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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國知識分子-2

國史新論 钱穆 13448 2018-03-20
四 隋、唐時代,一面還是大門第,一面還是寺廟裡的高僧們,來作知識界最高代表。漢、唐雖同樣是統一昌明的大時代,但唐代知識分子的氣魄意境,卻顯然與西漢不同。西漢知識分子從農村中來,孤寒拔起。唐代則從門第中來,都帶有貴族氣分。他們的家族,在政治上,社會上,遠的從東漢以上,竟可推溯到五六百年,近的也百年前後,大體上聯綿不絕,各有有名的家史家譜,各有綿延不絕的簪纓與紱冕與爵位光榮。而且這些地位,並不憑藉政府所給的特權,如古代封建貴族般,依法世襲。他們則由各自家門的禮教,子弟的修養,每一代在政治上,社會上,學術上,文藝上,人格操守上,事業功績上,依其自身表現而繼續獲得此光榮。當然也有許多特殊憑藉,但在他們,總覺得這不是外在的身份,而確係內在的熏陶。因此門第的自傲,有時可以更勝過古代的貴族。皇帝的家庭,就這一點論,是遠遜於許多門第的。單憑這一點門第的自尊心,使唐代知識分子遠與西漢相異,亦復與東漢以下不同。

東漢名士,借社會交際朋輩名譽來與朝廷爵祿抗衡。魏、晉以下,借政權轉移來鞏固自身門第的地位。當時門第內心,還不免時時感到自愧。現在是門第的傳襲久了,自尊掩蓋過了自愧,而且門第與門第間的相互推尊,比東漢名士的孤寒地位更堅實了。不僅門第自身感到如此,即在王室亦有同感。那時王室對門第轉抱有一種自卑心,即在英偉超卓的唐太宗,也還不能免。他屢次和別人斤斤計較當時社會上所定門閥高下之不平。他又曾屢議封建。有一次,正式令諸功臣世襲刺史,經長孫無忌等十四人以大義駁正而止。這不僅是唐太宗的慕古好名,實在唐太宗內心,正也感到門第有其外在客觀之尊嚴。他直覺上感到,李家並不是獨出群閥的一家,因此遂屢想到封建。我們也可說,在當時,只有經過了一番封建制度之正名定義,才可使李家皇室,再確然高出於舉世尊視的那群大門第之上。這形勢自然與漢高祖不同。

漢高祖在平民社會中崛起為皇帝,當時爭說他是膺受天命,他也自居為天命所鍾了。唐代則在門閥社會中興起,因此只想把門閥勢力稍稍就他的政權系統來加以調整。而當時諸功臣也非虛為謙抑。長孫無忌的論據,正是根據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說政治大原則在求賢共治,縱使我們一時立了功,我們子孫不必皆賢,賞了他們,害了百姓。百姓何罪?若他們還以不稱職獲咎,豈非自招誅戮?這是何等開明的意見!我們縱可說門第是當時變相的新封建,卻不能說那時門第中人全抱封建意識。即在春秋時,那些名卿賢大夫,如上所舉,也早就不能說他們只有封建意識了。因此東漢以下的新興門第,常對政治抱消極固閉的態度。而唐代門第,則對政治轉抱積極合作的態度。他們並不感到政府將會削弱門第,他們寧願翼戴政府,擁護政府,天下清平,門第亦同享安泰之樂。這是一種大氣度,這正因當時的門第,乃從社會醞釀來,不是由政治培植來。因此他們在政治上,反而常抱一種領先的姿態。他們常覺得,他們是在扶翼政府,不是在仰賴政府。

因此,西漢政治是淳樸的,循謹的,最好表現在於地方行政與下級於部。而唐代政治,則是恢宏的,闊大的,最好表現在於中央與上級大僚。唐代知識分子,在其門第的耳濡目染中,早已諳習世故,練達政事。所以一出來擔當大事,都是有氣有才,能實幹像西漢,而局度恢偉則遠勝。西漢只多賢良的地方長官,沒有像樣的大宰相與高級大僚,這一層比不上唐代。唐代知識分子,好發大議論,好作大計劃,好擺大場面,好有大組織。漢人厚,唐人大。漢人土,唐人闊。那是他們的出身不同,背景不同,心胸氣度不同,因此在政治社會上的表現也不同。 但唐代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文化上的更大貢獻,還不在政治,而轉更在宗教上。要考察衡量唐代的知識分子,還應該著眼到一輩佛門弟子。人人盡知如玄獎,可不提。更要的是天台、禪、華嚴三宗。我們盡可說,他們已創造完成了中國文化傳統下的新佛教。尤其自六祖慧能以下的禪宗,在精神上,在意態上,實可算得是一番顯明的宗教革命。 “我若遇如來,一棒打死,與狗子吃”,那是何等話!在後代被目為狂禪,在當時非有絕大理解,絕大膽量,不敢出此語。魏、晉以下的中國佛教徒,證明了中國知識分子,其內心實在並不是沒有一番宗教的熱忱。但難能可貴者,在其宗教熱忱中,仍不喪失其清明之理智。而二者間又能調和得當,並行不背。若細細分說,六朝僧徒,熱忱尤勝過理智。隋、唐則理智更勝過熱忱。但若在其理智背後沒有那一番熱忱,也說不出“打死如來給狗子吃”。

我們若一讀西方宗教史,尤其馬丁路德宗教革命以下一段不容忍的長期大流血,回頭來看中國,驚天動地翻天覆地的宗教大革命,只在寂天寞地清天寧地中輕鬆滑溜地進行,那是何等偉大的成績!中國知識界,精神氣魄最活躍的時代,第一自推戰國諸子,第二便該輪到唐代禪門諸祖師。那是中國知識分子之又一新典型,值得後代仔細研摩,竭誠崇敬。直到宋代人還說:“儒門澹泊,豪傑多為方外收盡。”這是不錯的。唐代第一流豪傑,全走進禪寺中去了。他們在文化思想上的貢獻,較之同時門第在俗中人,在政治文藝諸方面的成績,深刻偉大得多。我們若細籀禪門諸祖師的言論風采,講堂故事,我們可以說他們實在當得起豪傑二字。唐代知識分子,全帶有豪傑氣。 若我們真了解佛學在唐代的風聲力量,再回頭看韓愈,他自比孟子,昌言闢佛,也實在真夠得儒門一豪傑。那些都該在其精神氣魄上來衡量,來領略。戰國學者有豪傑氣,三國有豪傑氣,那些都是亂世豪傑,唐代則是盛世之豪傑。盛世豪傑難認,而隱藏在深山和尚寺裡的豪傑更難認。慧能、馬祖之類,真都是不世豪傑。沒有他們,下半部中國史必然走樣。那些人都有決定歷史的力量,而自己卻躲藏在山門裡。

下半段的唐朝,在門第與禪寺之外,進士得勢了。唐初門第人物,一面反對封建,一面卻推行公開考試制度。誰都知道,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是門第護符,但在門第得勢時卻廢棄了。有人說,唐太宗曾有“天下英雄盡入彀中”之語,那是後代想當然之言,既不了解中國傳統政治精神,又不了解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人文觀點。拈上一句兩句莫須有之話,來談上下古今,概括歷史,則真歷史只有束之高閣。 進士制度在政治史上,是政權的開放,門第勢力退讓,引起了許多新的知識分子加進政府。那些人並不出身門第,他們事先並不了解政治,也未經傳統人文深細陶冶。又不像兩漢書生,在農村中過半耕半讀的淳樸生活。他們又多未受國家官立學校正式教育。有些則在和尚寺寄食,準備應考。王播的飯後鐘,只是其中之一例而已。

當時考試項目,又側重詩賦浮華,最要的是讀一部《文選》,所以說:“文選爛,秀才半。文選熟,秀才足。”考試制度許多手續,又折損了應考人的自尊心。他們事先要呈驗履歷,查勘身份。臨考自備脂燭水炭,朝鋪餐器,肩荷手攜,聽候點名,擠進蘆棚,草蓆鋪地,種種手續,免不了衙門吏胥之輕慢。他們還得奔走達官貴人之門,求取聲譽。一旦名列金榜,便覺富貴在望,又不免大開宴會,招妓侑酒,歡呼若狂。如此人才,待他掌握政權,他仍只記得“灞橋風雪在驢子背上尋覓詩句”的舊習採,那已算是好進士。所以進士輕薄,成為晚唐社會及政治上一大惡態。 他們有西漢人的自卑心理,而沒有西漢人的淳樸。有東漢人結黨聚朋的交遊聲勢,而不像東漢人那樣尊尚名節。有像南北朝以下門第子弟的富貴機會,卻又沒有門第子弟的一番禮教素養與政治常識。有像戰國遊士平地登青雲的夢境,又沒有戰國遊士藐大人賤王侯的氣魄。他們黃卷青燈,嚐過和尚般的清苦生活,但又沒有和尚們的宗教精神與哲學思想。這一風氣,直傳下來,實在是引起了中國知識界一大墮落。科舉制度,就政治制度論,未可厚非,但流弊所至,實是大堪詬病。在唐代,不斷有人反對此制度,不斷有人策劃改變。但大體論,此一制度總在求開放政權,選拔賢才。一時改不了,而唐代政府,則在這一輩輕薄進士的手裡斷送了。

五 北宋開始,門第已不存在,和尚寺也衰落了,搜羅不到人才。禪宗的新宗教,不啻叫人回頭,由真返俗。而進士輕薄,終於擔當不了天下大事。在這情形下,須待北宋知識分子再來打開新風氣,尋覓新生命。書院講學,由此醞釀。他們要把和尚寺裡的宗教精神,正式轉移到現實社會。要把清淨寂滅究竟涅槃的最高出世觀念,正式轉變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中國傳統人文中心的舊理想。唐代禪宗諸祖師,只在佛教教理方面翻一身,先為宋人開路。至於正式離開和尚寺,回頭再走進政治社會現實人生的圈子,而仍須不放棄那一段對大群關切的宗教熱忱,又須在理論上徹底破壞他們的,建立我們的,拔趙幟,立漢赤幟,那是宋儒當前第一工作。那是一番夠艱鉅,夠深細的工作呀!

其次,他們要把社會自由教育來代替南北朝、隋、唐的門第教育,一面又督促政府公家來興辦學校。一時各地書院學校風起雲湧。但重要的不在經費之籌措,房舍之興建,書籍之置備。而更要的是師資,須在人格上作榜樣,風度上作熏陶,學術思想上作具體的領導。這樣,則公立學校到底不如書院,私人講學遂變成宋代一大運動。那些私人,不能憑藉政府,免得受牽製而官僚化。社會上又沒有大貴族大門第大資力之援助,他們又要脫化宗教形式,不像寺廟僧侶,可以一呼而集,上得政府下獲社會群眾之合力撐持。他們著眼在文化上,對上面總帶有反政府的姿態,對下面又走了反宗教的道路,置身夾縫裡,這又是一件絕大艱苦事。 當時考試制度繼續存在,而且在繼續發展,一輩知識分子,還是一心一意學詩賦,博官祿。清高的鄙棄那些,則仍想走進和尚寺去尋求究竟人生。宋儒八方為敵,要在政治的宗教的引誘中,帶人走上一新路。他們排斥佛教,但仍要有佛教普渡眾生的犧牲精神。他們反抗政治,但仍要自己走進政治來完成他們治國平天下的大抱負。范仲淹為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先天下之憂而優,後天下之樂而樂”,他是開這一時代新風氣的標准人物。他們總想運用新政治來完成新宗教,這顯然是戰國儒家精神之復活。

但社會背景逼得他們有一些像東漢,他們依仗的是書生們的社交團體,要把社會名教高駕在朝廷官爵之上。又使他們有一些像魏、晉以下的和尚們,皇帝也該學道修德,因此皇帝也該做我們的學生。臣對君有敬禮,學生對先生亦有敬禮。王荊公、程伊川做經筵講官,都曾為此力爭,要皇帝正式低頭來尊師重道。他們推敬西漢的淳樸,卻看不起西漢人的自卑態度。他們也不肯像西漢般把孔子來神化。他們要高自位置,超越在皇帝政府政治權位之上,但他們沒有門第憑藉,又不肯採取佛教出世態度,爾為爾,我為我,嚴格與政治割席分疆。在他們則只想把人文中心的“道理”二字來說服上下。西漢淳樸,東漢清高,唐人闊達,而宋人則成其為嚴肅。他們的過分嚴肅處,讓後人聽到道學先生一稱呼,便想緣他們不近人情。但他們畢竟有他們的精神,此後直到清代,七八百年,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畢竟端賴此種精神來支撐。

中國列朝尚士之風,最著者,前有東漢,繼為北宋。光武帝以太學生復興漢業,一時同學多相從開國。北宋則承五代後,君臣跋扈,宋太祖亦以一軍人黃袍加身。及登天子位,即罷免軍權,而竭意提倡尊士之風。但東漢與北宋之士風,均不看重尊王大義。東漢則有黨錮之獄,而北宋則慶曆熙寧兩度新政,皆遭群士反對,造成混亂局面,以至亡國。週濂溪乃參酌佛教提倡新儒學,以尋孔顏樂處,教導二程兄弟。孔子告顏淵:“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而濂溪所謂之孔顏樂處,則惟在其舍之則藏一面。及後二程乃以書院講學不務仕進。即張橫渠雖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以此作號召。然其所謂往聖之絕學,亦主退隱在野,不主貴達在朝。南宋朱子繼之,亦以一延平縣丞退隱求寺祿以在野進修為重,年老始出仕,終亦與伊川同以偽學受朝廷之禁錮。但其學風乃得大用於元代。明興,廢宰相,方孝孺受十族之誅,一時士風亦群趨在野,志不在朝。陽明以犯法朝廷遠貶龍場驛,得悟傳道。其弟子王龍溪、王心齋,二王之學,不考試,不進仕,在野講學,可為其代表。顧、高東林講學,以士人不應置身政事外,力斥其弊。然明代亦以東林之黨禍而亡。明遺民在清初為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李二曲之徒,可謂維繫吾中華民族之文化生命於亡國之餘,其功至今而不絕。亦可謂吾中華民族之命脈,孔子振之於其前,濂溪承之於其後。孔子主進退用藏,執兩用中。而濂溪則退藏乃其常,進用轉為其變。此則中國兩千五百年以來,士風一趨勢之大體可指者。 蒙古的狂風暴雨捲進中國,書生的道理和他們講不通,對付文化淺演民族,還得靠宗教。佛教復興之外,在北方又新興一種新道教即全真教。由於邱長春們七真人的掩護,救了北方中國的萬千生命,亦綿延了傳統文化之一脈生機。當時儒生被看成與丐為伍,最寬大是把他們當和尚道士看待,躲在社會一角落,預聞不到政治,佔不到社會中心領導的地位。那時的知識分子,在此形勢下,卻獲得意外發展。詩文、戲曲、小說、藝術、字畫、園林堆造、醫藥、算數、曆法、工程、水利、機械製造,多方面地分途邁進。有些走進衙門做書記文案,有些從事田畝商販,改營生產。元代的中國社會實在走上了一變型。若蒙古政權能維持較久,中國或許也像西方般,能演成多角形的尖銳放射,或許能把宗教、文藝、政治、經濟,各作割裂分歧地進趨。幸而是,不到百年,蒙古政權崩潰,民族革命之洪濤,叫中國人重來恢復漢、唐衣冠。於是明代的書生,又回到唐、宋舊軌。 明代理學家,還是宋人格調,但明代畢竟和宋代不同。第一是社會物力厚,第二是沿接元代以來社會的貧富不均,雖不能像南北朝、隋、唐的門第,然明代書生家庭較宋代豪富得多。尤其是江南,家中奴僕成群,一百兩百不足奇。科舉制度又變了,一成進士,(此非唐宋之進士,唐宋進士,只如明代之舉人。)例不為小官,飛黃騰達,成為政治上的驕子。因此明代知識分子也多帶豪傑氣,與其說像宋代,寧說是更像唐代。影響到當時的學術空氣。若把朱晦庵比釋氏中之慧遠、竺道生,則王陽明是宗門祖師慧能與馬祖。陽明門下龍溪、泰州,更豪放。大江南北,遍立講台,男女老幼,樵子陶匠,販夫走卒,不識字人,按期集會,一樣聽講。一席話可以點鐵成金,人人是聖人。他們不向上傾,走政治路線,講治國平天下。卻向下傾,走社會路線,專講正心與誠意。良知之學,本是一套大眾哲學、平民哲學。泰州、龍溪更進一步,一意致力社會活動,那是大可注意事。那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又一新形態。 或許戰國墨家一派曾有此姿態。儒家正式走這條路,不得不說到明代的王學良知派開始。向上遠溯,則南宋陸象山已見此端倪。這一風格,不從儒家來,實從釋氏來。沖淡了儒家傳統之政治性,滲進了佛教傳統之社會性。此一轉向,值得特別提出。但這一風格,由慧能、馬祖在禪寺講堂上來完成宗教革命,那是一篇反面文章,容易做得出色。現在要從事社會教育,轉成正面文章,而仍用禪宗舊格套,便難免有流弊。流弊所鍾,最先仍在知識分子之自身。於是李卓吾之類,流入狂怪,遭受詬厲,在當時確實不免有許多壞影響。但這一條路,總不失為是一條新路。自唐以後的中國社會,早和戰國不同,下傾的影響,早比上傾更重要。泰州、龍溪講學縱多歧趨,若能照此精神繼續向前,定可走出一條康莊大道。惜乎明代此後沒有人好好地承續走這條路。 明中葉以後,科舉制度裡的八股文開始了,那才是一條死路,可以葬送此下三四百年的學術生命。因於良知狂禪學派之流弊,而激起東林講學,因於八股文之流毒,而激起明、清之際博學鴻詞的考證學派。博學鴻詞一名,乃清政府所倡立。但那些晚明遺老,縱使不受此徽號,他們卻實在當之無愧。中國學風,在東漢,在兩宋,都有以學術凌駕政治的意向,東林則承此統緒。南北朝、隋、唐佛學,借宗教來避開政治。良知學派泰州、龍溪兩支,則染此遺風。 中國是一個廣土眾民的大國,從下層社會影響到政治,總不如從上層政治影響到社會,更易有效,至少是更應盡先著力。上層政治搖動,理想社會不易產生。東林雖在野講學,但他們精神上,更接近戰國以來傳統的上傾型,不忘政治。然而東漢黨錮,兩宋偽學,晚明黨社,終於扭不轉政治黑暗而失敗。像戰國,像西漢,像唐代門第,都是知識分子直接參加政治,掌握到實際政權而使時運光昌。 兩漢的缺點,是平民社會知識分子,驟遇到大一統政權之建立而相形見絀,不免帶有內心怯弱的自卑感。那時的對抗形勢,是皇室(包括外戚宦官)與知識分子之對抗。唐代之牛李黨爭,則是門第與科舉進士之分朋角逐。兩宋晚明已無門第,乃是書院講學派與科舉祿利之對抗。換言之,唐、宋、明三代的政治實權,實際都已操在平民社會知識分子手裡。而平民社會的知識分子中,又自分門庭。一派是沿襲傳統精神,期以政治來推進社會的真士。另一派是專注意在憑藉科舉制度,混進政治界,僅圖攫取爵位的假士。在此對抗下,假士可以不擇手段而獲勝,真士則另有一套高尚其事不仕王侯的傳統潛流,反身到社會下層去用力。這在東漢、兩宋、明代都有此傾向。只唐代門第,其自身先己與社會下層有了一層隔膜,失敗了則一無翻身。另一條路,則退身躲入佛教寺廟裡去。元代佛教變質,全真教即在北方廣泛流行,亦是此故。 再總括言之,東漢以下知識分子之躲避藏身處在門第,南北朝以下在佛寺,宋、明則在書院。書院最無真實力量,因此蔡京、韓侘冑、張居正、魏忠資,都能隨便把他們摧殘了。但摧殘知識分子的,還須憑藉另一批知識分子。此因唐代以下,推行科舉制度,政權急劇開放,而作育人才的教育機關,不能相隨並進。如是則開放政權,轉為引誘了假士,來阻礙真士所理想的前程。若明白了這一大趨勢,則泰州、龍溪一派,正可與東林復社相得益彰。若此下的知識分子能沿接晚明,仍走這兩條路,未始非中道而立,可進可退的,依然可在政治社會上發生相當的力量。不幸而滿清政權把這兩條路都給堵塞了。 六 清代學風的新趨勢,集中到博學派。他們注意在以往歷史文獻中發掘實學,卻疏忽了在當前現實社會中培植活人。滿清政權不斷高壓,書院講學精神再難復興,而反政府的潛流,則仍隱藏在博學派之內心。晚明遺老都尚注意政治社會一切問題,求在過去歷史中診察利病,定新方案,期待興王。不幸而他們的理想時期,遲不出現,漸漸此希望黯澹迷糊,博學派遂轉以古經籍之研索為對象。校勘、訓詁、考訂,說是實事求是。但此實事,已不是現實人生中事,而只轉向故紙堆中做蠹魚生活。他們所標揭的是反宋尊漢。但漢儒所重在通經達用,神化孔子,來爭取政治領導地位。清儒則無此興會。朝廷功令,對古經籍根據宋儒解釋。清儒從校勘、訓詁、考訂各方面排擊宋儒。反宋無異在反政府、反功令,但其能事亦到此而止。他們的反政府,已避開了現實政治,最多不曲學阿世,卻不能正學以言。他們的正學以言,則只在校勘、訓詁、考訂上,再不在治國平天下的當前具體事情上。 以前東漢太學生,以清議來反對當時官立博士派的章句之學。現在清儒,則轉用漢博士章句之學,來反對朝廷科舉功令。他們的治學精神,其實有些近似元代,都在鑽牛角尖,走向一角落,遠離人生,逃避政治社會之現實中心。近人推崇清儒治學方法,認為接近西方科學精神,但他們已遠離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之舊路向。看輕了政治、社會、歷史、宗教等實際人生,而偏向於純文字的書本之學。換言之,則是脫離了人文中心,僅限在故紙堆中書本上,為學術而學術了。他們不想作相與作師,不在現世活人身上打主意,不關切人群大共體,他們只把興趣集中在幾本遙遠陳古的書籍上,他們遂真成為一些書生與學者。他們不注意人人可為聖人的活教訓,他們只想教人能讀聖人書。而其讀聖人書,亦不重在通大義,辨真理,而重在其版本字句,聲音訓話,事物考證。總之是避免了以人文作中心。漢儒把聖人神化,清儒則把聖人書本化。近人又說清代學術相似於西方之文藝復興,此語絕不得清儒之真相。若強要我們以西方文藝復興相比擬,則該是宋儒,非清濡。這一風氣,到道咸後,清政權將次崩潰時才變。 阮元是清代乾嘉學派博聞考證之學一員押陣的大將。他晚年提出《文獻通考》二書,稱之為二通。他說:讀書不讀此兩部,即不得為通儒。學問不學此兩種,即不得為通學。他的眼光從經典轉移到歷史,這便轉向政治性社會性之現實人群上來了。但大體上,他們依然在反宋,因此不能有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向來關切大群共體之一番宗教精神。從阮元再轉出龔自珍,依次到康有為,重新想把孔子神化,再要把神化的孔子來爭取政治領導,此一轉才像真接近西漢。但西漢學者來自農村,過的是農村淳樸生活,又多從下層政治實際事務中磨練。清儒則近似明代人,生活多半都市化,一得進士,在政治上即成驕子,根柢不能像漢人之淳樸篤厚。而神化孔子為宗師,於是在學術界形成一新風氣,非怪誕,即狂放。龔自珍成為道咸以下知識分子一驚動慕效的對象,康有為則直率以聖人自居,怪誕狂放,相習成風。只有江忠源、曾國藩、胡林翼、羅澤南,在清代漢學空氣比較不濃厚的湖南出現,他們有意提倡宋學,但又捲入軍事生活。江、胡、羅諸人都早死,只留曾國藩,亦老於軍旅,在學術界又以桐城派古文自限,沉潛不深,影響不大。晚清學術界,實在未能迎接著後來的新時代,而預作一些準備與基礎。 換言之,此下的新時代,實在全都是外面之衝盪,而並不由內在所孕育。因此辛亥革命,只革了清代傳統政權之命。而此二百四十年的清代政權,卻也早已先革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之命。於是辛亥以後,中國知識分子急切從故紙堆中鑽出,又落進狂放怪誕路徑,一時摸不到頭腦,而西方知識新潮流已如狂濤般卷來,沒有大力量,無法引歸己有。於是在此短時期中,因無新學術,遂無新人才。因無新人才,遂亦無法應付此新局面。只想憑空搭起一政治的新架子,無棟樑,無柱石,這架子又如何搭得成? 辛亥以後,一時風氣,人人提倡新學,又人人自期為新人。舊的接不上氣,譬如一老樹,把來腰斬了,生機不續。若要接枝,也須接在老根上。現在是狠心在做掘根工作。政治革命之後,高喊文化革命。文化革命之不足,再接著高喊社會革命,他們想,必要把舊的連根挖盡,才好另栽新的。這是辛亥以來四十年中國知識界之大蘄向。不幸四十年來的努力,抵不過二千年的潛存文化。這一蘄向,只如披上一件新的外衣,卻沒有換掉那個舊的軀殼。 讓我舉出一個最顯著的例,試問這四十年來的知識分子,哪一個能忘情政治?哪一個肯畢生埋頭在學術界?偶一有之,那是鳳毛麟角。如王國維,如歐陽竟無,那仍是乾嘉傳統,都不是站在人群社會中心,當路而立的,對社會依然說不上有大影響。其他人人慕想西化,卻又很少真實西化的學者。他們先不肯死心塌地做翻譯工作。惟一例外是嚴復,畢生盡瘁譯事,不輕自著作。但到後,還不免被捲入政治漩渦。其次是不肯專就西方學術中一家一派篤信好學,謹守繩尺,不逾規矩。當知創造難,學習亦不易。學習一家一派已難,若要上自希臘,下至近代,綜括西歐,古今各國,擷其菁英,攬其會通,那就更不容易了。 若中國真要學西方,誠心求西化,魏、晉、南北朝、隋、唐的高僧們,應該是一好榜樣。須篤信、好學、守死、善道才始是。非守死節證其不好學,亦即證其不篤信,如此又何能善道?中國四十年西化無成績,這是知識分子的罪過。高談西化而負時望者,實際都在想做慧能馬祖,不肯先做道安、僧肇、慧遠、竺道生。先不肯低頭做西方一弟子、一信徒,卻早想昂首做中國一大師、一教主,這依然是道咸以下狂放未盡。龔定庵詩:“但開風氣不為師”,一百年來,多在想開風氣。他們自負是學習西方的啟蒙運動,卻把中國二千年學術文化,當作一野蠻、一童蒙看。他們不肯真心學佛,只借仗釋迦來罵孔子老聃。不肯先做一真實的學者,老實退處社會一角落,像西方學人那樣分頭並進,多角放射。卻早自居為政治社會之領導中心,先自認為是新道統。道統建立,豈是如此般容易? 若論真肯認定一家一派學西方的,平心而論,則只有今天的共產黨,但他們也只肯學列寧、斯大林,並不肯學馬克思、恩格斯。他們所畢心盡力的仍在政治,不在學術思想。 從前中國知識分子,常想用學術來領導政治,這四十年來的新知識分子,則只想憑藉政治來操縱學術。從這一點講,即從其最好處說,今天中國的知識分子,依然未脫中國自己傳統文化之內在束縛,依然是在上傾,非下傾,依然在爭取政治領導權,依然是高唱治國平天下精神。在西方,科學、宗教、哲學、藝術分門別類,各務專長。一到中國,卻混成一大洪流,便成為推翻舊傳統、推翻舊文化、創造新政治、建立新社會一呼號。如是則一切一切,全成了高談狂論。若不說是高談狂論,則應該是一種偉大的精神之表現。但此一種偉大精神,至少必須含有一種宗教性的熱忱,即對社會大群體之關切心。而此四十年來,中國知識分子不幸所最缺乏者正在此。沿襲清代,菲薄宋儒,高呼打倒孔家店,摹效西方,提倡個人自由,卻不肯誠心接受基督教。竭力想把中國變成一多角形尖銳放射的西方社會,卻留下了一大缺洞,沒有照顧到社會下層之大整體。 近代中國人之崇慕西化,而最後則終止於馬、恩、列、斯之共產主義,統一全中國,迄今已達於三十年一世之上,此亦有其理由,可資闡說者。 西方政教分,先自希臘羅馬,下迄近代,凡屬政治方面,全在分裂爭奪之狀態中,無以自逃。其統一趨勢,則只有宗教方面。但耶穌乃猶太人,西歐諸民族之能分不能合,亦由此可見。馬克思亦猶太人,雖主張唯物,不信耶教,但其共產主義,實亦超乎國界,盈天下人類而歸之一途,不啻一變相之宗教。此惟猶太人有之,而為西歐人所不能有。列寧用之作革命之號召,但迄今蘇維埃仍不能脫其歐洲人帝國主義之傳統。惟共產主義究有一種世界性,一種萬國一體性,即有其一種人類大群之共同性,則實遠超於歐洲人近代商業資本性之上,而更見其有廣大共通之一面。此則顯然無足疑者。 近代中國雖競慕西化,有“賽先生”“德先生”之號召,但其風只在北平,而當時南京中央大學,即有《學衡雜誌》起而反對,乃頗以中國傳統文化自尊自守。此亦斷然不可否認一現象。共產黨又迎合社會多數,遂易一時成功。抑且在當時之西方人,終亦以中國之共產化不失為西化之一端,乃從旁贊助,美國人即為其最顯著之一例。蘇俄勢力自西方再度東侵,外蒙古自主獨立,關外三省乃及朝鮮半島之北部,全歸蘇俄勢力範圍,此皆出美國人主張。當時美國人雖與中華民國同抗日本,但一則中國兵力弱,不如蘇俄之可恃。再則中國究是東方黃種人,與蘇俄之同為西方白種人者究有別。美國人不惜用大力引進蘇俄,使得重返東方,史蹟鮮明,盡人可知。民主政治與極權政治,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以民族血統之更大分別言,實為一小分別。而黃色人種與白色人種之相異,則為一大分別。此以近代美國人心理言,已有顯證。 我們再把最善意的看法來看中國共產黨,可說他們已把馬克思唯物史觀與共產主義當作一種宗教信仰,由此激發了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對社會大群體之關切,由此得到隱藏在其內心深微處一種宗教要求之變相滿足。但中國果能繼續此一趨向,則中國自將完全走上蘇維埃化,而非完全西方化。蘇維埃實是近代西方文化一大反動。此四十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盡力提倡西化,而結果卻走上了對西化之激劇反動。此一轉變,只可說依然是中國傳統文化之內在要求在背後作梗。我們必先認識此一意義,乃可再進一步來推論中國之是否果能化成蘇維埃。 余嘗謂西方人沒有中國傳統之天下觀,即人類相處之道義觀與倫理觀。西方之共產主義則為唯物的,僅重血氣外向的人生,不近中國傳統心性內向的人生,其間有一大區別,而中國人乃不自知。故中國而共產化,其摧殘中國傳統文化乃益甚。由唯心轉而為唯物,較新文化運動之排斥西方耶教,為更趨於唯物化,此則距中國人自己傳統為更遠。而中國人苦於不自知,此尤大堪磋嘆了。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正在由個性人格中反映出普遍人格,此即人人皆可為堯舜,人人皆可成佛之傳統信仰。此一信仰建基於儒家之性善論。道家雖不明白提倡性善論,但其內在傾向依然主張人性善,故以歸真反樸迴向自然為理想。從竺道生到慧能的佛學,主張人人皆具佛性,仍是中國傳統變相的性善論。耶穌教在中國不能像佛教般廣深傳布,其惟一癥結,即在性善性惡兩觀念之極端衝突下受阻礙。馬克思唯物史觀與階級鬥爭,則仍由西方傳統性惡觀點下演出。否則一切人生,決不致專為物質生活所操縱。一切意識,決不致專為階級立場所決定。一切歷史進步,決不致專由階級鬥爭而完成。 耶教的性惡觀念尚有上帝作調劑,馬克思唯物史觀乃始為徹頭徹尾之性惡論。耶教上帝關切全人類每一個人之整個人生,馬克思共產主義最多只關切到某一個階級的物質生活。馬克思只討論經濟,不討論靈魂,因此共產主義在西方,便斷不能與耶教並存。信仰馬氏,必先推翻耶穌。而中國傳統文化,則正因其不能接受耶穌,而可斷其更不能接受馬克思。若要共產主義在中國生根,則勢非徹底推翻中國傳統文化不為功。此四十年來的中國知識界,正在此一目標下努力,早已為共產主義披荊斬棘,導其先路。所不幸者,則如上文所分析,中國近代之不能徹底西化而轉向蘇聯,其背後仍系中國傳統文化之潛勢力在暗地操縱。 這裡再該提起耶穌教在西方整個文化系統中之地位與功用。西方文化體系,若專就外形看,顯屬一種多角性的尖銳放射。而每一角度之放射指向,都見其世俗欲極強烈,權力追求之意志極執著,個性上之自我肯定極堅決。只有耶穌教教人超越現世,轉向上帝,再回頭來把博愛犧牲精神沖淡實際人生中種種衝突,而作成了那一個多角形的文化體系中之相互融和,與最高調協之核心。若在西方文化中抽去耶穌教,則必然會全體變形,成為矛戟森然,到處只是唯物與鬥爭之一個人類修羅場。中國人在其自己文化之潛意識下,用另一眼光來看耶穌教,既己把它拒絕,而在其自己傳統文化中本所蘊藏的一種人文中心的宗教熱忱,即對於社會大群體之關切心,卻又經此三百年來之學術轉向而跡近於遺忘。如是則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自外言之,已不能有超越現實,而作高一級的嚮往之精神表現。自內言之,又不能超越小我,犧牲個人,對社會大群體生關切。在此情形下,其先對西方文化,因其對於自己傳統的模糊觀念而存一種鄙夷輕視的心理,其次又迫於現實利害之權衡而轉身接受。無論其拒其受,其對西方文化,總是涉其淺,未歷其深,遇其害,不獲其利。 若西方之宗教信仰,乃始涉及人生之內心深處。中國人所謂仁、義、禮、智、信,禮與信皆指內心言。西方宗教亦可謂別有其一番禮與信。至於科學與民主,則無內心可言。近人如梁任公以中國重禮治與西方重法治相對,此可謂深得文化分別之大旨所在。法治重外在刑法,其主要在多數意向。而多數人則多重外物,不知重內心。然而人生所遇外物則多變,惟心性乃屬天生,乃有常可循。中國文化之相傳五千年以達今日者,主要乃在此。 五四運動時所對西方文化之認識,亦只提出民主政治與科學兩項,並又鮮明揭起反宗教的旗幟。但在西方文化,苟無耶穌教,民主政治只像在對人爭權,科學只像在對物爭利,一切全落在物質與權利上,全成為一種鬥爭性,全是功利色彩,循是演進,則自然會走向馬克思。而自己傳統文化,又一時急切擺脫不掉,菁華丟了,糟粕還存。民主政治與科學精神在此潮流下全會變質,於是政治高於一切,一面還是人文中心,而一面走向極端的性惡論。 中國當前知識分子,論其文化傳統,本已學絕道喪,死生絕續,不容一線。經歷了滿清政權兩百四十年的傳襲,中國傳統精神,早已紙片化了。而就其所處身的社會立場言,則又單薄得可憐。兩漢有地方察舉,魏、晉、南北朝有門第,隋、唐以下有公開考試,傳統政治下有銓敘與監察制度,都使他們一面有所倚仗,一面有所顧忌。從倚仗中得心安,從顧忌中得使心不放。中人以下也可循此軌轍,幸無大過。而農村經濟之淡泊安定,又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最後一退步。 近百年來,政體急劇轉變,社會經濟亦同時變形。以前知識分子之安身處,現在則一切皆無,於是使其內心空怯,而又無所忌憚。而近代中國知識分子之新出身,則又是古無前例,完全走上以外國留學為惟一的門徑。一批批的青年,在本國並未受有相當基礎的教育,即便送往國外。試問舉世間,哪一個國家,了解得中國?又是哪一個國家,真肯關心為中國特地訓練一輩合適中國應用的知識與人才?他們走進每一個國家,選定每一門課程,互不相關地在倉促的三四年五六年間淺嚐速化,四面八方,學成歸來。了解不同,想像不同,傳統不同,現狀不同,拼湊安排,如何是好?各國間的政俗淵微,本原沿革,在他們是茫然的。本國的傳統大體,利病委曲,在他們則更是茫然的。結果都會感得所學非所用。激進的,增加他們對本國一切的憎厭和仇恨。無所謂的,則留學外國變成變相的科舉。洋翰林,洋八股,雖謔而允,受之不愧。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自唐以下,雖都參加科舉,卻並不從科舉中養出,現在則完全托由在外國代辦新科舉的製度下,來希冀新中國的理想新人才。 理想是一件百衲衣,人才也是一件百衲衣,這須待自己手裡針線來縫綻。哪一條針線不在手,一切新風氣、新理論、新知識,正面都會合在對中國自己固有的排斥與咒詛,反面則用來作為各自私生活私奔競的敲門磚與護身符。中國當前的知識分子,遭遇是艱苦的,職責是重大的,憑藉是單薄的,培養是輕忽的。結果使國內對國外歸來者失望,國外歸來者也同樣對國內的失望。憎厭中國,漸漸會轉變成僧厭西方。 然而我們卻無所用其憤慨,也無所用其悲觀。中國將仍還是一中國,中國的知識分子,將仍還成其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了新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怕會沒有新中國。最要關鍵所在,仍在知識分子內在自身一種精神上之覺醒,一種傳統人文中心宗教性的熱忱之復活,此則端在知識分子之自身努力。一切外在壞境,全可迎刃而解。若我們肯回溯兩千年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之深厚蘊積,與其應變多方,若我們肯承認中國傳統文化有其自身之獨特價值,則這一番精神之復活,似乎已到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了。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新中國的知識分子呀!起舞吧!起舞! (一九五一年作,載《民主評論》二十一、二十二兩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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