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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3187 2018-03-21
事情既已發展到這地步,女人只好硬著頭皮走進病房。讓丈夫看看這女人的恐懼,是一大樂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脫下,猶猶豫豫不知放在哪兒。放在帶病菌的地方是危險的,把它遞給悅子也是危險的。悅子肯定侍候丈夫解糞便。結果還是不脫保平安……她又把它穿上,然後將椅子挪得離病床很遠處,這才坐了下來。 悅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訴了丈夫。良輔只向女人瞥了一眼,沒有言語。女人蹺起二郎腿,臉色蒼白,默默無言。 悅子像個護士似的,站在女人的背後,凝視著丈夫的表情。不安的心緒使她喘不過氣來。心想:倘使丈夫、倘使丈夫一點也不愛這女人,怎麼辦?我不就白白痛苦一場了嗎?丈夫和我不就成了只不過做了一場徒勞的折磨的遊戲了嗎?這樣一來,我的過去不就成了唱空虛的獨腳戲了嗎?現在,我無論如何必須從丈夫的目光中找到他對這女人的愛,否則就活不下去。萬一丈夫並不愛這女人,以及我謝絕會見的三個中的任何一個女人……啊,事到如今,這種結果太可怕了!

良輔依然仰臥著,羽絨被在動。羽絨被已經險些滑落。良輔的膝頭還在動,被子順著病床沿滑落下來了。女人悄悄縮了縮腳,無意伸手去撿。悅子驅上前去,將被子重新蓋好。 這數秒之間,良輔把臉朝向女人。悅子忙著給他蓋被子,無法發現這般情狀。然而,她憑直感,知道這時丈夫與女人互相遞了眼神,互相遞了藐視悅子的眼神……這個連續高燒的病人……雙眉頻蹙,浮現了一絲微笑,同那女人在擠眉弄眼。 雖說是憑直感,其實是悅子通過當時丈夫的臉部表情體察到的。她體察到,而且感覺到光憑一般的了解辦法。誰也不會了解到這份上,也就釋然了。 “不過,您,不要緊的,會治好的。您很大膽,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女人抽冷子用毫不隱諱的口吻說。

良輔那胡碴臉頰上浮現出溫存的微笑(這種微笑,他從沒有向悅子流露過,哪怕是一次)。他氣喘吁籲地這麼說道:“遺憾的是,這種病症沒能傳染給你。你遠比我更能經受得起折磨。” “啊,這話未免太失禮啦。” 女人第一次沖著悅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 良輔重複了一遍。一陣不吉利的沉默。女人猝然發出了鳴囀般的笑聲…… 幾分鐘之後,女人走了。 這一夜,良輔並發了腦病。傷寒菌侵入了腦子裡。 樓下候診室裡收音機在高聲地播放著。那是喧囂的爵士音樂。 “真受不了啊!分明有重病人,收音機聲竟肆無忌憚……”良輔訴說了頭部劇痛,艱難地說了這麼一句。 病房裡的電燈掛上了包袱皮半遮掩著,為的是讓病人不晃眼。

這是悅子沒有借助護士的手,自己站在椅子上將麥斯林紗包袱皮系在燈上的。透過紗包袱皮的光,照射在良輔的臉上,反而投下了濃綠色的不健康的影子。在這影子中,他那雙充血的眼睛噙著熱淚,充滿了憤怒。 “我下樓讓他們將收音機關掉吧。” 悅子扔下了這句話,放下手中的毛線活,站起身來剮走到門邊,背後立即響起了一陣可怕的呻吟聲。 這像是遭到蹂躪的野獸發出的吼叫。悅子回過頭去,良輔已經在床輔上支起了上半身,雙手像嬰兒的動作,猛抓住羽絨被,轉動著眼珠子望著門口。 護士聽見聲音,走進了病房,敦促著悅子幫她的忙。她簡直像收拾折疊椅一樣,讓良輔的身體橫躺下來,將他的兩隻胳膊放進羽絨被裡。病人呻吟著聽任她的擺佈。片刻,他將目光到處掃視了一遍,呼喊道:“悅子!悅子!”

……這天深夜,良輔叫喚著含意不清的話:“真黑!真黑!真黑!真黑!”從病榻上跳了下來,把桌面上的藥瓶和鴨嘴壺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濺滿了玻璃碴子,他赤腳走在上面,扎得滿腳是血。包括勤雜工在內的三個男人跑了過來,這才制止住了。 ……翌日,注射了鎮靜劑的良輔,被人用擔架抬上了救護車。 六十多公斤重的軀體並不算輕。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從醫院門廳到大門這段路,是由悅子撐著雨傘相伴的。 傳染病醫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洼窪的柏油行人天橋的那邊。這種煞風景的建築物逼將過來的時候,悅子以多麼喜悅的心情凝視著它啊! ……孤島的生活,悅子渴望已久的理想的生活形態即將開始了……再也不會有誰能夠追到這裡面來了。誰也不能進來了……這裡面,只有以抵抗病菌作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們在生活。承認生命的不間斷,承認無須忌諱粗野的沒有規範的人眼目……夢話、失禁、便血、吐瀉物、惡臭……這些東西在擴展著,而且這些東西每秒鐘都在要求承認生命的粗野、無道德……。正像在菜市場上吆喝芹菜價錢的商販那樣,這裡的空氣每時每刻都必須不斷地呼喚:“活著,活著。”……這忙亂的車站,生命在進進出出,有出發也有到達。乘客有下車也有上車……背著傳染病這種明確的存在形式而被統一了的這些運動群體……在這裡,人類同病菌的生命價值往往接近於同等價值,患者和看護人都化身為病菌……化身為那無目的的生命……在這裡,生命僅僅是為了獲得承認而存在。

因此不存在煩人的慾望。在這裡,幸福主宰一切。也就是說,幸福這種最容易腐敗的食物,是處在完全不能吃的腐敗狀態…… 悅子在這種惡臭和死亡中,貪婪似地生活著。丈夫不斷失禁,住院翌日便血。發生了令人畏懼的腸出血。 儘管持續高燒,可是他的肉體沒有瘦削,也沒有蒼白。毋寧說,在堅硬窮酸的病床上,他那帶光澤的紅撲撲的軀體,如嬰兒般地閒著無事。已經沒有力氣折騰了。他時而懶洋洋地雙手捧腹,時而用拳頭上下撫摸胸口。偶爾還將手不靈便地舉在鼻孔前張開五指,嗅嗅它的氣味。 提起悅子……她的存在已是一種眼神,一種凝視。這雙眼睛全然忘卻了關閉,猶如任憑無情的風雨吹刮進來也無法防禦的窗戶。 護士們對她這種狂熱的看護都瞠目而視。在散發著失禁惡臭的這個半裸病人的身旁,悅子一天充其量只能瞇上一二個鐘頭。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也會做夢,夢見丈夫一邊呼喚自己的名字,一邊把自己拽進深淵,夢至此就驚醒了。

作為最後的措施,醫師建議給病人輸血,同時又委婉地暗示這是沒有指望的一種措施。輸血的結果,良輔稍稍安靜一些,繼續沉睡了。護士手拿付款通知單走了進來。悅子來到走廊上。 一個頭戴鴨舌帽、臉色不佳的少年,站在那裡等候著。一見她走來,他就默默地摘下帽子,施禮致意。他左耳上方的頭髮中有一片小禿點。眼睛稍斜視,鼻肉甚單薄。 “你幹麼?”悅子問道。 少年只顧擺弄帽子,右腳一味在粗糙的地板上劃著圈圈,沒有回答。 “哦,是這個吧!”悅子指著付款通知單說。 少年點點頭。 ……悅子望著領了錢離去的、穿著污穢工作服的少年的背脊,心想:眼下良輔體內循環著的血,就是這個少年的血啊!這樣做,是無濟於事的!應該讓有更多餘的血的男人賣血才好。讓這樣的少年賣血,是一種罪惡。為什麼不讓有多餘血的男人? ……悅子驀地想起病榻上的良輔。把良輔淨是病菌的過剩的血賣掉才好,把這樣血賣給健康的人才好……這樣一來,良輔就會健康起來,而健康的人就會生病……這樣一來,撥給傳染病醫院的城市預算也就會有效……然而,不應讓良輔健康起來。一康復,他又要逃跑,又要飛掉……悅子朦朧地感到自己是在混濁的思考軌跡上運行。突然,太陽西沉,四周暮色蒼茫了。窗口展現出白花花的朦朧暮色……悅子子倒在走廊上,不省人事了。

她患的是輕度腦貧血症,人們強令她在醫療部作短暫的休息。 就這樣,約莫休息了四個鐘頭,護士前來通知說:良輔在彌留之際。 良輔的嘴唇衝著悅子的手所支撐的輸氧器,看上去他似乎在說些什麼。丈夫為什麼要用那種無法聽見的語言,拼命地,毋寧說愉快地、接連不斷地在說話? 這時……悅子我盡量支撐著輸氧器。最後我的手僵硬了,我的肩膀麻木了。我用叫喚似的尖銳的聲音說:“請誰來替我一下好嗎?快點!”護士嚇了一跳,她替代我拿起了輸氧器…… 其實,我並不疲勞。我只是害怕。害怕那,不知衝著誰說話的丈夫那無法聽見的話……難道又是我的忌妒?抑或是我對這種忌妒所產生的恐懼?這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我連理性都喪失的話,也許我就會這樣叫喊:“趕快死吧!快點死吧!”

其證據是,即使到了深夜,良輔的心臟依然跳動,沒有停止的徵兆。這時,兩個去睡覺的醫師交頭接耳地說:“說不定得救了。” 我不是以憎惡的目光送走了他們嗎? ……丈夫且不死呢。這一夜,就是我和丈夫的最後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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