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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3726 2018-03-21
杉本一家忙極了,一直忙到下午。彌吉一再說,迎客沒有必要大肆鋪張。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說去做,他肯定會不高興的。謙輔獨自悄悄躲在二樓上,逃避了勞動。悅子和千惠子很輕鬆地就預備了豆沙糯米飯糰和菜餚,並著手準備萬一必需的晚餐,連秘書官和司機的份兒也都準備好了。大倉的妻子被叫來宰雞。身穿碎白道花紋布夏裝的她,向雞窩走去。淺子的兩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尾隨其後而去。 “別去!我不是早就說過不許你們去看宰雞嗎?” 房子里傳來了淺子的叫喊聲。 淺子不會烹飪,也不會裁縫,卻自信有足夠的才能向孩子們傳授小市民式的教育。每次信於從大倉的女兒那裡借來紅皮漫畫書,淺子都非常生氣,並且把漫畫收走,然後將英語圖解的連環畫給了孩子。信子用藍色蠟筆把玉女亂塗一氣,以示報復。

悅子從櫥櫃裡把春慶漆的食案拿了出來,一個個地揩拭乾淨。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等著聽挨刀的雞的嗚叫聲。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氣,又揩了揩。米黃色的漆。由朦朧而變為晶亮,把悅子的臉都映在上面了。在這不安的反复的動作中,她想像著宰過雞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與廚房後門連接。羅固腿的大倉老婆提拎著一隻雞走進了堆房。下午的陽光,只照到堆房內的一半地方,陰暗部分顯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鍛鐵的反射劃出來的輪廓,才能勉強辨別出放在進深處的鎬頭和鋤頭之所在,有二三塊開始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牆上,有畚箕,有給柿子樹噴射殺蟲劑硫酸銅用的噴霧器。大倉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節般的膝蓋之間,緊緊地挾住掙扎著的雞翅膀。這時,她才發現緊跟著自己前來的兩個孩子,在堆房門口定睛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媽媽罵的呀。到那邊去吧。小孩兒可不能看喲。” 雞在使勁嗚叫。雞窩那邊的友雞聽見動靜,也應聲嘁嘁地嗚叫起來。 在逆光的陰影中,只見信子和她牽著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裡,目光炯炯,驚訝地註視著大倉老婆的動作。她低著頭,凌駕在使盡渾身解數企圖振翅掙扎的雞之上,不耐煩似地把雙手伸到雞脖頸處。 ——片刻,悅子便聽見混亂的、不知怎麼嗚叫才好的、敷衍一時的、聲嘶力竭的、令人煩躁的雞的嗚叫聲。 彌吉竭力掩蓋著因客人不來而泛起的焦灼情緒,佯裝出一副並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不過,這種姿態充其量也只能維持到下午四點光景。庭院的楓樹下的陰翳變得濃重時,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開始直率地流露出來。他異乎尋常地抽了大量的菸絲。爾後,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園去了。

為了他,悅子走到墓地門前的公路盡頭,看看有沒有朝杉本家駛來的高級轎車,她憑倚橋桁,眺望著緩緩蜿蜒遠去的公路的彼方。 這是彌吉喜歡的《離騷》中的對白,他在匾額上親自揮毫,掛在客廳裡。一代富豪能達到如此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說,只是一種天生的乖僻培養了他的審美觀,那麼這種佃農式的乖僻也許會在什麼地方制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是甚少這樣的風流韻事的。 杉本一家忙極了,一直忙到下午。彌吉一再說,迎客沒有必要大肆鋪張。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說去做,他肯定會不高興的。謙輔獨自悄悄躲在二樓上,逃避了勞動。悅子和千惠子很輕鬆地就預備了豆沙糯米飯糰和菜餚,並著手準備萬一必需的晚餐,連秘書官和司機的份兒也都準備好了。大倉的妻子被叫來宰雞。身穿碎白道花紋布夏裝的她,向雞窩走去。淺子的兩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尾隨其後而去。

“別去!我不是早就說過不許你們去看宰雞嗎?” 房子里傳來了淺子的叫喊聲。 淺子不會烹飪,也不會裁縫,卻自信有足夠的才能向孩子們傳授小市民式的教育。每次信子從大倉的女兒那裡借來紅皮漫畫書,淺子都非常生氣,並且把漫畫收走,然後將英語圖解的連環畫給了孩子。信子用藍色蠟筆把玉女亂塗一氣,以示報復。 悅子從櫥櫃裡把春慶漆的食案拿了出來,一個個地揩拭乾淨。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等著聽挨刀的雞的嗚叫聲。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氣,又揩了揩。米黃色的漆,由朦朧而變為晶亮,把悅子的臉都映在上面了。在這不安的反复的動作中,她想像著宰過雞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與廚房後門連接。羅圈腿的大倉老婆提拎著一隻雞走進了堆房。下午的陽光,只照到堆房內的一半地方,陰暗部分顯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鍛鐵的反射劃出來的輪廓,才能勉強辨別出放在進深處的鎬頭和鋤頭之所在,有二三塊開始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牆上,有畚箕,有給柿子樹噴射殺蟲劑硫酸銅用的噴霧器。大倉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節般的膝蓋之間,緊緊地挾住掙扎著的雞翅膀。這時,她才發現緊跟著自己前來的兩個孩子,在堆房門口定睛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媽媽罵的呀。到那邊去吧。小孩兒可不能看喲。” 雞在使勁嗚叫。雞窩那邊的友雞聽見動靜,也應聲嘁嘁地嗚叫起來。 在逆光的陰影中,只見信子和她牽著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裡,目光炯炯,驚訝地註視著大倉老婆的動作。她低著頭,凌駕在使盡渾身解數企圖振翅掙扎的雞之上,不耐煩似地把雙手伸到雞脖頸處。 ——片刻,悅子便聽見混亂的、不知怎麼鳴叫才好的、敷衍一時的、聲嘶力竭的。令人煩躁的雞的嗚叫聲。 彌吉竭力掩蓋著因客人不來而泛起的焦灼情緒,佯裝出一副並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不過,這種姿態充其量也只能維持到下午四點光景。庭院的楓樹下的陰翳變得濃重時,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開始直率地流露出來。他異乎尋常地抽了大量的菸絲。爾後,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園去了。

為了他,悅子走到墓地門前的公路盡頭,看看有沒有朝杉本家駛來的高級轎車,她憑倚橋桁,眺望著緩緩蜿蜒遠去的公路的彼方。 悅子從一端眺望著:鋪設到這裡就終止的尚未完成的公路、行將收割的豐收在望的莊稼、林立的玉米地、叢林及掩映在其中的小池沼、阪急電車的軌道、村道、小河,還有穿梭於上述地方之間、目力所及的汽車公路。這麼一來,她似乎覺得有些神誌不清了。她想像著一輛高級小轎車,沿著這公路一直駛到她的身旁戛然停住,彷彿超越了空想,甚至接近於奇蹟。她向孩子們探聽,據說晌午在這裡停泊過兩三輛小轎車。然而,現在卻無此可能。 她想:對了,今天是秋分。可是,這是怎麼回事?為了不讓眼睛尖的孩子亂攪和,上午做好了的豆沙糯米飯糰,裝在多層漆盒里以後就放在櫥櫃內了。現在大家忙得誰也想不起這件事來了。

我曾在佛壇前叩拜過。但也和平日一樣,只是上上香而已,成天價地只顧盼著活人來訪,都盼得不耐煩,誰的心都把死者忘得一千二淨了。 悅子看見前來掃墓的一家人,按先後順序熱熱鬧鬧地從服部靈園的門口走了出來,他們是一對常見的中年夫婦,偕同四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女學生。孩子們輕易不成群結隊,他們時而不斷折回頭,時而又跑到最前面。仔細一瞧,原來他們是在可供繞車的圓形草坪上玩捉蝗蟲的遊戲。誰不踏人草坪而又捕捉最多的就贏。草坪漸漸籠罩上暮色。門口可以望及的深處是墓地,葳蕤的小樹林和草叢,恍如飽含水分的棉花,漸漸融在陰影裡。惟有遠處的丘陵斜坡上的墓地,還殘留著落日的餘輝,在墓石和常綠樹上閃閃爍爍。也惟有這斜坡在靜靜的落日餘輝的照耀下,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張人的臉。

這對中年夫婦對孩子們全然漠不關心,只顧一邊走一邊微笑,相互談論著什麼。悅子覺得這種情形,未免有點不通人情。按照她的傳奇式的想法,丈夫一定是見異思遷之徒,妻子一定是深受折磨的人,中年夫婦要么覺得厭倦,懶得張嘴;要么互相怨恨,懶得啟齒;二者必居其一。然而,紳士身穿花哨條紋上衣和款式與眾不同的褲子,夫人穿著淡紫色西服裙,拎著一隻購物袋,暖水瓶從中探出頭來,他們簡直像是與故事毫不相干的人。這些人是屬於這樣的人種,即把人世間的故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隨後就會忘得一干二淨了。 夫婦倆來到橋畔,揚聲呼喚了孩子們。爾後,不安地掃視了一遍前後寥無人影的公路。最後,紳士走近悅子身邊,謙恭地探詢道:“請問從這條路怎麼去阪急岡町站?”

悅子告訴他一條捷徑,通過田園,穿越府營住宅小區就可以到達。這時候,夫婦倆昕了悅子正確的、東京靠山高級住宅區的人所使用的語言,不由地瞠目而視。不覺間,四個孩子也圍攏過來,仰望著悅子的臉。一個約莫七歲的男孩兒在她的面前悄悄地將拳頭伸了出來,稍稍鬆了松拳頭,說:“瞧!” 從男孩兒的小指縫間,可以看見一隻蜷曲著身子的淡綠色的蝗蟲,在指頭的陰影下,時而慢慢伸展腿腳,時而又將腿腳縮了回去。 大女孩兒從下面粗暴地打了男孩兒的手。這一巴掌,使男孩兒不由自主地張開了手掌,趁機飛出來的蝗蟲落在地上,蹦了幾下,就鑽進路旁的草叢裡,不見踪影了。 姐弟倆開始爭吵起來。雙親邊笑邊責備。他們一行人向悅子行了個注目禮,又按老樣子繼續他們悠悠自在的行軍,從草叢茂密的田問小徑遠去了。

悅子忽地想到自己身後是不是停著一輛杉本家急盼的小轎車呢?於是,她回頭環視了一圈,公路上仍然沒有小轎車的影子。路上的陰影越發濃重,天變得昏暗了。 直到大家就寢時刻,客人還是沒有來訪。全家籠上了沉悶的空氣,他們模仿著焦灼得不願說話的彌吉,無可奈何地裝出一副估計客人可能還會來的樣子。 自從來到這個家,悅子不曾見過舉家在如此等候過一個人。也許彌吉忘卻了,他嘴裡沒有吐露過彼岸節的秋分祭祀之事。他在等待著,在繼續等待著,希望與絕望交替地折磨著他,猶如過去悅子盼望丈夫回家一樣,處在毫無目標的、將所有東西都置之不理的狀態之下。 “還會來的。不要緊,還會來的。” 誰都害怕說這句話。因為要是這麼一說,反而覺得客人真的不來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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