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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十七章第四世紀-1

中國人史綱 柏杨 9702 2018-03-20
本世紀,中國進入大分裂時代。 大分裂時代起於本世紀三○四年,終於六世紀五八九年,縱貫第五世紀,長達二百八十六年。在大分裂時代中,又分為兩期:前期五胡十九國時代,後期南北朝時代。我們用下表說明: 八王之亂是一種為敵報仇式的自相屠殺,愚蠢而殘酷,姓司馬的家族跟狼群沒有兩樣。它促使大一統的晉王朝由癱瘓而崩潰,飽受災難的五胡民族,乘機掙脫枷鎖。 ○○年代,兩個大的反抗力量,分別在益州(四川)、并州(山西)宣布獨立,建立政權。接著其他反抗力量像雨後春筍一樣,遍地蜂起。結果晉王朝的殘餘的統治階層,逃到江南苟延殘喘。中國心臟的中原地帶,一片血腥。 一八王之亂(下) 賈南風皇后暴風雨般一連掃蕩了三重障礙,才算如願以償地掌握大權。等她自以為已經完全控制局勢時,她鬥爭的目標指向皇太子司馬囗——司馬衷跟另外一位平民出身謝姓姬妾所生的獨生子。賈南風自己只生了兩個女兒,她對司馬囗有一種感情上的厭惡。但燃起導火線的還是她賈姓戚族一些少不更事的新貴,他們瞧不起寒門女子生的兒子,由輕視而言語衝突,一經言語衝突,為了避免後患,就非排除到底不可。本世紀(四)第一年(三○○),賈南風再拋出其效如神的“誣以謀反”的法寶,下詔宣稱司馬囗謀反,把他殺掉。

然而,這一次政治性冤獄卻發生了政治性反應,而且是激烈的反應。白痴皇帝司馬衷的祖叔司馬倫親王在智囊們的設計下,號召為皇太子報仇,發動政變。司馬倫本是賈南風手下的馬屁精之一,政治利益使他抓住機會叛變他的恩主。所以當他的軍隊進入皇宮逮捕賈南風時,賈南風張惶失措,猶如晴天霹靂。她被囚禁在專門囚禁高級皇族的金墉城,灌下滿是金屑的酒而死,賈姓戚族全被屠殺。賈南風按下八王之亂的電鈕,也被八王之亂的巨輪碾碎。 司馬倫親王毒死了賈南風皇后之後,也發現當宰相不如當皇帝。次年(三○一),他把白痴皇帝司馬衷囚禁,自己坐上寶座。結果他的侄孫,擔任許昌(河南許昌)鎮守司令的司馬囗親王在許昌起兵勤王。攻陷洛陽。司馬倫只過了四個月的皇帝癮,便被送到金墉城,被灌下他四個月前灌賈南風的金屑酒死掉。

司馬囗擁戴白痴皇帝復辟,使他成為當時的英雄人物,他也自以為功勳蓋世,十分偉大,但事實上他跟司馬倫同是蠢才。他從地方首長一躍成為宰相,自空一切,索性坐在家里處理政務,所有高級官員都要到他家請示,白痴皇帝司馬衷被冷清的擺在一旁,沒有人理睬。這種作法給野心家一個反對的藉口。明年(三○二),司馬囗的堂弟司馬囗親王發動政變,仍是誣以謀反的老把戲,把司馬囗殺掉。 司馬囗是司馬家族中唯一比較有點頭腦的人物,他如果能執政下去,至少應該是司馬家族之福。但司馬家人互相之間已恨入骨髓,非斬盡殺絕,誓不罷休。於是司馬囗的弟弟鄴城(河北臨漳)鎮守司令司馬穎親王和遠房族叔長安鎮守司令司馬(禺頁)親王,聯合起兵,進攻洛陽。司馬(禺頁)是這場大變化的主角,他因為自己的皇家血統太過疏遠,沒有資格出任中央政府重要職務。所以也擁護司馬穎,希望司馬穎當皇帝后,他當宰相。三○四年,洛陽圍城中政變,司馬囗被他另一位遠房叔父司馬越親王逮捕,送到司馬(禺頁)大將張方的軍營,被張方殘忍的用炭火烤死。

司馬穎順理成章的被封為皇太弟,成為皇位的合法繼承人。但他的聰明才智比他的白痴哥哥司馬衷高不了多少,他不住在洛陽,而住在他鎮守司令部所在的鄴城(河北臨漳——記住這個城市,它是大分裂時代的重鎮)。鄴城距洛陽直線三百公里,他遂在三百公里外對政府作遙控。洛陽方面的憤怒,促使司馬越發動第二次政變(距他第一次謀殺司馬囗政變僅七個月),逐走司馬穎派駐在洛陽的警衛部隊,然後,帶著白痴皇帝司馬衷的御駕,親自討伐司馬穎。司馬穎管你是不是皇帝,發兵迎戰,在盪陰(河南湯陰)把中央軍擊敗。司馬越隻身逃走,白痴皇帝司馬衷被俘虜到鄴城。 司馬穎冒冒然俘虜了皇帝,鑄下大錯。薊城(北京)鎮守司令王濬,動員以鮮卑人為主的精銳兵團,南下勤王。鮮卑人的強悍善戰,舉世聞名,司馬穎軍隊望風而逃,他只好放棄鄴城,可是就在臨開拔的前一分鐘,因為恐怖氣氛的重壓,他集結起來的軍隊突然一哄而散。司馬穎只剩下幾十個騎兵衛士,帶著眷屬和白痴皇帝司馬衷,向洛陽逃命,途中幾乎被鮮卑追兵捉住。遠在長安的司馬(禺頁)命他派往援助司馬穎的大將張方乘著這個機會,強行遷都,把白痴皇帝置於自己控制之下。

——一連串使人震驚的大事,都發生在三○四年,即大分裂時代開始之年。當司馬穎向洛陽逃命途中,成漢帝國和漢趙帝國,分別建立。 司馬(禺頁)既掌握了白痴司馬衷,便不再需要呆瓜司馬穎了。司馬穎的皇太弟的頭銜被撤銷,司馬(禺頁)如願以償的當了宰相,總攬大權。 然而,那位戰敗逃走了的司馬越,在中原地區重新集結兵力,號召勤王,要求殺掉強迫遷都的張方。司馬(禺頁)的才能和他的野心大不相稱,前方剛打了兩個並不關痛癢的敗仗之後,就倉惶失措起來,竟真的把張方殺掉,向勤王軍求和。勤王軍拒絕跟一個自毀戰鬥力的對手談判,繼續攻擊,進入長安,迎接白痴皇帝司馬衷還都洛陽。這時候全國已被戰爭摧殘得破敗不堪,這個盛大的還都行列,只有一輛牛車供白痴司馬衷乘坐,其他官員只好用兩條腿走路。

司馬穎於勤王軍進入長安時逃亡,途中被捕,押解到他曾經叱吒風雲的故地鄴城,在獄中被絞死。司馬(禺頁)也跟著逃亡,後來中央政府徵召他當宰相(司徒),他恍恍惚惚前往洛陽就職,走到新安(河南澠池),被另一位親王司馬模派人攔截,在車上被絞死。 司馬越是八王之亂的最後一個王,他跟其他七個親王同樣的低能,沒有從躺在血泊裡的屍體上得到任何教訓。還都洛陽的明年(三○六),他把白痴皇帝司馬衷毒死,另立司馬衷的弟弟司馬熾繼位。 ——我們實在不懂他為什麼要毒死司馬衷,依照常理,一個白痴皇帝應該是權臣最滿意的對象,沒有除去的必要。但必要不必要不是由我們下判斷,而是由當權人下判斷,司馬越一定有他自以為非下毒手不可的理由,世界上正因為這麼多漿糊腦筋當權,才十分熱鬧。

新皇帝司馬熾智力正常,有心把國家治理好,可是為時已經太晚,而且司馬越也不允許除了他自己外其他任何人把國家治理好。三○九年,他從前防重鎮滎陽(河南滎陽),突然率軍返回洛陽,就在司馬熾面前,把宰相部長級高級官員十餘人逮捕,宣稱他們謀反,一齊處斬。司馬熾除了憤怒外,別無他法。然而,對內兇暴並不能解除對外困境,新興起的漢趙帝國大將石勒所率領的游擊部隊,縱橫攻掠,像剪刀一樣,把首都洛陽對外的交通線,全部剪斷,洛陽遂成為孤島,糧食不能運進來,發生空前飢荒。司馬熾下詔徵召勤王,可是沒有一個人前來赴援,擁有重兵的將領們都在忙於本身的救亡,或者已對皇帝失去興趣,像三①四年擊敗司馬穎的薊城(北京)大將王濬,他就正在建立他自己的割據勢力,打算自己稱帝稱王。司馬越這時候才知道他所獨攬的大權,前途黯淡,只好孤注一擲。三一○年冬,他留下他的妻子裴妃,兒子東海世子(東海親王的合法繼承人)和一位將領,共同鎮守洛陽。他自己率領全部兵力,南下出擊,希望打通一條通往長江流域的糧道。好不容易挺進到直線一百四十公里外的許昌(河南許昌),他發現他陷在無邊無涯的叛亂駭浪之中,束手無策。明年(三一一)春,距他出兵只五個月,再前進一百三十公里,到這項城(河南沈丘),情況更是惡劣,憂懼交加,一病而亡。他的軍隊群龍無首,不敢向西北折回洛陽。反而折向東北,打算把司馬越的棺柩,護送到司馬越的東海封國(山東郯城)安葬。項城與東海相距直線四百公里,叛軍密布,沒有人知道他們怎麼敢確定必可到達。

晉王朝這批沒有總司令的大軍,從項城出發,漢趙帝國大將石勒尾追不捨,只走了八十公里,到了苦縣(河南鹿邑),漢趙兵團合圍,先是箭如雨下,接著騎兵衝殺,晉政府十餘萬人的精銳,全軍覆沒。包括宰相王衍在內所有隨軍的高級官員和所有隨軍的親王,也全數被俘。王衍以清談聞名天下,石勒向他詢問晉政府敗壞的情形,王衍自稱他從來不想當官,當官後也從來不過問政事。然後向石勒獻媚,建議石勒脫離漢趙,自己當皇帝。其他官員和親王,並排坐在地上,大吼小叫,聲淚俱下的紛紛申辯他們對天下大亂沒有責任。石勒告訴工衍說:“你從小當官,一直當到宰相,名揚四海,卻說自己不想當官。又說自己不過問政事,簡直是天下奇聞。使國家敗壞,正是閣下這一類的人物。”下令推倒土牆,把他們全都活活壓死。

洛陽方面,一聽到噩耗,那位鎮守將領,丟下皇帝不管,只護送著裴妃和東海世子,夜半出城,向東海封國(山東部城)逃走。洛陽城中霎時間亂的像一堆被踢翻了的螞蟻窩,都以為跟著軍隊走,比留在洛陽要有較大的生存機會。至於東海(山東鄰城)是不是安全,中途是不是安全,都不知道,人們只知道洛陽危在旦夕,脫離得越早越好。然而,就在必經之路的許昌東北治水,這批浩浩蕩蕩的富貴群,進入石勒早已佈置好的埋伏陣地,包括東海世子在內共四十八個親王,全被生擒活捉,他們的下落沒有人知道,大概都被賣給漢趙帝國的新貴永遠為奴。只有裴妃,她在被賣為奴之後,輾轉再逃到江南,成為司馬家族中最幸運的一員。 八王之亂,到此結束。但八王之亂引起的大分裂時代,卻剛剛開始。

二大分裂時代開始 八王之亂正高潮時,中國大分裂時代前期的五胡十九國時代來臨。 “胡”,好似近代的“洋”,胡人好似洋人,是百中國對漢民族以外其他民族的總稱。五胡,當時指的是:匈奴民族、鮮卑民族、羯民族、氐民族、羌民族。依古老的說法,他們都是黃帝姬軒轅的後裔。在本世紀(四)初,他們分佈情形,有如下表。不過要說明的,揭是匈奴的一支,氏是羌的一支,實質上也可以說只有三胡。 五胡深入中國,並不是由於他們的侵略,而是大多數出自中國的邀請,甚至強迫、像匈奴民族,於紀元一世紀投降中國後,中國就把他們內遷到西河美稷(內蒙準格爾旗),經過三百餘年,人口增加,居留地相對擴大。像羌民族、氐民族,當上世紀(三)三國時代中國人口過度缺少時,曾不止一次的強迫他們內遷屯墾,以增加財富兵源。他們的面貌跟漢民族不一樣,鬍鬚較多而眼睛下凹,使用漢民族聽不懂的言語。上世紀(三)末葉,鮮卑民族酋長禿髮材機能,氐民族酋長齊萬年,先後在秦州(甘肅南部)發動過兩次強烈的民變,因之引起人們對五胡喧賓奪主情勢的注意。其中一位中級官員(太子洗馬)江統,作《徒戎論》(戎,即胡),主張把五胡全部遷出中國。這當然無法辦到,把數百萬人從他們世代相傳已被認為是自己的肥沃土地上趕走,趕到舉目荒涼的塞外,即令強大十倍的政府,也不敢嘗試。

促使五胡叛變的不是民族意識,而是晉政府的腐敗和官員的貪污殘暴(在敘述一世紀羌戰時,我們曾對此特別強調人像普縣大屠殺的主角石勒,他的遭遇就是一個最典型的說明。石勒是羯人,家庭窮苦,自幼喪父,跟母親相依為命,在故鄉武鄉(山西武鄉),出賣勞力,為人做苦工,維持母子不致餓死。他不識字,因為窮苦而又卑賤,所以連姓都沒有,只有乳名,在人海中,不過一個可憐的小小泡沫。八王之亂和連續旱災,使晉政府各地駐防的軍隊糧餉,無以為繼,并州(山西)州長(刺史)司馬騰親王為了籌措糧餉,竟想出使人難以置信的卑鄙手段,他大規模逮捕胡人,販賣奴隸。無數善良守法的窮苦青年從他家人身邊和工作場所,被官員捕去,兩人共戴一枷(枷,酷刑刑具之一,在木板當中鑿洞,套到頸上),徒步越過海拔高達二千米的太行山,走向五百公里外的山東(太行山以東)奴隸市場,向大商人、大地主兜售。石勒有幾次都差些病死在路上,但押解人員不願豬仔減少,才幾次免於死亡。石勒從他母親身旁被捕去時,只二十一歲,干年以後我們彷彿仍可聽到那衣不蔽體的老婦人絕望的哭聲,她沒有地方申訴,因為犯罪的就是合法的政府。石勒最初被賣給一個大地主為奴,後來,他乘機逃亡,投奔附近一個農民暴動集團,集團的領袖汲桑,才給他起一個姓名——石勒。不久,石勒自己集結了一支軍隊,漢趙帝國封他為將軍,命他在中原一帶游擊,他的高度才能和晉政府官員日益的貪污兇暴,使他的軍隊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多。 石勒的遭遇,充分的顯示癥結所在。即令把五胡全部遷到塞外,漢民族也會起而抗暴,事實上漢民族已經紛紛起而抗暴了,汲桑就是其中之一。 五胡十九國立國時間都很短促,最短的只有三年,最長的也不過五十七年。而且並不全由五胡建立,也有漢人插足其間。忽興忽亡,錯綜複雜。我們為它們列出一表,以便先有一個輪廓印象。表中加△記號的,指最重要的數國。 五胡十九國表: 三三國並立 依照上表所列,我們順序敘述。 五胡十九國中,最先建立的是成漢帝國。略陽(甘肅秦安)是氐民族集中地之一。上世紀(三)末,北中國大饑饉,千里枯槁,餓浮滿道,略陽氏人扶老攜幼,向南逃生。輾轉進入益州(四川),分散各郡縣,或給人做傭工,或經營小本生意。本世紀(四)第二年(三○一),亂的一團糟的晉政府忽然下令,要流亡各地的難民,全部遣返故鄉。益州州長(刺史)羅尚,既昏又貪,認為發財的機會來了。一面嚴令氏人在限期內離境,一面設立關卡,把氏人所攜帶辛辛苦苦積蓄的一點財物,全部沒收。憤怒的氏人這時得到八王之亂繼續擴大,故鄉仍然饑饉的消息,於是他們面臨選擇:一是回到略陽餓死,一是留下來被晉政府殺死,一是叛變。他們選擇了叛變,推舉酋長之一的李特為領袖,武裝起來,向羅尚進攻。李特不久戰死,他的兒子李雄在三○三年攻陷成都,羅尚逃走。三○四年,李雄在成都宣佈建立成漢帝國。 但是,給晉政府致命創傷的不是遠在西南邊陲的成漢帝國,而是繼起的另一個變民集團所建立的漢趙帝國。這我們要追溯到匈奴汗國最後一任君主呼廚泉單于,上世紀(三)二一六年,呼廚泉單于赴鄴城(河北臨漳)晉見當時宰相曹操時,曹操把他留下,劃分匈奴汗國為五部,每部設一個都督,匈奴汗國從此滅亡。百餘年來,匈奴人跟漢人雜居通婚,絕大多數已經漢化。以單于為首的貴族階級,本姓欒提,現在自稱是漢王朝公主的後裔,所以改姓為劉。本世紀(四)初,一位左賢王的孫兒劉淵出現,鎮守鄴城的皇太弟司馬穎任命他當匈奴五部大都督,也就是實質上的單于。但他跟其他匈奴的高級貴族一樣,限制居留在鄴城,不能離開。三○四年,當薊城(北京)將領王濬勤王,率兵南下時,劉淵乘機向司馬穎建議說:“王濬鮮卑兵團有十餘萬人,鄴城部隊恐怕不能抵抗。我願為你效勞,動員匈奴五部兵力,共赴國難。”司馬穎大喜,放他回去。劉淵回到左國城(山西離石北),立即集結五萬餘人。但司馬穎已經崩潰,南奔洛陽。劉淵嘆息說:“司馬穎真是一個奴才。”遂即宣布獨立,建立漢趙帝國。 劉淵嘆息司馬穎是奴才,其實劉淵自己並不比奴才高明到那裡去。他局促於并州(山西)甫部一隅,東遷西遷,最後定都平陽(山西臨汾),始終不能擴張。假如不是大將石勒的游擊戰略把晉王朝的內臟挖空,劉淵可能歸於覆沒。劉淵於當了皇帝后不久逝世,經過一場奪位鬥爭,他的兒子之一劉聰繼位。 ——中國歷史上呈現一種現象,那就是改朝換代型的混戰,大概總在三十年或四十年左右。如果超過這個時限太久,割據將變成長期性的。漢趙帝國不能乘新生的力量把晉政府一舉消滅,戰爭就不可能停止。 晉政府皇帝司馬熾在司馬越留守部隊護送裴妃及東海世子逃出洛陽後,像被遺棄的孤兒一樣,無依無靠,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洛陽城裡饑饉更嚴重,殘餘下來的居民互相刺殺,吞吃對方的屍體。司馬熾想逃往東方的倉垣(河南開封東南),投奔一位向他表示效忠的大將,但當他和若干高級官員和眷屬徒步走到銅駝街時——從皇宮正門直通洛陽南門,是當時中國第一條最繁華的街道。街上已長滿荒草,飢餓的群眾向他攻擊。他大聲喊叫他是尊貴的皇帝,而攻擊更加激烈,大概瘋狂飢餓的群眾想到皇帝更肥,司馬熾只好退回皇宮,坐以待斃。不久,漢趙帝國大軍雲集,洛陽在毫無抵抗下,悄悄陷落,司馬熾被俘。劉聰問他:“你們司馬家骨肉之間,為什麼自相殘殺的這麼厲害?”司馬熾說:“漢趙帝國受天命而興,司馬家的人不敢勞動你們動手,所以自己先替你們剷除。”這段話相當沉痛。劉聰封司馬熾為侯爵,卻要他穿上平民衣服,遇到宴會時,又教他跟奴隸們混在一起,給客人斟酒,但後來仍把他殺掉。 司馬熾被殺後,他的侄兒司馬鄴,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被一批野心家帶著逃到長安,宣布登極。但長安跟洛陽一樣,也早成為一個孤島,關中連年大饑饉,使長安比洛陽還要殘破,這個數百年來一直是中國首都的區域,只剩下九十餘戶窮苦人家和四輛牛車。窘困到這種程度,根本無法生存。小朝廷勉強維持四年,到了三一六年,漢趙帝國兵臨城下,司馬鄴只好投降。劉聰打獵時,教司馬鄴手執兵器,在前開路。去廁所時,又教司馬鄴給他扇扇子,然而最後仍是殺了他。 ——本世紀(四)○○年代和一十年代,中國境內三國並立漢趙帝國、成漢帝國、晉帝國。在晉政府不能控制全國的時候,我們不再稱它為王朝。 四五國並立 五胡十九國都是短命王國,主要原因是,統治階級一開始就嚴重的腐敗,不知道珍惜他們的政權,加以它不是它所能負擔的囗喪,使它一旦進入瓶頸,甚至還沒有進入瓶頸,即行粉碎。我們用猴戲來說明,班主必須珍惜他衣食生命所寄託的猴子,假如不斷使它飢餓,鞭打它,甚至亂刀砍它,它恐怕只有死翹翹。五胡十九國充滿了不珍惜猴子的班主,當他們把猴子虐待死時,他們自己也只有跟著死,而且是慘死。 虐待猴子最尖銳的是漢趙帝國第二任皇帝劉聰,他的帝國即令在一連殺了兩個晉帝國的皇帝之後,版圖仍小得可憐,誠如他的大臣張賓所言:“不過漢王朝的一個郡而已。”但劉聰荒淫兇惡的程度,即令大一統的暴君們都會震驚。在皇宮中,僅只正式皇后,就有五位,姬妾多達一萬餘人,常常幾個月不出皇宮,不跟群臣見面,一心一意營建宮殿和搜羅美女。在誣陷他弟弟劉囗親王謀反的一案中,千萬高級幹部於挖眼火烤酷刑後處死,首都平陽(山西臨汾)幾乎空了一半。三一八年,劉聰逝世,兒子劉粲比他父親更荒唐更兇暴,即位後第一件事就是跟五位年齡都還不滿二十歲的皇太后(也就是他父親劉聰的五位皇后),日夜姦淫,不問國家大事。不到兩個月,他的岳父(也是他父親的岳父)宰相靳準殺掉劉粲。不但殺掉他一個人,而且把劉姓皇族,不管男女老幼,全部屠殺。劉姓皇族墳墓,包括劉淵、劉聰的在內,全部剖棺焚屍。 ——靳準為什麼發動這場政變,是歷史上的一個謎。從他殺人掘墓行為,可了解他對劉姓皇族怨恨入骨。但為什麼怨恨入骨,沒有人知道。 政變發生後,鎮守襄國(河北邢台)的大將石勒和鎮守長安的親王劉曜,分別向平陽進軍。靳姓家族無論男女老幼也被如法炮製,全部屠殺。劉姓皇族已經死盡,平陽已殘破的成為荒城,劉曜繼任皇帝,把首都遷到長安。 明年(三一九),石勒派了一個代表團到長安,向劉曜獻禮致敬。石勒名義上雖然是漢趙帝國的大將,但漢趙政府並拘束不住他,石勒自己擁有一支龐大善戰的部隊,漢趙帝國一半以上的土地是石勒從晉帝國手中奪取,而且由他控制的。所以他派代表團入朝,象徵中央政府的穩固。劉曜自然大喜過望,下詔封石勒為趙王,正副代表,也都封為侯爵,厚厚地賞賜,送他們回去。可是,代表團中有一個猶大型的小職員,願留在長安,為了表功,他向劉曜打小報告說:“石勒所以進貢,並不是效忠中央,而是另有其他的陰謀,目的在探聽中央虛實。代表團早晨返回,石勒晚上就發兵攻擊了。”劉曜那個簡單的頭腦,一霎時震怒起來,把已踏上歸途的代表團追回,不由分說,全體處斬。 這又是一件無法理解的事,世界上從沒有用激怒的方法能夠阻止對方攻擊的,只有劉曜認為能夠。代表團中只剩下副代表逃命回去,石勒立即宣布獨立,脫離漢趙政府,在他軍事力量所及地區,建立後趙帝國。 後趙帝國建立的明年(三二○),西北邊陲晉帝國的涼州(甘肅武威)州長(刺史)張囗逝世,他的弟弟張茂繼位後,悄悄地稱王,於是又出現了一個扭扭捏捏,既不敢明目張膽的叛變,卻又做出叛變之事的前涼王國。前涼的獨立沒有明顯的日期,由地方割據發展為獨立政權,往往如此。 ——本世紀(四)二十年代初期,中國境內五國並立:漢趙帝國、後趙帝國、成漢帝國、前涼帝國、晉帝國。 漢趙帝國和後趙帝國先天的仇深似海,不能和平共存。三二八年,在洛陽爆發決戰,兩國皇帝親自出陣。然而,石勒如果是猛虎,劉曜則只能算是一頭豬。當石勒小心翼翼佈置戰場的時候,劉曜卻每天跟他的親信賭博飲酒,凡是勸他接近軍務,多體惜戰士的,都被認為妖言惑眾,一律處斬。決戰開始時,劉曜拼命喝酒,已經沉醉如泥,上馬之後,為了表示他從容不迫,再度喝了又喝。於是兩軍一旦接觸,他就墜馬被擒。明年(三二九),他的兒子也被擒,父子同時處決。漢趙帝國短短二十六年,是五胡十九國最先滅亡的一國。 ——本世紀(四)二十年代末期,中國境內四國並立:後趙帝國、成漢帝國、前涼王國、晉帝國。 五晉帝國局促一隅 當三一七年,長安陷落,晉帝國皇帝司馬鄴被俘時,鎮守建康(江蘇南京)的親王司馬睿,他是司馬鄴的堂叔,宣布繼位。在地圖上看,晉帝國仍擁有淮河以南廣大的南中國地區。但那時候長江以南還沒有充分開發,廣州(廣東及廣西)、交州(越南北部)一帶,遍地毒蛇猛獸,行人稀少。版圖固然很大,資源和兵源卻十分貧乏。司馬睿雖然口頭上吶喊要北伐復國,但他內心並不願意救出那個可憐的侄皇帝,而把自己從寶座上擠下來,所以他滿足他的小朝廷局面。曾有一位將領祖逛,集結流亡的鄉民,組成一支反攻部隊,要求政府發給武器糧秣。司馬睿不能、也不敢公開地拒絕祖逖反攻,但他卻恐懼祖逖反攻成功,因之只發給他一些朽敗的武器,糧秣則完全沒有。但祖逖仍然出發,在橫渡長江時,他敲著槳揖說:“我如果不能恢復中原,便像長江二樣,永不再返。”他經過大小數十戰,好不容易在與後趙帝國鄰界地方建立一個據點,司馬睿卻派了一位親信大臣當他的上司管轄他,祖逖憂鬱而死。 當權人物如果自私無能,一定激起內變。司馬睿又猜忌鎮守武昌(湖北鄂州)的大將王敦,引用另一批親信大臣跟他抗衡。王敦比祖逖的反應強烈十倍,因為他握有當時晉帝國最大的兵力。於是,他起兵東下,宣稱要肅清君主身旁的奸臣。三二二年,攻陷建康,把司馬睿所有的親信大臣殺了個淨光,但仍維持司馬睿的帝位。就在當年,司馬睿一病而死,兒子司馬紹繼位。三二四年,司馬紹下詔討伐王敦,王敦再起兵東下,這一次他決心取消司馬家的統治。但他沒有上一次那麼好的運氣,在圍攻建康(江蘇南京)時,他病卒軍營,軍隊潰散。 司馬紹只當了三年皇帝,於三二五年逝世,他的五歲兒子司馬衍繼位,由二十餘歲的年輕母親庾太后抱著孩子聽政,庾太后的兄長庾亮當宰相。庾亮跟鎮守歷陽(安徽和縣)的大將蘇峻不睦,他下令徵調蘇峻當農林部長(大司農),在動亂的時代裡,沒有一個將領肯心甘情願地放棄軍權,蘇峻不能例外。他上報告說,寧願調到北方邊界青州(山東北部)與敵人作戰。庾亮硬是不准,蘇峻遂起兵叛變。三二八年,蘇峻攻陷建康,庾亮逃走,他的妹妹庾太后自殺。不過蘇峻在不久之後的一次戰役中,坐騎忽然跌倒,被勤王軍射死,內戰才告一段落。 晉帝國除了不斷地打內戰,還面臨著另一個形勢,即北方大批流亡客跟江南土著人士之間,發生嚴重的衝突。這些流亡客大多數由一個家族集團或一個鄉里集團組成,他們並不以逃難者自居,反而以征服者自居。到達一個地方,立即著手開懇荒地,或藉著政治力量,向土著的耕地侵蝕,更壟斷山川湖泊,成為當地的新主人。我們舉一個不著名的小地主孔靈符為例說明。孔靈符身無一文的逃到江南,但不久就在永興(浙江蕭山)擁有一個周圍十六公里的龐大莊園,包括二百六十畝農田,兩個山嶺和九所菜園。孔靈符不過是一個官員的弟弟而已,本身還不是官員。我們可以合理的推斷其他幹萬個孔靈符和千萬個比孔靈符更有勢力的人,所加到土著身上的迫害。 南遷的晉政府實質上是一個流亡政府,由一些在北方幸而沒有被殺,又幸而逃到江南的士大夫組成,統治一個他們不很了解的世界。稍久之後,流亡政府漸變為殖民政府,上著人士在政府中沒有多少地位,且受到輕視。上著人士也用輕視來回報,稱呼流亡客人為“傖人”,意思是沒有教養的俗漢。主客互相仇恨的結果,弓愧不斷的摩擦,甚至流血。最早發生於三一五、三一六兩年的民變,殺死吳興(浙江湖州)郡長(太守),就是土著人士的武裝反抗。 至此,晉帝國不能反攻復國的原因,至為明顯。一個沒有民眾基礎,而又不停內鬥的流亡政府,像用火柴搭起來的亭台樓閣,能維持現狀,已是老天爺保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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