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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性命出售 三岛由纪夫 3324 2018-03-21
然而,之後什麼事也沒發生。 羽仁男想了解自己此時所居住的環境,因而到外頭散步,但這市街根本沒半點看頭。做泡澡桶的店、糖果屋,面向規劃得整齊劃一的寬廣道路,往外挺出深長的屋簷,而四周為木柵欄包圍,沒半點風情可言的住宅,同樣一間接著一間,沒完沒了。感覺像是一群沒幹勁的人所住的市街,但這樣反而令他安心不少。 某天傍晚,他在某個行人稀少的地方散步,當他從道路走向一處像馬鞍般高高隆起的小平交道時,突然一輛卡車越過平交道疾衝而來。 它通過平交道上時,看起來無比巨大,令人震懾。羽仁男心存敬畏的望著它,在四周塵埃密布的晚霞輪廓襯托下,卡車一時之間恍如化為一個巨大的蠻族頭盔。 卡車越過平交道,經過一個彈跳後,筆直的朝站在空蕩道路上的羽仁男直逼而來,羽仁男就像身處惡夢,急忙往一旁躍開。他逃往道路的另一側,卡車也跟著他衝來。這一帶沒有商店可以讓他衝進去求救,只有樹籬和簡陋的木板牆一路綿延。他往左逃,卡車就跟著往左,他往右逃,卡車就跟著往右,就像有一半出於好玩,展開獵人遊戲般,卡車緊追在後。擋風玻璃猶如貼著夕陽景緻般,微微映照著雲朵,看不出司機的臉。

羽仁男沒空細看車牌號碼,便逃進小巷弄裡,他心想,這樣卡車總進不來了吧,結果卡車竟放慢速度,緩緩駛進。 羽仁男後方只有一扇緊閉的老舊石柱門。卡車已緩緩逼近,來到只剩咫尺之遙,接著突然倒車,像一塊黑鐵怒濤退潮般,從小巷弄裡退去。 強烈的悸動持續了半晌,羽仁男就此癱坐在地。之前與吸血鬼夫人一起散步時,那種因貧血而昏倒的感覺,是一種言語難以形容的痛快喪失感,但此時的恐懼,卻是他有生以來未曾體驗過的感覺。 羽仁男不想回旅館,吃那難以下嚥的晚餐。飯能已非他能安心棲身之所。 目送那輛卡車遠去後,羽仁男心想,至少該先回到光線明亮的商店街,就此來到那滿是塵埃、井然有序的市街上,但四周滿是行人,活像是突然湧出似的,反倒令人感到可怕。

這裡雖說是商店街,但有的也只是市街外郊老舊又沒半點生氣的店家,在塵埃密布的櫥窗裡雜亂的堆放運動鞋販售。就像是從收容所成批的死者那裡蒐集來的鞋子般,有的是將鞋子的橡膠鞋底貼向玻璃,有的是邋遢的垂放著鞋帶,有的則是被整個壓扁,層層堆疊。 儘管如此,這市街還是不約而同的亮起路燈,明亮的蔬果店和魚店前眾滿了人潮。 羽仁男聽見像蜜蜂般懷念的嗡嗡聲。它帶有音樂般的溫暖,並暗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鄉愁。 聲音的來源是一家小型的木工店,半開的門內可以看見明亮的木屑顏色,以及圓形的電鋸發出的亮光。木板門上寫著“小盒子、書箱,任君指定,木工現做”。 羽仁男記下這家店,走了一會兒,發現一家鐘錶行。它同樣也是完全不跟流行走,彷彿生活在舊時代裡,於是羽仁男心情輕鬆的走進店內。

“我要買表。” “是,我們是鍾表行,所以只賣鐘錶。您要什麼樣的表?” 有著白胖臉蛋的老闆娘出來接待,如此詢問。 “請給我一支馬錶,盡可能聲音大一點。” “不知道有沒有這種馬錶耶。” 羽仁男最后買了一支廠牌從沒聽過,而且樣式老舊,感覺很像明治時代運動會使用的馬錶。按下表冠后,秒針如實的發出像在提醒人似的聲響。 他拿著那支馬錶,回到剛才路過的那家木工店。 “不好意思,我想買個小盒子,可以馬上就做好嗎?” “我現在剛好有空,沒問題。” 一名年近半百,身材清瘦,十足工匠模樣的老闆,也沒看他,徑自這般應道。 “請幫我做一個用來裝這支馬錶的木盒。” “哦,這個是嗎?你是要把它裝進木盒里送人嗎?鐘錶店好像也賣那種木盒呢。”

“不,我要的木盒比較特別一點。感覺不出裡頭放的是馬錶,而且要略微大些,請盡可能做得簡陋一點。還要把錶盤和其他部分全隱藏起來。” “這樣還有表的功能嗎?” “請別問我理由,照我的吩咐去作就行了。只讓表冠從洞口露出,其他部位則是完全封閉,外頭塗上黑漆。” “看不到表也沒關係對吧。” “沒關係。只要聽得到聲音就行了。”羽仁男冷靜又有耐性的加以說明。 馬錶就此固定在毫無設計感可言的木盒裡,只有表冠從小小的洞口露出。不久,木盒粗糙的木紋被黑漆毫不客氣的塗去。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這是什麼,但一按下表冠,便會清楚的透過木盒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響。 “這樣就行了。我終於有了自衛武器。”羽仁男在心中低語。

——要將它放進外衣口袋裡,略嫌大了點。但羽仁男總是隨身帶著它,只要有它在,便感覺安心不少。一按下表冠,馬錶便會在口袋裡誇張的發出秒針移動的聲音。 “我那麼小心提防,來到這麼平凡無奇的鄉下地方,還是被他們給盯上,既然這樣,不管去哪兒都一樣。”羽仁男已下定決心。 雖然心中的恐懼並未消失,但倒也平安無事的過了一段時日。 每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他都覺得難以置信。而先前蜘蛛那類的幻想,後來沒再出現過,他對此頗為心安。 能登車站前常有健行客路過,外國來的健行客則相當罕見。 某天,羽仁男到車站買煙時,一名年近五旬、舉止優雅的白髮洋人,戴著一頂綠色窄邊登山帽,身穿格子花紋的燈籠褲,恭敬的摘下帽子向羽仁男問路。

“請問一下,羅漢山怎麼走?” “哦,羅漢山是吧。你走過商工會議所前面後,往右轉,到了警局後左轉,走到公會堂之後,就在它後方。” 羽仁男已經能像當地居民一樣回答。 “這樣啊。謝謝您。不好意思,您要是能帶我到那附近,我會很感激您的。至少希望能帶我到我認得的地方。我對地理一竅不通。拜託您幫個忙。” 羽仁男正巧無事可做,於是他心想,這名紳士看起來人品不錯,替他帶路倒是無妨。那名洋人仰望天空說道“真是好元氣啊”,羽仁男向他糾正道“你應該是想說天氣吧?”羽仁男甚至展現這樣的親切態度。 商工會議所旁剛好形成遮蔭處,停了兩、三輛車。當中有一輛是黑色進口車,擦得光可監人,美得眩目。 “這輛車真不錯。”

洋人像要摸那輛車似的,行經車身旁,神色自若的打開車門,羽仁男一時懷疑起自己眼花。 “上車吧。” 洋人像在低聲喝斥般,如此命令道。手中握著一把手槍。 雙手受縛的羽仁男旋即被戴上墨鏡,車子就此駛離。 那是一副帥氣的墨鏡,兩側有三角形的鏡窗,就算往兩旁斜視,要看景物還是得透過遮光玻璃。這麼一來,便無法看到外頭的情形。外觀看起來是墨鏡,但其實背面塗上水銀,換言之,羽仁男現在眼睛看不見外面。可能是為了歪讓他知道目的地。 車子是由那名頭戴窄邊登山帽的英國人駕駛。不過車內並非只有他和羽仁男兩人。羽仁男一被推進車內後座,就有一名男子起身迅速替他戴上墨鏡,而且以槍口抵向羽仁男側腹,坐在他身旁。於是羽仁男根本無暇注意此人是何長相。

三人不發一語,車子靜靜行駛。羽仁男心想,我會在哪裡被他們殺害呢?但傳入耳中的,淨是車上廣播傳出的輕快爵士樂,令他很難把這件事想得過於嚴重。 當初他刊登“性命出售”的廣告時,便已選擇這種橫死的命運,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種處之泰然的想法,像濃烈的胃酸般燒灼他的胸口,先前四處逃命時感受到的死亡恐懼,突然全飛到九霄雲外,令他頗感詫異。 之前對死亡的恐懼,到底是什麼呢?之前感覺死亡緊追在後的那段時間,就算極力不去正視它,恐懼還是主動浮現眼前,就像一座矗立在地平線上,黝黑又巨大的神秘煙囪,巍然而立。但現在那座煙囪已消失得無影無踪。 在飯能的一家外科醫院拆完線後,已不再感到疼痛的大腿一帶,仍留有當時的恐怖記憶。對人類來說,最可怕的果然還是不確定的事,一旦想通“原來是這麼回事”,恐懼似乎就會馬上被沖淡。

身旁的男子可能是想確認他手銬是否鎖好,多次神經兮兮的碰觸羽仁男的手,從他碰觸的部位感覺到毛茸茸的體毛,很像是外國人的手,隔著衣服,也嗅得到一股甜膩的體臭,如同摻雜了韭菜和瓦斯的氣味,這令羽仁男更加確定他是個洋人。 車子多次左轉,何時駛離柏油路,穿越幾個平交道,起初羽仁男都很冷靜的細數,但過沒多久,他便發現自己的努力只是徒勞無功。如果只是短短的車程,多少還猜得出對方的目的地,但他們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路,這當中有不少柏油路,從這點來看,似乎不是打算將他帶到深山幽谷射殺後再推落谷裡,也許是要前往東京。 不久,車子駛進一條凹凸不平的道路,一陣搖烈搖晃,而且正在爬一處陡坡。已開始起風,可以感覺到四周已是昏黃暮色。

車子終於停下,這時,羽仁男心中反而興起一陣不安,覺得自己就算會被殺害,恐怕也還得再等上一陣子。羽仁男被帶下車,走在沙石路上,他知道自己正走進一棟洋房。之所以知道這是洋房,是因為腳底清楚傳來踩在地毯上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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