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本來不含任何意義的色調,但在彌吉聽起來,它卻反而使下面的話頭具有一種可以促使他不安的想像的力量。這身穿方格花紋睡衣的老人,為了不讓悅子繼續說下去,便從自己的睡鋪饅慢膝行至悅子那邊去。
悅子把薄棉睡衣披在身上,不讓彌吉靠近。她毫不動搖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視著彌吉的眼睛。面對她一言不發,面對她那沒有厭惡、沒有怨恨,也沒有傾訴愛的滾圓的雙眸,彌吉有點畏縮了。
“不願意,不願意!”悅子用低沉而沒有感情的聲音說,“直到解僱美代為止,我都不願意!”
悅子在什麼地方學到這種拒絕的呢?生這場病之前,通常她一感到彌吉向她膝行過來時就立即閉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閉上雙眼的悅子的周圍、在她的肉體的周圍進行的。對悅子來說,所謂外界發生的事,也包含著在自己的肉體上進行的事。悅子的外部是從哪兒開始的呢?懂得這種微妙操作的女人的內部,最終會包含著一種宛如被禁閉、被窒息的爆炸物似的潛在力量。
緣此,悅子看見彌吉的這副狼狽相,感到格外的滑稽。
“對於任性的姑娘,簡直令人傷腦筋,真沒法子啊。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你想趁三郎不在家,把美代攆走就攆走好噦。不過……”
“三郎嗎?”
“三郎也不會溫順地就此罷休的吧。”
“三郎會走的呀!”悅子明確地說。 “他一定會隨美代之後走的呀!他們兩人在相愛……我就是想在沒有人的命令下讓三郎主動離開,才想到解僱美代的。對我來說,最好的狀況還是三郎離開這裡。可是,我怎麼也難以說出口,太難堪了。”
“我們最終取得一致的意見了。”彌吉說。
這時,通過岡町站的末班特別快車的汽笛聲劃破了夜靜的氣氛。
按謙輔所說,悅子的燒傷和感冒,是類似逃避兵的性質;論逃避徵兵役,我是老前輩,我說的一定沒錯。他笑著如是說。就這樣,悅子得以免除勞動,再加上不能讓妊娠四個月的美代乾重活兒,杉本家僅有二反。的地,從割稻、刨薯、除草乃至收穫水果等重擔,今年自然而然都落在謙輔的肩上。他依然是一個勁兒地嘟噥。不服氣,一邊懶洋洋地干活兒。土地改革前,這塊包袱皮般大小的、本是瞞稅的黑地,如今也被迫分攤繳納糧食了。
三郎把平時的天理之行往後推遲,認真拼命地勞動。收水果的工作大致上結束了。收穫期間,還賣力刨薯、秋耕和除草。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勞動,他曬得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早熟,是個身健力壯的青年。他的理平頭的頭部,有著小公牛的頭那樣的充實感。他收到過一封來自不太熟悉的農村姑娘的情書,使他越想越苦惱。他笑著將情書念給了美代聽。再收到另一姑娘的情書時,他就沒有告訴美代了。這樣做,倒不是想有所隱瞞,不是去相會,也不是回信了,而是天生寡言的秉性,使他這時沉默不語。
但是,對三郎來說,好歹這是新鮮的經驗。對悅子來說,要是她洞察到三郎知道自己被人所愛,那理應成為其重要的契機。三郎漠然地思考著有關自己給予外部的影響。過去,對他來說,外部不是一面鏡子,而是可以自由馳騁的空間,僅此而已。
這新鮮的經驗,同秋陽曬黑了他的額頭和臉頰相輔相成,給他的態度帶來了前所未見的微妙的青春的驕傲。由於愛情的敏感,美代也察覺到了這種變化。但是,她卻把它解釋為這是三郎對自己採取的不愧為丈夫的態度。
十月二十五日早晨,三郎身穿彌吉送的舊西服和草黃褲子,腳蹬悅子送的襪子和運動鞋,一派盛裝打扮,啟程了。他的旅行包是走讀生用的粗糙的帆布挎包。
“去跟令堂商量結婚的事吧。把令堂帶來,讓她看看美代。我們可以讓她留宿兩三天。”悅子說。
這是常理的事,悅子為什麼要這樣叮囑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難道是為了把自己逼到進退維谷的境地,需要這樣的措詞?還是考慮到被帶來的三郎的母親看不到最關鍵的兒媳婦而感到茫然,發生可怕的事態,才試圖打消自己的原意?
悅子將前去彌吉房間告別的三郎攔在走廊上,快嘴地只說了這麼幾句話。
“是。謝謝。”
三郎即將上路,十分興奮,有點沉不住氣,在目光的閃爍中表現出一種誇張了的感謝。他一反常態,一本正經地凝望著悅子的臉。悅子祈盼著他握手,祈盼著他壯實的胳膊的擁抱。她情不自禁,想把燒傷剛癒的右手伸過去。然而,又顧慮傷痕的感觸會給他的手掌留下不快的記憶,也就控制住了。瞬間不知所措的三郎,再次留下了快活的含笑的眨眼,轉身便急匆匆地離開了走廊。
“那背包很輕吧。簡直像去上學啊!”悅子在他背後說了這麼一句。
美代獨自把三郎一直送到橋那邊的入口處。這是權利。悅子清清楚楚地目送著這個權利。
三郎來到石板路下坡的台階上,再次回頭向走到庭院的彌吉和悅子行了舉手禮。三郎的背影已經掩映在開始著上顏色的楓林裡,但他微笑露出的牙齒依然鮮明地印在悅子的腦海裡。
是美代打掃室內衛生的時刻了,。約莫過了五分鐘,她才無精打采地從鋪滿透過樹葉間隙篩落下來的陽光的石階登了上來。
“三郎走了吧。”悅子問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是,走了。”美代也回答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露出一副簡直不知是喜還是悲的無動於衷的表情。
目送三郎的時候,悅子心中掀起了一股帶柔情的動搖和反省的情緒。痛切的內疚、罪過的思緒充滿了體內。她甚至考慮是否撤銷解僱美代的計劃。
然而,悅子一看見折回來的美代那副早已沉下心來同三郎度日的極其安心的神色,就不禁火冒三丈。於是,她又輕易地回到了最初的堅決的信念上來。絕對不該撤銷自己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