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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巴黎·浪漫主義·公元1848年

時光裡的歐洲 郝景芳 10696 2018-03-21
之前走過很多站,提到了一些名字,有些出名,有些不那麼出名。在很多站只有一兩個對現代人來說熟悉的名字,比如莎士比亞,比如塞萬提斯。在過去的很多世紀中,卓越人物零星出現,每隔幾個世紀才有一位足夠照耀歷史的天才人物。可是在這一站,我們能見到的著名人物比前面加起來還要多。 今天我們說起古典藝術,作家能想起雨果、狄更斯、托爾斯泰,畫家能想起莫奈和凡·高,音樂家能想起瓦格納和肖邦。對我們來說,他們都是古典的,他們的創作方式與今日不同,他們生活在被兩次世界大戰所隔絕開的古典世界。我們去美術館欣賞他們的畫作,去音樂廳欣賞他們的樂曲。我們把他們統稱為古典藝術,將他們高高掛在古典的殿堂。 然而,對真正的歷史來說,他們絕不古典。他們都是大革命之後的現代藝術家,一出場就是反古典的、革新的。他們是各種現代革命的參與者,其激進的姿態遠非平庸的我們所能及。他們生活在各種各樣的環境,並非都生活在高雅殿堂,事實上,他們大部分都不生活在高雅殿堂。我們今天之所以把他們當作古典的代言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是藝術爆發的那一代人。 19世紀的藝術爆發綻放出來的光芒太過炙烈,遮掩了在那之前的20個世紀。當我們回頭看時,只看到這片光芒,看不到光芒背後。於是革新者成為標杆,反古典者成為古典的代言人。

19世紀風暴的中心在巴黎。巴黎是歷史的屏風。 19世紀對人類歷史的重要性在於它是現代與古代的真正轉折。 “現代”作為一個特定名詞,指的就是19世紀。這是人們的日常生活真正轉折的世紀。大航海從15世紀開始,金錢經濟16世紀興盛,殖民地17世紀打得熱鬧,民主政治18世紀走到台前,但是人的生活並沒有進入由工作與購物所組成的現代世界。只有當19世紀工業革命將以往這些變革匯集到一起之後,世界才有了徹底的轉變。 商品和大都會完成了這最後的一步。 商品,哦,那琳瑯滿目的商品! 19世紀是人開始相互依賴的世紀,沒有人能獨自生活,如果不購物,人們就活不下去,衣食用度不再靠自己,街道成為索求的搖籃。商店開始充滿街頭巷尾,都市建起玻璃拱廊街,拱廊街里充斥著購物的人們,用重複勞作一天所得的硬幣換衣服和麵包。人們開始在路上生存,路上有了咖啡館、酒吧、舞廳和劇院,人們勞作之後並不在爐火邊圍坐,開始到街上到咖啡館快活。一切都有了價格,誰的衣服優美不再取決於母親,手裡有支票的人受到一切人的禮遇。航船在港口吞吐,輪渡載滿貨物。人們到公司找工作,為千里之外不相識的人鍛造自己永遠用不到的零件。

所有這一切都是古代沒有的東西,它們屬於且只屬於大都會。 19世紀見證了大都會的誕生,人們進入工業的世界,不再有世代相襲,不再有貢賦,人們用金錢支付所有服務。雇主與僱員算得清楚,陌生人與陌生人在商場的轉角擦肩而過。這是形形色色的人出沒的地方。證券交易所裡擠滿了戴禮帽的體面紳士,他們賭馬談政治,做債券投機,左右商業,認為沒有工作的都是懶漢。工廠老闆在轟鳴的車間跺著腳喊加快。經紀人開始出現,他們轉著眼珠拉攏機會,像給拋媚眼的美女尋找客人。流浪藝術家開始在街上散步,相信自己才是時代的主人,是新的貴族,精神貴族。孩子為硬幣工作。女人開始走出深閨,展示華麗衣服,在香榭麗舍大街一擲千金,頂著樹蔭走模特步子。

所有這些都是巴黎的剪影。巴黎是大都會的典型,商業文化的中心。它不是最早工業化的地方,卻是現代商業最蓬勃的地方。 19世紀的巴黎是世界商品會聚的焦點。巴黎承辦過6次世博會,1855年磅礴的水晶宮為世博會所建,號稱能容納萬國產品;牠喜歡現代美學,埃菲爾鐵塔在1889年落成,以鋼筋鐵骨的怪模怪樣俯瞰著巴黎街頭數百年巨石雕築的街巷;它享受大都會的樂趣,在玻璃打造的拱廊街下,人們的眼睛應接不暇,充滿熱切的評論與攀比;在夜幕降臨後的私宅宴會廳中,出版商、記者、鋼廠老闆、法律學生、高貴和不高貴的女人開徹夜聚會,歡聲笑語,打情罵俏。再沒有哪裡比巴黎更容易見到時代的交錯,古代信仰與現代享樂的共存,鋼筋玻璃與巨石堡壘的對立,高聳鐵塔與沈厚教堂的交鋒,各自驕傲,各自保留一片天地,在同一座城市,各自達到美的極致。

大工業的世界終於到來了。人們成為機器的寵物。人從土地上連根拔起,在城市的世界裡漂浮,如同一根羽毛隨風波動,染上塵埃再墜落深谷。 這是屬於輕浮者的世紀。輕浮者在城市閒逛,在琳瑯滿目中興致勃勃。波德萊爾是巴黎最偉大的詩人。他敏銳地發現這些城市的閒逛者:一個全新而充滿好奇的城市階層。他同樣發現那些困頓的人,被城市擠出的邊緣人們。他為這些人著詩立傳,寫下時代轉折的聲音。 “兩手托著下巴,從我的頂樓上,眺望著歌唱和閒談的工場;煙囪和鍾樓,這些城市的桅杆,還有那讓人夢想永恆的蒼天”。在這樣的觀察中,他看到其中的繁華:“樓梯拱廊的巴別塔,成了一座無盡的宮殿,靜池飛湍紛紛跌下,粗糙或磨光的金盤。”他也看到其中的破敗,“是啊,這些人飽嚐生活的煩惱,被勞作碾成齏粉,為年紀所擾,巨大的巴黎胡亂吐出的渣滓,被壓得啊彎腰駝背,精疲力竭。”他從不美化任何人,那些窮苦殘缺的人們各有其醜陋的面孔,而那繁華萬象的景色不過也是黃粱一夢。他冷眼旁觀,用韻律的刀鋒寫作,在紙上刻下詭譎的,巴黎在刀痕中獲得了永恆的面容。

“作為私人的公民走上了歷史舞台。”20世紀的哲學家本雅明這樣形容波德萊爾的巴黎,“在波德萊爾筆下,巴黎第一次成為抒情詩的題材。這種詩歌不是家園讚歌,當這位寓言家的目光落到這座城市時,這是一種疏離者的目光。” 這個時代的人們將自己託付給金錢。這種習慣如此強大,甚至超越時間,流傳給我們。沒有中世紀信仰的狂熱,也沒有騎士簡單的忠誠,人們開始理智而計算,並相信這是真理。 19世紀的藝術家不約而同地察覺到了這歷史的變革。巴爾扎克寫梅莫特與魔鬼交換靈魂,寫葛朗台老頭臨死時用眼睛盯著黃金,福樓拜寫債券經紀人騙光包法利夫人的所有錢財。這是藝術家對時代的回應。當一個時代到來,藝術家有能力冷笑它的繁華,撕下它的虛榮,寫下它的矯飾與愚蠢、奢華與破敗。

巴黎是一座充滿誘惑的城市。波蘭政論家弗蘭科夫斯基在描述巴黎的時候認為,巴黎是一個以超乎尋常的創造性機能發展的城市:“巴黎在飛奔,巴黎在湧動,巴黎在沸騰。” 沸騰的城市中,獨特風景是藝術家。躁動的靈魂充滿表達的慾望。詩歌、小說、繪畫、音樂,城市裡充滿流浪藝術家,每一個流浪者都夢想著將自己表達給世界。他們在大聲喊,用喊聲穿透歷史。如果說18世紀屬於革命,20世紀屬於戰爭,那麼19世紀就屬於藝術。 19世紀既有革命又有戰爭,然而革命和戰爭都不是主導。 19世紀的戰鬥是局部的和細節的,19世紀的藝術卻是宏大的和全景的。這一個世紀,藝術超越戰爭。 19世紀的巴黎是藝術家的中心。它有一樣獨特的事物,改變了藝術史,也改變了政治,那就是沙龍。沙龍是這個時代發展出來的特殊的產物,它源自宮廷貴族的宴會廳,到了這個世紀,演變為普通身份藝術家的聚會。在沙龍中,哲學、文學、音樂、美術學者聚在一起,秉性相投,火花碰撞。私人的沙龍屬於圈子和知己好友,常常在富有、好客的主人家裡,伴隨宴會、辯論和作品朗讀。學院沙龍在美術館,發布藝術家的新作,邀評論家參觀,這是新人想要出類拔萃的必經之路。沙龍是催生作品的地方。在沙龍中,有僵化有偏見有權力鬥爭,也有創見有思想有慧眼識珠。競爭多於僵化,碰撞迸發出焰火。

波德萊爾曾經記述過德拉克洛瓦的沙龍,此時的詩人還年輕,大畫家已經是名滿天下。詩人是畫家工作室中的一位新客。他敬仰德拉克洛瓦,喜歡他的風格和他的色彩。波德萊爾充滿感情地記錄下沙龍里的一切:“'我們'不只是意味著寫這幾行字的謙卑的作者,也意味著其他幾個人,年輕或年紀大的,記者、詩人、音樂家,他在他們身旁可以自由自在地放鬆,隨隨便便。”德拉克洛瓦是19世紀法國繪畫的另類,波德萊爾是19世紀法國詩歌的另類,沙龍讓這樣不同的藝術家結合在一起,獲得生命力。從德拉克洛瓦的色彩中,波德萊爾領悟到激情的濃郁與深邃。他的詩歌也有著相似的濃郁與深邃。 德拉克洛瓦是法國繪畫中的英雄,也是最傑出的開創者。他以反學院的姿態走進沙龍,最終獲得學院的認可。 19世紀的法國經歷著美術的黃金時期,從大衛到格羅,從安格爾到庫爾貝,從傑里科到德拉克洛瓦,一連串名字將古典主義、寫實主義和浪漫主義貫穿起來,各自推到一個頂點,法國美術從來沒有哪一個世紀像19世紀這樣蓬勃旺盛。

從羅浮宮的法國現代館,可以看到19世紀的變遷。大衛的《拿破崙加冕》和《荷拉斯兄弟之誓》誕生於大革命之後的動盪年間,是新古典主義的代表,靜而有序的構圖,肌肉的線條和人的優雅,充滿希臘式美感。傑里科的《梅杜薩之筏》則是震撼人心的動感之作,它描畫了當時著名的一場海難,與古典作品不同,它的畫面要營造的不是靜美,而是狂亂,人在狂亂的死亡中鬥爭。已經破損成碎片的船一端翹起,一端被浪花淹沒,死人蒼白的屍體和活人倖存的鬥志交纏在一起,海水彷彿要衝破巨幅畫面。德拉克洛瓦的《自由領導人民》更是名滿天下,它將革命的場景描繪得陰沉、混亂,卻激動人心。女人的乳房在風中袒露,比自由女神更為血肉鮮活,作為主角的革命者是歪戴著帽子的貧窮小孩,在吶喊中將革命的席捲展現得淋漓盡致。 《但丁之舟》發生在但丁和維吉爾共渡冥河之時,黑暗不祥的天空,腳下死去的人們,畫面中的緊張讓人進入探索的世界。除此之外還有安格爾柔美的學院派、庫爾貝尖銳的寫實主義。也許這些畫稱不上是美術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但它們絕對是最打動人心的作品的代表。德拉克洛瓦是法國浪漫主義的典範,他與安格爾的差別成為法國藝術變遷的重要一步。

對19世紀沙龍與藝術家生活的最好的描述,莫過於福樓拜的小說《情感教育》。福樓拜開創了小說寫作的新風尚。他摒棄了之前作家侃侃而談、不斷議論的傳統,用客觀細節書寫情節。他寫了漂流在巴黎的形形色色的人們,漫無目的的大學生,抱著縹緲幻想的寫作者,中產書商的保守的太太,輕浮有錢人的快樂的情婦。他將革命年代的動盪局勢、巴黎風情、整個社會不安定的狀態、蓬勃而躁動的心靈都納入書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各種各樣的人在巴黎街頭遊蕩,波西米亞藝術家貧窮而歡樂,新興富人在政府中野心勃勃。 這是將革命還原的寫作,既不美化其中的混亂,也不醜化其中的激情。 19世紀的巴黎正在經歷這樣的洗禮。輕浮,而令人興奮。人們對未來並不確定,躍躍欲試的表現,活躍而躁動的心。人人都渴望變化,街頭就是舞台。沙龍里辯論新主義,社會風氣在享樂里搖擺,城市裡漂流的人們動盪不安。人人希望平等,也希望出人頭地。有人投機,有人窮困潦倒。國外的局勢在巴黎的控制之外風雲變幻。

這種狀態的結果是累積的爆發,無處投放的激情化為一片混戰革命——1848年革命。 1848年革命是重要而獨特的革命。說它重要,是因為它的火焰一直燒遍了整個歐洲,從法國蔓延到德國、奧地利、波西米亞。說它獨特,是因為這場革命或許是最難以分清敵我的一場革命,幾乎所有人都參與了進去,在法國,幾乎所有人都對“七月王朝”不滿,然而中產階級和自由主義者、工人和社會主義者、拿破崙派和民族主義者卻各自有各自的追求,可以說是南轅北轍,貌合神離。在這混亂的過程中,沒有確定的對手,也沒有確定的盟友,恐怕唯一確定的是一種情緒,一種希望世界動盪重建的激動的情緒。 法國在整個19世紀經歷起起伏伏。與英國堅定不移的君主立憲和殖民帝國主義不同,法國在一百年間沒找到讓自身安定下來的政治方式。拿破崙在1810年稱霸歐洲,將重要的舊日王族全部推翻,又娶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女兒,確立自己在民眾與貴族中的雙重地位。但這頂峰沒有持續下去。隨著進攻俄羅斯的失敗,拿破崙的事業也走向轉折。 1815年滑鐵盧戰役結束了拿破崙的霸業,留下空白的法國,在大革命和帝國的雙重倒台之後,還給國王。國王路易十八復辟了波旁王朝,恢復了國王的主權地位,讓議會成為諮詢機構,讓憲法成為國王對臣民的贈禮。他的繼任者查理十世更為保守,很多政策試圖回到大革命之前的狀態。 1830年,當出版管制和解散議會的決定徹底引起不滿,七月革命爆發,波旁王朝被推翻,路易·菲利普上台,開始了較為自由的君主立憲的七月王朝。 《自由領導人民》畫的就是1830年七月革命期間的場景。 暫時的穩定到了1848年又被擊垮。路易·菲利普的平民國王領導路線雖然相對前朝溫和,卻在很多人眼中既無勇毅,又不夠自由。 1848年是多重不滿的交鋒。首相基佐支持資本家和政府投資,借債過多,貪污醜聞不斷。基佐和路易·菲利普對此聽之任之,令中產階級和自由派大為不滿。與此同時,新的工廠和流水線造成大量的貧困工人,卻不能提供足夠保障,使得社會主義者興起,對政府不滿。天主教會不滿意國王對資本家的綏靖,拿破崙主義者則不滿國王對外卑躬屈膝的外交政策。國內積貧,國外軟弱,任何政府走到這時,就已經無法讓任何人滿意。 1848年2月22日,工人和學生上街遊行,革命爆發。 這場革命是多重混戰的革命。 《情感教育》清楚地描寫了人們當時的激情和目的不明。隊伍集結了,但在行進的過程中輕易轉變方向。革命出人意料的順利,3天迫使政府下台,但整整一年都沒能找到合適的替代政府形式。第二共和國成立了,然而各方勢力的角逐僵持不下,很長時間沒能選出領導者。在這個過程中,自由派、保皇派、激進主義和共產主義者各自爭取。馬克思在這期間在巴黎度過最重要的時光,《共產黨宣言》1848年在倫敦和巴黎發表,從此改變世界。最終,拿破崙的侄子,保守的路易·波拿巴在12月被選為總統,4年後稱帝,革命又一次回到帝國。 1848年革命的火焰向東傳播,在整個中歐引起變革。 動蕩的年代是藝術家的年代。 19世紀40年代,政治天才匱乏,藝術天才卻令人驚異地集中出現。天才不約而同聚集到一起,超過之前之後多年的總和。他們的光輝不但沒有相互遮掩,反而相互點亮,連成一片耀眼的光芒。 在這10年中,雨果走入人們的視野。他在1827年發表《克倫威爾》的浪漫主義宣言,在1831年發表,1841年,他入選法蘭西學術院,同時逐漸步入革命浪潮;巴爾扎克正在他寫作的巔峰,在他人生這最後10年,他寫出《人間喜劇》中最經典的篇章:、《農民》與。大仲馬受到所有人的喜愛,1844年至1845年,他寫出了傳奇的和《基度山伯爵》,而他的兒子,年輕的小仲馬在1848年寫下,這故事如此美麗,讓後人流下了無數眼淚。 1842年,司湯達過世,留下傑出的《巴馬修道院》。他的現實主義留給朋友梅里美,梅里美寫出,後人比才據此譜寫歌劇,兩個法國人讓熱情的西班牙姑娘名垂青史。女作家喬治·桑也在此時給出自己的代表作《康素愛蘿》與《魔沼》。 喬治·桑,這位歷史上最著名的沙龍女主人,在家中曾宴請當時幾乎所有知名藝術家,她以個性出名,她抽煙,穿男人衣服,與繆塞和肖邦都有浪漫的故事。肖邦的祖國是波蘭,可是生平最重要的創作時光屬於巴黎,他在巴黎住了17年,直到1849年去世。他與喬治·桑同居十餘年,與李斯特、德拉克洛瓦、巴爾扎克和海涅交往甚密。在他生命的最後10年,他寫下大量鋼琴曲、協奏曲和著名的波蘭舞曲,將他的愛情和思鄉刻進憂傷的旋律。李斯特是肖邦的引介人,他比肖邦更早到巴黎,與柏遼茲成為朋友,以華麗技巧聞名於世。柏遼茲是法國音樂的驕傲,他戲劇性的風格、幻想的力量開創了法國浪漫主義音樂的天空。浪漫主義是時代的主題。斯塔爾夫人是將德國浪漫精神介紹到法國的人。海涅的《浪漫派》寫下樸素的呼聲。他說古典藝術只表現有限事物,而浪漫主義藝術利用譬喻暗示無限事物。這個最純真的德國詩人在巴黎居住了18年,他的浪漫和自由精神,他對德國中世紀詩歌的發現,都給巴黎和後來的德國精神帶來重要啟迪。海涅在巴黎認識了馬克思,馬克思1943年到巴黎,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成為共產主義者。 所有這些人同時出現在巴黎,無論如何都是個奇蹟。雖然在1848年革命之後四散東西,放逐、死亡或移居,但在那之前短短的20年間,他們在這小小的城市創造了足以傲然千年的一切。 19世紀的巴黎是浪漫主義的巴黎。古典主義的理想成為太過靜態的保守。理性的年代優雅安詳,隨著啟蒙遍及歐洲,一切都能找到理智的秩序和普遍規律,然而啟蒙時代過去了,從18世紀末尾開始,人們開始被一種強大的狂野的熱情席捲,這種熱情從德國出發,逐漸瀰漫到整個歐洲。它崇尚不顧一切的犧牲、悲劇性,甚至是毀滅的激情。它不在乎規律,而在乎情感對束縛的掙脫。它與革命並行,卻又超脫於革命的得失,成為追求神秘宇宙的超脫想像。它一方面純真而甜美,另一方面又沉浸於混亂與殘酷,它接受一切,唯獨不接受服從的秩序。這種普遍精神從施萊格爾兄弟、歌德與席勒的詩歌開始,由貝多芬發揚光大,最後隨著7月與2月的兩場革命,在巴黎落地開花了。 浪漫主義強調的一切:個人的個性、內心的世界、狂風暴雨般的激情、對信念的獻身,成就了一個極具個性的巴黎。巴黎熱愛浪漫主義,它容納如此多的浪漫主義藝術。它因此成為世界中心,不因財富,不因戰功,只因絕無僅有的藝術。是藝術家成就了巴黎。他們見證了時代的狂熱與動盪,他們來自革命,卻遠遠超越革命。 革命留下的果實很少。只有巴士底廣場中央的紀念碑獻給革命的年代。革命將羅浮宮外的杜伊勒里宮一把火夷為平地,只留一片空寂的花園——杜伊勒里花園。革命讓巴黎成為巷戰的舞台。現在安寧精緻、佈滿高檔商店的小街,在革命中都是街壘的所在地。在雕花大理石牆壁下,沸騰的人群相互投擲。在雨果的中可以讀到對1830年革命期間巷戰的描述,與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巴黎的精緻大不相同。革命的破壞常大於創造。但藝術的精神拯救了這破壞的力量,從荒蕪的泥土中拔地而起。 巴黎的政治地位大起大落,但是對文學和藝術的重視一直留存至今。革命並未留下政權,卻留下永恆的詩和藝術。今天,我們仍能在先賢祠裡憑弔雨果、巴爾扎克和大仲馬的墓塚,這是巴黎的驕傲:一個國家的陵墓不給帝王,而是給作家,這在世界上獨樹一幟。先賢祠是巴黎最美的建築之一,它是革命之後新古典主義風格建築,肅穆高潔,銀灰色宏偉的殿堂,高昂的穹頂透入天國的光,大廳寬闊明亮,醒目地樹立一尊雕塑,紀念著小王子的作者——世界上最浪漫的飛行家。 巴黎保存著多位名人故居。德拉克洛瓦的故居在拉丁區一個小巷子的角落,那裡陳列了畫家許多珍貴的作品,畫面飽滿,充滿著異域風情和狂放的搖曳生姿。印象派大師莫奈故居就像印象派畫作裡的一座花園。雨果的故居在孚日廣場一角,保存極好,留著18世紀優雅的室內風情,陳列著雨果的塑像和手稿,供遊人致以尊敬的遐思。 革命的結果最終不是政權穩定,而是文化的遺留。法國由經歷了第二共和國、第二帝國和巴黎公社之後的第三共和國,在兩次大戰的更迭之後,走到今天已是第五共和國。所有的政權交替都成為暫時的,只有文化傳統成為恆久。咖啡館成為法國知識分子誕生的地方,從伏爾泰時代延續至今。後來的托爾斯泰、海明威等作家都在巴黎獲得靈感。從某種程度上說,1848時代一直延續著,19世紀末德加與莫奈的印象派,20世紀初加繆與薩特的左岸與存在主義,1968年轟轟烈烈的玫瑰革命,都是對1848年那燦爛無匹的藝術時代的遙遠憑弔。 1.先賢祠:純美莊嚴的新古典主義建築,前身是聖熱納維耶夫教堂。名字的原意是“萬神殿”,地下安放著伏爾泰、盧梭、雨果、左拉、柏遼茲、居里夫婦等眾位名人。大廳有格羅的穹頂壁畫,革命者的群像和聖德克蘇佩里的紀念雕塑。 2.羅浮宮:毋庸置疑是全球最經典的美術館。規模最大,收集各種經典名畫。週五晚和每個月第一個週日免費開放,值得多次參觀。以古典和文藝復興時期畫作為主,19世紀的法國館獨具特色。奧賽美術館:以從印象派開始的現代美術傑作為主,是世界上最大的印象派和後現代藝術館。 3.雨果故居:巴黎孚日廣場6號,寬敞的公寓,陳列了雨果手稿。德拉克洛瓦故居:聖日耳曼德佩教堂附近的小巷內,收藏了珍貴畫作。 4.巴士底獄:攻占巴士底獄是大革命的標誌,今天已經成為博物館。陰森厚重有歷史感,能見到路易十六和瑪麗王后囚禁的地方。令人想起狄更斯的。 5.卡納瓦博物館:巴黎歷史博物館,免費參觀。展館很大,極具特色,不僅像普通博物館展出器物和照片,更多的是實景展示,包括古代橋和建築上的裝飾、壁爐、房間家具,展出了大量19世紀優秀油畫,可以充分回顧沙龍時代的蓬勃。 6.巴黎大宮、小宮:為1900年世博會籌建,極美的玻璃鋼鐵拱頂和極美的19世紀油畫。 《情感教育》 [法]福樓拜(1821~1880) 李健吾譯 19世紀的法國作家是幸福的,他們能寫下屬於他們那個時代的一切風雲動盪,一切血與火的升騰,因為切身,所以真實深入。我們的歷史總要到下一個朝代再回顧書寫,因而總是隔岸觀火,憑空猜度。 《情感教育》是一本極好的書,儘管在推出的時候不成功,但喬治·桑卻斷言“它是一本既美又好的書”。二戰之後,人們才逐漸確立其地位。 《情感教育》的傑出在於找到最合適而尖銳的切入,成功地描寫了那段並不容易描寫的歷史。福樓拜選擇了猶豫而被動的主人公,外省學生,在巴黎漂流,不關心政治,革命中無關痛癢的小角色。這不是他塑造人物的失敗,而是在那段洪流般的歷史中,這正是人的典型:被推動而不自覺前行。福樓拜既不是理想熱血,也不是譏諷嘲笑,他只是用精確描寫的細節,將人本身暴露在空中,暴露至褪色。 “他們通常是沒有憐憫心的。沒有打仗的人們直想表白一番。這是一種畏懼的氾濫。大家同時報復了報紙、俱樂部、結隊、學說,三個月以來一切氣悶的仇恨;雖說勝利了,平等在勝利中露面了,一種牲畜的平等,和流血的卑污同一水準;因為對利益的偏執和對需要的熱狂,兩者是等同的貴族荒淫無恥,睡帽不比紅帽少了醜陋。彷彿來在自然的大傾覆之後,公眾的理智混亂了。若干才智之士為之一生痴矣。” [法]雨果(1802~1885) 李丹、方於譯 雨果狂風暴雨般的浪漫主義在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他曾經評論莎士比亞的傑出在於能寫出既偉大又很真實的人物,而這是文藝的最高境界。雨果自己就是在向這個方向努力,而且成功。 雨果對革命抱著浪漫而復雜的情感。他的高明就在於既寫下革命是偉大的事業,又用最淒美的細緻描述了一個跳躍的孩子中槍倒下的場面。 “一切都使這至高無上的最後時刻有著悲劇性的莊嚴:空中那千萬種神秘的爆破聲,在看不見的街道上行動著的隊伍的聲音,騎兵隊斷斷續續的奔馳聲,前進的砲兵部隊發出的沉重的震動聲,齊射的槍聲和大砲聲在迷宮般的巴黎上空迴旋,戰爭的金黃色煙雲在屋頂上升起來,到處是可怕的火光,圣美裡的警鐘此刻已變成嗚咽,在這溫和的季節,陽光和浮雲點綴著燦爛的青天,絢麗的時光之中有令人恐怖的死氣沉沉的房屋。” 《人間喜劇》 [法]巴爾扎克(1799~1850) 傅雷譯 巴爾扎克的特點並不是諷刺,儘管我們常常把高老頭當作諷刺代表,但巴爾扎克並不是那種冷嘲熱諷的作家。他的特點是善良的笑意,是充滿笑意的誇張。他筆下的人並不可憎,而是陷入時代洪流、滑稽可嘆的小人物。 《人間喜劇》是時代風情。女人說啊我希望愛情和富貴,男人說啊我希望榮譽和富貴,他們自以為聰明地作著各種打算,可是又不夠聰明到能看清最終的命運。因而幻滅總是主題,奔忙的最後總是一場空。也許這就是喜劇。 “但爾維:'我看到的簡直說不盡,因為我看到很多為法律治不了的萬惡的事。總而言之,凡是小說家自以為憑空造出來的醜史,和事實相比真是差得太遠了。你啊,你慢慢要領教到這些有趣的玩意兒,我可是要帶著太太住到鄉下去了,巴黎使我噁心。'” ——《夏培上校》 《19世紀繪畫藝術》 [愛]喬治·摩爾(1852~1933) 孫宜學譯 喬治·摩爾在這本書中從惠勒斯開始寫,寫到安格爾、德拉克洛瓦、席里科、米勒、庫爾貝,一直到印象派。還寫了藝術與組織、與王權、與讚助人和商人關係的討論。用外人的目光,回顧了19世紀法國藝術的整體。有時候,外人的目光,能比沉浸其中的人擁有更多洞見。 “渴望做到完全如實與渴望做到更受人矚目都不可取,力求最美才是今天我們已所知甚少的唯一信條。 “自從主題在法國、英國和德國的藝術中佔據了首要位置,就像主題本身被人感受到的程度一樣,藝術就這樣衰敗了。在過去100年裡,畫家似乎生活於圖書館,而不是生活於工作室裡……畫家們似乎除了忽視學習如何畫畫外,什麼都沒忽視。” 《論美術與美術家》 [法]德拉克洛瓦(1798~1863) 平野譯 德拉克洛瓦是極為傑出的美術評論家。他在這本書中為米開朗琪羅寫的傳記和評論是眾多評論中最打動人心的。他介紹了法國的重要畫家,還討論了寫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他是一個懂藝術的藝術家,始終關注於人的心靈、精神力量和藝術,也許這也是他的藝術擁有力量的源泉。 “很難設想,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是普通人,他們幾乎都不了解自己。他們熱愛藝術,終生從事藝術事業……他們的尊貴,只是歸功於他們自己的創作,與許多貴族不一樣。榮譽的光輝在太晚的時候,才照到他們的身上,為的是減輕充滿困難的生活的痛苦,幾乎總是只在艱苦的道路的最後一步的時候,才見到亮光。 “誰有靈魂,誰就能很好地理解美術家的靈魂。” 《我看德拉克洛瓦》 [法]波德萊爾(1821~1867) 毛燕燕、謝強譯 波德萊爾的是極美的詩集,即使不能說是最偉大的詩集,也可以說是之一。波德萊爾的才華是尋不著踪蹟的才華。 波德萊爾崇拜德拉克洛瓦。他為德拉克洛瓦寫過評傳和辯護文章,他從德拉克洛瓦的激情和色彩中獲得許多靈感。他認為雨果是一個技巧很強的藝術家,但只是循規蹈矩的工人,而德拉克洛瓦“偶爾是笨拙的,但本質上是一個創造者”。能得到一個知己或許是藝術家最幸運的事。 “誰在說浪漫主義,誰就是在說現代藝術,即用藝術囊括的所有方法表現的內心性、精神性、色彩和對無限的嚮往。 “色彩在現代藝術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這有什麼令人驚訝的呢?浪漫主義是北方之子,而北方是個色彩家。南方既粗暴又注重實際,北方則痛苦而憂慮。” 《巴黎,19世紀的首都》 [德]本雅明(1892~1940) 劉北成譯 實際上,這是一本對波德萊爾的研究文章集。本雅明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正是從波德萊爾、拱廊街、現代和閒逛者開始了自己的哲學。在這篇叫做《波德萊爾筆下的巴黎》的文章中,他用看似閒散的筆調寫了巴黎的種種,也寫了那個時代最劃一的心靈。 “時尚規定了商品拜物教所要求的膜拜儀式。時尚是與有機的生命相對立的。它讓生命體屈從於無生命世界。面對生命,它捍衛屍體的權利。這種屈服於無生命世界的色誘的戀物癖是時尚的生命神經。商品崇拜調動起這種戀物癖。 “知識分子以閒逛者的身份走進市場,表面上是隨便看看,其實是在尋找買主。在這個過渡階段,知識分子依然有贊助人,但他們已經開始熟悉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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