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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中國歷史人物-2

國史新論 钱穆 10983 2018-03-20
上面說過,中國人重人更重於事,西方人重事更重於人。如西方人說,這人是政治家,或哲學家,或科學家,或宗教家,或藝術家。總在人的上面加上事,拿事來規定著這人。中國人則向來不這樣說。如說聖人,這聖人究是一政治家呢?軍事家呢?外交家呢?經濟家呢?卻沒有一個硬性規定。又如說賢人,君子,善人,都是講的赤裸裸的一個人,不帶一些條件色彩在上邊。但中國人卻又把人分等級,善人、君子、賢人、聖人,其間是有階級的。西方人用事來分等,便沒有人的等級觀念。究竟是西方人看人平等呢?還是中國人看人平等?中國人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即是人人可做一理想標準的聖人。然而為何人做不到聖人,這責任在個人自己。但西方人做人,要外在條件,要機會,要環境。這是雙方顯然的不同。

人怎樣才叫做聖人呢?似乎孔子很謙虛,他的學生問他:“夫子聖矣乎?”他說:“聖則我豈敢,我只有兩個本領,學不厭,教不倦。”他的學生說:“這樣你就是聖人了。”到了孟子,又提出中國古代之三聖人。但他所提,不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三聖人,是伊尹、伯夷、柳下惠。孟子說:“聖人者,百世之師也。”一世三十年,百世就是三千年。孔子到現在也不過二千五百多年,聖人至少三千年可以做我們榜樣。孟子舉出三人,卻是性格不同,表現不同。孟子把“任”、“清”、“和”三字來形容。孟子說:“伊尹,聖之任者也。”伊尹有志肯負責任,積極向前。他生的時代也是一個亂世,夏之末,商之初,孟子書裡講他“五就桀,五就湯。”夏桀哪能用伊尹,伊尹為要使這個社會變成一個像樣的堯舜之世,一次去了不得意,再去。再不得意,三去、四去、五去。他從桀處回來,又到湯處去。商湯也不能知得他,他只是耕於有莘之野一農夫。五次到湯那裡,終於當一個廚師。湯極滿意他的烹調,慢慢同他接談,覺得他了不得,以後便幫助商湯平天下。湯死了,下一代太甲繼位,不行,伊尹說:“你這樣怎可作皇帝?”把他關閉起,說:“我來代替你。”太甲後來懺悔了,伊尹說:“你回來吧。”又把皇位交回他。

孟子說:“伯夷,聖之清者也。”一切污濁沾染不上他。武王伐紂,他反對。到後全中國統一,他寧餓死首陽山。柳下惠是一個耿介之人,但卻很和平。伊尹有大表現,而有大成功。伯夷特立獨行,表現了一個無表現。孟子說:“柳下惠,聖之和者也。”他同人家最和氣。他是魯國人,在魯國做了官,罷免了又起用,又罷免,如是者三。這和伊尹不同,倘伊尹罷免了,還要自己向上爬。也和伯夷不同,伯夷是請不到的,一些條件不合,他絕不來。柳下惠那時已是春秋時代,列國交通,有人勸他,你在魯國不能出頭,何不到別的國家去?但柳下惠回答道:“直道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我只要直道,同樣不合時,還是會罷免。若我能改變,枉道事人,我在魯國也可以得意。可見柳下惠外和內直。所以孟子稱讚他,說:“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他不以三公之位來交換他的鯁直耿介,他也是能特立獨行的,只知有直道,不走枉道。但柳下惠在外表上所表現的,卻完全是一個和。

孟子說這三人都是聖人。伊尹建功立業,開商代七百年天下,不用講。孟子又有一篇文章並不講伊尹,只講伯夷、柳下惠。他說:“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一個頑鈍人,沒有鋒芒,不知痛癢,聽到伯夷之風,也能有邊有角,有界線,到盡頭處就不過去。懦夫,軟弱人,也能自己站起。三個人在一塊,兩個人反對你,你就沒勇氣。倘在一個大會場,全場兩三百人反對你,你就不能有堅強的立場。伯夷在當時,可稱是全世界都反對他。後來韓愈說,伯夷卻是千百世人都反對他。因從伯夷死了,到韓愈時,誰不說周文王周武王是聖人,然而伯夷要反對。誰不說商紂是一個壞皇帝,然而伯夷不贊成周武王伐商。孔子也沒有反對周武王,韓愈也沒有反對周武王,然而孔子、韓愈也不得不敬仰伯夷其人這一種特立獨行的精神。我此處用“特立獨行”四字,就是引據韓癒的《伯夷頌》。一個頑鈍無恥的懦夫,不能自立,一聽到伯夷之風,自己也會立住腳,也會站起來。一千年也好,兩千年也好,這種故事在三千年後講,雖然其人已沒,其風還可以感動人,使人能興起,所以說他是百世之師。有些氣量狹窄的鄙夫,一點小事也容不下。有些人感情淺,是薄夫,一回頭把人便忘。魯國三次罰免了柳下惠,柳下惠不在乎,還不願離去父母之邦。所以聞他之風,則薄夫可以厚,鄙夫可以寬。孟子所謂頑、懦、薄、鄙,這四種人,時時有,處處有。孟子不講伯夷、柳下惠之知識學問地位事業等,他只是講那赤裸裸的兩個人。

孟子所舉的三聖人,三種不同性格。一是“任”,近似“狂者進取”。一是“清”,近似“狷者有所不為”。此兩種性格正相反。孟子又舉一種,非狂非狷,而是一個“和”。柳下惠之和,像是一中道,而仍有其特立獨行之處。此三種性格,卻如一三角形,各踞一角尖。我們若把全世界人來分類,大概也可說只有這任、清、和三型。孟子又說:“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他們之偉大,偉大在做人徹底,都跑在一頂端尖角上,個性極分明。人的個性,千異萬變,但不外以上所說的三大型。或是伯夷型,或是柳下惠型,或是伊尹型。此三種姿態,三種格局,做到徹底,孟子都稱之曰聖。有些人則不成型,有些處這樣,有些處那樣,一處也不到家,不徹底。你若是一鄙夫,薄夫,懦夫,頑夫,那也不是天生你如此,是你為外麵條件所限,不能發現你個性。孟子和《中庸》都說盡性,要盡我們自己的性,做到百分之百,這在我自己力量應該是做得到的。不用力便不算。若用一個機器來做一件東西,也得要加進人力。若果我們要做一個第一等人,要做一聖人,怎樣可以不用力?力量在哪裡,只在我們自己內部,這是內在條件。但我們還得要進一步,不但要做一頂端尖角的人,更要做一圓滿周到之人。要處處中乎道,合乎理。等於射一枝箭,射到這靶上,可是沒有射到這紅心。射到靶上是你的力量,射到紅心不但要力量,還要你的技巧。伯夷、柳下惠、伊尹,這是我們做人的三大規範,是要用力量的。只有孔子,在力量之上還有技巧。孔子無可無不可,但都得到家,此即《中庸》之所謂至人。有時像伯夷,有時像柳下惠,有時像伊尹。他一箭射出去,總是中到紅心。有力量若不見其力量,有規範若不見其規範。等於伊尹射向上面,伯夷射向右下方,柳下惠射向左下方。伊尹在上面一方位是聖人,伯夷在右下一方位是聖人,柳下惠在左下一方位是聖人。但卻有偏缺不圓滿,不是一個大聖人。

孔子有時也做伊尹,有時也做伯夷,有時也可以做柳下惠,故孟子說:“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今天我們只說孔子集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大成。孟子是說孔子集了伊尹、伯夷、柳下惠之大成。故不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聖人。若一定要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我們不登政治高位,我們自己的責任都可交卸下。我又不做皇帝,又不做宰相,外麵條件不夠,哪能做聖人。幸而孟子另舉出三聖人,都是由其內在條件而成為聖人的,使人誰也逃不了自己的責任。人類中有此三種性格,有此三種標準。而孔子則兼此三者而融化匯通為一完全之人格。他積極向前,有時像伊尹。他一塵不染,有時像伯夷。他內介外和,有時像柳下惠。所以孟子稱孔子為集大成之至聖。孟子自己說,“乃我所願,則學孔子。”若說聖人,伊尹、伯夷、柳下惠都是,可是終於限止在一格,孟子不想學。經過孟子這一番說話,中國後世只尊孔子為聖人,又稱之為至聖。而伊尹、伯夷、柳下惠,後世似乎都只稱之為賢。孟子也只是一大賢,亦有稱之為亞聖的。於是中國遂留下來一個聖人系統,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以至於孟子,這是唐代韓愈《原道篇》所提出的。但我們從孟子這番話來看伊尹、伯夷、柳下惠,實在也就是聖人,而同時即是一豪傑。你看伊尹把太甲關起,說:“你不行,我來代你。”這種氣魄,不十足是一豪傑典型嗎?後人說:“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不可。”須是有公天下之赤忱,夾著一些私意便不成。伯夷也算得一個豪傑,餓死首陽山,那是何等堅強的節操。柳下惠如打太極拳,工夫深了,運氣內行,實際滿身是勁,也是個豪傑之士。孟子說他“不以三公易其介”,這還不是個豪傑嗎?

我們再來看孔子,他曾隨魯君與齊會夾谷。在這段故事上,他正如秦、趙澠池之會的藺相如。不過孔子是大聖人,此等事,我們講孔子的,來不及講到,也就不講了。夾谷之會以後,齊國來歸侵魯之地,但又一面送了大隊女樂到魯國,魯國君相迷戀著去聽歌看舞,一連三天不上朝。孔子告訴他學生說:“我們跑吧!”孔子生這一口氣,現在我們不懂,似乎他不像一聖人,一點涵養都沒有。其實這就是孔子所以為聖之所在。一跑跑到衛國,衛靈公聽孔子到來,他說:“魯國怎樣待孔子,衛國也照樣。”衛多賢人,有些是孔子的老朋友,孔子就耽下了。衛靈公知道孔子無所不能,有一天,問孔子打仗的陣法。孔子一聽,說:“我沒學過呀。”明天又對他學生說:“我們跑吧。”孔子的氣真大,一跑跑到陳國。後來在陳、蔡之間絕糧,沒有飯吃,大家餓著肚子。孔子的學生子路生氣了,說:“先生老講君子,君子亦有窮乎?也會走投無路嗎?”那時孔子卻不生氣了,好好向子路說:“君子也會窮,也會前面無路的。不過小人前面沒路便亂跑,君子沒有路,還是跑君子的一條路。”孔子在外十餘年,魯國人想念孔子,要請他回來,又怕孔子不肯,於是請他一個學生冉有先回。冉有是孔子學生中一個理財專家,回到魯國,在權臣季孫氏家裡做管家,然後再把孔子和一批同學接回。冉有給季孫氏家種種經濟弄得很好,孔子卻又生氣。冉有常到孔子講堂來,有一天來遲了,孔子問他:“怎麼這般遲?”冉有說:“因有些公事沒完。”孔子說:“什麼公事?你所辦只是季孫家私事。你把季孫一家財富,勝過了以往週天子王室之首相。”孔子便對一輩學生說:“他不算是我學生,你們可鳴鼓攻之。你們大家可以反對他,可以打著鼓公開攻擊他。”其實孔子垂老返魯,還是這個學生的力量。在這種地方,我們要看孔子這口氣。一般人老了氣便衰,孔子那口氣愈老愈旺。人沒有了氣,哪會有道德仁義。若只從這些處看,孔子豈不也是一豪傑嗎?

再講孟子,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在當時是一位了不起的國君,他對孟子十分敬禮,開口便說:“老先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卻一口沖頂過去,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也是一個能生氣的人,也是個豪傑。他學生問他,“公孫衍、張儀,豈不算得是大丈夫了吧?”孟子說:“這輩人是專做人家小老婆的,哪配叫大丈夫。”諸位試讀《孟子》七篇,至少也可以長自己一口氣。他的全部人格,都在他的話裡,一口氣吐出了。今天我們要講追隨潮流,服從多數,孔子、孟子所講仁義道德,我們置而不講。聖賢我們不服氣,也該懂得欣賞豪傑。豪傑沒有新舊。敢說敢做,不撓不屈,這才是一個豪傑。沒有了豪傑,那社會會變成奄奄無生氣。兩腳提不起,盡說有新的,如何般來追隨。

中國下層社會拜老頭子,似乎是從墨子開始。墨翟以下,墨家的老頭子,當時稱為鉅子。上一代鉅子死了,換第二代接上。墨子死後,傳了兩三代,那時的老頭子是孟勝。楚國有一貴族陽城君,他自己親身在楚國朝廷做官,慕墨家之名,請盂勝去為他守城。楚國大亂,陽城君被殺,楚國朝廷派人來,叫孟勝交出陽城。孟勝說:“我奉陽城君命守這城,沒有陽城君命就不交。”他學生們勸他,他說:“我不死,不能算為一墨者,將來也再沒有人看得起我們墨家了。”他學生說:“你是墨家老頭子,不該死。”他派兩個學生去齊國,告訴他們說:“我這鉅子的位,傳給齊國的田襄子。”這兩人去了,楚國派兵來攻城,孟勝死了,他學生一百八十人相隨而死。兩人到齊國,告訴田襄子,傳了鉅子位,便要回去。田襄子說:“你們不能回去,應留在這裡。”兩人不肯,田襄子說:“現在的鉅子是我。你們該聽我話。”兩人說:“別的都可聽,這話不能聽。”就回去自殺了。這也不是墨家才如此,孔子門下也一樣。子路在衛國,衛國亂了,子路進城去討亂,被人把他帽子帶打斷。子路說:“君子當正冠而死。”站在那裡,好好把帽子帶結正,亂兵刀矢齊下,就這樣死了。諸位當知,要講道德,臨死也得講。即在生死存亡之際,仍有道德存在。但道德也非奇怪事,我們誰沒有道德?誰不該遵守道德?孔子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不是每一個子弟都不孝,每一部下都不忠。時窮節乃見,這種表現,卻都在最艱難的狀態下才發現。所謂“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這兩句話,孔子的學生能做到,墨子反對孔子,但墨子學生也同樣能做到。我們該從這一標準看去,才知道所謂的中國歷史人物。這一種精神,便是我們的歷史精神,也即是我們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但卻是一種豪傑精神,亦即是一種聖賢精神。近人不了解,乃說要打倒孔家店。沒有這番精神,空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學而時習,又哪見得便是聖賢?便是豪傑呢?孔子跑出衛國,一般學生餓著肚子跟著他,跑到宋國效外一大樹之下,孔子說:“我們在此學舞、學歌吧”。宋國桓魋聽了,趕快派軍隊去,要抓住殺他們。孔子聞得此消息,說:“我們走吧,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這不又是一番豪傑精神嗎?

戰國時代的豪傑之士,真是講不完,且不講。秦漢之際,有一齊國人田橫。歷史上所謂山東豪傑群起亡秦,田橫也是其中之一。漢高祖派韓信把齊國打垮,田橫逃在一海島上。漢高祖即了皇帝位,聽說田橫在海島上,派人向田橫說:“你來,大則王,小則侯。不來,當然要不客氣。”田橫答應了,帶了兩人同去。一路到河南,距離洛陽三十里,這時漢高祖在洛陽,這已是最後一站。田橫告訴他手下兩人說:“從前我與漢王同為國君,現在他是天下之主,我到他那裡去拜他稱臣,就不必了。”他說:“漢王要見我一面。從此地去不過三十里,快馬一忽便到。你們把我頭拿了去,他看我還如活時一般,豈不就好了嗎?”田橫自殺了,兩人帶著他頭,到洛陽見漢祖。漢高祖大驚說:“這哪是我意呀!”於是以王者之禮葬田橫。田橫下葬了,跟著田橫來的兩人也自殺了。漢高祖更為驚嘆說;“田橫真是一了不起人,他手下有這樣二士。我聽說在海島上還有五百人,趕快去請他們回來。”海島上這五百人知道田橫死了,也就集體自殺了。這一故事,真夠壯烈呀!

孟子說:“聖人百世師。”使百世之下,還能聞風興起。我小時喜讀韓愈文,韓愈年輕時有幾篇文章,一是《伯夷頌》,一是《祭田橫墓文》。他進京赴考,過洛陽,在田橫死處,寫了一篇文章祭他。從漢初到唐代韓愈時,至少已一千年,伯夷更遠了,至少已到兩千年。當時中國後代第一大文豪,在少年時還如此般敬仰此兩人,這真所謂聖人為百世師,豪傑就應該如此。韓愈在當時,提倡古文,這亦不是一豪傑行徑嗎?若我們只讀韓愈《原道》,縱使信了他所說之道,沒有他一番精神,那道也不能自行呀!若非韓愈少年時即知敬慕伯夷、田橫,哪能即成為文起八代之衰一大文豪。 再說漢代歷史人物,也是指不勝屈,且舉一個蘇武來作例。他出使匈奴,匈奴人看重他,勸他留下,蘇武不答應。匈奴人把他幽置地窖中,沒有飲食,蘇武囓雪與旃毛並咽。幾天沒有死,匈奴人更敬重他。送他去北海,即今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去牧羊,是公的羝羊。說:“等羝生小羊,就放你。”蘇武在那裡掘野鼠和吃草為生,這樣他就一留十九年。手中持著漢節,始終不屈。在匈奴,有他一好友李陵。李陵是中國歷史上一個軍事奇才,以五百步兵對抗人家八萬騎兵。匈奴下令:“這人須活捉,不許殺了。”結果李陵被擒,降了。降匈奴的也不是李陵第一個,在前有衛律,也得匈奴重用。衛律、李陵都來勸蘇武降,蘇武不為動。蘇武在匈奴,既未完成使命,回來後,當一小官,也無表現。我們今天的小學歷史教科書,似乎更都喜歡講張騫、班超,因他們有表現。但蘇武在以前受人重視,尚在張騫、班超之上。我們相傳的戲劇,多只唱蘇武,不唱張騫、班超。張騫、班超當然也了不得,但是我們向來傳統更重視蘇武。因成功須受外在條件,際遇人人不同,無可學。若如蘇武守節不屈,卻是人人可學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際遇不可學,沒有際遇的如孔子,卻該人人可學。所以司馬遷《史記》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若把此幾句來講堯、舜、文、武,豈不是笑話。 《漢書·蘇武傳》把李陵來合寫,兩人高下自見。李陵是數一數二的軍事奇才,然而在人格上,哪比得上蘇武。蘇武其實已為漢朝立了大功,使匈奴人從心中崇拜漢朝,比起打一勝仗更功大。 《漢書》上又嫌把蘇、李合傳,太明顯,因作《李廣蘇建列傳》,從李廣寫到李陵,從蘇建寫到蘇武。隱藏著作史者之用心,卻使讀史者感動更深。這些是中國相傳之史法。 我們再講下去,不一定要講不成功的人,也不一定要講無表現的人,總之要講幾個具備豪傑性氣的人。具備豪傑性氣,即是具備了作聖作賢之條件。蘇武不能不說他是一個賢人,若要說他是一個聖人,他也得和伊尹、伯夷、柳下惠為等侍。他已在一點一角上是聖人,十九年守節不屈,做得徹底,做到了家。雖不能同孔子大聖相比,寧能說他不得比伊尹、伯夷、柳下惠?此刻且不必爭,也不必叫他是聖人,他總是一賢人,總是一豪傑。下到東漢,我不想再舉剛才說過鄭玄那樣的人,我且舉一個軍人馬援。只要我們到廣西、越南西南一帶邊疆上去,還始終流傳著馬援故事。馬援是光武中興時代一位將軍,光武的中興集團,大多都是他的太學同學。馬援卻是西北一個畜牧的人,牧牛羊為生。馬援有幾句話一向流傳。他說:“大丈夫窮當益堅,老當益壯。”而馬援也真能做到此八字。他從事畜牧,正是他窮時。但他有了馬牛羊幾千頭,種田積穀幾萬斛,在邊疆上成了一個大財主,他又說:“我要這許多財產什麼用呀,我該能賙濟貧窮,否則不過是一個守錢虜而已。”看守一筆錢財,自己等如那一筆錢財之奴隸,此“守財奴”或“守錢虜”三字,也是馬援說的。後來漢光武見到了他,大為器重,可是馬援封侯還是在後來。他平越南封了侯,年齡也老了,漢朝又要派軍去討五溪蠻,馬援要去,漢廷說他老了,怎麼能再去邊疆?論當時的交通,那邊的氣候,一切一切,派一個少壯軍人去,當然更適宜。但馬援說:“我並沒有老”。他又說:“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死於床上,在兒女子手中耶?”“馬革裹屍還”這五字,直傳到今天,也是他說的。馬援是個大豪傑,聞其風,一樣百世可以興起。不要錢,不享老福,情願一馬革裹屍還葬,還不算是一豪傑嗎?惟其他能具有這套豪傑之氣,才能表現出一個最高人格來。 但我們講中國歷史上人物,不能說如伊尹、伯夷、柳下惠乃至田橫、蘇武、馬援,便是頂尖出色人物了,上面還有孔子、顏淵、孟子許多人在那裡。這些人都從一大源頭上來,從中國古人的最高理論,中國的最高文化理想上來。下面我想講到南北朝,我且舉一人,那是一出家和尚。中國沒有大和尚,佛教怎會在中國發揚?相傳佛家有三寶。一是“佛”,沒有釋迦牟尼,就沒有佛教。一是“法”,那就是釋迦牟尼所講的一套道理。然而要信仰這套道理,肯照他做,便得還有一寶,就是“僧”。沒有僧人,佛也好,法也好,一堆空東西,什麼也沒有。今天我們要復興中國文化,孔子是一佛,是一套法,但沒有孔家和尚的話,三寶缺其一,這兩寶也有若無。只有把此兩寶權放在那裡,將來總會有大和尚出來。我不信佛教,但我很崇拜中國一些大和尚高僧們。我只拿一個普通的人格標準來看和尚高僧,來看他們的表現。但中國高僧們,很少寫進二十四史。中國歷史人物實在太多,二十四史寫不盡,中國另外有《高僧傳》。 《高僧傳》,一續、二續、三續,一路記下,我今天只講一個竺道生。和尚出家沒有姓,因佛教從印度來,印度那時繙作天竺,所以他姓一個竺字,叫竺道生。也有和尚只姓一個釋迦牟尼的釋字,到今天我們和尚都姓釋。那時中國人尊崇和尚,不把他名上下二字一併叫,故竺道生又稱生公。只有到了五四運動以後,孔子不叫孔子,也不叫孔仲尼,叫孔仲尼已經太客氣,必該叫孔老二。倘使你仍稱孔子,便是落伍。儒家思想,也該改稱孔家店。那是我們近代的事。生公當時,《小品泥洹經》初翻譯到中國。 《泥洹經》有大本、小本,小本的叫小品,只有八卷。大品的是全部,有三十四卷。小本中有一句說:“一闡提不得成佛。”一闡提是毀謗佛法的人。竺道生卻說:“一闡提也得成佛。”當時北方和尚大家起來反對說:“經上明明講一闡提不得成佛,你怎能講一闡提亦得成佛。”召開大會,把他驅逐。竺道生當然只得接受大家決議。但他說:“若使我話講錯,我死後應進拔舌地獄。倘我話沒有錯,我死後還得坐獅子座,宣揚正法。”佛寺中大佛像,有坐獅子,坐象,坐蓮花的,竺道生在此中間特別欣賞獅子。諸位當知,出家當和尚,也得具備豪傑性氣,否則和尚也不成為一寶。幸而當時中國分南北,他渡過長江,跑到南朝來。結果《大品涅槃經》翻出來了,下面講到一闡提亦得成佛,竺道生的說法終於得到證明。 唐、宋兩代,一路有人物,惜於時間,且略去不講。我舉一個元代人作例。宋朝亡了,元朝起來,中國有一人鄭思肖所南,他沒有什麼可傳。據說他常作畫,只畫蘭花,卻根不著土。別人問他,他說:“沒有土呀”。他住宅門上題四個大字,“本穴世界”,拼上湊下,實是一個大宋世界。他著一本書,稱《大無工十空經》,實也還是大宋兩字。他還有一部《心史》,用鐵函封了,沉在蘇州一寺中井底,在明祟禎時出現了。他也是一豪傑之士,應該歸入孟子三聖人中伯夷的一路。 明代人物也很多,即如王陽明先生,諸位讀陽明年譜,就知他也是一個豪傑。再講一人海瑞。他是瓊州海南島人。一生正直,自號剛峰。今天的大陸,有話也沒得講,把海瑞故事來重編劇本。海瑞當時,市棺訣妻上疏。上海老伶周信芳,唱出海瑞罵皇帝。吳晗寫了一本《海瑞罷官》。你若不說海瑞是聖賢,他該是一豪傑。 清初,我想舉一人李二曲,他是陝西一種田漢。他講陽明哲學,名大了,清代皇帝定要籠絡他。派地方官送他到北京應博學鴻詞科,他說生病,不肯去。朝廷下命,生病便好好用床抬著去。路上防備甚嚴,無寸鐵可以自殺。他只有餓死一法,不吃東西。地方官也受感動,說他實有病不能來,把他送回去。他說:“我實為名所誤”。從此一生絕交,地下掘一土室,不見任何人。只顧亭林到陝西,可下土室見他。一談一半天,不知談了些什麼。清末時,大家起來革命,讀者莫要認為這都是法國、美國革命來領導我們,其實明末遺老,如李二曲等故事,也發生了極大作用。今天我們要復興文化,大家又來談西洋文藝復興,其實也該在中國歷史上多舉幾個可資效法的先例來號召。 再講到最近代人。我到台灣來就發現了兩人。一是鄭成功,一是吳鳳。有此兩人,我們來到台灣也不寂寞。我去美國,又知道一人。在他們南北戰爭時,有一位將軍退休了,家住紐約。這位將軍脾氣不大好,一生獨居,所用傭僕,一不開心,就罵就打,工人來一個跑一個。有一中國山東人,名叫丁龍,來到將軍家。這位將軍照樣打罵,丁龍生氣也跑了。隔不幾時,那將軍家裡起火,房子燒了一部分,丁龍又來了。那將軍詫異說:“你怎麼又來了?”丁龍說:“聽說你房子被火燒了,正要人幫忙。我們中國人相傳講孔子忠恕之道,我想我應該來。”這位將軍更驚異,說:“孔子是中國幾千年前大聖人,我不知道你還能讀中國古書,懂你們中國聖人之道。”丁龍說“我不識字,不讀書,是我父親講給我聽的。”那位將軍就說:“你雖不讀書,你父親卻是一學者。”丁龍說:“不是,我父親也不識字,不讀書,是我祖父講給他聽的,連我祖父也不識字,不讀書,是我曾祖父講給他聽的。再上面,我也不清楚,總之我家都是不讀書的種田漢出身。”那將軍甚感驚異,留了丁龍,從此主僕變成了朋友,那位將軍卻受了感化。兩人這樣一輩子。等到丁龍要病死了,向那主人說:“我在你家一輩子。吃是你的,住是你的,還給我薪水。我也沒有家,沒有親戚朋友,這些錢都留下。現在我死了,把這些錢送還你,本來也是你的錢。”這位將軍更驚異了,想“怎樣中國社會會出這樣的人?”於是他就把丁龍這一小筆留下的薪金,又捐上自已一大筆,一起送哥倫比亞大學,要在那里特別設立一講座,專研究中國文化。這講座就叫“丁龍講座”。在全美國大學第一個設立專講中國文化的講座,就是哥倫比亞。現在美國到處研究中國文化,我想主要還該研究如何在中國社會能出像丁龍這樣的人,其實這故事並不簡單,非深入中國文化內裡去,不易有解答。我若說丁龍是一個聖人,該是孟子三聖人中柳下惠一路。若說吳鳳也是一聖人,該是孟子三聖人中伊尹一路。此也未嘗不可說,至少他們都是一賢人。換句話說,都是一豪傑之士。明代人說,滿街都是聖人,端茶童子也是聖人。中國社會上聖人多的是。聖人外流,跑到海外去,一個跑到台灣,就是吳鳳。一個跑到美國,就是丁龍。在祖國,山東武訓,不也是個聖賢嗎?至少也是個豪傑之士。他討飯,碰到人跪下,請你幫助,要去辦學校。 這種故事太多了,不勝講。諸位若把這標準來看中國二十四史,除了政治家、軍事家、財政家、藝術家、學問家、宗教家等等,歷史上還有很多人物,只是赤裸裸的一個人,沒有什麼附帶的,也不要外在條件,只靠自己堂堂地做一人。現在我們大家要外在條件,覺得我們百不如人。若從歷史上講,時代不夠外在條件,人物不夠外在條件的也多得很。但孔子也是沒有外在條件,碰到魯哀公,衛靈公,碰來碰去總是不得意,然而孔子成為一大聖人。把我們今天的社會,和孔、孟時代相比,或許還好一點。比南宋亡國蒙古人跑進來,明朝亡國滿洲人跑進來,那更要好得多。比吳鳳從福建來台灣,比丁龍從山東去美國,我們也要好得多。我們且莫太講究外在條件,應該注意到我們內在的條件。這樣始叫我們每個人都可做一個歷史的主人翁。每一人也有每一人的一段歷史,縱說是一段小歷史,如吳鳳,如丁龍,把這些小歷史合攏來,便成為一部中華民族的大歷史。我們的歷史理想,其實即是我們的人生理想。若把我們的歷史理想人生理想都放在外面去,則權不在我,也不由我作主,試問那還有何理想可言。 可是我們今天的社會風氣,卻愈轉愈離譜。我在香港新亞書院時,有一學生從大陸來,上我課,聽到“君子無人而不自得”一句話,他覺得這真是人生最大要求所在。他問我這個道理,我說:“你且慢慢聽,慢慢學”。他見我散步,也要學散步。他說;“我讀書程度淺,來不及,散步總該能。看你怎樣散,我也怎樣散,我散步庶亦可以自得其樂”。那學生極誠懇,極有志,可是別的同學有些會笑他,罵他。後來他覺得中國社會到處跑不進,轉進教會,外國人卻懂得欣賞他。現在他做了牧師傳教,見了我,要來向我傳教。他說:“先生,我得你好處不少,我該同你講講耶穌吧。”唉!今天的中國社會,偏偏中國道理不能講,要講就給人家笑罵,要逼得你特立獨行,只有學伯夷,那怎了得!所以今天我們至少要大家負起一些責任,隱惡而揚善,來轉移風氣。至少要使年輕人有條路走,不要弄得像今天樣,除了去外國,好像前面無路。 “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我們到鄉村老百姓圈子裡,在無知識人身上,或許還有一點中國文化影子。我們受這時代潮流的衝激太大了,我們都要變成一現代人,而我今天卻特別提出歷史人物這題目來講。當然我不過隨便舉幾個例,希望我們將來學校小學中學乃至大學的教科書,多講一些人物,講一些中國歷史傳統所看重的,即如何做人。要講一個無條件的,赤裸裸的,單憑自己便能做到的“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的這一套。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國防研究院“思想與文化”課講演,一九六九年八月《東西文化月刊》第二十六期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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