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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朗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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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斯达夫·福楼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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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82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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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盛宴

薩朗波 居斯达夫·福楼拜 10555 2018-03-21
在迦太基城廂梅加拉,哈米爾卡爾府的花園裡。 哈米爾卡爾在西西里島統率過的僱傭兵正大擺宴席,紀念埃里克斯戰役一周年。主人外出未歸,況且人多膽壯,所以他們就無拘無束地大吃大喝起來。 那些足登青銅高靿厚底靴的軍官們把宴席擺在花園中央的大路上,飾有金色流甦的絳紅色頂篷下面。頂篷由馬厩的牆邊一直張到宮殿的第一層平台那裡。普通士兵則散坐於樹下,樹木之間可以見到許多平頂建築,有壓榨房、貯藏室、倉庫、麵包房、兵器庫,還有像院、關猛獸的深坑和關奴隸的牢房。 無花果樹環繞著廚房;埃及榕樹林伸展到一簇簇蔥蘢的小樹叢邊。那裡,石榴花在棉花銀絮的映襯下格外鮮紅耀眼;果實累累的葡萄藤攀上了松樹的枝椏;一片玫瑰在梧桐樹下盛開;百合花在草坪上東一處西一處地迎風搖曳。小徑上鋪著攙有珊瑚碎末的黑色細沙;在花園中央的柏蔭大道兩旁,從一端到另一端,排列著兩行綠森森的方尖碑似的柏樹。

花園盡頭,是用努米底亞黃斑大理石砌就的宮殿。寬闊的基座上疊起四層平台;又直又寬的烏木樓梯,每個梯級的角上都以被俘獲的敵艦的船首作為裝飾;朱紅的大門被一個黑色的十字隔為四塊,下有銅網擋住蟲蠍,上有鍍金銅棍排成柵欄護住大門上方的空隙。士兵們覺得,這座富麗而粗獷的建築,猶如哈米爾卡爾的面容,顯得莊嚴而難以捉摸。 元老院指定在哈米爾卡爾府上設宴。那些在埃斯克姆神廟養傷的土兵大清早就開始趕路,拄著拐棍,一步一步地蹭到那裡。每分鐘都有人趕到。每條小徑都有士兵絡繹不絕地湧來,就像一股股傾注到湖中的激流。從樹木之間可以看到那些供廚房役使的奴隸光著上身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驚得草地上的羚羊咩叫著四散逃開。夕陽西下,檸檬樹的芳香使這群渾身臭汗的人發出的氣味更加惡濁難聞。

那兒各種民族的人應有盡有:利古里亞人、盧西塔尼亞人、巴利阿里人、黑人,還有羅馬的逃亡者。這邊講著重濁的多里安方言;那邊卻響起克爾特語戰車般隆隆作響的口音;愛奧尼亞語的尾音與沙漠地區語言的像豺狗嗥叫似的粗厲刺耳的輔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希臘人身材修長,埃及人雙肩聳起,坎塔布連人腿肚子寬厚。卡里亞人傲然晃動著頭盔上的羽飾;卡帕多西亞的弓箭手身上用草汁畫著大朵的花兒;幾個身穿婦女長袍的呂底亞人,趿著拖鞋,戴著耳環,也在那裡吃飯。還有些人闊氣地抹了一身硃砂,看上去宛如幾尊雕像。 他們或伸直身子躺在坐墊上,或圍著大托盤蹲著吃喝,或趴在地上把一塊塊肉扯到自己跟前,然後支起胳膊飽餐一頓,那種安詳的姿勢,真像是獅子在撕碎獵物。來晚的人兩眼盯著被猩紅毯子遮住半截的矮桌,等著輪上自己來享用一番。

哈米爾卡爾府的廚房應付不了這種場面,元老院已給他們送來了奴隸、碗碟、床榻。只見花園中央燃起幾堆明亮的大火,正在燒烤全牛,頗像是在戰場上焚燒屍體。撒上茴香面的麵包、比鐵餅還重的干酪、斟滿美酒的雙耳爵,放在插滿鮮花的金絲細工花籃旁邊的盛滿水的雙耳金屬杯,紛然雜陳。人人都因終於能夠盡情吃喝一頓而眉開眼笑,歌聲此起彼伏。 上來的頭一道菜,是盛在黑花紅底陶碟裡的澆上綠色調味汁的野禽;然後,是從布匿海灘撿來的各色各樣的海貝;還有用小麥、蠶豆和大麥熬的粥,以及盛在黃琥珀盤子裡的枯茗燒蝸牛。 餐桌上隨即擺滿各種肉食;帶角羚羊、全羽孔雀、甜酒燉整羊、母駱駝腿、水牛腿、滷汁刺猬、油炸知了和糖漬睡鼠。坦拉巴尼木盆裡,番紅花粉中間,漂浮著大塊的肥油。這些菜餚全都浸沒在滷汁、塊菰和阿魏油裡。堆得像金字塔般的水果坍倒在蜂蜜糕餅上。就連異族人嫌惡的迦太基名菜——用橄欖渣餵肥的大肚子粉紅毛皮小狗,也照樣端了上來。每上一道菜。就引起一陣驚喜,大家食慾越來越旺盛。長發盤在頭頂的高盧人爭先恐後地抓起西瓜和檸檬,連皮啃將起來;從未見過龍蝦的黑人被它們紅色的尖刺劃破了臉;那些刮光了臉、皮膚比大理石還要白皙的希臘人把盤碟裡的殘羹剩餚扔到身後;而穿著狼皮襖的布呂錫奧牧人則一聲不吭地埋頭大吃大嚼。

夜幕降臨。他們撤去張在林蔭大道上的頂篷,拿來了火把。 斑岩石的缽子裡點燃著石油,搖曳不定的光亮驚得柏樹枝上獻給月神的猴子們吱吱亂叫,逗樂了那幫大兵。 長長的火苗在青銅鎧甲上顫動。鑲嵌寶石的盤碟反射出各種色調的毫光。杯口鑲有凸鏡的雙耳爵映出無數放大了的人和物,看呆了擠在周圍的士兵。他們朝凸鏡扮著鬼臉,逗得自己哈哈大笑。他們把象牙擱腳凳和黃金抹刀從桌子上方扔來扔去;大口大口地痛飲盛在羊皮口袋裡的各種希臘酒、封在雙耳尖底甕裡的坎帕尼亞酒、裝在木桶裡運來的坎塔布連酒,以及棗子酒、肉桂酒和蓮子酒。地上積起一汪汪的酒,一走一滑。肉食的熱氣和大家呵出的水汽直上樹梢。咀嚼聲、說話聲、歌聲、杯盞的叮噹聲、坎帕尼亞酒壇跌碎的聲音或大銀盤發出的清脆悅耳的聲音響成一片。

他們醉意越濃,就越是想起迦太基人的不公道。的確,共和國被這場戰爭耗得財窮力盡。任憑所有撤回來的隊伍在城裡越聚越多。他們的主帥吉斯孔做事謹慎,他讓這些部隊分批回城,原以為這樣在償還他們軍餉時籌款容易一些,元老院卻以為拖欠下去他們就會同意削減一些。然而人們如今又因為無力支付軍餉而怨恨起他們來了,在老百姓心目裡,這筆債務與盧塔提烏斯索取的三千二百歐博塔蘭賠款並無區別,因而他們也和羅馬人一樣成了迦太基的敵人。這些僱傭兵明白這一點,因此他們便以種種威脅和越軌行為來發洩怒火。後來,他們又要求為他們在埃里克斯峰的一次勝利舉行聚會,元老院的主和派讓了步,並藉此對當初竭力主戰的哈米爾卡爾進行報復。這場戰爭的結局使哈米爾卡爾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他對迦太基感到心灰意冷,於是將僱傭兵的指揮權交給了吉斯孔。這次元老院指定在哈米爾卡爾府設宴招待僱傭兵,意在使僱傭兵遷怒於他。況且宴會開銷浩大,也幾乎全由他一人負擔。

僱傭兵們見共和國不得不對他們讓步,便洋洋自得起來,以為終於可以用斗篷的風帽兜著他們的賣命錢返回各自的家鄉。然而他們在醉意朦朧之中又覺得自己付出的辛勞極大,而所獲的報酬極微。他們互相展示自己身上的傷疤,敘述自己經歷的戰鬥、到過的地區和家鄉的狩獵情景,模仿猛獸的吼聲和跳躍。後來他們又打起令人噁心的賭來,把腦袋伸進酒壇,不住地喝著,活像乾渴已極的駱駝。有個身材高大的盧西塔尼亞人,鼻孔裡噴著火,一手擎著一個人,從一張張矮桌上跑過去。有些拉棲第夢人盔甲不卸,步法笨重地跳著。還有些人學著女人的步態,邊走邊做出淫猥的姿勢。另一些人脫光了衣服,像角斗士一樣,在杯盞之間格鬥。一隊希臘人圍著一個繪有仙女的酒壇跳舞;一個黑人用牛骨敲打一面銅盾。

突然,他們聽見一種哀傷的歌聲,一種有力而柔和的歌聲,在空氣中抑揚起伏,宛如一隻受傷的鳥兒在撲打翅膀。 那是關在地牢裡的奴隸們的歌聲。幾名士兵一躍而起,消失在夜色裡,去放出他們。 那幾名士兵回來時,在一片喊聲和塵埃中趕來了二十幾個人,那些人臉色比較蒼白,很容易識別出來。他們剃光的腦袋上扣著一頂黑色的尖頂小氈帽,穿著木屐,鐵索鋃鐺,發出彷彿四輪貨車滾動的聲響。 他們來到林蔭大道後便散入人群,眾人紛紛向他們詢問。其中有個人卻站在一旁。從他內衣撕破了的口子裡可以看到他肩膀上幾道長長的傷疤。他低著頭,滿腹疑慮地四下打量,被火把的亮光照得微微眯縫起眼睛。等他發現那些全副武裝的人對他並無惡意,才從胸中發出一聲長嘆,嘟噥著、傻笑著,清亮的淚珠滾滾而下,沖刷著他的臉龐。隨後,他抓住一隻盛滿酒的金屬杯的雙耳,雙手高高捧起,鐵鍊從胳膊上掛了下來,他仰望蒼穹,說道:

“首先,向你致敬,救苦救難的埃斯克姆大神!我的家鄉稱他為醫神。也向你們致敬,泉水、光明和森林的眾神!向你們致敬,高山、洞府裡的眾神!更要向你們致敬,還給我自由的,鎧甲閃亮、孔武有力的勇士們!” 說完,他丟下酒杯,敘述起自己的身世來。大家都叫他史本迪於斯,他是在埃吉納戰役中被迦太基人抓獲的。他用希臘語、利古里亞語和布匿語再次對僱傭兵們表示感謝,親吻他們的手。最後,他又頌揚他們的酒宴,但他對於宴會上沒有擺出神聖軍團的金杯表示驚異。這種六面體的金質大杯,每面都嵌有一串純綠寶石的葡萄,它們屬於清一色由身材最高的年輕貴族組成的近衛軍團。這是一種特權,一種幾乎具有宗教色彩的榮耀,在共和國的一切寶器中,最使僱傭兵們垂涎的莫過於此。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憎恨神聖軍團。有人甚至為了使用這種金杯飲酒的不可名狀的樂趣而甘冒殺身之禍。因此,他們命人去取金杯。金杯存放在西西特會,那是一個由商人組成的聚餐會。奴隸們回來說,西西特會的人在這個鐘點早已入睡了。

“叫醒他們!”僱傭兵們叫道。 第二次交涉的結果,奴隸們回來說,金杯鎖在神廟裡。 “打開廟門!”他們叫道。 奴隸們戰戰兢兢地說了真話:金杯在吉斯孔將軍手裡。他們又叫道: “叫他拿來!” 過了一會,吉斯孔由神聖軍團護衛著在花園盡頭出現了。他頭戴鑲滿寶石的金冠,周身裹著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斗篷扣在金冠下面,直垂到座下的馬蹄,遠遠望去與夜色融為一體,只看見那部雪白的鬍鬚,閃爍的金冠,和拍打著胸膛的三串飾有藍色玉牌的項鍊。 他一進來,士兵們都大聲歡呼起來,齊聲喊道: “金杯!金杯!” 他首先聲明,就他們的勇敢而言,他們的確配得上使用金杯。大家都歡呼鼓掌起來。 他在那邊指揮過他們,又和最後一支隊伍乘坐最後一艘戰艦歸來,對於這一點他是很了解的。

“說得對!說得對!”他們紛紛喊道。 吉斯孔接著又說,共和國一向尊重他們的民族差別、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他們在迦太基諸事自由!至於神聖軍團的金杯,那是私有財產。這時史本迪於斯身邊的一個高盧人突然躍過矮桌,直奔吉斯孔,揮舞著出鞘的雙劍對他表示威脅。 將軍並未因此中斷講話,只用手中那柄沉重的象牙權杖照他頭上打了一下。那個蠻子倒在地上。高盧人都怒吼起來,他們的怒火感染了其他民族的僱傭兵,要將神聖軍團一掃而光。吉斯孔見他們臉色發白了,就聳了聳肩膀。他想到他的勇敢對於這幫狂怒的野蠻人是不起作用的,不如以後略施計謀予以報復,於是他對手下的衛兵做了個手勢,緩緩退去。到了門口,他又向僱傭兵們轉過身來,對他們喊道,他們會為此感到後悔的。 酒宴又重新開始了。然而吉斯孔有可能捲土重來,包圍這個緊挨著迦太基最後一道城牆的郊鎮,把他們壓至城下一舉殲滅。因此,他們雖然人數眾多,卻感到勢單力薄。這座躺在他們腳下,酣眠於蒼茫暮色中的大城,它那些千層萬疊的階梯、黑影幢幢的高大房屋和那些比它的居民更殘忍、更難以捉摸的神祗,都突然使他們害怕起來。遠處,幾盞舷燈在港灣里移動,日神廟裡也透出星星點點的燈光。他們想起了哈米爾卡爾:他在哪裡?為什麼締結和約後他就把他們撇下了?他和元老院的爭執也許不過是為了消滅他們而玩弄的一種花招。他們無處發洩的怨恨全都落到他的頭上,每個人的怒火相互感染,越激越旺,大家都咒罵起他來。這時梧桐樹下圍了一大堆人,只見一個黑人兩眼發直,扭著脖子,口吐白沫,四肢拍打地面,滿處亂滾。有人嚷道他中毒了。大家便都以為自己也中了毒。他們撲到那些奴隸身上,響起一片可怕的喧囂,破壞一切的瘋狂心理席捲了這支醉醺醺的軍隊。他們碰到什麼打什麼,見東西砸東西,見人殺人。有的把火炬扔進樹叢,有的倚托著獅圈的欄杆,放箭射殺獅子。最膽大妄為的竟沖向象群,要砍下象鼻,吃掉象牙。 這時,有幾名巴利阿里投石手想要痛痛快快搶掠一番,便繞過了殿角。他們被一道用廣籐編成的高大籬笆擋住了去路。他們用匕首割斷鎖門的皮帶,來到另一座草木修剪得十分整齊的花園。宮殿的這一面朝向迦太基城。一行行白花,首尾相接,在湛藍的地面上劃出一道道極長的拋物線,宛如星星在蒼穹裡流射。黑鬱鬱的灌木叢散發出溫馨甜蜜的芳香。有些樹幹上抹著硃砂,就像濺滿鮮血的柱子。花園當中有十二個銅座,每個銅座上托著一個大玻璃球,空心的玻璃球裡充滿一種朦朧的淡紅色的火光,宛如一些閃動著的巨大眼珠。士兵們用火把照著路,在深翻過的地面的斜坡上跌跌撞撞地走著。 他們忽然望到一個小湖,湖面被幾道藍石隔牆隔成若干水池。水波清澄,火炬的亮光顫動著,一直照到湖底,湖底由白色鵝卵石和金晃晃的沙子舖就。湖水冒著泡,鱗光閃動,幾尾嘴邊掛著寶石的大魚浮上了水面。 土兵們狂笑著用手指鉤住魚鰓,將它們帶回宴席上去。 那是巴爾卡家族的神魚,它們的祖先便是在上古時代孵化過月亮女神藏身其中的神秘魚卵的那些鱈魚。僱傭兵一想到這是在褻瀆迦太基人的神物,便胃口大開。他們急忙往銅罐底下添火,看著那些美麗的大魚在沸水中掙扎扑騰而極為開心。 士兵們海潮般地後浪推著前浪,他們現在不再害怕了。大家又開始酗酒。汗水大滴大滴地從額頭上滾落下來,打濕了他們破破爛爛的內衣。他們覺得桌子像戰艦似地搖晃起來,便用兩隻拳頭撐著桌子,圓睜醉眼向四下張望,用目光吞嚥自己雙手拿不了的東西。有些人在猩紅色的桌布上、菜餚中間走過,把象牙凳和推羅玻璃瓶踩得粉碎。歌聲與躺在破杯碎盞間的垂死奴隸嚥氣的聲音響成一片。他們要酒、要肉、要金錢,還嚷著要女人。他們用各種語言說著各種胡話,看到四周水汽瀰漫便以為自己是在浴池;看到樹叢便想像自己正在打獵,於是像追逐野獸一樣追趕著自己的伙伴。樹木一棵接一棵地全都著起火來,大片高大的樹木叢中冒起緩緩的螺旋狀的白煙,好似一座座開始冒煙的火山。喧囂聲越來越大,受傷的獅子在黑暗中大聲怒吼。 宮殿的最高一層平台忽然燈火通明,正中的大門打開了。一位穿黑色衣袍的女子出現在門口,她就是哈米爾卡爾的女兒。她步下斜貫第一層平台的樓梯,而後第二道樓梯,第三道樓梯,在最下面那層平台止住了腳步,站在那座以船首為裝飾的階梯上方。她紋絲不動地站著,俯首凝望那幫士兵。 在她身後,左右分立著兩排臉色蒼白的男子。他們身穿鑲紅邊直垂腳麵的白袍,沒有鬍鬚,沒有頭髮,沒有眉毛。他們手上戴著寶光四射的戒指,抱著巨大的里拉琴,用尖細的嗓音齊聲唱著讚美迦太基的聖歌。這是月神廟的淨身祭司,薩朗波常將他們召來府中。 她終於走下飾有船首的樓梯,祭司們隨在身後。她走上林蔭大道,款款經過軍官們的宴席,軍官們略略後退,注視著她走來。 她的頭髮間灑上紫粉,依照迦南處女的發式盤成塔形,使她的身材顯得更高。鬢角的珠串一直垂到嘴邊,嘴像牛開的石榴一樣嫣紅可愛。她胸前佩著一簇明燦燦的寶石,依照海鰻的鱗甲花紋搭配在一起,色彩斑斕閃爍不定。綴有鑽石的胳膊裸露在黑底灑紅花的無袖長衫外面。腳踝間係有一條金質細鏈,使她走路時步伐均勻。她那暗紫紅色、不知什麼料子裁成的大披風拖在身後,每走一步,就像身後湧起一個大浪。 祭司們不時撥弄一下手中的里拉琴,彈出一個和弦,旋即用手掩住。在樂聲的間隙裡,可以聽見金鍊發出的微響,和她的紙莎草拖鞋有規律的聲音。 沒有人認識她。大家只知道她深居簡出,虔敬奉神。士兵們曾在夜間望見她,在宮殿頂層的平台上,煙霧繚繞之中,朝著眾星跪拜。月色使她膚色蒼白,某種來自神靈的難以形容的東西彷彿一團輕霧籠罩在她身上。她的明眸似乎凝望著遠在塵世之外的地方言她低頭走著,右手提著一把小巧的烏木里拉琴。 他們聽見她低語道: “死了!都死了!你們再也不會聽從我的呼喚向我游來,讓我坐在湖邊把瓜子投進你們口中!你們的眼睛比河裡的水珠還要清澈,月神的奧秘在你們眼珠裡轉動。”她呼叫起它們的名字來,那些名字都是月份的名稱:“西弗!西旺!塔穆茲、埃魯爾、蒂斯里、謝巴爾!——女神啊!可憐我吧!” 士兵們聽不懂她的話,但都簇擁在她周圍。她的服飾令他們眼花繚亂,她也用驚懼的目光久久地一一掃視著他們,然後她聳起肩膀,攤開雙臂,一再說道: “你們乾了些什麼?你們乾了些什麼!” 她說:“你們有麵包,有肉,有油,有庫存的所有瑪洛巴特香膏,足夠你們享用的了!我還派人到百門城趕來了牛群,到沙漠裡去獵取野味!”她提高了嗓門,臉漲得通紅。 “你們這是在什麼地方?是在一座被征服的城市,還是在你們主帥的府第?而且那是一位何等樣的主帥?是共和國執政官哈米爾卡爾,我的父親,萬神的僕人!你們的武器沾滿了他的奴隸們的鮮血,而正是多虧了他,才沒有把你們的武器交給盧塔提烏斯!在你們的國家能找到一個更善於領兵打仗的人嗎?看吧!我們宮殿的台階從上到下裝飾著每次勝仗繳獲的戰利品!接著幹啊!把宮殿也燒掉!我將帶走我的家神,就在那上面,睡在荷葉上,是條黑蛇。我吹聲口哨,它就會跟著我;我坐上船,它就會穿過浪花,在我船尾劃開的波紋之間疾馳。” 她那薄薄的鼻翼顫動著,指甲使勁摳著胸前的寶石,眼神黯淡,繼續說道: “可憐的迦太基啊!可憐的城市!你再也沒有往日那些渡海征戰、在大海彼岸建立神廟的壯士來保衛你了。從前,所有的邦國都像眾星捧月般地圍繞著你,大海的原野在你船槳的耕耘下搖晃著豐碩的收成。” 於是,她歌唱起西頓人的神祗,她的祖先麥加爾特的業績來。 她歌唱了麥加爾特攀登艾爾西福尼亞的群山,遊歷塔特蘇斯和為蛇後復仇、討伐瑪錫薩巴勒的故事: “他在樹林裡追逐女妖,女妖的尾巴像一條銀溪在敗葉上起伏蜿蜒;他來到一片草地,有幾個人身龍尾的女人圍著一堆篝火,用尾巴直立著,血紅的月亮放射著光輝,周圍是一圈慘白的月暈,她們鮮紅的舌頭像魚叉似的分開,伸得很長,直到篝火邊上才捲曲起來。” 接著,薩朗波又描述麥加爾特怎樣打敗瑪錫薩巴勒,割下他的首級掛在船頭: “每當浪頭打來,他的首級就被浪花淹沒,太陽使它不會朽爛,變得比黃金還硬。然而他的眼睛依舊在不停地哭泣,淚珠滾滾,滴落水中。” 這些故事都是用迦南的一種古老方言演唱的,那些蠻族人都聽不懂。他們尋思著,她這樣邊唱邊做出可怕的手勢是想對他們講些什麼?他們站到她周圍的桌上,床上,爬到埃及無花果樹上,張大嘴巴,伸長脖子,試圖弄明白這些朦朦朧朧的故事,這些故事透過諸神譜系的迷霧,猶如雲中幽靈一般在他們想像中游盪。 只有那些沒有鬍鬚的淨身祭司能聽懂薩朗波的歌謠。他們皺巴巴的手垂在琴弦上,哆哆嗦嗦地,不時彈出一聲悲涼的和弦:他們比老太婆還要衰弱,神秘的激情和對周圍士兵的恐懼使他們渾身顫抖。那些蠻兵並不理會他們,只是一心一意聽著少女歌唱。 有位年輕的努米底亞首領比誰都看得入迷,他坐在軍官席上,本族士兵簇擁著他。他腰間插滿標槍,寬大的披風用皮帶系在鬢間,被頂起一個鼓包。披風在肩頭張開,將他的臉遮在陰影中,只能看見他那雙目不轉視、熾熱如火的眼睛。他來出席宴會完全是機緣湊巧,他父親送他來巴爾卡府上住些日子,是按照諸王的成規,把兒子送到名門大家準備締結姻親。納哈伐斯在這裡住了六個月,還沒有見過薩朗波一面。他蹲在席間,鬍鬚朝著他那些標槍的槍桿詫挲開來,鼻孔鼓起,仔細打量著她,活像是一隻蹲在竹叢裡的豹子。 酒席的另一邊坐著個身材魁梧,有一頭短而鬈曲的黑髮的利比亞人。他只穿一件短鎧甲,鎧甲的青銅甲片刮破了絳紅的床褥。飾有銀月的項鍊纏在胸毛中間,臉上濺有血污。他用左手支著腦袋,咧開大嘴微笑著。 薩朗波不再唱頌神的歌曲,她同時用那些蠻族人的所有方言土語對他們說話,平息他們的怒氣,這正是她作為女性的精細之處。她對希臘人說希臘語,又對利古里亞人、坎帕尼亞人、黑人說他們的家鄉話,使每個人都從她的話中聽到故國的甜蜜鄉音。她緬懷迦太基的往事,謳歌當年與羅馬人的戰爭,他們都鼓起掌來。她見到劍影刀光,益發激情澎湃,張開雙臂,高聲呼喚。她手中的琴掉到地上,沉默下來,雙手按住心口,閉上眼睛領略所有在場男子的激動情緒。 利比亞人馬托向她欠身。她不覺走攏去,滿懷驕傲與感激往一個金杯裡傾上長長的一注酒,表示與僱傭兵們和解。 “喝吧!”她說。 他舉起金杯,端到唇邊。這時一個高盧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神色快活地用本國話開了幾句玩笑。他正是剛才被吉斯孔打昏的那個人。史本迪於斯就在近旁,他自告奮勇為他們翻譯。 “說吧!”馬託說。 “神明保佑你,你要發財了。婚禮什麼時候辦呢!” “什麼婚禮?” “你的婚禮呀!”高盧人說,“在我們老家,如果有個女人請當兵的喝酒,就表明她願意和他睡覺。” 他話音未落,納哈伐斯便跳起來,從腰間抽出一支標槍,左腳登住桌沿,朝馬托扔去。 標槍在杯盞間嗖地一聲穿過,刺透了利比亞人的胳膊,把胳膊牢牢釘在桌布上。力量之大,使槍桿在空氣中顫動不止。 馬托立即把標槍拔了出來,但他沒有武器,又光著身子。最後,他雙手舉起擺滿酒菜的矮桌,隔著跑到他倆之間勸架的人群,朝納哈伐斯扔去。士兵和努米底亞人擠作一團,拔不出劍來。馬托用腦袋使勁撞開一條路來。等他再抬起頭,納哈伐斯早已無影無踪。他用目光四下搜尋,薩朗波也已走了。 他的目光移向宮殿,看到頂層那扇有黑十字的朱紅大門正在關上,便衝了過去。 只見他在梯級的船首間飛也似地奔跑,接著又出現在那三道樓梯上,一直跑到朱紅大門面前,用身子撞著門。他氣喘吁籲,倚在牆上,以免倒下來。 有人始終跟在他的身後,宴席的燈火被宮殿的拐角擋住了,在黑暗中,他認出那人是史本迪於斯。 “滾開!”他說。 那奴隸沒有答話,他用牙齒撕開內衣,然後跪在馬托身邊,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他的傷口。 在雲朵間穿行的月亮投下一道亮光,史本迪於斯看到馬託的胳膊上有個張開的傷口。他用撕下的布條替他包紮,馬托卻焦躁地說:“別管我!別管我!” “噢!那不成!”奴隸答道,“你把我從地牢裡救出來,我就屬於你了!你是我的主人!我該聽你使喚!” 馬托貼著牆繞平台走了一圈。走一步,聽一聽,還透過鍍金的蘆葦葉形裝飾的空隙,張望那些寂靜無人的房間。最後,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停下腳步。 “請聽我說,”奴隸對他說道,“別因為我瘦弱就看不起我!我在這宮殿裡住過,我可以像一條蝮蛇一樣在牆壁之間鑽來鑽去。來!祖廟的每塊方磚底下都埋著一根金條,有條地道可以直通他們的墓穴。” “那有什麼用!”馬託說。 史本迪於斯不做聲了。 他們站在平台上,一大片黑影在他們面前伸展開來,裡面隱隱約約彷彿有一堆堆什麼東西,就像凝固住的黑色海洋的巨浪。 這時東方升起了一條明亮的光帶。在他們左下方,梅加拉的運河開始在那些花園的綠蔭之間劃出一道蜿蜒曲折的白線。七角形神廟的圓錐形屋頂、樓梯、平台、城牆,漸漸在蒼白的晨曦中現出輪廓。在迦太基半島四周擺動著一條由白色浪花構成的腰帶,而碧玉般的大海卻似乎在清晨的涼意中凝住了。繼而,玫瑰色的天空越來越擴展開來,俯視著斜坡的高大房屋也顯得越來越高,相互擠擠碰碰,彷彿一群下山的黑山羊。冷清的街道伸展開去,棕櫚樹東一處西一處地探出牆來,紋絲不動;滿滿的蓄水池宛如散失在院落裡的一面面銀盾;埃爾梅奧默海岬的燈塔變得蒼白失色了。在衛城頂巔的柏樹林中,埃斯克姆大神的馬群感到了光明的降臨,都把前蹄擱在大理石胸牆上。朝著太陽的方向嘶鳴。 太陽出來了。史本迪於斯舉起雙臂,發出一聲吶喊。 萬物在一片紅光中騷動,日神似乎割開了自己的軀體,讓血管中的金雨劃出萬道金光傾瀉到迦太基,戰艦的衝角閃閃發光,日神廟的屋頂彷彿火光熊熊,從打開的廟門可以看見廟宇深處的光亮,來自鄉間的大車,車輪在街石上滾動。馱著行李的駱駝走下斜坡。十字路口的錢莊老闆支起店舖的披簷。鸛鳥高飛,白帆輕顫。月神廟的樹林里傳來神妓們的鼓聲。在馬巴勒海岬的末端,燒製陶棺的大窯開始冒出縷縷輕煙。 史本迪於斯俯身於平台之外,牙齒得得作響,一再說道: “對啊!……對啊!……主子!我明白剛才你為什麼不屑於搶劫這座房子了。” 馬托被他那絲絲的蛇叫似的嗓音驚醒過來,彷彿還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史本迪於斯又說: “多大一筆財富啊!而擁有這些財富的人卻手無寸鐵,無力保護自己的財產!” 他又用右手指著那些在防波堤外的沙灘上爬來爬去尋覓金沙的窮人,對他說: “瞧!這個國家就像那些可憐蟲:她在海邊俯著身子,把貪婪的雙手伸向所有的海岸,耳朵裡灌滿海浪的濤聲,連在她身後走來的主人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 他把馬托拉到平台的另一頭,向他指著那些掛在花園的樹上、在陽光裡閃著寒光的刀劍說: “而這裡卻有許多強壯有力、怒氣沖衝的大漢!他們同迦太基毫無瓜葛,在這裡既沒有家眷,又不曾宣誓效忠這個國家,他們信奉的神祗也和迦太基不同。” 馬托依舊靠在牆上,史本迪於斯湊近他低聲說了下去: “你懂我的意思嗎,老總?我們要和總督一樣紅袍加身,昂首闊步。讓人伺候我們香湯沐浴。我也將擁有屬於我的奴隸!你在硬邦邦的地上還沒有睡膩嗎?難道還想喝兵營的醋、聽著軍號聲過一輩子?你將來會好好休息的,不是嗎?等到人家剝下你的鎧甲,把你的屍首丟下來餵禿鷲的時候;或是到你拄著拐棍,又瞎又瘸,衰老不堪,挨家挨戶地對小孩和賣滷汁的小販們講述青年時代經歷的時候;回想一下軍官們對你的種種不公平待遇:雪地宿營和烈日下奔跑的滋味,軍紀的專橫無情和隨時會被釘上十字架的威脅吧!吃盡這千辛萬苦之後,他們給你一條榮譽項鍊,就像在驢頸上掛一串鈴鐺,好教它們走起路來稀里糊塗,忘記疲勞。像你這樣勇猛賽過皮洛士的人,只要你願意幹,什麼東西不能到手!……你躺在涼爽的高大廳堂裡,琴聲悠揚,鮮花芬芳,弄臣和美女環侍左右,那該有多快活!別說這不可能。僱傭兵不是已經佔領過意大利的萊吉奧默和其他要塞了嗎?有誰能阻擋你!哈米爾卡爾不在家,老百姓憎恨那些富戶豪門,吉斯孔拿他手下那些懦夫沒有辦法。而你,你是個勇士,他們會聽從你的命令。指揮他們吧,迦太基屬於我們,打進去吧!” “不行!”馬託說,“摩洛神降下的厄運落到了我的頭上。我從她的眼睛裡感覺出來這一點,而且我剛才還看到有座神廟裡一隻黑山羊在倒退著走路。”他四下張望,又問:“她在哪兒?” 史本迪於斯明白他內心極為不安,就不敢再往深裡說下去了。 他們身後的樹木還在冒煙,從熏黑的樹枝間不時跌落下來幾具燒得半焦的猴子屍骸,掉在杯盤中間。爛醉如泥的士兵張大嘴巴在死屍旁邊打鼾;沒睡的都被陽光照花了眼,低下頭來。踩得亂七八糟的地面上到處是一攤攤血水。大像在象院的柱子間擺動著血淋淋的長鼻。被人打開的倉庫裡可以看見散了一地的干酪口袋。門底下是蠻兵堆集起來的密密層層的一溜大車。棲息在柏樹間的孔雀展開尾羽啼叫起來。 馬託一動也不動,使史本迪於斯大為驚訝。馬託的臉色變得比剛才還要蒼白,兩隻拳頭支在平台邊緣,目不轉睛地盯住天際的什麼東西。史本迪於斯彎下腰來,終於發現他在凝望什麼。在通住烏提卡的大路上,一個金色的點子在遠處的尖埃中滾滾而去。那是一輛戰車的輪轂,戰車上套著一對騾子,有個奴隸抓住韁繩在車轅前頭跑著。車裡坐著兩個女人,騾子的鬣毛按照波斯式樣套上藍色珠網扎著,在兩隻耳朵間隆起。史本迪於斯認出了她們,差點叫出聲來。 一條巨大的紗巾在車後隨風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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