火山口;拉貝特娜像一位乳娘,向塵世俯下身子,傾灑她那乳汁一般的光明,抖落她那斗篷一般的黑夜籠罩大地。” “後來呢?”她問。 他對她講述世界起源的秘密,是想用壯闊的景象來轉移她的注意,不料他的最後幾句話又把這個處女的慾念勾了起來,沙哈巴蘭只好讓點步,答道: “月神啟發和支配男人的愛情。” “男人的愛情!”薩朗波沉思地重複了一遍。 “她是迦太基的靈魂,”祭司說了下去,“雖然她的清輝普照大地,她的住所卻在這裡,在神聖的霞帔下面。” “噢!師傅!”薩朗波叫道,“讓我見見她,行嗎?帶我去吧!我很久以來就在猶豫,我想見到她的形象,好奇心折磨著我。發發慈悲,幫我個忙!我們走吧!” 他傲慢地猛然將她推開。 “絕對不行!你不知道這樣會送命的嗎?雌雄同體的神祗只可對我們這樣兼有男性的才智和女性的柔弱的人顯露真身。你的願望是褻瀆神明的,滿足於你已有的知識吧!” 她跪下去,將兩隻手指堵住耳朵表示悔過;她啜泣著,被祭司的話壓垮了,既生他的氣,又充滿恐懼和自卑。沙哈巴蘭傲然挺立,比平台的砌石還要冷漠無情。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在自己腳邊渾身戰栗,見她為他的女神而痛苦,不禁有種快意的感覺,因為他自己也不能完全領悟有關女神的一切。鳥兒唱起歌來,寒風拂面,漸漸發白的天空奔馳著一小朵一小朵浮雲。 突然,他看見突尼斯城後面的天際彷彿拖著一縷縷輕煙;繼而輕煙變成一張垂直懸掛著的灰色塵埃的巨大幕幛;在一團團滾滾而來的漩渦裡,出現了駱駝的腦袋、標槍、盾牌。蠻族部隊向迦太基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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