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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性命出售 三岛由纪夫 4597 2018-03-21
身著長褲的女子,似乎步履不穩,模樣怪異。 她氣色不佳,年紀還不到三十,和體型相較之下,臉蛋顯得特別小,算是傳統日本型的細緻五官,與臉上的妝很不搭調,與她毛衣底下鼓起的雙峰還有體型也很不相稱。 女子走進店內的同時,那名年約五旬的婦人似乎完全忘卻羽仁男的存在。 “你要是再這樣糾纏不休,小心我報警哦。”又白又胖的女店主豎起全身的肥肉,如此威脅道。 “要報警就去啊。我又沒做什麼懷事。” 長褲女子口齒不清的說道,將羽仁男前方的椅子轉過來,背對他坐下。 “因為你實在太糾纏不休了。收那麼高的房租,又開出一大堆條件,就算你說會多給我一些介紹費,但我又不是人力仲介。既然這樣,你何不自己去找人,和對方交涉呢。就因為你沒那個本事,所以也無可奈何啊。”

“你這裡明明是介紹所,卻還說這麼沒禮貌的話,你沒這個權利。再說了,我有沒有本事,與你何干啊!” 話才剛說完,女子頭靠向椅背,突然打起鼾來。她熟睡的表情無比天真,微張的雙唇狀甚柔軟,是個會激起人慾望的女人,不過她的鼾聲實在教人不敢恭維。 “我正覺得怪呢,原來是吃了藥。根本就是在耍我嘛。我得報警才行。不好意思,您可以幫我顧一下店嗎?要是這個女人醒來後胡來,把店裡的東西砸壞,那可就傷腦筋了。真受不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羽仁男忘了停在外頭的貨車,不慌不忙的坐下細問。 “她是附近一間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和父母同住在一間豪宅里,是家中的麼女。其他兄姐都已結婚,各自成家,只有她因為父母溺愛,極盡任性之能事,過著靡爛的生活,以她這個樣子,根本嫁不出去。

“說到她父母,原本是這一帶的大地主,但戰後生活因頓,我幫了他們不少忙,代為變賣房產。如今只剩這座豪宅了,就算過去再怎麼有錢,現在要是光靠變賣家產度日,早晚也會米缸見底。於是他們想出租家中三間茶室風格的別房,這是常有的事,所以要我幫他們的忙,我自然不會排斥。 “但教人頭疼的是,玲子這位大小姐把一切全搞砸了。那麼老舊的別房,她要求收取押金五十萬,每個月房租十萬,一文都不能少,而且還有個附加條件,得是單身的年輕男子才行,我替他找來的顧客,她連瞧也不瞧一眼。當中甚至有一位是看上玲子小姐的中年社長,說他願意出這筆錢。不過,玲子小姐一直這樣妨礙我做生意,搞砸一切,我實在無法忍受。你也設身處地替我想想。她這樣子誰受得了啊。”

語畢,婦人忘了上警局的事,以衣袖掩面,放聲大哭了起來,最後甚至額頭抵向貼有租屋告示的玻璃門上哭泣,整個玻璃門就像遭遇強風般,頻頻作響。 一人鼾聲雷作,一人放聲大哭,羽仁男不知如何是好,但最後他拿定主意,站起身,伸手搭向那名兀自哭泣不停的婦人肩膀。 “我說,我可以租那間房子。” “咦?” 婦人拭去眼淚,緊盯著羽仁男的臉,幾乎都快將他穿出洞來。 “不過我有個條件。因為我嫌麻煩,所以想先暫時將行李搬往那處別房擺著,等看過之後,要是我不喜歡,或是對方看我不順眼,我馬上就離開。” “你已經搬來了嗎?” “貨車在外頭等著呢。你看,在那裡。” 一陣風吹來,對面那座牆外隨風搖曳的櫻花樹,底下停著那輛貨車,司機再度從車內走出,心不在焉的觀賞櫻花。髒污的藍天,宛如蒙上一層泛黃的煙靄。可以望見有隻貓從牆上走過。貓躍向櫻花樹黑色的枝椏,像水母般搖晃著身軀,順著樹枝而下。

好個古怪的明亮午後。 感覺像忘了某件重要東西的午後,彷如明亮空地般的春日午後。 羽仁男之前一直都想好好休養,但此刻他感覺自己又捲入某個怪異的事件中。這世界的形狀,應該就像雲形尺規一樣。地球是球狀的說法,恐怕只是謊言。另一邊或許會在不知不覺間扭曲變形,往內凹陷,或者是筆直的一邊突然成了斷崖絕壁。 人生沒有意義,這句話說來簡單,但想要在無意義中生活,需要有很強大的精力,羽仁男重新對此興起一股感佩之情。 婦人搖玲子肩膀,將她喚醒。 “餵,這位先生說他願意租那間別房哦。他年輕,而且單身,是你喜歡的類型。這下你總沒得挑剔了吧?快點帶人家去看房子吧。” 玲子睜開眼,但頭仍靠向椅子,抬眼望向羽仁男,她的嘴角有一條口水的絲線閃著亮光,羽仁男看在眼裡,感覺有點嫌棄,卻又覺得莫名的性感。

玲子站起身。 “我沒意見。花了這麼久的時間尋找,終於找到人了。餵,你開心一點好不好。別老是說我壞話嘛。” 玲子以不帶半點感動的空洞聲音誇張說道,一把抱住婦人。 “她就是這樣教人受不了。老是讓人傷透腦筋,但其實,只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婦人這次明顯以做生意的職業笑容朝羽仁男微笑。 在玲子的指示下,貨車上的行李全部在離後門不遠的別房玄關前卸下,接著玲子拉著羽仁男的指尖,走在通往主屋的踏腳石上。 行經草木蓊鬱的庭院,很難想像這附近有一條車流不息的環七道路,看見前方有一對老夫妻面對面坐在主屋外廊邊的藤椅上。 “哎呀,你回來啦,玲子。” “嗯,我帶回一位要租別房的房客。” “哎呀呀,屋裡一團亂,有失敬意,請進屋裡坐吧。”

個子嬌小、氣質高雅的老夫人,恭敬的向羽仁男問候,身旁站著一名同樣和服打扮,氣質出眾的白髯老翁。 “幸會,敞姓倉本。” 老翁笑容滿面的自我介紹,令羽仁男頗有好感。 他被帶往客廳,背對壁龕而坐,主人端茶招待,這樣的款待過於傳統,而且尋常,令羽仁男又多了一項納悶之處。 屋裡的家具很氣派,巨大的紫檀櫃架上擺有香爐、玉鸚鵡當裝飾,壁龕裡的畫軸,也是寫有詩句、古色盎然的桃源鄉圖。 “小女禮貌不周,請多多海涵。” 屋主話才剛說完,老夫人便接話道:“不,雖然禮貌不周,但卻是個心地善良,像神一般的好女孩。她因為天真無邪,總是想以純真的心去面對世事,最後落得得靠服用海母那……” “啊,媽,是才對。”

玲子立即明確的加以糾正。老夫人把這位年近三十的女兒,描述得有如十二、三歲的少女般。 “哦,是這樣啊,她服用這種東西,另外還有L什麼的。” “媽,是。” “L什麼?咦?你說SSB?這好像某個咖哩的牌子呢。總之,她服用這種時下流行的藥劑,晚上在新宿一帶遊蕩,全都是為了見'夢中的王子'一面。是這樣沒錯吧,玲子?” “討厭啦,媽。” “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別強,這點和她其他兄姐不一樣。她很認真看待自己的人生,這種個性很好,所以我們才認為得讓她這項特質好好發展。老年人不能摘掉初生的新芽,所以我們希望能永遠以溫暖的眼神來守護她。哎呀,一直在談我女兒的事,不過,我這心地善良的女兒很努力改造那間別房,說她想讓理想的男人在裡頭居住,我們又怎能反對呢?

“日有幸能與您見面,或許是神明的安排吧,對玲子來說,這實在是無上的幸運啊。 “玲子,快帶這位先生去參觀別房吧。” “嗯。” 玲子站起身,再度用力拉著羽仁男的小指,羽仁男就此踉蹌的站起身。 春光從葉叢間稀疏的樹枝透射而下,眾多光影落向庭院,沿著山茶花點點綻放的草叢,再次返回別房後,玲子唰的一聲拉開擋雨門。 本以為會有濃濃的霉味撲鼻而來,但其實不然。 裡頭不見任何茶室用的榻榻米,而是一間鋪了一地磁磚,圖案宛如鋪滿落葉的廚房。 羽仁男走進隔壁的大廳,大吃一驚。 地上舖的是奢華的天津地毯,法屬印度支那風格的竹床,上頭舖的是波斯風的斜紋編織床罩,而看起來像是會掛上茶室掛軸的壁龕,卻安設了一台氣派的立體音響。另一方面,屋內角落是整組由越南風的紫檀木打造、採螺鈿圖案裝飾的路易式椅,而一旁擺的是新藝術運動的青銅檯燈,造型是以曲線柔順的鈴蘭葉當女人的下半身,上半身則是姿態扭曲,支撐著燈火。

牆壁以厚質綢緞包覆,角落有一座貼有鏡子的美觀酒櫃,打開櫃門,裡頭陳列的盡是好酒。 “照這樣看來,也難怪會收這麼高的房租。” 羽仁男在心中低語,玲子似乎已看出他的心思。 “那名女房仲根本就不知道我家中的情況。真是個傻瓜。我故意說話激她,她就真的發火了,真是有意思。為了打造這個房間,我可是煞費苦心呢。我平時總是獨自一人。……去新宿也是一個人去。沒跟任何人交朋友。因為感到寂寞,所以才培養出這樣的嗜好。好笑嗎?” “不會啊。不過,這是個不錯的嗜好,雖然多少有點古怪。” “全都是我爸爸的搜藏品,我從倉庫裡拿出來擺的。雖然他現在一副了悟俗世的模樣,但以前也做過不少壞事呢。” “你爸爸沒意見嗎?”

“意見?在我們家,我說的話,若有誰敢忤逆,包准他害怕得不敢活命。” 玲子突然朗聲大笑,久久不停。 這時,老夫人輕敲那尚未打開的擋雨門,走進房內。 仔細一看,她端著一個漆盆,煞有其事的在上頭擺了一份折好的公文書。 “是申請書和合約書,請您過目。” 上頭寫著“押金五十萬圓每月房租十萬圓”,字跡就像是某種書法流派般,詳細周到的明記各種事項。 “我雖然有錢,可惜是支票,而且面額與您要的金額不符。現在已過了三點,請容我明天再到銀行兌換現金。” “看您方便,什麼時候都行。” 老夫人說完後,緩緩離去。 羽仁男在意起玄關的行李,與擺設這種家具的房間相形之下,他的行李寒磣極了,他很想將行李擺進倉庫裡。 這時,玲子馬上對他說道: “如果要放進倉庫,我隨時都能替你帶路。你帶來的家具,就收進倉庫裡吧。” 她似乎會讀心術。 “你為什麼懂得別人的心思?” “我吞了藥,變得口齒不清時,就會這樣。雖然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平時並不會這樣。” 兩人就此無話可談,陷入一陣沉默。 後來愈想愈覺得這家人很古怪。想不透為什麼要張羅如此豪華的房間,擺上這麼大一張床,而且對房客挑三揀四,收取這般高額的房租。 這當然有可能是為了生活,但若真是這樣,這名已過花樣年華的放浪女,料想也不會為了找房客,而緊纏著介紹所不放,就此遭人嫌棄。 雖然行為有違常規,但也不像是有精神上的毛病。 像羽仁男這樣的男人,儘管從某件事情脫身,但也許命中註定又會遇見其他“同類”。孤獨的人會像狗一樣,馬上便嗅出彼此的孤獨。玲子那剛睡醒的迷濛眼神,肯定是一眼便看出羽仁男絕不是個健全而又中規中矩的人。 偏偏這樣的人,會有將自己的窩裝飾得光彩奪目的習慣,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羽仁男以前待在他那簡樸的公寓,從事“性命出售”的買賣,成功收場,最後他開始找尋奢華的休養之所,而此處再合適不過了,從它低矮的天花板看來,給人的感覺猶如壯麗的墓穴。 “我想在這個房間裡休養一陣子,消除身心的疲憊。”羽仁男半自言自語道。 “什麼事令你這般疲憊?” “不,我老早就感到疲憊了。” “對人生感到疲憊,對生存感到疲憊,不會是為了這種平庸無奇的事吧?” “也沒其他可以讓人感到疲憊的事吧?” 玲子冷哼一聲,微微輕笑。 “你自己心裡很清楚。你是對死感到疲憊。” 玲子的眼神感覺很渙散,說出的話卻一針見血,令人不寒而栗。 羽仁男正為之震懾時,玲子從書架上取出一大本裝幀豪華的精裝書。擺在膝上,頻頻翻閱頁面。 “就是這個。” 玲子如此說道,指給羽仁男看。 那是附有精美插圖的大開本。而玲子所指的插圖,是一個近親相奸的知名故事,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妹譜出禁斷之戀,為了躲避世人目光,他們在墓穴裡建造豪華的房間,蓋上蓋子,就此斷絕與地面上的聯繫,不分晝夜的沉溺於兩人的歡愉中,最後招來天怒,慘遭天火焚身。當他們的父親查出兩人藏身之所,進入墓穴查看時,只看到織錦的床鋪上躺著一對緊摟的焦屍。 插圖畫的是仍看得出入形的全裸焦屍,在完全看不出燒焦痕蹟的豪華床鋪上緊緊相擁。這訴說出死亡的不祥與醜陋,以及活生生將兩人美好身軀吞噬的火焰,看起來不像是死於天怒之火,也許是被肉體的歡愉之火活活燒死。 “雖然都燒焦了,但他們還親吻著彼此,真是太酷了。他們是在欲仙欲死的巔峰狀態下死去。”玲子說。 “不過,你讓這麼一位恣意妄為的房客住進這種地方,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羽仁男問。 “我早晚會慢慢告訴你的。等明天拿到該到手的東西後再說。”玲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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