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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馬德里·小說·公元1588年

時光裡的歐洲 郝景芳 10210 2018-03-21
西班牙很晚才進入我們的視野,卻一進入就令人震驚。一如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在漫長的一千年間,蒼涼廣袤的大地纏鬥於多方勢力的角逐,沒有強勁的核心。在短暫的一百年間,馬德里不僅成為西班牙的核心,更成為跨越大西洋的世界的核心。這變化突然得令人目瞪口呆。如同扯開一道幕布,露出神秘的大門。在拉開的大門外,有全新的世界暢快的風,有令人猝不及防的耀眼的光。一切都成為傳奇。在如夢幻般的兩代人之內,一個有關冒險的夢像閃電劃過所有人的夜空。閃電照亮的地方,是新世界的角落。 今天想起西班牙,能想起足球、納達爾、鬥牛士和弗拉明戈,想起火紅色燃燒的一切,想起達利和畢加索,想起瘋狂的想像與激情。這是一個熱烈而不拘一格的國度,其中的浪漫是一種冒險般的快樂、一種舞蹈般的風情。

歷史上黃金的西班牙只是曇花一現。強盛的霸主地位維持了兩代,隨即日益衰微。如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然而,就在這不到百年的時間裡,他們改變了世界的結構,也改變了自身。在哥倫布之前,西班牙的影響在歐洲都極為有限,但今天說西班牙語的國家佔據相當比例。在塞萬提斯之前,西班牙幾乎很少著名的藝術家,然而今天,西語國度的文學與繪畫、歌舞與電影足以傲然全世界,經歷數個黃金時代。 這是西班牙命運的氣質:用一場冒險,改變世界。 1588年,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組建了一支耗資巨大的無敵艦隊,準備與日益強大起來的英國決一死戰。 在這之前,腓力二世是西班牙歷史上最輝煌的國王。不僅僅因為他的時代強盛,更因為他個人出身強盛。他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和葡萄牙女王伊莎貝拉的兒子,查理五世是哈布斯堡家族後裔,腓力二世從父系繼承了哈布斯堡王朝的大部分領地,又從母系繼承了西班牙,因而他的領土包含了西班牙、低地國家、意大利和西西里——歐洲的大部分土地,以及西屬美洲和非洲。腓力二世野心勃勃,宗教狂熱,手腕強硬,1557年擊敗法國軍隊,1571年擊敗另一個海上霸主奧斯曼帝國。西班牙經歷了近乎霸權的黃金時期。

而與此同時,英國在女王伊麗莎白的統治之下,也處於自己黃金的上升期,在風雨飄搖的內亂之後逐漸找到政治的平穩。伊麗莎白的前任瑪麗一世正是腓力二世的妻子,瑪麗死後,腓力二世曾向伊麗莎白求婚,遭到拒絕。早期的西班牙和英國曾經保持著盟友的關係,共同對抗蘇格蘭和法國結成的同盟。但慢慢地,當甦法同盟瓦解,英西同盟也從合作變為競爭。經濟利益日漸衝突,宗教矛盾凸顯,一場戰爭在浮冰下醞釀。 西班牙和英國的宗教矛盾由來已久。伊麗莎白的父親亨利八世是英國歷史上最任意而為的國王,他先娶了自己的嫂子凱瑟琳,生下女兒瑪麗,又厭棄妻子,娶了宮女安妮·博林,生下第二個女兒伊麗莎白。他總共結婚六次,從第一次離婚就奠定了日後深刻的宗教矛盾。凱瑟琳是西班牙阿拉貢公主,天主教徒,受到羅馬教廷支持。為了與她離婚,亨利八世不惜宣布成立英格蘭聖公會,脫離羅馬教廷,與天主教徹底決裂。瑪麗即位後,恢復天主教傳統。而伊麗莎白取代瑪麗之後,又重新宣布新教的統治地位。

在這樣反反复复的鬥爭中,英國始終要面對教廷的壓力。教皇始終聲稱自己高於國王,西班牙是最忠誠的天主教捍衛者,對於異教的戰鬥毫不寬容。在英國內戰中,腓力二世主動贊助英國境內的天主教徒叛變,而伊麗莎白隨後也庇護腓力二世統治區的新教徒。隨著英國艦隊勢力增強,海岸線上的衝突逐漸增多。腓力曾經沒收英國在尼德蘭的所有船隻和貨物,伊麗莎白也報復式地沒收所有西班牙船隻。 1584年,伊麗莎白驅逐了西班牙大使,腓力也禁止一切英國船隻進入西班牙港口。所有這一切,將矛盾越積越深。 1588年,戰爭一觸即發。這將是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場對決:一個帝國隕落,一個帝國崛起。 在15世紀之前,西班牙從來不是歐洲霸主。伊比利亞最早的歷史記錄來自羅馬征服。西庇阿率領的羅馬共和國和漢尼拔率領的迦太基曾在此爭奪,羅馬的勝利伴隨著伊比利亞的臣服。羅馬帝國時期,西班牙泛指整個半島,是羅馬境內最普通的行省。羅馬帝國分裂之後,西哥特人在比利牛斯山下成立屬於自己的王國。穆斯林崛起的時候,伊斯蘭帝國繞道北非,侵入半島,佔領了相當大的地區。整個中世紀,西班牙由多個完全不同的社會主宰,基督教社會,北非的摩爾人和猶太人,各自佔據領土。西班牙文化混合了東方因素,語言中有很多來自阿拉伯。公元15世紀前,西班牙始終在羅馬帝國、伊斯蘭帝國、諸侯王國的分立中,從未成為統一國度。

1469年,一場神奇的私奔聯姻改變了這一切。 15世紀早期,西班牙境內最為強盛的國度有卡斯特王國、阿拉貢王國、葡萄牙王國,還有一些小國和阿拉伯人佔據的格林納達王國。卡斯特王國和阿拉貢王國一直處於競爭狀態,儘管時常有尋求統一的力量,但從未真正實現統一。 1469年,卡斯特王國的伊莎貝拉公主不顧哥哥恩里克國王的反對,和阿拉貢王國的費迪南王子私訂終身,私自出逃,完成婚禮,又聯手擊敗政治對手,將西班牙第一次聯合成一個國家。 這是改變西班牙歷史的一年,伊莎貝拉和費迪南都是充滿個性的人,兩位最強硬的君主幾乎憑一己之力將散碎的西班牙改造成強大的帝國。上任伊始,他們發動征服,將穆斯林和猶太人在西班牙的勢力全部清除,征服格林納達,以冷酷的決心和強有力的軍隊,在西班牙實現了民族與宗教的統一;接著,他們創立了宗教裁判所,實施了連羅馬教廷都不曾完成的殘酷的宗教迫害,將天主教以外的異教徒全部處死,實現了絕對的政教合一的第一步;然後他們開始向世界伸出觸角,資助哥倫布的船隊,為了傳說中東方鋪滿黃金的土地揚帆起航。伊莎貝爾是有眼光、決心與毅力的女王,她的殘酷和她向世界進發的決心構成硬幣的兩面,構成西班牙令人驚異的崛起和馬德里岸邊起航的號角。

1492年,就在西班牙境內最後一個穆斯林王國滅亡、20萬猶太人被驅逐出境的同時,哥倫布的艦隊出發了,經過70天航行到達北美洲的巴哈馬群島。 從這一年開始到1588年,西班牙的命運徹底改變了,殖民地的貿易給它帶來大量財富,腓力二世的領土包含歐洲、北美與北非,成為名副其實的帝國。 這是西班牙最引以為傲的歷史。後世對於西班牙的評價常是多種多樣、充滿理想的簡化,在各個時代各不相同。早期對西班牙的批評集中於血腥、渴望權力、宗教僵化;18世紀的啟蒙時代,西班牙因其軍事實力日益削弱,不再被當作殘忍的象徵,而被當作傲慢、懶惰和缺乏創造力的代名詞;19世紀浪漫主義盛行,強調的重點變為西班牙歷史中浪漫、如畫的一面,人們去四處尋找異域風情,從西班牙看到異域風情。這些迥異的看法相互纏繞,常常給人截然不同的西班牙的印象。但這不是西班牙的形像多變,而是人們的看法多變。與其說是人們註解西班牙,不如說是西班牙註解不同時代的人們。

西班牙的歷史凝結於馬德里的街巷。在西班牙成為西班牙之前,每個王國有不同中心。但在西班牙統一之後,沒有一個地方如馬德里,記下了這個國度那樣多榮耀與恥辱、夢想與滄桑。 馬德里是西班牙統一後近五個世紀的首都。最初由腓力二世選擇遷都於此,時至今日。馬德里擁有規模僅次於凡爾賽宮和維也納皇宮的西班牙皇宮,歐洲最富麗的皇宮之一。皇宮是18世紀由卡洛斯三世修建,正方形結構,室內裝飾豪華,展示著西班牙王室從16世紀到18世紀的巨大財力。皇宮外的廣場上有西班牙在統一之前所有小國的國王和女王的雕塑,雕塑姿態豐富,有英勇的將軍,也有虔誠的聖女,順著時間一一看去,彷彿能經歷那些分散、艱難爭鬥的歲月。 在馬德里之外,腓力二世在埃爾埃斯科里亞也建有一座皇宮。它是集合宮殿、修道院、陵墓、防禦城堡於一身的巨大建築群,如同一座小鎮,建築龐大典雅,結構複雜,花園莊嚴壯觀,修道院有4000多個房間和高昂的教堂,城堡收藏著格里科和諸多西班牙畫家的作品,豐富程度超過馬德里皇宮。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和波旁王朝的國王都葬在這裡。這是西班牙強盛年代的最好記憶,在那些上上下下的通道和房間裡,在中世紀的鐵器、兵戈和護欄間,充滿血腥味道的輝煌從歷史深處瀰漫而來。

走在馬德里街頭,皇室的莊嚴仍然可以感覺得到。馬德里的街頭乾淨有秩序,建築很多為整齊宏偉的新古典主義風格,例如普拉多美術館,透出優雅的皇家格調。儘管太陽門廣場和主廣場上都會聚集很多閒坐的人和賣藝者,然而與巴塞羅那的喧囂和流動的建築相比,馬德里無疑顯得安靜整齊很多。普拉多美術館是世界三大美術館之一,藏品異常豐富,收藏了包括波什、埃爾格里科、委拉斯奎茲、達利在內多位偉大畫家的巔峰之作。 1588年,戰鬥終於爆發了。擁有100多艘戰艦、士兵數以萬計的西班牙艦隊在英吉利海峽遭遇風暴與戰鬥失敗,幾乎覆滅,損失慘重,黃金艦隊如夕陽隕落。 對於西班牙崛起的故事,這是一個令人遺憾的結局,但對另外一個故事,這卻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1588年,有一個人為艦隊的失敗傷心不已。他是艦隊起航前軍隊的徵糧員,稱職肯幹,忠於職守,卻被人誣告為剋扣軍糧,身陷官司。這個人叫做塞萬提斯。 塞萬提斯是一個孤獨的騎士,比他筆下的堂吉訶德還要孤獨。 塞萬提斯是一個窮醫生的兒子,年輕的時候,他充滿愛國熱情,參加了西班牙對奧斯曼帝國的著名戰役雷邦多海戰,負傷,左手落下殘疾,回國的途中又被海盜俘虜,在阿爾及爾做了5年奴隸,直到1580年才由西班牙修士團體募資贖回。 寫《堂吉訶德》的時候,塞萬提斯正身陷官司。他回國之後生活困窘,也無法再當兵,直到1587年,40歲的塞萬提斯才獲得一個職位,為無敵艦隊做軍需徵糧員,在安達盧西亞境內採購。其間,他遭人惡意誣陷,被控“剋扣軍糧”,但在當地公審大會上被一致駁斥。又有一次他被控告“私自徵糧”,結果查明是當時的徵糧檢察官公報私仇。塞萬提斯從不向有勢力的惡人低頭,他徵糧時的上司受到黑勢力陷害,被控違法,他看不過這等不平,自帶乾糧前往馬德里,上書要國王懲辦。國王未予過問,塞萬提斯卻陷入調查。若不是徵糧機構忽然撤銷,也許他要一直身陷囹圄。出獄之後,他的運氣並沒有變得好些,他任稅吏,出於安全考慮,將一大筆稅款通過一家銀行匯往馬德里,結果這家銀行卻剛巧倒閉了,他被牽連入獄。 1602年,同一事件又被提出,“賬目不清”讓他第四次入獄。

經歷所有這些,大半輩子坎坷,塞萬提斯在獄中開始構思一部小說。他年輕時就已經開始發表作品,寫作的戲劇也有幾部受歡迎,而在目睹人間眾多不平事之後的滄桑潦倒中,他心中的長篇小說成為海納百川的人間喜劇。 《堂吉訶德》就是這時候的作品,充滿奇遇、荒唐與大實話。堂吉訶德的故事很荒唐,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荒唐。堂吉訶德是拉·曼查的小村中一個普通老頭子,騎一匹老馬,仗一柄破劍,一心想要成為騎士。他讀過許多本騎士小說,很了解噴火巨龍和為非作歹的強盜,將鄰村的姑娘想像為美麗的公主,將世界當作冒險。他找到一個胖胖的善良的隨從——桑丘,自製了一身爛盔甲,踏上了想像的行俠仗義的道路。住店的時候,他將客棧當作城堡,讓店主封自己為騎士,自製的頭盔脫不下來,只好讓別人將東西餵進嘴裡。他在全天下尋找不平的冤案和值得奔赴的冒險,隨時等待與人決鬥。他自稱貴族,替挨打的孩子打抱不平,他跑到商隊前吹噓自己美麗的公主情人,惹得全天下哈哈大笑。

他時時等著路見不平,然而這世上卻沒有那麼多危難等他解救。他就像一個書裡的遊俠一樣左沖右撞,然而現實世界卻沒有噴火巨龍等他衝撞。周圍的人生活得現實而明智,他卻不顧一切流浪,與想像的對手交鋒。任周圍人怎樣嘲笑勸解,也不改其志。他與風車戰鬥,對世界一本正經。他屢屢敗在真的騎士手下,但不改一腔熱情,仍一路前行。他遭遇傷痛,卻給世人留下歡樂故事無數。 對堂吉訶德,世界上有各種解讀,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堂吉訶德,正如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有的人說他是不切實際的瘋子,有的人說他是讀書讀多了的傻子,也有人說他是反抗壓迫的英雄。哪種解讀都有其中的合理。 有人說堂吉訶德是一部反騎士的騎士小說,這是因為《堂吉訶德》中有大量對騎士小說的揶揄。在《堂吉訶德》之前,騎士小說大行其道,就如同在我們的時代武俠小說大行其道,這些騎士小說浪漫而充滿熱情,講騎士的冒險、騎士的戰鬥、騎士的愛情,在這些故事中,騎士的勇敢在於對邪惡怪獸的戰鬥,正義體現在對需要拯救的人施以援手,浪漫表現為追求美麗的貴婦人,歌頌卻不佔有,只保持著純潔的靈魂戀愛。這樣的故事是中世紀晚期最盛行的故事,尤其是在西班牙——騎士精神最深厚的沃土。 騎士精神的起源並不十分清楚,通常認為是日耳曼精神和基督教信仰相互融合的結果。騎士文化是中世紀最顯著也最獨特的文化。騎士是獨立的個體,通過宣示效忠獲得騎士封號,在儀式之後成為最低一級的貴族,領主的戰士。騎士需要有高尚的行為和崇高的追求,需要持久的熱情和忠誠,騎士通常會保護女人、尊敬對手,以價值“調和了戰爭的恐怖與瘋狂”。這方面西班牙民族具有精神基礎。他們一方面極端虔誠,另一方面又具有蠻族和東方的勇毅,騎士精神在西班牙大為盛行。早期騎士文化由法國吟遊詩人傳播各地,而西班牙是騎士文化發揚光大的地方,西班牙的騎士小說在16世紀家喻戶曉。 《堂吉訶德》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將這一切化為喜劇的小說。他在書中無數次直接點明“我們這位騎士看書中了毒,老想著書中的一些情節”,堂吉訶德將客店當作堡壘,將銅盆看成頭盔,將灰驢看成花馬,將往來行路的客商和理髮師看成要迎擊的對手,他按照書中的神藥配方配成糟糕的神油,為了達到騎士苦盡甘來的情節而對挨打津津樂道,所有這一切,都造成令人捧腹的效果,再加上堂吉訶德本人的異常嚴肅,更顯得滑稽,人們嘲笑堂吉訶德,笑他的滑稽、瘋狂、不切實際。從這些地方看,說《堂吉訶德》是反騎士的騎士小說或騎士小說的終結均不為過。 《堂吉訶德》受到讀者的認可,自從刊印就大受歡迎,轟動全國,男女老少均愛不釋手,出版當年就再版六次。在塞萬提斯去世之前,《堂吉訶德》在西班牙、英國和法國共出版了16版,超過15萬冊,在當時可謂驚人。流傳到今天,它已是世界上最暢銷的幾部書之一,在許多文學排行榜上位列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傑作榜首。 這本書改變了塞萬提斯的命運。他一舉成為了西班牙文學的騎士,時至今日,他的名字仍然是西班牙文學的代名詞。不過這並沒有改變他孤獨的氣質,他在財富上不懂斤斤計較,賣給出版社的版權沒有為他贏得巨大財富。他在馬德里的故居位於一條小巷子,清靜無人,世人都念著他的名字,可了解他生平的卻屈指可數。塞萬提斯所追求的並不是名利雙收,他寫他心中的騎士,與堂吉訶德一樣步入孤獨的冒險。他讓桑丘在書中說出各種大實話的真理。 “作者要的是錢嗎?他寫得好才怪呢!”桑丘如是說,“我寧願做桑丘上天堂,不願做總督下地獄。” 在今天的西班牙廣場上,我們能看到堂吉訶德和桑丘的雕像,堂吉訶德手執長矛,指向看不見的遠方,他臉頰削瘦,鬍子蓬亂,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在他身前是一片方形水面,如明亮的鏡子映出整個世界。而他們背後是高高坐著的塞萬提斯像,睿智深沉,俯瞰人間,臉上有經歷一切處變不驚的平靜。 為什麼《堂吉訶德》的誕生能在歷史上書寫一筆?為什麼堪比童話的《堂吉訶德》能被選為文學史經典頭名? 《堂吉訶德》的豐富遠超過一部調侃小說。它是獨特的。它的出版標誌著小說的誕生,而小說不僅是後來幾個世紀藝術的走向,而且是社會變革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說小說此時才誕生,難免引起疑問。剛剛才講騎士小說的盛行,現在又講小說方才誕生,不啻於前後矛盾。但這只是稱呼上的差異。小說是講故事的一種方式。故事由來已久,人類有多久的歷史,就有多久的故事。但是小說不等於故事。在《堂吉訶德》之前的騎士的故事更應被稱為傳奇。我們常會以為藝術是由日常推到想像,由近切衍生出傳奇。可實際的歷史不是這樣。人類最早的故事都是傳奇,是英雄,是神奇人物,是愛情傳說,是神鬼的世界。這是對日常生活之外的描畫,是詩化的講述,是對世界浪漫的昇華。幾乎每個文明都是如此,傳奇故事先於書寫日常生活的故事。 人們需要傳奇。傳奇與現實的區分不在於是否真實,而在於是不是理想化。當希臘傳奇講述宙斯與雅典娜,當中國傳奇講述巨人的腳印生下棄,人們相信這是世界的一部分,神秘卻真實的一部分。中世紀的詩歌講述了亞瑟王與圓桌騎士、森林與巨人、尼伯龍根的指環,人們相信這些傳奇中的信仰、高貴與勇氣。其中最重要的不在於是不是真的,而在於那些事件是不是理想化地表達了這些價值。 當一個王子想戰鬥,就有惡的對手出現,王子克服險阻將其擊倒,這就是傳奇;當一個騎士渴望愛情,就有美麗的公主出現,她既善良又純潔,騎士為她赴湯蹈火,這也是傳奇;當一個賢者要傳播善與正義,他就可以風餐露宿,受到各種奇蹟的支持,這同樣構成傳奇。早期日耳曼民間詩歌是優美的典範,質樸的聲音在群山中唱出,歌頌民族歷史中的英雄精神。中世紀晚期,吟遊詩人在法國南部地中海地區誕生,彈琴歌頌騎士精神,將騎士文化傳誦到世界,用歌聲表達愛與宗教的理想。騎士小說是一脈相承的延續,它們精彩絕倫,講述冒險和冒險中的理想精神。 然而世界並不是理想化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必須辛苦地勞作,小心謹慎地經營,才能有生存下去的機會。有不正義的事情發生,不一定有惡人等著挑戰。人人活得精明有理,沒有誰是噴火巨龍。有一腔熱血給愛情,眼前的姑娘卻不是公主。懷著崇高付出,卻不一定真的有感情。抱著虔誠的理想朝聖,還沒有功績,先窮困餓死在路上。善良解救了苦難一次,然而一旦離開,苦難變本加厲地回報回來。這不是悲劇與喜劇的差別,而是傳奇性與平庸性的差別。不是每個愛人都遇上愛或者恨,他還會遇上冷漠和忽視;不是每個熱心騎士都會遇上對手,他還會遇上理智與嘲諷。哪有噴火巨龍呢?世界只有利益與高牆。當塞萬提斯抱著愛國主義熱情去參戰,他既沒有成為英雄,也沒有犧牲成為烈士,而只是成為海盜的俘虜,無疾而終。這個世界不是故事,沒有起因、經過與結果。 《堂吉訶德》就是關於真實世界的書。它寫滿了這樣的不如意的故事,想像與現實之間的錯差。一方面堂吉訶德不切實際,被周圍的人指出並嘲笑,另一方面他的所有情感與選擇都是按照傳奇故事中的英雄,嚴肅高尚。於是這映照出現實的二元,一方面人們喜愛傳奇,相信其中的價值,另一方面人們又習慣於現實,不認為其中有傳奇。所有成熟、現實的人們都懂得這種分裂,而只有堂吉訶德是完整統一的,他將他信仰的理想搬入現實,於是成了他人眼中的瘋子。 “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結滿了傳奇,掛在世界的面前。塞萬提斯派堂吉訶德去旅行,撕裂了這道帷幕。世界在這位流浪騎士面前,以它非詩性、戲劇性的裸體,呈現出來。” 這是米蘭·昆德拉在《帷幕》中對堂吉訶德的評價和對小說的定義:小說寫這個世界,但不是用詩化、浪漫的方式,而是將現實最不可調和的冰冷展示在眼前。浪漫是一幅帷幕,帷幕下是雜草叢生。 在這幅帷幕之下,沒有對錯之分。永恆的就是這冰冷的鴻溝。若憑著現實嘲笑堂吉訶德,那是反傳奇的諷刺態度;若憑著堂吉訶德的理想批評現實,那是浪漫主義的悲劇態度。世人通常在這兩種態度之間反复搖擺,在平庸性與傳奇性的分裂中安然度日。世上只有堂吉訶德一個人從來沒有動搖。塞萬提斯用他的幽默、悲憫包容了讀者的千差萬別。 在塞萬提斯之後,小說成為一種文學體裁。它與傳奇不同,它揭掉世界的帷幕。 古代的故事以詩為主,荷馬和維吉爾均以詩吟唱,中世紀的民間長詩保存了民族傳說,但丁用《神曲》復興了個人寫作,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是趣味盎然的小故事的收集,卻同樣是以詩的形式寫成。薄伽丘的用散文的形式,開創口語化寫作。拉伯雷的是《堂吉訶德》的先鋒,同樣善用誇張,同樣充滿幽默。從喬叟開始,民間故事進入文學,人的故事取代神的故事,成為主流。 塞萬提斯將這樣的傳統化為藝術的革新。他同時保留著傳奇的浪漫性和民間故事的幽默,讓其中產生出張力。風靡一時的故事讓騎士們決鬥,可沒有一個寫出騎士孤獨戰風車的現實。堂吉訶德讓人捧腹大笑,可是看著看著,卻又讓人笑中帶上嘆息。 故事中的好心人這樣勸堂吉訶德:“你這個沒腦子的傢伙啊!你是遊俠騎士嗎?你降伏了巨人、抓住了歹徒嗎?你還是回家去,如有兒女就培養兒女,照管著家產,別再滿處亂跑,喝風過日子,讓人家不論是否相識,都把你當作笑話。你真是倒了霉的,世界上古往今來哪有遊俠騎士呢?西班牙哪有巨人呢?拉·曼查哪有歹徒和著了魔的杜爾西內婭呢?” 堂吉訶德這樣回答他:“遊俠騎士一年到頭東奔西走,不貪享受,吃辛吃苦,幹些流芳百世的好事,這難道是無聊或虛度光陰嗎?如果英雄豪傑或貴人把我當傻瓜,那就是我無可洗雪的羞恥;如果對騎士道完全外行的書呆子說我沒腦子,我覺得不值一笑。我是一個騎士,只要上帝容許,我到死也是騎士。各人誌趣不同:有的雄心豪氣,有的奴顏婢膝,有的弄虛作假,有的敬天信教;我呢,隨著命運的指引,走的是遊俠的險路……一個人存著這片心,乾著這類事,孜孜不倦,大家該不該罵他傻子呢?” 這是善意的勸誡與清醒的辯白。只有當撕下了生活的帷幕,才能明白這兩段話何以都是真理。善意的勸誡是理智的考慮,清醒的辯白是理智的瘋狂。這個世界沒有遊俠,騎士精神只是人們的想像。騎士精神不曾、也不可能與世界對抗。孤獨的騎士以為周遭都是對手,可其實它們都是風車,你不可能戰勝,也不可能推倒。它們甚至連怪物都不是。陷入了騎士的想像難免是一種瘋狂,理智的做法是好好看管兒女和財產。 這是需要放棄幻想的時刻,可也唯有這樣的時刻,騎士的信念才真的成為一種信念。 傳奇就要消失了。工業的國度將代替揚帆起航,政治論文將代替詩歌。最後一個騎士被當成笑柄,火砲將取代馬和長槍,成為時代主題。 1616年,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一同死去,他們在海峽的兩岸目睹戰爭,在文學的兩端記下心靈的探索。堂吉訶德和哈姆雷特是世界上最不猶豫和最猶豫的兩個極端,但在內心的純淨與真誠上卻站在一起。世界不再需要他們,卻又永遠需要他們。 騎士在這世界終將死去,但是騎士的故事這世界記得。 馬德里的國際航線和其他歐陸首都一樣便捷,市內地鐵更是難得的方便而便宜,擁有極為強大的13條地鐵,日票4歐元,乾淨快捷。 1.西班牙皇宮:歐洲僅次於凡爾賽宮的第二大華美皇宮,皇宮內富麗奢華,多個房間都繪有精美的天頂壁畫。皇宮外的廣場上有歷代國王雕塑。 2.太陽門:馬德里中心的橢圓廣場;主廣場:太陽門西側,17世紀美景,鬥牛加冕的場所。 3.西班牙廣場:馬德里西區中心,有塞萬提斯、堂吉訶德和桑丘雕塑。 4.普拉多美術館:世界最著名的美術館之一,訪問西班牙的必到之所。收有委拉斯奎茲、格里科、戈雅的眾多名畫,還有特別的北歐畫家波什的畫品收藏。 5.埃爾埃斯科里亞:腓力二世於1563年至1584年修建的巨大建築群,位於瓜達馬山脈,離馬德里火車一小時(每日多次往返),集皇宮、修道院、圖書館、陵墓於一身,氣勢恢弘,藏有格里科等畫家名畫,葬有多位西班牙國王。 6.拉·曼查:西班牙中部高原區域,堂吉訶德足跡所在地,可以從馬德里出發,一路追尋。康蘇格拉:以風車和城堡聞名,大片花朵和農田間的風車很美。堂吉訶德在此發誓成為遊俠。 《堂吉訶德》 [西]塞萬提斯(1547~1616) 楊絳譯 塞萬提斯寫書的最初,照他自己的話說,是“對於騎士文學的一種諷刺”,目的在於“把騎士文學地盤完全摧毀”,於是寫了一個瘋瘋癲癲自詡為騎士的老傢伙,在騎士的世界胡打亂鬧。可是到了最後,歷經了世間千姿百態,大大小小名義上的騎士,唯一真正具備騎士精神的人只有堂吉訶德。塞萬提斯想用非騎士諷刺騎士,最後卻留下了唯一的騎士,這也許是最大的諷刺。 據統計,塞萬提斯寫了大約700個人物,包括公爵、公爵夫人、封建地主、僧侶、牧師、兵士、手工藝人、牧羊人、農民,等等,每個人物都鮮活有趣,栩栩如生,按其自有的樣貌展示其不自知的滑稽。其中還夾雜許多半路離題的小故事,意味深長。讀過之後忍不住會想,該是怎樣的閱歷豐富,才能在這樣的洞若觀火中幽默豁達。 也許瘋狂的騎士是唯一睜眼的看客。 堂吉訶德:“喜劇裡最聰明的角色是傻乎乎的小丑;因為扮演傻瓜的絕不是傻子。” 堂安東尼歐說:“啊呀,先生,你要治好這位妙不可言的瘋子,就損害了全世界的人;上帝饒恕你吧!你可知道,先生,有頭有腦的堂吉訶德用處不大,瘋頭瘋腦的堂吉訶德趣味無窮。不過照我看來,要這樣一個失心瘋恢復理性,您學士挖空心思也沒用。” 桑丘:“我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去,既沒有吃虧,也沒有佔便宜,這是我同其他總督不同的地方。” 堂吉訶德:“桑丘,你真是一個大哲學家!這話非常高明,不知是誰教你的。我告訴你吧,世界上並沒有僥倖的事;世事不論好壞,都不是偶然,卻是上天有意安排的。老話說'命運各由自己造成'。我的命運向來由我做主。” 《帷幕》 [捷]米蘭·昆德拉(1929~) 董強譯 昆德拉的這本文學評論比他的任何一本小說都好讀。讀過了這本評論,再讀他的小說也會好讀一些。昆德拉始終按照他的藝術理念,尋找並讓事物的“模棱兩可性呈現出來”,撕去平庸重複的表面意義。這是一種冷然的幽默,也是繼承自塞萬提斯小說的一貫的藝術傳統。 “假如說歷史可以有重複的糟糕品位,一種藝術的歷史卻是無法忍受重複的。將來有一天,歐洲所留下的,將不是它重複的歷史,因為這本身沒有任何價值。唯一有機會留存下去的,將是它的藝術的歷史。 “正是通過撕裂預先闡釋的帷幕,塞萬提斯讓這一新藝術啟程;他破壞性的動作反映在、延續在任何一部配得起小說之名的作品中,這是小說的藝術的身份標記。” 《卡萊爾文學史演講集》 [蘇格蘭]托馬斯·卡萊爾(1795~1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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