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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軍師-2

四月裡,軍機大計依然爭議不休。 會上,真田幸村等人曾一度獻策,主張出兵到京都和近江的瀨田,積極迎擊東軍主力,但這一著也被大野治長和治房兩兄弟駁回了。 提出堅守勿出方案的,是大野兄弟所信賴的小幡勘兵衛景憲。景憲本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名家將,後來假扮成流浪武士,被派到大阪城當密探。 由於他“熟知家康慣用的戰術”,受到豐臣家的重用。身為探子,家康給予他的使命就是竭力阻撓豐臣一方出城迎戰。為此,景憲援引古今戰例,歷數固守城池的好處。 他鼓吹“出戰必亡”,使得嫡系眾家臣個個生怕出城迎戰。自然,在他們看來,又兵衛要在城外四十里遠處決戰的想法,“蓋出於蘋踪浪蹟的武士之輩自暴自棄的策略。”(嫡系家臣將渡邊內藏允語。)

話雖如此,又兵衛在大阪城內卻並非等閒之輩。在七個決戰大軍裡,他被推為一軍的大將,經常參與大野治長主持商議的最高軍務。無論是在兩派家臣中,抑或是在中下級武士中,又兵衛都享有絕對的威望。 又兵衛的侍從長澤九郎兵衛,是個嫡係出身的年輕武士,他像敬神那樣尊敬又兵衛基次。後來,他在生平自傳《長澤聞書》裡這樣寫道: 有一次,基次大人洗澡時,我和師兄曾走進去說:“我們幫大人擦擦澡吧。”他的身體十分健壯,看不出已是五十六歲的人了。然而使我們非常驚訝的,是他渾身上下累累的刀傷、箭傷和彈傷。他要我們數數看,於是我和師兄饒有興致地數了起來,傷口竟達五十三處之多。 ——這,就是我的一生呢! 他笑著說道。

這麼呵呵一笑,一個個老傷疤都顫動起來,真是又奇怪又滑稽。我們覺得,正是這些傷疤意味著戰神重來時,不由得潸然淚下。 城裡流傳著這些傷疤的故事。一個個傷疤,如實地記錄了又兵衛身經百戰的戎馬生涯。不過,他可不是那種令太夫人感到害怕的輕率寡信、刁鑽無賴的流浪漢。又兵衛的舉止得體,談吐斯文,比那些在錦衣玉食的安樂窩中長大的嫡系家臣還來得溫文爾雅。 又兵衛常說:“軍法,乃聖賢之法度也。平日之禮儀,當謙而恭之。為將者,務鮮欲寡求,善慈多德,武士之風範不可稍懈。事發一旦,即能統兵拒敵而不失毫髮之機,此乃至關重要矣。” 他在黑田家做過一軍的統帥,與主人長政相處不來,終因一些區區小事發生了齟齬,於是他拋棄年俸一萬六千石的高祿出走,成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過乞。可是,從又兵衛的為人行事卻看不出他竟是一個曾經滄海,命蹇時乖的人。又兵衛對待下屬總是那麼溫良恭儉。

去年,即慶長十九年秋,豐臣家接納流浪武將,於是他應募進入大阪城。 與他同時進城的還有長宗我部盛親和真田幸村,他們雖然也是流浪武士,但過去都是諸侯或諸侯的後裔,手下的一班舊臣,得知他們進城的消息後,前來投奔的,有成百上千。然而,又兵衛是隻身一人進城的。豐臣家先撥給他二千士兵,讓他當了這隊兵的將領。又兵衛別出心裁地教練手下的兵士,很快就把他們訓練得像百年的嫡系臣子一般。 在城裡,一眼就能認出後藤又兵衛的軍隊。據說其他部隊也自然地模仿起後藤軍的樣子,從部隊的建制直到武器的長短。因而,他在城裡是一個深孚眾望的人。 但是,人們對又兵衛感到棘手的就是“小松山”這件事。嫡系眾臣全然鼓不起勁來,他們害怕又兵衛的長驅迎擊主義。

在最後一次軍務會上,又兵衛儘管仍然痛切陳詞,但主持會議的治長卻截斷了他的話:“又兵衛大人,主公面前,說話當自慎。”然後,他催促真田幸村道:“左衛門佐大人,請談高見。” 幸村是信州名將真田昌幸之子,他的實戰經歷只有兩次:一次是十六歲那年隨父在信州上田城與德川家康的派遣軍作戰;另一次是二十幾歲時在關原之戰的前鋒戰,即上田的攻守戰中,協同父親一起擊退了德川軍。 但是,幸村有天賦的謀士之才,而且關原之戰以後,他和父親削髮為僧,在高野山脈的九度山上隱居了十多年。在此期間,熟讀日漢兵書,學習掌握了父親的全部兵法。可以說,又兵衛是在沙場上熟諳韜略,而幸村卻是在書齋裡深通謀略的。 前面提及的長澤九郎兵衛在回憶錄中記載:“真田左衛門佐,年約四十四五、額有一疤,長及二三寸,體甚矮小。”可以想見,他是個身短體瘦,目光深沉的人。

據說在冬季會戰前幸村進城時,連城裡的平民百姓都煮了赤豆飯,連呼“請真田大人相助。”幸村的父親昌幸是一代名將,他多謀善斷,早在武家和庶民中名傳遐邇。他兒子幸村的智謀就更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秀賴也著實高興得很,派家臣長老治長前往平野口相迎,又派內侍官甲斐守速見為正使,去幸村的住所拜訪,當場賜給他金元二百枚,銀毫三萬文。 入城後不久,幸村就同又兵衛二人不和。 那是在冬季會戰前,內外城濠還都未填平,城廓和豐臣秀吉建城時一樣雄偉堅固。幸村在城內一邊巡視一邊感嘆不已:“不愧是豐臣秀吉的領地啊。”可是他發現城防有一個嚴重的弱點。 城南玉造口一處城牆顯得十分單薄,秀吉生前大概未曾發現。可是,從大阪的地勢、道路的情況看,幸村認為,敵軍攻城的主力必然集中於城南,應在那兒再構築一道工事。

也就是說,在城外再修築一座外城。也巧,乾涸的城濠外有座小山丘,幸村剛進城不久,便已成竹在胸,這就是後來著名的“真田丸”。 其實,英雄所見略同。又兵衛早幾天就發現了這個缺點,實地勘察了那座丘陵,決定在那兒修築城外工事,並畫出圖樣,在城裡準備好木材,配備了民工。 幸村自管自地在城里安排了民工備好料。一天,他來到現場,意外地看到一堆不知哪裡來的木材。 “查明是誰下令如此安排的?” 他派自己的親信家人海野去城裡打聽,這才得知徵用勞力修建工事的是後藤又兵衛。 “後藤?” 當時,幸村並不那麼看重又兵衛的才能,雖然他野戰經驗不多,可要論堅守城邑,倒很自負,因為他隨同父親在信州上田城打的那一仗,是古今少有的一次戰例。又兵衛要幹什麼?他心中很是不悅。

“給我搬走!”他命令說。 又兵衛的臨時工棚被拆除,木材也搬到遠處去了。 後來,又兵衛到現場一看,不由得一愣,他問這是誰幹的,民工說:“是真田大人。” “這個黃口小兒!” 又兵衛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可是城里人卻添油加醋,說什麼後藤大人和真田大人鬧翻了,甚至還有人傳說又兵衛揚言,真田這小子如有那種歹念,馬上闖到他的行營,不惜與之一戰,見個高低。 城內十幾萬人中,女人有一萬。士兵大都是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其中混有不少德川派來的奸細。要散步流言蜚語,這個城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大野治長吃了一驚。這位大藏卿局的女官之子,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這時,“真田大人要謀反”的流言又不脛而走。幸村的胞兄真田信幸是信州上田城的領主,領地年產十一萬五千石糧。現是德川手下的一個諸侯,正在西伐軍的軍中。謠傳說幸村為了與其暗通,才故意想把新工事築在城外。

這種謠傳,終於使治長下決心解決這件事。他私下把後藤又兵衛叫來。又兵衛還以為治長是要聽取軍事上的意見,於是前往二丸,到治長府上去了。 “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治長煞有介事地提起城裡的謠傳。他四十多歲年紀,才能平庸,但一碰到這種人事瓜葛,倒確像個女官之子,異常熱心。 “你意下如何?”治長歪著頭說,左眼帶點斜視。 又兵衛感到無聊之至,他說:“自古以來,城堡非外敵所克,而為內患所破的不乏其例。真田大人係出名門世家子弟,非見利忘義之徒。年逾四十,人品愈益高雅,乃心地豪爽之故。城內謠傳,早有所聞。但真田大人的主張,在下深表贊同。也許真田大人因有此謠傳,故不固守於城內,而置身城外築壘設防,擬捨身衝入敵陣廝殺。為此,鄙人已決定將該地讓予真田大人,不再與其爭奪職守。既然後藤欣然相讓,則謠言不攻自破矣。”

由真田來築城的事,誰也不再懷疑了。 幸村聽說這件事是又兵衛的謙讓,卻沒有來表示一點什麼。 又兵衛的幕僚們說:“來面謝致意一番,方是人之常情嘛!” 又兵衛笑道:“我是播州一鄉村武士之子,幼年喪父之後,浪跡江湖,故深諳人情世故,極易感受他人情義。然而世家子弟則迥然而異,他們生來便以為'萬物皆備於我'。真田大人長在富貴之中,焉能將此事放於心上!” 真田丸在十一月中,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便竣工了。又兵衛和諸將應邀前往參觀。 城堡五十四丈見方,佔地一萬坪。城堡外設有寨柵,圍繞寨柵有道無水深濠,濠內又打入二層木樁,寨柵每隔五、六尺就開六個槍眼,城樓之間築起了瞭望樓,城樓內有無數條通道以便與各瞭望樓聯繫。

一個月就建成瞭如此規模的城堡,又兵衛對幸村的指揮能力感到十分驚訝,城堡所具有的獨創性也使他佩服。 “原來並非尋常之輩。” 從那時起,又兵衛開始對幸村肅然起敬。他想:“此人尚可與之一談。”可是想到會戰,又兵衛又非常自負。他認為,不可否認,幸村才能出眾,但也不過是個繼承家傳兵法,只曉得固守城池的防衛戰高手罷了,決非統率數万大軍馳騁疆場的上將之才。 真田丸竣工後不久,在城外的天滿,會集十餘萬軍馬進行檢閱,由後藤又兵衛督率。為此,真田幸村的家臣十分不滿。 ——雖說又兵衛曾是黑田手下一武將,年俸萬石糧,但充其量是個家臣而已,連個一官半職也沒有。我們大人反要聽他的調遣,實在豈有此理。 原土佐守長宗我部盛親的家人,也口出怨言。然而,傳言遞語煞是作怪,會變得面目全非,當這些話語又傳到後藤又兵衛的耳中時,已經變成“真田大人對此事心懷不滿”了。 “切勿理睬!”又兵衛告誡自己的幕僚說。雖然如此,他卻不同於幸村那些後世的崇拜者,對幸村沒有什麼景仰之情。又兵衛的這種感情,恐怕也是很自然的。 冬季會戰是以和談結束的,豐臣家中了德川家康的奸計,將城濠填平,從此,大阪成了一座無險可據的城池,如同打碎了外殼的蠑螈。 這次提出的“小松山”之戰,則是夏季這場決戰中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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