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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十一特赦

我的前半生 爱新觉罗·溥仪 2943 2018-03-03
有自己的前途。 毛主席的建議和劉主席的特赦令所引起的歡騰景象,我至今是難忘的。 廣播員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廣播器前先是一陣短暫的沉寂,然後是一陣歡呼、口號和鼓掌所造成的爆炸聲,好像是一萬掛鞭同時點燃,響成一片,持久不停。 從九月十八日清晨這一刻起,全所的人就安靜不下來了。 戰犯們議論紛紛。有的說黨和政府永遠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有的說,這下子可有奔頭了。有的說,奔不了多久,出去的日子就到了。有的說,總要分批特赦,有先有後。有的說,也許是全體一齊出去。有的說,第一批裡一定有某某、某某……。然而更多的人都明白,特赦與否是看改惡從善的表現的,因此不少人對最近以來自己的鬆懈傾向,有些後悔。同時也有的人口頭上“謙虛”地說自己不夠標準,暗地裡卻悄悄整理衣物,燒掉廢筆記本,扔掉了破襪子。

休息的時候,院子里人聲嘈雜。我聽見老元對老憲說: “頭一批會有誰呢?” “這次學習成績評比得獎的沒問題吧?你很可能。” “我不行。我看你行。” “我嗎?如果我出去,一定到北京給你們寄點北京土產來。我可真想吃北京蜜棗。” 在院子裡的另一頭傳來了大下巴的聲音: “要放都放,要不放就都別放!” “你是自己沒信心,”有人對他說,“怕把你剩下!” “剩我?”大下巴又紅了眼睛,“除非剩下溥儀,要不剩他就不會剩我。” 他說的不錯,連我自己也是這樣看的。大概是第二天,副所長問我對特赦的想法,我說: “我想我只能是最後一個,如果我還能改好的話。但是我一定努力。” 特赦釋放,對一般囚犯說來,意味著和父母子女的團聚,但這卻與我無太大的關係。我母親早已去世,父親歿於一九五一年,最後一個妻子也於一九五六年跟我辦了離婚手續。即使這些人仍在,他們又有誰能像這裡的人那樣了解我呢?把我從前所有認識的人都算上,有誰能像這裡似的,能把做人的道理告訴我呢?如果說,釋放就是獲得自由和“陽光”,那麼我要說,我正是在這裡獲得了真理的陽光,得到了認識世界的自由。

特赦對我說來,就是得到了做人的資格,開始了真正有意義的新生活。 在不久以前,我剛接到老萬一封信,那信中說他的學地質的兒子,一個大學的登山隊隊長,和同學們在征服了祁連山的雪峰之後到了西藏,正巧碰上了農奴主的叛亂,他和同學們立即同農奴們站在一起,進行了戰鬥。叛亂平息後,他又和同學們向新的雪峰前進了。在老萬的充滿自豪和幸福的來信中,屢次談到他的孩子是生長在今天,幸而不是那個值得詛咒的!日時代。今天的時代,給他的孩子舖開了無限光明的前程。如果不是這樣的時代,他不會有這樣的兒子,他自己也不會有今天,他如今被安排到一個編譯工作部門做翻譯工作,成了一名工作人員,一名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者,和每個真正的中國人一樣了。他祝愿我早日能和他一同享受這種從前所不知道的幸福。他相信,這正是我日夜所嚮往的。 ……

特赦令頒布的一個月後,我們一所和七所的人一同又外出參觀。我們又一次到了大伙房水庫。上次一九五七年我們來看大伙房水庫時,只看到一望無際的人群,活動在山谷間,那時,我們從桌子上的模型上知道它將蓄水二十一·一億公方,可以防護千年一遇的洪水(一萬零七百秒公方),同時還可灌溉八萬頃土地。我們這次參觀時,已是完工了一年的偉大傑作——一座展開在我們面前的浩瀚的人造海,一條高出地面四十八米、頂寬八米、底寬三百三十米、長達一千三百六十七米的大壩。日本戰犯、偽滿總務廳次長古海忠之這次參觀回來,在俱樂部大廳裡向全體戰犯發表他的感想時,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站在大伙房水庫的堤壩上四面眺望,我感覺到的是雄偉。美麗、和平,我還深深地感到這是與自然界作鬥爭的勝利,這是正在繼續戰勝自然的中國人民的自豪和喜悅。……看到這樣的水庫,使我腦海裡回憶起來,在偽滿時代當總務廳主計處長、經濟部次長、總務廳次長等職務時,站在水豐水庫堤壩上眺望的往事;那時也認為是對大自然作鬥爭,認為能做這樣世界上大工程的在亞洲只有日本人,而感到驕傲;蔑視中國人是絕對不可辦到的(那時,為了準備戰爭非做不可的工作很多,在勞力方面雖強迫徵用仍感不足,材料也沒有,這個大伙房水庫計劃就打消了)。中國工人衣服破爛不堪,我認為自己和這些人比,完全是另一種人;我以'偉大的、聰明的、高尚的'人的姿態,傲慢地看著他們。”

“在大伙房水庫勞動著的人們,由於他們充滿了希望,有著沖天的干勁,忘我的勞動,蓬勃的朝氣,眉宇間顯示出無比的自豪和喜悅。站在小高堤的一角眺望著的我,就是對中國人民犯下嚴重罪行的戰爭罪犯。哪一方面是對的呢?……” 一邊站的是“眉宇間顯示出無比的自豪和喜悅”的中國人民,一邊站的是犯下嚴重罪行的戰犯。我心裡嚮往的就是脫離了後一邊,丟掉這一邊的身份,站到前一邊,即“對的”那一邊來。這是我經過十年來的思索,找出的惟一道路。 十年來的經歷和學習,使我弄清了根本的是非。這十年間,抗美援朝的勝利,日本戰犯的認罪,中國在外交上的勝利和國際聲譽的空前提高,國家、社會、民族的變化,包括我的家族以及往最小處說,例如我自己體質上的變化,這一切奇蹟都是在共產黨——十年以前我對它只有成見、敵意和恐懼——的領導下發生的。這十年來的事實以及一百多年的歷史,對我說明:決定歷史命運的,正是我原先最看不起的人民;我在前半生走向毀滅是必然的,我從前恃靠的帝國主義和北洋反動勢力的崩潰也是必然的。我明白了從前陳寶琛、鄭孝胥、吉岡安直以及神仙菩薩所不能告訴我的所謂命運,究竟是什麼,這就是老老實實做一個自食其力、有益於人類的人。和人民的命運聯結在一起的命運,才是最好的命運。

“哪一方面是對的,便站到哪一方面去。” 這是需要勇氣的。特赦令給我鼓起了勇氣。而且對每個人都一樣。 我們學習、勞動更起勁了。許多人等待著下次的學習評比。食品加工組做出的豆腐又白又嫩,畜牧組的豬餵得更上膘了,我們醫務組消除了任何差誤,甚至連大下巴也老實起來,沒跟人吵過嘴。 又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天晚上,副所長找我談話,談起特赦問題,問我:“這兩個月你怎麼想的?” 我把我前面想的說了,並且認為有幾個人改造得不壞,我舉出了畜牧組的、食品加工組的,以及上次學習評比得獎的幾個人。 “你現在比較容易想到別人的長處了。”副所長笑著說,“如果特赦有你,你如何想呢?” “不可能的。”我笑笑說。

不可能的。我回到屋裡還是這樣想。 “如果……有呢?”一想到這裡,我忽然緊張起來。後來想,將來會有的,還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總之,希望是更大了。我不禁幻想起來,幻想著我和老萬、小瑞他們一樣,列身在一般人之間,做著一般人的事,我幻想著可能由勞動部門分配到一個醫療單位,當一名醫務助理員,就像報上所描寫的那樣,……但是,這是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的,需要等到人民批准了我,承認我是他們中間的一分子。想著未來的幸福,我幾乎連黨都睡不著了。 第二天,得到了集合的通知,我們走進了俱樂部大廳,迎面看見了台上的巨幅大紅橫披,我的呼吸急促了。橫披上寫著的是:“撫順戰犯管理所特赦大會”。 台上坐著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兩位所長和其他一些人。台下是靜悄悄的,似乎可以聽見心跳的聲音。

首長簡短地談了幾句話之後,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走到講台當中,拿出一張紙來,念道: “愛新覺羅·溥儀!” 我心裡激烈地跳動起來。我走到台前,只聽上面念道: 不等聽完,我已痛哭失聲。祖國,我的祖國阿,你把我造就成了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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