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世界歷史 失落的約櫃

第24章 第六部荒野-2

失落的約櫃 葛瑞姆·汉卡克 15360 2018-03-21
一架荷蘭皇家航空公司的空中客車把愛德·梅爾納和我送到了喀土穆。我們下了飛機,投入非洲之夜的濕潤懷抱。我們沒有簽證,只有倫敦的TPLF給我們的參照代號,但接待我們的當地移民官員卻顯然很熟悉這種代號,只是我們去取行李的時候,他留下了我們的護照。 愛德有個可愛的妻子,還有兩個漂亮的孩子。我結婚的時候,他做過我的男賓相。他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他身材不高,但非常壯實,一頭深色的頭髮,面部棱角分明。他是位非常敬業的專業電視人,獨自一個人承擔攝製組的全部工作,集製片、導演、攝像師和錄音師於一身。這些特殊技能和他在第四頻道的簽約頗為不同,使他成了與我同行的最理想人選,因為我雖然不得不為TPLF提供新聞故事,但我還是不想帶領一個龐大的電影攝製組出現在阿克蘇姆,因為我不想使我在那裡的考察工作複雜化。

愛德的全名是約翰·愛德華·道格拉斯·梅爾納。因此,我們一到喀土穆機場的大廳,聽見擴音喇叭里傳出了這個名字,自然就豎起了耳朵:"約翰·愛德華,約翰·愛德華。請約翰·愛德華先生馬上到移民辦公室報到。"愛德聽見了,便立即照辦,消失在人群裡。半個小時以後,我已經收拾好我們的所有行李,還讓移民局在護照上蓋了印。又過了半個小時,然後又過了一個小時,再過了一個半小時。 午夜剛過的時候,其他旅客全都通過了海關檢查,機場大廳裡已經沒有其他的人,我這位同事才終於露了面。他臉上的表情雖然顯得很尷尬,卻依然很愉快。他解釋說:"不知道為什麼,約翰·愛德華這個名字出現在了警察的通緝犯名單上。我一直在想讓他們相信我是約翰·愛德華·梅爾納,可是看來他們沒懂我的意思。他們扣了我的護照。我明天早上必須再來一趟,才能把它取回來。"

TPLF派了一輛車到機場接我們。司機不會說英語,開車拉著我們穿過喀土穆的一條條沓無人蹟的街道。每過幾分鐘,車子就會被路障擋住,接受停車檢查,路障是由帶著重武器的粗野士兵構築的,他們仔仔細細地查看我們這位司機帶著的通行證。 我以前來過蘇丹。在1981年和1986年,我照例都要來蘇丹幾次。然而,我現在卻立即意識到:從那以後,蘇丹的形勢已經發生了巨變。首先,根據這些路障判斷,這裡顯然是在嚴格實行宵禁,而在過去的日子裡,這是沒有聽說過的事情。同樣,儘管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感覺到了異樣的氣氛。路邊的樓裡漆黑一片,小巷瀰漫著垃圾氣味,一群群無家可歸的狗在四處閒逛,這一切都使人感到惶惶不安。喀土穆雖然一向都是亂糟糟的,但今夜它卻使我感到格外醜陋,格外凌亂,與以前迥然不同。

我們來到了市中心,車向右拐,到了"沙拉·埃爾一尼爾"大街上。這條大街就在那座宏偉的維多利亞時代皇宮的北面。 1885年,查爾斯·戈登將軍(1833-1885,英國將領,曾鎮壓我國太平天國起義,後在蘇丹的喀土穆被馬赫迪起義者殺死——譯者註)就在那裡被馬赫迪的僧人們殺死。 "沙拉·埃爾一尼爾"的意思是"尼羅河大街"或"尼羅河路",而我們現在也的確正沿著尼羅河開車。我們頭上是一道棟樹搭起來的涼篷,從枝葉間露出點點星光。我們的右邊,在櫟樹的粗大樹乾和下垂的枝條後面,我可以看見尼羅河正靜靜地流向遠方的埃及。 在我們的左邊,那座大飯店的空曠陽台從我們身邊掠過——那飯店當年是個幽雅的會議中心,但現在卻顯得十分破舊衰敗。過了片刻,我們在街道轉彎的地方碰上了最後一道檢查崗,司機又不得不拿出了通行證。接著,我們又向青尼羅河與白尼羅河交彙的那個崖角上駛去,喀土穆的希爾頓飯店就坐落在那裡。從我們走進飯店前的明亮庭院,我就想要兩杯雙料伏特加、蘇打水和一筒冰塊。然而,我後來叫人把這些東西送到我房間的時候,卻忽然想起了一個被我忘掉的重要事實:自從80年代中期蘇丹採用了伊斯蘭法律以後,酒精飲料已經在蘇丹被禁止了。

第二天是1月10日,星期二。早晨,愛德和我乘出租車來到了"提格雷救援協會"(簡稱REST),因為倫敦的TPLF要我們去那里報到,以便對我們的旅行做出最後安排。 我們注意到,我們兩人的名字已經被用粉筆寫在了樓上一間屋子的黑板上。可是,屋子裡卻似乎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其他情況。我們也無法立即見到海爾·基羅斯,他是TPLF駐喀土穆使團的首腦。這個城市的電話系統總是靠不住,那天上午,電話網就像是徹底崩潰了一樣。 "我們能不能直接開車去TPLF的辦公室?"我向REST的一個成員問道。 "不行。你們最好留在這兒。我們去給你們找海爾·基羅斯。"

一直到了上午10點多鐘,還是毫無消息。我們決定讓我留下繼續等海爾·基羅斯,而愛德則必須坐出租車去機場,取回他的護照。他去了,但兩個小時以後還沒有回來。 TPLF的官員也依然沒有露面的跡象。或者可以說,那裡的任何人都沒有對我去阿克蘇姆的計劃表現出半點興趣。 我想,這失望中畢竟還有一線希望:他們這種不聞不問的態度,倒讓我感到自己那個揮之不去的幻想是多餘的了,因為我一直認為我可能在提格雷省被殺掉。其實,我已經看到眼前逐漸呈現出了一個更為現實的前景,那就是:一切有關的人都昏昏欲睡,慢慢騰騰,因此不能指望他們帶我去提格雷省。 我看了看手錶,發現已經過了下午1點。我想到:再過不到一個小時,喀土穆的所有辦公室都要下班關門,或許其中也包括REST和TPLF的辦公室。明天是星期五,是伊斯蘭的安息日。因此很清楚:1月12日星期六以前不會發生什麼太重要的事情。

可是,愛德在哪兒呢?也許他直接回飯店去了。我給飯店打電話,但當然是打不通。我越來越惱火,便給海爾基羅斯留了一張便條,把我飯店房間的號碼寫在上面,請他和我聯繫。我把便條交給REST辦公室裡那些友好的年輕人裡的一個,然後來到大街上,去叫出租車。 我先回到了希爾頓飯店,可是愛德不在那裡。後來,我想他可能回REST辦公室去了,便又返回了那裡,可他還是不在。最後,我讓司機把我送到了飛機場。我在機場經過非常耐心的詢問,才終於得知我這位同事被拒絕人境,正在接受警察的"談話"。 "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 "不行。" "我可以了解一下詳細情況嗎?"

"不行。" "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 "今天,明天,也可能是星期六,"一位幫助我的、會說英語的好心商人解釋說,"誰都不知道。誰都說不清。抓他的是國家安全警察局,他們壞透了。你大概什麼也做不了。" 我現在真的急了,連忙跑出機場,來到了問訊處。它居然開著,這實在令人驚訝。我在那裡不太困難地就查到了英國大使館的電話號碼。接著,我又找到了一部真正能打通的電話;不但能打通,而且是免費的。但不幸的是,使館的電話沒人接。 兩分鐘以後,我又回到了出租車裡。司機不知道英國大使館在什麼地方(儘管他說知道),但經過一番不同尋常的反复搜尋,他終於找到了。這大概用了一個小時多一點。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我始終和兩名英國外交官在機場交涉。我是在使館俱樂部裡找到這兩位外交官的,當時他們正在喝非法的飲料。這兩名官員力圖弄清愛德被扣留的原因,但他們的努力並不比我成功。

不僅如此,有件事情還使他們的這番努力更複雜化了: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亞西爾·阿拉法特乘坐一架黎巴嫩飛機剛到喀土穆,和蘇丹軍事獨裁者奧馬爾·埃爾一巴希爾討論海灣危機。一排排手持自動步槍的士兵在機場四處巡邏,宣洩著反西方的愛國情緒,並使所有人都對生活感到不快。 我的兩位外交官的情緒也不太好。其中一個提醒我說:"我們已經警告過所有英國公民離開這個血腥的國家。"他的語氣裡帶著幾分責難,"現在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了吧?" 那天晚上9點左右我才回到希爾頓飯店吃晚餐,而愛德依然沒有被營救出來。後來,10點剛過,愛德忽然出現在了飯店的大堂裡,我總算放心了。他的神態顯得有些抑鬱和疲憊,但衣著還算整潔。

他坐在我的桌子前面,舉起了雙手。他手上全是黑墨水的痕跡。 "他們留下了我的指紋。"他解釋說。接著,他想要一大杯金酒加蘇打水,卻沒能如願。最後,他只喝了一杯不帶酒精的溫啤酒,但他對此卻僅僅表現出了一丁點兒不快。 在路上 後來我才知道,扣留愛德的不是令人畏懼的國家安全警察局,而是國際刑警組織的蘇丹分部。 "約翰·愛德華"這個名字,據說是一個被國際通緝的販毒分子使用的十幾個化名之一。調查官注意到愛德的護照上有哥倫比亞的人境簽證蓋章,愛德的命運便注定了,因為哥倫比亞是世界的可卡因之都。 他曾在哥倫比亞為英國電視第四頻道拍攝新聞故事,但探警們根本不相信這個事實。他的相貌和國際刑警得到的傳真照片上的通緝犯毫不相像,這也絲毫沒能使他擺脫麻煩。幸好那個通緝犯的指紋資料也被傳真了過來,只是國際刑警得到它的時候,已經是將近傍晚了。有個人還算聰明,提出把愛德的指紋和這些指紋比較一下。愛德很快便被釋放了。

第二天,我們把這番經歷講給TPLF的代表海爾·基羅斯聽,他是下午3點的時候來到希爾頓飯店大堂的。我們這些經歷雖然當時很令人擔憂,但回想起來卻很滑稽,我們三個人對此笑個不停。接著,我們開始討論阿克蘇姆之行的具體部署。這時,我一直在仔細觀察海爾·基羅斯。不過,我並沒有從他的舉止裡看出任何想傷害我的跡象。相反,他態度和藹,人也隨和,很有修養,並顯然把全身心都投入了推翻埃塞俄比亞現政府的事業,除此以外,他本來絲毫沒有惡意。 在談話中,我漸漸明白了前幾個月我若是來蘇丹,事情將會弄得多麼不可收拾。面對海爾·基羅斯的真誠和友善,我以前的全部恐懼和擔憂都顯得毫無來由了,因為我一直擔心會把自己交到反政府分子手裡。同樣,我以前對這段旅程的一切消極想像,此時也顯得十分荒唐了。 1月12日,星期六上午,我們見到了TPLF的一位官員,我以前只知道他名叫"哈戈斯"。他又高又瘦,臉上還有小時候患天花留下的小疤痕。他說,TPLF派他陪我們去阿克蘇姆(他就生於阿克蘇姆),等我們完成工作後再和我們一起回來。目前,他要在喀土穆為我們辦理出境通行證,還要為我們租一輛汽車,供這次旅行使用。 中午的時候,我們已經辦好了一切手續。下午兩點鐘,我們又和一個住在蘇丹的厄立特里亞生意人做了一筆交易。他同意為我們提供一輛結實的"豐田"越野車,外加一個更結實的司機,名叫泰斯法耶,還有6桶五加侖的備用燃油。雖然我每天要付給他200美元租金,但我認為這筆交易很值得,因為我知道:我們的旅程將是在危險崎嶇的山路上夜行,這樣才不會引起埃塞俄比亞政府飛機那種令人討厭的注意。當時,政府的飛機白天還在被叛軍控制的提格雷省上空巡邏。 第二天是1月13日,星期日;我們在黎明前離開了喀土穆。前面是綿延數百公里的蘇丹沙漠,我們的汽車正朝它飛快地駛去。我們的司機泰斯法耶的外表像個海盜,頭髮捲曲,牙齒被煙草熏成了黃褐色,目光爍爍。他信心十足地駕駛著越野車,顯然對道路很熟悉。他身旁坐著他的顧問哈戈斯。愛德和我坐在後座上,彼此很少說話。炎熱的太陽漸漸升了起來,迎接著我們。 我們的車開往邊境小鎮卡薩拉。當天晚上,"提格雷救援協會"的一隊卡車將要從那裡開往邊境。我們打算加入這個車隊,跟著它朝阿克蘇姆方向前進。 "跟著大批汽車走會更安全些,"哈戈斯解釋說,"這樣可以避免出麻煩。" 從喀土穆到卡薩拉的旅程,使我認識到了蘇丹的景觀究竟有多麼沉悶空洞。四周都是乾旱貧瘠的平原,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上,使我第一次看到了無情的荒野。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的車外開始出現一堆堆動物乾屍,有綿羊,有山羊,有牛,而使我震驚的是,其中還有駱駝。它們都是大饑荒造成的結果,而過不了多久,人也將在這場飢荒中餓斃。然而,蘇丹政府目前甚至不讓外界知道這個情況,更不用說採取賑災措施了。我想,這種做法本身就反映了一種致人死命的傲慢態度,反映了非洲這個獨裁政權的冷漠和愚蠢,這個政府只追求自身的特殊地位和權力,其代價卻是無數人的苦難。 但是,我過去卻支持過這樣的獨裁政府,難道不是麼?即使現在,我也幾乎不能說已經徹底割斷了和它們的聯繫。因此,我是誰?有什麼資格去做評判?我是誰?有什麼資格感到懊悔?我現在有什麼權利去同情那些流離失所、貧困無告的人呢? 卡薩拉鎮 當天下午剛過兩點,我們渡過了泥沙俱下的阿特巴拉河,地點就在這條河與特克澤河交匯處附近。我和阿克蘇姆城之間的距離原先是那麼遙遠,而現在卻正在不斷地迅速縮小。想到這一點,我的確感到了幾分震撼。僅僅一個月前,這段距離還似乎是無法跨越的——它像一道既深且寬的鴻溝,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恐怖。而此刻我居然到了這裡,並且被獲准親眼目睹這些河流,這簡直就是個奇蹟。 我確實感到,當年那些帶著約櫃的希伯來移民正是沿著這些河流進入埃塞俄比亞的。這些就是沖刷著那片蝗蟲翅膀陰影下的國土的大河,就是向蘇丹的干旱沙漠傾瀉而下的大河,就是與尼羅河交彙的大河,就是一路流經埃勒法坦和盧克索、流經阿比道斯和開羅、最後匯入地中海的大河。 下午3點剛過,我們就到了卡薩拉鎮。它建在一片長滿古老棕櫚的綠洲上,其主要地貌特徵是一塊花崗岩巨石,它從地面突起,形態怪異,高出周圍的平原2500多英尺。我知道,這塊風蝕的紅色小山雖然看上去孑然孤立,其實是埃塞俄比亞廣闊高原的第一個露頭。 我得知邊境線已經很近了——就在幾公里之外,不由激動地戰栗著,滿懷新鮮的興趣環顧著這個騷亂的邊境小鎮。我們的車正穿過小鎮。顯然是由於酷熱,成群的人在四處亂轉,使塵土飛揚的街道上充滿了明亮的顏色和嘈雜的人聲。這裡有一群行動敏捷、頭腦精明的高原人,來自阿比西尼亞,正在用山區的貨物交換沙漠的貨物,和店舖的老闆討價還價;那邊有個頭髮篷亂的牧民正騎在他的駱駝上(它在不住地打著噴鼻),用傲慢的目光脫視著這個世界;這裡有個衣衫襤樓的穆斯林聖徒,正朝每一個向他施捨的人引躬祝福,咒罵著那些不肯施捨的人;那邊有個孩子,一邊興高采烈地尖叫,一邊用一根長竿推著一個權當玩具的鐵環…… 哈戈斯為司機泰斯法耶指路,把我們拉到了鎮子外圍的一座平頂小屋前。 "你們必須留在這裡,"他說,"一直要等到我們能越過邊境的時候。此刻你不知道蘇丹當局會怎麼做,所以你們最好是藏起來,就呆在屋子裡。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誰住在這兒?"我一邊下車一邊問。 "這是TPLF的房子。"哈戈斯說著,把我們領進了一個乾淨的院子裡。院子四周有幾間屋子。 "休息吧。你們如果能睡著的話,最好是睡上一會兒。我們夜裡還要長時間趕路呢。" 越過邊境 那天下午5點鐘,我們開車來到了一片塵土飛揚的寬敞空地上。地面上散落著被宰殺的四蹄動物的殘骸。一群群綠頭蒼蠅嗡嗡作響,四處亂飛。在腐爛的蔬菜和發臭的動物肩胛骨之間的地面上,還有許多臭烘烘的小堆人糞。我的右邊,太陽已經落到了卡薩拉鎮那塊孤立的花崗岩巨石和鎮子之間的天際上,如同一幅用橘紅色和青色繪成的荒誕油畫。我想,這幅拼圖就好像存在主義者對眾生末日的幻覺。 "咱們究竟在什麼地方?"我問哈戈斯。 "哦……那些卡車越過邊境以前要在這裡集合,"這位TPLF軍官解釋說,"咱們可能要等上半個小時,或許一個小時,然後就可以走了。" 愛德馬上下了越野車,帶著三腳架和攝像機去尋找有利角度,以便拍攝卡車到達的場面。他為電視第四頻道拍攝的影片,不僅要像我對TPLF說的那樣去報導宗教問題,而且要報導提格雷省正在迅速蔓延的飢荒。 在他做準備工作的時候,我便一邊思索,一邊四處走著,不停地趕開蒼蠅,想找個能坐的地方,好寫下當天的筆記。然而,這裡停屍房般的氣氛卻使我根本無法集中起精神。何況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上,光線暗了下來,因而我已經無法寫筆記了。 空氣裡充滿了涼意。炎熱的下午過後,天氣竟出人意料地寒冷。一陣強風,在這塊集合地四周被遺棄的建築之間呼呼地吹過。人們來來往往,男男女女的身影都彷彿來時無踪,去時無影。這時還有一群群穿著破衣爛衫的兒童,正聚在一起,在垃圾和骨頭堆之間嬉戲,尖聲地咯咯笑著,笑聲裡還夾雜著牛群經過這裡時發出的低嗚。 後來我聽見了越來越近的卡車轟鳴聲,還伴隨著剎車的聲音。我朝發出聲音的方向回頭望去,看見了卡車前燈的微光,然後是令人目眩的光束。最後,黑暗中終於出現了梅塞迪斯大卡車的龐然身影,大約有20輛。卡車從我眼前隆隆駛過,我看見每輛車上都裝著幾百袋糧食,顯得異常沉重,壓得卡車懸架下垂,底盤吱嘎作響。 卡車紛紛停在了空場中央,排成了幾行,每行兩輛或三輛。它們的數量被某些逃出鎮子的人誇大了。夜晚的空氣裡很快就塵煙滾滾,響徹了發動機加速時的轟鳴聲。後來,卡車隊彷彿得到了信號一樣(儘管沒有任何信號),開始移動起來。 我連忙跑回了越野車,愛德正在那裡匆忙地收抬著他的攝像器材,哈戈斯在幫助他。接著,我們都跳上了汽車,跟在卡車尾燈後面向前開。我看到我們車輪下的這條路上有很深的車轍;多少年來,不知曾有多少車隊載著為饑民提供的糧食從這條路上經過。而使人們忍飢挨餓的,卻正是他們那個愚蠢而邪惡的政府。 我們的越野車開得很快,不久便超過了前面最後一輛卡車,接著又超過了大約十幾輛卡車。泰斯法耶顯然很樂於扮演這個汽車拉力賽車手的角色。此刻他已經把我們的車開到了車隊中間。現在,我們周圍全是汽車揚起的塵土和沙礫,它們形成了一股猛烈的氣團,上下翻捲著,有時會把能見度降到僅有幾英尺。 我使勁瞪著眼睛,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黑夜,體驗到了一種沉重而莊嚴的感覺,其中還伴隨著一種對命運的臣服感。我就在這條路上,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去領受命運送給我的一切。我想到:這就是我想去的地方,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快到7點鐘的時候,我們的車開到了邊境線,在蘇丹軍隊的一個檢查哨前停下來。那裡只有幾間泥巴草舍,坐落在溝壑縱橫的荒野上。幾個身穿軍裝的人提著風燈,從黑暗中冒了出來,開始核對我們的文件和身份。接著,他們揮著手,讓我們前面的卡車一輛輛地開過了邊境。 輪到我們的時候,一個軍官命令哈戈斯下車,然後仔細地盤問他,還不斷朝我們汽車的後座這邊打手勢,而此刻愛德和我正在盡最大努力,不使我們的樣子引起懷疑。 我們交出了護照,那軍官用手電筒把它們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突然,那軍官好像一下子對我們失去了興趣,走到下一輛車前,去找司機的麻煩。 哈戈斯回到了越野車裡,"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 "有什麼問題嗎?"我神經質地問了一句。 "沒有,根本沒有。"這位TPLF軍官回答說。他轉身笑著對我說:"別擔心,他們不會再把愛德抓起來了。一切都順利。咱們可以走了。" 他用提格雷語對泰斯法耶說了句什麼,後者高興地鬆開手問,發動了引擎。後來,我們進入了埃塞俄比亞境內——不過還沒有進入提格雷省。我知道,我們先要穿過"厄立特里亞人民解放陣線"(EPLF)控制的地區。 EPLF也是反政府游擊隊,成立的時間比TPLF還要早,已經為爭取厄立特里亞的獨立戰鬥了將近30年,現在(即1991年),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接近達到這個目標了。我坐在車上,問哈戈斯這兩個反政府組織之間的關係如何。 "我們密切合作,"他解釋說,"不過,EPLF是為創造一個獨立的厄立特里亞國而戰鬥,而我們TPLF卻並不尋求脫離埃塞俄比亞,只想在國內尋求建立民選的民主政府的可能性。" "為此你們就必須推翻門格斯圖嗎?" "當然,他和他的工人黨是在我們國家實現自由的主要障礙。" 我們的車子開了大約半個小時,其間我們根本沒看見後面的車隊。我們前方卡車的尾燈突然亮了,我們趕緊剎住了車,和車隊一起停在了一個像是個寬闊山谷的地方,它四周都是低矮的小山。 "我們為什麼停車?"我問哈戈斯。 "我們在等後面的車隊趕上來。我們還要去接ThLF的幾個士兵,他們將和我們一起走,保衛車隊。" 哈戈斯沒做更多解釋便下了越野車,消失在黑暗裡。愛德拿起照相機和手提閃光燈,也下了車。 過了一會兒,我也想到:最好還是下車去伸伸腿,觀察一下四周。 我下了車,外面夜間的空氣像天鵝絨一樣,也很涼爽。我在離汽車很近的地方站了一會兒,仰望夜空。我看見了密佈在天上的星星閃爍著微光,頭頂上還有一彎新月。我只能隱約看見附近卡車的剪影,它們的前燈現在已經關掉了。我右邊是一大片洋槐林,幾乎消失在了幽暗的夜影裡。再遠一點的小山頂上有一塊白色岩石,反射著微弱的白光。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暗夜。此刻,我已經能越來越多地看到身旁發生的事情了。一群群的人面帶凶相,全副武裝,或者四處站著,或者蹲在地上低聲交談。我們在蘇丹境內雖然沒見他們有槍,可他們現在卻好像全都帶著自動武器。 我對此還算有幾分理解。我在停著的卡車中間穿行,不一會兒就碰到了哈戈斯,他正和幾名身穿迷彩服的TPLF士兵談話。我走過去,吃驚地聽到了AK47衝鋒槍扳機發出的金屬撞擊聲。我心想,我要被槍斃了,現在就要被槍斃了。 可是,哈戈斯卻招呼我過去,還把我介紹給其他幾個人。就連剛才的聲音我也判斷錯了:原來,那是一個正在熟練地拆槍。擦槍的士兵發出的聲響。我再次為自己心中那些自尋煩惱的恐懼感到羞愧。在動身做這次旅行以前的幾個月裡,這種恐懼感始終縈繞在我心頭。我決心從此相信這些叛軍——他們畢竟也奉命相信我。 我們過了好一陣才回到了公路上:我們後面的一輛卡車越過邊境時輪胎被扎了,而我們認為保持車隊完整是明智的,因此耽誤了一些時間。但我們最終還是出發了,又向前開了大約兩個小時。 後來(我想當時不會超過夜裡11點鐘),我們又停了下來。雖然我不能肯定,但我們似乎正在一塊開闊地上。所有的車都排成了一隊,並且都關閉了前燈。 "今天夜裡我們不往前走了!"哈戈斯沉默了片刻,宣布說。 "為什麼不?"我問。 "附近有個可以隱蔽的地方,我們明天必須在那里呆一整天。下一個安全點離我們太遠了,天亮以前趕不到。" 說完,這位TPLF軍官便抱著一支AK47衝鋒槍,睡了。 在特瑟內吃早餐 我也睡了,但睡得很不安穩。我把腳和小腿伸到越野車敞開的側窗外面。夢一直糾纏著我,我不停地輾轉反側。我就這樣睡了幾個小時,後來被一陣陣發動引擎的聲音和柴油的煙霧喚醒了。 我們沒有開出多遠。車開了不到1000米,我們就見到了一片樹林,其中的樹木很高大,樹葉茂密。整個車隊都開進了這片樹林,隱蔽起來。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人們拿出帆布防水布,搭在每一輛汽車上,包括我們的車。哈戈斯解釋說:"這是為了阻斷反光,從天上幾乎看不見我們,除非有什麼閃亮的金屬引起了那些米格飛機的注意。"他又補充說,即使最仔細的偽裝也不能完全確保我們的安全,"有時候,飛行員會對這樣的樹林盲目轟炸掃射,以防萬一樹林裡隱藏著救援卡車。" 車隊隱蔽的時候,太陽已經升了起來。在清晨的灰白光線裡,我可以看見三輛梅塞迪斯大卡車被熏黑和燒毀的殘骸,像是給我們上了有益的一課。哈戈斯說:"它們是幾個星期以前被打中的。真是太不走運了。"說完,他折斷了一枝長滿葉子的樹枝,走到了我們身後的沙土平原上。在那裡,泰斯法耶和另外幾個司機正按照常規,清除地上縱橫交錯的輪胎印。 早上8點左右,全部隱蔽工作都完成了。哈戈斯向我們提議,到附近的厄立特里亞小鎮特瑟內去。 "那裡有多遠?"我問道。 "不遠,要走大約一個小時吧。咱們會很安全,米格飛機只對價值高的目標感興趣,例如卡車。他們通常不對開闊地上的小群人掃射。" "他們空襲鎮子嗎?" "有時他們看見鎮子上有卡車或者有大群人聚集,就會對鎮子發動空襲。特瑟內鎮遭到過好幾次轟炸。" 我們沿著一條土路走,一路上很愉快。路兩邊是一叢叢低矮的灌木,顏色漂亮的小鳥在其中歡快地穿梭飛翔。我朝四周看去,發現我們正走在起伏的鄉間野地上,我想我還看到了遠方高山的朦朧輪廓。 特瑟內鎮周圍有一圈風化的花崗石小山,鎮子就坐落在散落著石塊的山谷裡。它的街道大部分都沒有鋪石板,街上一輛車都沒有,但到處都是人:這裡有玩耍的孩子們;那邊有個牽驢老婦,驢背上馱著沉重的東西;三個很吸引人的蒙臉少女,我們過去的時候,她們笑著跑開了;還有一大群帶著武器的男人,他們微笑著,愉快地揮著手,向我們打招呼。 說實話,這小鎮上非常混亂。大多數破爛的平頂房都殘留著巷戰的痕跡——牆上的彈孔張著嘴,房屋正面佈滿了機槍子彈的彈坑,石屋也坍塌了。我們右前方是個醫院,已經完全被摧毀了。我們腳下到處都是數不清的彈殼,形成了一層閃閃發亮、叮噹作響的地毯。 我問哈戈斯:"這裡出了什麼事?" "幾年以前,政府好像打贏了戰爭,特瑟內是EPLF最後一批據點之一。其實,埃塞俄比亞政府軍曾幾次攻占了這個鎮,可是EPLF總能把它奪回去。這裡發生過許多許多次激戰,非常殘酷,非常血腥。不過,現在前線離這裡已經很遠了,這裡很安寧——只是有時會遭到轟炸。" 幾分鐘以後,哈戈斯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小飯店,它大概只有排列在一個方形上院子四周的20個房間。一個用偽裝同支起來的涼篷底下,有幾群厄立特里亞人正坐在桌旁,一邊喝咖啡,一邊輕鬆地交談著。一個女招待正來回穿梭,空氣中充滿了飯菜將熟的香味。 我感到這個小小的場景中有一種輕鬆自在的、林蔭路般的氣氛,和外面的破敗形成了鮮明對照。顯然,人總是能適應環境,無論環境何等嚴酷,人都能找到使生活變得可以忍受的辦法。 哈戈斯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麼。我們在桌邊坐下來的時候,他對我說:"他們不太富裕,但至少現在是自由自在的。情況也一天比一天好轉了。" 不久,哈戈斯的這句話便得到了證實:女招待為我們端來了早餐,包括煎蛋和六筒罐裝荷蘭啤酒。 "他們到底是從哪兒弄到這些的呢?"我急匆匆地問道,打開了第一罐啤酒。 "EPLF去年從政府手中奪回馬薩瓦港以後,厄立特里亞就有了啤酒。"哈戈斯笑著解釋說。他為自己開了一罐啤酒,然後一飲而盡,又說道:"離開喀土穆以後,這要算是一種很大的奢侈了吧?" 我們用這樣的方式,和特瑟內鎮的半數人口(他們目前都是聚到飯店裡來看我們這些外國人的)一起喝啤酒、聊天,消磨了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時光。中午,我們打開了愛德的短波收音機,收聽來自海灣的日益使人憂心的消息。現在是1月14日,星期一,聯合國規定伊拉克從科威特撤軍的最後期限將在15日午夜到期。 後來我們睡了幾個小時,在下午4點鐘醒來。走到了外面,及時回到了車隊,因為按照原定的時間,車隊將在6點鐘出發。 魔法與奇蹟 當晚的旅途似乎沒完沒了,但實際上只走了11個小時。我們離開特瑟內鎮時,天已經徹底黑了。泰斯法耶設法把我們的車開到了他喜歡的那個位置,即車隊的中部。然後,在我們已經熟悉的那種煙塵裡,我們便開始了那段歷史性的旅行,穿過埃塞俄比亞中央大斷層西面的丘陵,然後開上前面的高原。 凌晨1點左右,我們停車給越野車加油。車上帶的油桶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車在路面的轍溝裡一路顛簸,使我渾身僵直痙攣;我還被擦傷了幾處。我下了車,一邊等著加完油,一邊看著我們後面的卡車一輛輛地從面前開過,它們都開著前燈,不斷發出踩剎車的噬噬聲。 最後一輛卡車開過去並消失了,我深吸了一口氣,仰望夜空,心裡感激自己還算不錯的運氣,因為它已經把我帶到了這裡。後來我們又回到了公路上,在坑洼不平、佈滿轍溝的路面上繼續艱難地前進,追趕前面的車隊。 不久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們的車正沿著一條U字形彎道爬上一個陡坡,那彎道彷彿懸在半空,穿過荒涼險峻的高原,然後再向上爬。我感到已經走過了很長的距離,並且地貌也在不斷變換。 我知道,在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當中的某一刻,我們已經從厄立特里亞進入了提格雷省。雖然我的身體被撞得很疼,且一時無法恢復,但我還是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一種睡夢般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我在過去兩年中遇到的所有事情,我在探尋中經歷的奇特曲折,那些死巷絕路,那些發現的瞬間,彷彿融合成了一串完整的畫面,依次出現在我眼前。 我馬上就無比清晰地看到了一點:如果我僅僅是出於貪婪和野心才從事這項使我如此長期迷戀的研究,那它就只能算是一次毫無意義的可憐冒險。上帝的約櫃被放在它那座幽暗的禮拜堂裡。可能閃爍著古代黃金的光芒,但它的真正價值卻井不在此。約櫃是一件無價的考古珍寶,但這也不是它的真正價值。實際上,約櫃上一切可以度量、計算、品評和估價的東西,其意義都最為微末。我的眼睛如果盯在這些東西上(而我心裡知道我曾經如此),那麼,我所犯下的大錯便接近褻瀆神聖了——不是褻瀆這件正被我尋找的聖物,而是褻瀆尋覓者;不是褻瀆神聖的約櫃,而是褻瀆我自己。 既然這件聖物的真正價值並不在物質世界裡,那它又在哪裡呢?約櫃神秘莫測,當然也令人痴迷,它支配了眾多漫長世紀以來不同國家人們的想像,這是為什麼呢?魔法和奇蹟,靈感與希望——這些才是不朽的。因此,最好是牢牢抓住這些東西,而不去看重那些轉瞬即逝的價值。即使是因追求某種高尚而一無所獲,也強似暫時獲得成功卻日後感到羞愧。 孤獨之路 黎明之前,我們來到了一個小鎮上,那裡沒有一絲燈光,更沓無人跡。我們從頭到腳都蒙著一層來自路上的塵垢微粒。 哈戈斯毫不憐惜地拍打著一扇關閉的屋門,終於把它打開了。接著,我們從越野車上卸下愛德的攝像器材和其他一些白天可能有用的行李,然後進了屋子。泰斯法耶則把越野車開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去了。 我們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半遮蔽、半敞開的農舍裡,裡面的人正在簡陋的床鋪上睡覺。幸好其中一些床舖是空的,愛德、哈戈斯和我很快就佔上了三個舖位。於是,我把自己裹在一條毯子裡,閉上眼睛,立刻就睡著了。 幾個小時以後我醒了,外面天已大亮。我的兩個夥伴已經不見了,十幾個提格雷人正圍坐在我旁邊,滿懷興趣地盯著我。我向他們問了好,盡量體面地起了床,到一個滴水的龍頭前洗臉,那水龍頭接在一個鐵桶上。然後,我坐下來寫筆記。 過了一會兒,愛德和哈戈斯回來了。方才車隊給這裡的人分發食品,他們去拍攝了這個場面。我問我們在什麼地方。 "這兒是切雷羅,"哈戈斯回答說,"是提格雷省這部分地區的一個重鎮。它也是車隊的目的地。所有的卡車都在這裡卸了車。" "這兒離阿克蘇姆還有多遠?" "還要開車走一夜。不過,我們如果獨自走,可能不大安全。咱們最好在這裡等著,等下一個車隊到來。" 我看了看手錶上的日曆:今天是1月15日,星期二,離主顯節開始只有三天了。 "你看咱們會等很久嗎?"我問。 "大概要等上兩三天吧。咱們要是走運,也許今晚就能動身。" "你為什麼說咱們單獨走不大安全呢?" "因為政府從他們的阿斯馬拉要塞向提格雷省派來了破壞分子。他們派了破壞小組,炸毀公路上的汽車。像我們這樣坐著幾個人的越野車,是他們的理想目標。" "那麼,車隊呢?它們不也是襲擊目標麼?" "不。車隊幾乎從來沒遭到過襲擊。卡車太多,衛兵也太多了。" 白天過得很慢,既漫長炎熱,又令人厭煩。將近傍晚的時候,已經出去了幾個小時的哈戈斯回來了。他宣布當天夜裡沒有車隊離開這個鎮子。 "我建議,"他說,"咱們至少要等到明天再說。" 聽了他這番話,我們臉上馬上露出了焦灼的神色。哈戈斯見了,便補充說:當然,這還是由你們決定。 " 愛德和我已經決心做出自己的決定了,因為我們已經在下午為此討論了很長時間。因此,我們告訴這位TPLF軍官:我們打算抓緊趕路——除非他認為我們這個決定愚蠢已極。 "不,就按你們的意見辦好了。我知道你們想在主顯節以前到達阿克蘇姆。危險並不太大。不過,我要設法再找一個TPLF戰士跟咱們一起去,以防萬一。" 傍晚我們又出發了。哈戈斯坐在前座上,身邊還有一個新找來的衛兵,是個十幾歲的男孩,牙齒白得驚人,典型的非洲人,手持一把AK47衝鋒槍,還有四個備用彈夾。他生性樂天,笑個不停。夜間行車時,他一直要我們把越野車立體聲錄音機播放的提格雷人戰歌開到最大音量。但我還是不禁感到:如果有人決定開槍把我們打死,例如從那邊的角落裡、從那個樹叢裡、甚至從那塊巨石後面朝我們射擊,那麼,這個年輕人的精力和勇氣並不足以擋住子彈。 像我們現在這樣單獨夜行,沒有護送,前後都沒有轟隆作響的大卡車,其困難程度的確使我吃驚。以前,我們好像是在跟隨著一支不可戰勝的強大軍隊前進,勇猛無畏地衝破夜間的道道障礙,用車燈光束的彈幕驅散重重黑暗。現在,我們卻變得易受攻擊、勢單力孤了。越野車在山坡上凋敝的樹林裡穿行時,我領略了這片荒涼的土地是何等廣闊,它們的淒涼和毫不寬容的敵意又是何等巨大。 我們的汽車向上爬了幾個小時,發動機吃力地運轉著,車外的氣溫在不斷下降。我們來到一條山頂小道上的時候,突然有幾個武裝分子截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不禁罵了一句"見鬼",可是哈戈斯卻讓我放心:"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這兒有個TPLF營地,他們是保衛這條路的,都是我們的人。"他打開車門,和叛軍士兵交談了幾句,還和他們握手,後者正圍著我們的越野車。接著,我們就被示意通過了一個臨時路障,不久後便來到了一個暴露在風中的高原上,那裡的一座座木屋之間閃爍著黃火。 我們在這個營地停留了大約半個小時,喝了咖啡,然後又上了路,在暗夜中繼續獨自前行。營地的燈光一個一個地在我們身後消失,被黑暗取代了。 時間流逝。我打了個盹,醒來以後發現我們的車正沿著一個巨大山谷的邊緣行駛。我們左邊是很近的石頭山沿,右邊是個可怕的深淵,而我們腳下這條崎嶇小路就在深淵邊上。後來,一個耀眼的光團突然從漆黑的谷底朝我們飛過來,好像一個由純能量構成的東西,拖曳著一條鬼火般的熒光尾跡。幾秒鐘之內,這團發光的鬼火就飛到了我們的車前。它從我們前面的小路上劃了過去,幾乎擊中汽車的前擋風玻璃,然後撞在山岩上熄滅了。 此刻,泰斯法耶立即剎住了車,關掉了車燈。與此同時,哈戈斯和我們從切雷羅鎮帶來的那個衛兵也跳出車外,端著AK47衝鋒槍,衝到了崖邊。 我看這兩個人動作敏捷,咄咄逼人,像例行公事那樣無所畏懼。他們的協同動作就像在完成一次演習,而他們對這種演習早已訓練有素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愛德問道。他一直在沉睡,而車子的突然剎車剛把他驚醒。 "不清楚,"我回答說,"不過,我看是咱們剛剛遭到了射擊。" 我正要說下車可能對我們有利,哈戈斯和他那個同伴便朝我們跑了過來。他們上車坐在前排座位上,用力關上身後的車門,命令泰斯法耶繼續開車。 "我猜剛才我們看見的是曳光彈,"我過了一會兒才說。 "不錯,"哈戈斯老實地說,"下面的山谷裡有人朝咱們發射了好幾發曳光彈。" "可是剛才只有一發。" "不,不對。雖然我們剛才只看見了一發,但肯定還有幾發,只是很快就滅了。通常的做法是每個彈倉上裝一發或者兩發曳光彈,好讓槍手校準目標。其餘的都是普通子彈。" "這真有意思!"愛德說。 我們沉默地繼續行駛了一會兒,然後我問哈戈斯:"你看誰會向咱們開槍呢?" "肯定是政府的特務。我跟你們說過,他們經常把這些人派到提格雷省來製造麻煩。他們在夜裡無法從空中轟炸我們,所以就用了這些破壞小隊,企圖攪亂公路交通。他們有時候能得逞……" 我又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們為什麼不繼續射擊呢?我們剛才很容易被打中啊。" "這對他們太危險了。他們第一次沒有打中我們,又離我們很近,所以他們要是繼續射擊,那會很不聰明。這個地區有很多TPLF戰士。長時間交火會引起這些戰士的注意。" "哦……我明白了。" 我感到很累,把頭靠在了越野車的側窗上,想著生命是多麼容易被一顆無意的子彈奪走,我們每個人的威嚴與自負下面又是多麼脆弱。 凌晨3點左右,我們的車在一段碎石路上加快了速度。車旁是個空場,上面有一輛廢棄的坦克車,它的砲塔被打歪了,炮筒也無力地垂了下來。在我們左邊,我看見一座古老建築的龐大廢墟出現在星光下。我立即被一陣強烈的刺痛壓倒了,心中產生了一種已經看到了的感覺。我問:"咱們在哪兒?" "咱們正在進入阿克蘇姆,"哈戈斯回答說,"咱們剛剛路過的是示巴女王宮。" 幾分鐘以後,我們便開車進了這座小城,在狹窄的街道上左拐右拐,然後停在一道圍牆前面,牆上垂著蔓延的藤蔓和熱帶的鮮花。其他人去敲圍牆的大門,我悄悄繞過越野車身,跪在了地上,親吻著這塊土地。我雖然知道這是個誇張而多情的姿勢,但不知為什麼,我卻感到應當如此。 對策 早晨,從窗外射進來的明亮陽光把我喚醒了。我住的房間沒有拉窗簾。我們昨天深夜到達這裡時,一切都漆黑一團,因為阿克蘇姆沒有電。但現在,當我走出房間的時候,我卻看見了我們原來下榻在一個舒適的小賓館裡,它周圍是一片碧綠的草坪。 我慢慢地走到了陽台上,那裡擺著幾把椅子。角落裡的一隻水壺裡的水快要開了,水壺坐在一個用大油桶做成的爐子上。近旁有個廚房,裡面有兩個女人正在切萊,我猜她們是母女。 她們笑著和我打招呼,並且幾乎馬上就給我端來了一杯香噴噴的甜茶。我坐了下來,一邊整理思緒,一邊等其他人醒來。 今天是1991年1月16日,星期三。就在我剛剛度過的那個夜晚,聯合國規定伊拉克從科威特撤軍的最後期限已經過了。我相當抽像地猜想著會不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同時,阿克蘇姆的主顯節慶典儀式即將在兩天后準時舉行。在此之前我必須想出一個對策來。 我發現自己很不願意馬上就去錫安山聖瑪利教堂和那個禮拜堂。真奇怪,走過了這麼漫長曲折的路,這最後幾步路卻似乎最難走。個中原因,一部分是我天性缺乏自信,另一部分是出於一種迷信的畏懼,還有一部分是因為我認為,過早去錫安山聖瑪利教堂,這會使那裡的神甫們警覺到我的出現,因而可能決定不在這次主顯節遊行中抬出真約櫃。所以我有理由克制自己,保持低姿態,直到慶典開始。我知道屆時眾人將會有一場瘋狂的舞蹈,因此我可能有機會接近約櫃,從近處仔細觀看它。 可是,這個對策也有個缺點。甚至早在我和法拉沙人的那位長者拉斐爾·哈達尼在耶路撒冷討論時,我就意識到了一點:主顯節儀式上永遠不會使用真的約櫃。屆時將使用一個複製品,而真約櫃依然平安地放在禮拜堂裡。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很顯然:我越是儘早去結識阿克蘇姆的那些神甫就越好。我這樣等下去將一無所獲,而公開露面也毫無損失。其實恰恰相反,只有下很大工夫去和神甫們對話,我才可能有機會使他們相信:我對約櫃並不是個威脅,我是誠心實意的,我值得讓他們帶我去看看真約櫃。 出於這些理由,面對我必須立即做出的不可更改的決定,l月16日早晨我坐在那裡喝咖啡的時候,的確感到進退兩難。 過了一會兒,睡眼惺鬆的愛德從他的房間出來了,還把一個短波收音機緊貼在耳朵上。 "戰爭開始了嗎?"我大聲問。 "沒有,還沒有。還沒開戰。最後期限已經過了,可是沒有任何關於戰鬥的報告。現在喝點茶怎麼樣?或者咖啡?喝咖啡就行。再來點兒早餐。這兒有早餐嗎?" 愛德吃早餐的時候,哈戈斯來了,不過不是從他房間裡來的。他顯然已經去過城裡了,因為他身後緊跟著一位令人尊敬的長者,留著長髯,法衣飄灑。 "這是我父親,"這位TPLF軍官說著,彬彬有禮地向所有在場的人做了介紹,"他是錫安山聖瑪利教堂的神甫。我對他講了你們對約櫃的興趣,他說想見見你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