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黑色飛機的墜落

第5章 第五章一朵燒焦的花

黑色飛機的墜落 森村诚一 5403 2018-03-21
秋本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會這麼去使用手中的麻醉藥,它使秋本走向毀滅。可是,那位患者的痛苦,除了本人和臨床醫生外是無法理解的。 她說她活著已經毫無意義了。他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和她身心的痛苦。夕陽美帆已經死了。那個令人討厭的“軀殼”不應該是她。 “讓我死吧!這副妖怪似的摸樣真丟人現醜,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求求你,醫生,讓我死吧!”美帆悲切的聲音,至今仍在耳邊迴盪。 “如果醫生你不讓我死,我一定去自殺。對我說來,以這模樣活著,每天這麼受折磨,簡直比死還難熬哇。” 美帆那雙盯視著秋本一眨不眨的眼睛,分明染上一層難以描繪的悲哀色。 “眼下,要是不接受她的請求,恐怕到自己死後,也不會得到她的原諒。”這一點,秋本也很清楚。

但秋本並不是顧忌這一點,而他自己對美帆這麼活下去也覺得無法忍受。 夕陽美帆以她清純的風格成為全國男人們崇拜的明星,在兩年前的一個冬天,被送進秋本所在的醫院裡。美帆所居住的新宿區高級公寓發生了一場大火,她來不及逃離火場,差點兒被燒死,幸虧消防員趕到,才搶救脫險。 夕陽美帆全身有三度到四度的燒傷,面積達到百分之十以上。被抬進秋本的醫院時,已引起血液循環障害,尤其是頭部和臉部燒傷嚴重,救護車送來醫院時,簡直是一塊散發著惡臭燒傷糜爛的肉團。秋本的醫院以專門治療燒傷而聞名,秋本又是位老資格的醫生,曾接受過各種病人。當美帆送進醫院時,乍一看以為救護人員忙亂中把死屍運來了,竟沒想到燒得如此淒慘。這天偏偏是個倒楣的星期天,來秋本這兒之前,已經轉了好幾家醫院,拖長了灼燙髮炎的時間,使病情更為惡化。即使別家醫院有大夫值班,見了這般傷勢也會躊躇不前。

秋本發揮了自己積累多年的臨床經驗,盡力搶救美帆的生命。有一度曾發生顯著的全身症狀,陷於垂危絕望之中。秋本竭盡全力治療,終於度過險境轉危為安。雖然算是揀回了一條命,但夕陽美帆已成了個醜陋無比的人。灼傷的部位從頭部到前額處,送醫院治療又耽擱了些時間,患部化了膿,不僅在臉上留下瘢痕疙瘩,頭上已長不出一根毛髮成了禿頭,而且,鼻子變形,嘴唇歪斜,在鼻孔下醜陋地露出了牙床。燒傷面積過大,所以無法進行植皮植毛手術。頭上即使可以用假髮遮蓋,但那呈桃紅色光亮的額頭也跟假髮沒法相配。戴上式樣好看的假髮,使挑紅色的瘢痕格外顯眼,變成一副奇形怪狀的模樣。 秋本盡力設法想做植皮手術,還請了同行和老醫生會診,來探求恢復美帆本來面目的可能性,但一切均告失敗,現代醫學還無法解決這個難題。植皮也跟血液的情況相似,是不能從別人身上移植過來,只能從自己身上某一部位移植,即使是自身的皮膚,不同的部位,皮色和皮膚紋理也完全不同,所以不能使用。當時看來沒什麼問題,往往過後會出現色素沉著,皮膚起皺,甚至還不如手術前的傷痕。當秋本認定已經不可能再現夕陽美帆昔日的風采時,他苦惱萬分:難道一個醫生僅僅救了她的命就算盡到了責任?

素有“純情天使”、“純潔的偶像”或是“夕陽精靈”等等愛稱,有著影迷遍及全國的夕陽美帆,竟成了個瞧上一眼誰都會害怕的“怪物”。原來她有一頭美麗的黑髮,那略微前凸的額頭顯示出一副聰穎相,時帶憂鬱的雙眸,叫人捉摸不透;挺直的鼻子又不太高,圓圓的有著日本人的特徵;豐滿的雙唇微微張開,露出那副雪白整齊的牙齒,修長的臉蛋輪廓分明,是一位具有現代魅力的女子。 可是這一切都被火魔毀了,殘忍地變成個面目醜陋的怪物。倘若生來就是個醜女,索性是另一種醜相倒也罷了。但夕陽美帆是個光彩耀眼的明星,有著全國幾千萬影迷作為後盾的女神啊。一個神化了的女人。全國各地甚至成立了“夕陽美帆貞潔保護會”為她吶喊,可她卻在一場火災中成了個來自天外星球的怪物!聽到美帆燒傷的報告,從全國寄來了數量龐大的慰問信和慰勞品。一些連送慰問品和問候信都覺得不過癮的影迷們則紛紛擁到醫院來探問病情。

負責治療美帆的秋本醫生把她送進遠離普通病房的特別治療室,在病房前安置了守衛人員,嚴格控制進出的人員,哪怕是這個醫院的護士。除了擔任護理以外一律不得走近,嚴禁擔任護理的護士向外界透露美帆的真實病情。在醫院門口吃了閉門羹的一些熱心的影迷們,在醫院周圍輪流值班,為美帆的病情擔憂。想獲得確切消息的文藝報界的記者們,偽裝成探望病人或是醫院工作人員,試圖接近美帆的病房,但都失敗了,全給護士辦公室和守衛擋了駕。這一回,他們想趁夜深人靜,看守疏忽之際悄悄地溜進病。 美帆的病情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不僅是這些人,就連美帆自己都不該讓她得知病症的真情。秋本把美帆病房裡的鏡子、銀器,凡是能照見容貌的物件都撤走,連窗子也改成不能反光的塑料百葉窗。但這麼做並不能長久地隱瞞下去。

“醫生,我的臉怎麼樣了?” 一段時間的治療結束之後,離拆繃帶的日子越來越近,美帆糾纏不休地問秋本。這真是最不知道真相的本人,總是最迫切地要了解真情。繃帶只是為了能掩蓋這一切,一時用上的帷幕,但早晚總會暴露無遺的。 秋本忘不了美帆一旦知曉自己變成了另一個自己時的情景,而且,再也沒有比此刻更深切地感到自己所掌握的醫術竟然那麼膚淺、無能為力。為了把這精神上的打擊縮小到最低限度,給了她一面化裝用的小鏡子,為了防止這打擊引起其他病狀,秋本也親自到場。美帆戰戰兢兢地拿起鏡子一瞧,一下子她簡直沒法相信鏡裡的人竟是自己。 “這是誰?” 秋本沉默不語。 “這決不會是我吧?”美帆執拗地看著狄本問。

“是的,這不是你。夕陽美帆已經在那場火災裡死去了。”秋本想這麼說,但終於忍住沒說,他覺得這麼說太殘酷了。 “醫生,這張可怕的臉不會是我的吧?”美帆話聲顫抖地瞅著秋本。 秋本此刻深深後悔給了她這面小鏡子。這麼小的鏡子容不下別人的面容,如果再大些,映得出別人的面容,也能欺騙一下她自己。哪怕就這麼一刻,少許能推遲一下這殘酷現實來到也好哇。 “醫生,你為什麼不說話?” 在邊上負責護理的護士小姐,實在不忍看這淒慘情景,早已悄悄地溜到隔壁休息室去了。 “我真恨透了!” 美帆猛然將手裡的鏡子摔到地上,發出淒涼的哀號,全身像打擺子似地抽搐著,好久沒能喊出聲來。秋本擔心她的身體,趕緊走到她身邊,美帆扭動身子發出怕人的哀泣聲。

“我不要活!還是死了的好哇!”美帆手捶著床大聲痛哭。 “你要安靜下來,還是有希望的呀!”秋本走到床邊,撫摸著美帆的背,他覺得說這話不過是精神上的安慰罷了。 “我恨您!你為什麼不讓我死呀!”美帆竭力忍住哭泣責問秋本。 秋本不得不聽任美帆責難。他想,作為一個醫生是不能見死不救的。現代醫學絕不可能使美帆重新恢復原來的姿容,當她被燒傷之時,也就意味著美帆這個美貌女郎生命的終止。不管她的面貌變得如何可怕,只能救活她的生理機能,這無疑是惜醫學之名行殘忍之實罷了。 “醫生,求求您,殺了我吧!”美帆哀求說。 “你胡說些什麼呀。這世上還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但他們並沒有絕望。你的美貌一點兒沒有損傷。不管多大的火,也燒不了你的心哪。”秋本安慰著。但他對自己這空洞無力的話感到羞愧。

人不僅僅是以物理和生理形式存在著的,作為人只有有價值地生活才能叫“活著”。對美帆來說,那美貌動人的外表已變成這麼醜陋可怕的模樣。往後,每度過一天,準會使她比死還痛苦。甚至這痛苦會一天天變得更加難熬。正因為她被影迷們捧上了精神寶座,所以決不能由於燒成人不人、鬼不鬼來玷污這神聖的形象,如果傳說中的美女跟這副令人不敢正視的醜相竟合而為一地活著,也就等於把她放在全國眾目睽睽下示眾一般。 那是在醫學的名義下進行的,它比任何殘酷的拷問更殘酷,比任何極刑更慘無人道。 “自己有資格判處別人的刑罰嗎?” “不,誰也沒有這個資格。”秋本自問自答著。秋本命令護士把帶子、毛巾、甚至連食具、鋼筆、照明器具,只要有一丁點兒能當凶器使用的危險物品,一律從美帆身邊撤走。但美帆竟然用頭去撞牆,或是咬碎體溫表尋短見。幸虧發現得早,才免以釀成大禍。但是,本人早已存此意,早晚會找到結束生命的辦法的。於是,專門派了一名看護,日夜守在她的床邊。

起先絡繹不絕來探望的父母、親友,一旦知道美帆已成了個目不忍睹的怪物,就再也不想跟她親近了。對他們來說,美帆曾經是給全家帶來財富和榮譽的幸福之神,是家族的希望。全依靠她,整個兒家族才能趾高氣揚好不得意。她是家鄉誕生的名人,也是使她家鄉名揚全國的有功之臣。不料,一夜之間她竟成了個怪物。美貌是她的榮譽和恩澤的源泉,因此,美貌的反面醜陋就成了罪惡和恥辱。連親屬也拋棄了她。眼下,守護在她身邊的只有醫生、護士。然而,這庇護也有限得很。連她外露的傷痕都治不了的人,又怎能治愈深埋在她心中的創傷呢? 當美帆領悟到她日夜無法擺脫這監視的目光時,就開始拒食了。她想靠絕食來結束生命。這使醫院方面變得十分狼狽,本人既然不想進食,那就一無辦法可想。

“你吃一點兒吧。你還年輕,往後無論怎么生活都行,這麼做太懦弱了。” 秋本想用激將法讓她進食,可她還是頑固地拒絕。美帆立即變得非常虛弱。縱然不想吃飯,還能用補液或註射營養物維持生命。如果不能獲得病人配合的話,可用安眠藥讓她睡去。但秋本沒這麼做,他開始對種種企圖延長美帆生命的做法感到困惑不解。 “先生,我求求您!”美帆對秋本合掌作揖。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違背她本人意志非得讓她活下去不可呢?人的生命竟然連本人都不能主宰,生命的尊嚴也不能由自己作主。縱然經本人同意或是接受本人囑託,結束對方生命的話,也會被追究“參與自殺”的罪行。現代醫學對不治之症,也要盡可能延長患者的生命,這是醫生的使命,也是醫療法所定下的法規。 然而,當生命已經不再會帶來人間的幸福,對本人只不過是不斷加重他的痛苦和恥辱,永遠處在受刑般的煎熬中。這也能說是“非得要延續下去的生命”嗎? “我詛咒自己活著。為什麼非要我以這模樣活下去呢?我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在蒙受恥辱。先生,你如果還有一絲人的感情,就讓我這麼死去吧!”美帆不罷休地哀求著。 秋本終於給說動了心,他在用深沉的目光接受了美帆哭訴,而且為加速她的死亡,在她枕邊留下了麻醉劑。 夕陽美帆服下秋本給她的嗎啡死去了。由於長期絕食原本已經虛弱無力身體,服下嗎啡不久就陷入了酩酊狀態,因昏睡引起呼吸麻痺而死亡。 秋本並不隱瞞給她嗎啡的事實。只是服此嗎啡是由患者自己決定,才避免了被追究“殺人罪”。這能看成是他作為一個醫生目不忍睹患者巨大的痛苦,才給了患者嗎啡這麼個動機。所以,這是否屬於具備了能排除犯罪——“安樂死”的主要條件,引起了爭議。 法院不能認為這是患了在現代醫學上無法治療的絕症,已擺脫了由燒傷引起的危險期,正處在恢復健康階段,即使本人決心自殺而拒絕進食,被告應運用醫學知識和技術,可以補給營養,很難定論有面臨死亡的威脅。而且,更難斷定被害者有比死更為難受激烈的肉體痛苦。被害人服用嗎啡的當時,由於精神上的痛苦,因燒傷已無法恢復原先的容貌,絕望之中才決定尋短見,並拒絕進食,甚至要求被告結束其生命,這些事實均確認無疑。儘管精神上的痛苦很激烈,只要不是由於難以忍受的肉體上的病痛,而是為了消除精神上的痛苦引起死亡的行為,不能算作正當行為。為此,應追究違反刑法第二百零二條參與自殺罪及違背醫師法規的責任,判處拘役一年,緩刑兩年。秋本對一審判決表示服罪不再上訴。同時根據醫師法規第四條及第七條被取消醫生行醫執照。
秋本被吊銷執照後,已不再具有行醫資格。兩年的緩刑期終於滿了,總算什麼事也沒發生。這兩年過的真是樹葉落下都怕砸開頭的日子。當時心裡十分感激審判官的開恩,作了緩期執行的判決。但那僅僅是不進監獄,跟一般市民仍然是涇渭分明地隔離開來。一般說來,即便是一些小小的口角或打架,也有被取消緩刑的可能。如果犯了監禁罪,那麼在緩刑期的監護中,立即就會取消緩刑期收監。即使遇上小流氓找碴兒,也不得使用正當防衛權。反正,在緩刑期間,要明白這是在自己家裡服刑才對。如筒在監獄裡沒有普通市民的人權那樣,緩刑期間也是暫停享用人權的。 反正,總算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地平安度過了這兩年緩刑期。為了充分享受一下重新獲得的自由生活,秋本聽從妻子的勸說出門旅行。外出旅遊在這兩年中腦子裡從沒想過,甚至出門去買些小東西都會戰戰兢兢,早已辭去原來的醫院工作,在前輩介紹下,去另一家醫院幫助做點兒醫療事務工作,小心謹慎地生活。這段時期當然不得行醫,但他卻時時忘不了自己是個醫生。 當一旦認為有明顯改悔誠意之時,可在醫道審議會上重新獲得行醫執照。秋本為了獲得這個權利,悄悄地用功學習,免得使自己的醫道荒廢了。學術會議是不能參加了,不消說,更不能為患者治病。儘管天天聞到藥品的氣味,還需獨善其身。然而,在人身獲得自由後,不得行醫還是毫無意義。不能為患者治病的大夫等於沒有醫生的生命。 只要沒有重新獲得執照,對秋本來說,並不能意味著恢復真正的自由。被妻子在耳邊嘮叨得心煩,為了表示順從妻子的意見,信步出門旅行去。但究竟去哪兒旅遊心中毫無打算,光想在旅途中重新覓得自己的影子。可是,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去轉悠,更覺沮喪,彷彿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再獲得一個醫生的資格了。 孤獨伴隨著絕望,無論在哪兒似乎都見不到希望的光芒。這時,彷彿象拔開烏雲見到太陽般地,瞥見在車站小賣部買的旅行雜誌一頁中,登載著風巢點油燈生活的報導。那兒有客店,常年營業。秋本覺得這段報導就像是聖經中的一章給迷途的羔羊指明了方向。於是,吸引著他直奔風巢而來。 “真沒想到,這令人詛咒的麻醉藥,竟然在這兒派上這麼個用場!”秋本自嘲一般喃喃地說。 但是,倘若不用它,那麼咱們這些人就會被蒙在鼓裡吃大虧啦。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