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普學習 沒有我們的世界

第7章 第七章土崩瓦解

1976年的夏季,艾倫·凱文德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瓦羅沙的康斯坦莎旅館兩年以來一直無人居住,現在更名重新開張了。電工活的需求很大——問他有沒有時間? 這十分意外。瓦羅沙是地中海島國塞浦路斯東岸的度假勝地,兩年前的戰爭讓這個國家分崩離析,於是這裡成為禁區。聯合國插手斡旋出一個毫無章法的休戰協定之前,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和希臘塞浦路斯人之間的這場戰爭實際只打了一個月。對立的雙方軍隊在所有停火的地方都劃出一塊被稱為“綠線”的無人區。在其首都尼科西亞,“綠線”像醉鬼一般在滿是彈痕的大街和房屋間遊走。在肉搏戰的狹窄街道上,敵對雙方在陽台上刺刀相向,這裡劃出的無人區只不過十英尺寬。在鄉下則能長達五英里。聯合國負責巡邏的狹長地帶雜草叢生,是野兔和鵪鶉的棲息地,現在土耳其人住在其北,希臘人住在其南。

1974年戰爭爆發的時候,瓦羅沙的大部分建築還不滿兩年。步入法馬古斯塔深水港以南的一片新月形沙地,是一個立有城牆的城市,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後來希臘塞浦路斯人將這裡開發成旅遊度假村。到了1972年,瓦羅沙金沙灘沿岸立起的旅館大樓連綿三英里之長,與之配套的設施還有一棟棟商場、餐館、電影院、度假平房和員工住宅。度假村選址於島嶼的東岸,氣候宜人,風平浪靜。唯一的缺憾在於,幾乎所有的海濱高樓在建造時都考慮盡可能貼近海岸。後來他們才意識到,一到正午,旅館高樓的影子便會遮避整個沙灘。不過已經為時過晚。 事實上,人們並沒有擔憂太久。 1974年的夏天,戰爭拉開了序幕,一個月之後停戰了,瓦羅沙的希臘塞浦路斯人發現他們花巨資建造的度假村竟然在“綠線”以南土耳其人的地盤上。他們和瓦羅沙的居民不得不逃往島南屬於希臘人的區域。

多山的塞浦路斯大小和美國康涅狄格州差不多,位於一片平靜而碧綠的大海中,周圍幾個國家的人血緣相通卻常年敵視對方。希臘人大約四千年前來到了塞浦路斯,後來亞述人、腓尼基人、波斯人、羅馬人、阿拉伯人、拜占庭人和威尼斯人相繼佔領過這裡。 1570年,土耳其帝國成為了這裡的統治者。到了二十世紀,土耳其移民的數量接近全島總人口的五分之一。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土耳其帝國不復存在,塞浦路斯於是淪為英國的殖民地。島上的希臘人是東正教信徒,在土耳其帝國統治時期掀起過幾次起義,他們並不歡迎英國人的統治,於是叫囂著要與希臘統一。土耳其塞浦路斯人是穆斯林,人數上處於劣勢,他們提出了抗議。敵對和憤怒持續了幾十年,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時候爆發出幾次血腥衝突。 1960年雙方妥協,於是便有了獨立的塞浦路斯共和國,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共享統治權。

但是從那時起,種族仇恨便成為一種習慣;希臘人殘殺土耳其人的家族,土耳其人也採取瘋狂的報復。希臘的軍事行動引發了島上的政變,美國中央情報局十分欣賞希臘新上台的反共領導人,於是幫了不少大忙。戰爭持續時間不長,雙方都指控對方殘殺平民。希臘人把高射砲端上了瓦羅沙的海濱大廈樓頂,於是土耳其人用美國的幻影戰鬥機進行轟炸,瓦羅沙的希臘人只好逃命去了。 艾倫·凱文德是名英國電機工程師,兩年前的1972年,他來到這個島上。他一直在中東工作,為倫敦的一家公司效力。當他看到塞浦路斯的時候,便決定留下來。除了炎熱的七八月份,島上的氣候都很宜人。他在北海岸定居下來,山上黃色的石灰岩構成了村落,這裡的村民依靠收穫橄欖樹和角豆樹為生,他們是從凱里尼亞的海港買來這些樹木的。

戰爭打響了,他決定等它結束。他認為戰爭結束後他的專業技術會有用武之地。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不過他沒想到旅館會給他打電話。希臘人放棄瓦羅沙以後,土耳其人覺得與其讓那些擅自佔用土地的人撿了便宜,不如在商榷永久和解的談判桌上把這麼漂亮的度假村作為討價還價的籌碼。於是他們在度假村的周圍豎起一道金屬防護網,沙灘上也拉過一條帶刺的鐵絲網,土耳其士兵在這裡看守,警告其他人離開的告示也張貼起來。 一個古老的土耳其機構擁有瓦羅沙最北端的旅館,兩年之後,它要求重新粉刷、開張營業。這是個合情合理的想法,凱文德能理解這點。這個四層的旅館大樓更名為“棕櫚沙灘”,它離海岸線比較遠,所以它的露台和沙灘在整個下午都能曬到太陽。隔壁那家曾被希臘人用來放置機關槍的旅館在土耳其人的空襲轟炸中倒塌。當艾倫·凱文德進入這個區域的時候,他發現除了這家旅館成了一堆亂石以外,其它地方看起來都未遭到什麼破壞。

人類遺棄這裡的速度之快叫他震驚。這家旅館1974年的八月還在進行登記和接待的,然後營業就突然停止了。房間的鑰匙被人扔在前台上,現在還是老樣子。面向大海的窗戶是開著的,風裡帶著的沙子在旅館的大廳裡形成小小的沙丘。花已經在花瓶中枯萎;土耳其小咖啡杯和早餐餐碟被老鼠舔得乾乾淨淨,至今仍在餐布上。 他的任務是讓空調系統重新運作起來。但這個常規性的工作卻很難辦。南部的希屬島嶼得到了聯合國的認可,成為合法的塞浦路斯政府,但北部土耳其人建立的國家則只受到土耳其的認可。因為沒有辦法獲得配件,堅守瓦羅沙的土耳其軍方作出了這樣的安排:凱文德可以從其它空著的旅館中悄悄拆下他需要的任何配件。 他在這個被人遺棄的城鎮中閒逛。在瓦羅沙生活或工作的人大概有兩萬。瀝青和人行道已經開裂;他看到野草從廢棄的街道中生長出來,並不感到有什麼好奇怪的,但他沒想到樹木也從那里長出來。澳大利亞金合歡樹是一種生長迅速的刺槐屬植物,旅館用它們來美化景觀,可它們現在竟在馬路當中崛起,有些差不多有三英尺高了。攀爬牆體的觀賞性肉質植物從旅館的花園中蜿蜒而出,穿過馬路,攀爬上樹幹。商場中的紀念品和曬黑露依然那麼陳列著;一家豐田汽車經銷商展出的是1974年的花冠和賽利卡。凱文德看到,土耳其空軍轟炸後的衝擊波震碎了商場厚厚的玻璃。時尚服裝專賣店的人體模特只剩下半件衣服,進口的衣料成了襤褸破布,隨風飄舞,它們身後的衣架上掛滿了時裝,但積了厚厚一層灰。嬰兒車上的帆布也一樣破爛不堪——他沒想到人類留下那麼多東西。甚至還有自行車。

空無一人的旅館用的是蜂窩結構門面,十層樓朝向海景陽台的玻璃移門都已經破碎——它們現在被暴露在自然環境中,成了鴿子的棲身之所。豆角鼠在客房中安營扎寨,靠從前美化瓦羅沙景觀的柑桔林裡的雅法橙和檸檬為生。希臘教堂的鐘樓上濺上了斑斑血跡,粘上了蝙蝠的糞便。 沙子吹過大街,蓋在地板上,像一層層被褥。起初讓他最為驚訝的是,這裡總的說來竟然沒有什麼不好的氣味,除了旅館游泳池正散發出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臭——大多數游泳池已被抽乾,但還是冒著臭氣,就好像裝滿了屍體的味道。周圍是翻倒在地的桌椅、撕破的沙灘遮陽傘和破玻璃杯,它們都訴說著一場中途突然出了大亂子的狂歡會。把這些統統收拾乾淨可得花不少錢。 半年來,他一邊拆卸一邊重裝空調、洗衣機和烘乾機,還有全是烤箱、烤架、電冰箱和冷藏櫃的廚房,可寂靜無聲的環境讓他不堪忍受。他對妻子說,這甚至對他的聽力造成了傷害。戰爭開始前一年,他在鎮南的英國海軍基地工作,經常能讓她住在旅館享受一下沙灘風景。他來接她時,總會有支舞蹈樂隊為德國和英國的遊客表演節目。現在,樂隊沒了,剩下的只有大海的波濤不再如往昔平靜。風吹過開著的窗戶,發出陣陣哀鳴。鴿子的咕咕聲變得震耳欲聾。聽不到人聲在牆面上的反彈,竟不禁感到身心疲憊。他傾聽著土耳其士兵的聲音,他們按照上級的命令向前來搶劫的人開槍。他不知道巡邏的士兵中有幾個人知道他呆在這裡是得到了批准的,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給他機會來證明這點。

這似乎並不是什麼問題,因為他很少看到警衛人員。他能理解他們為什麼不想進入這麼一個墳墓一般的地方。 當麥丁·穆尼爾看到瓦羅沙的時候,艾倫·凱文德在這裡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四年。屋頂倒塌了,樹木從房屋中生長出來。穆尼爾是土耳其最為著名的報紙專欄作家,他是土耳其塞浦路斯人,曾在伊斯坦布爾接受教育,後來紛爭四起的時候他回來參加戰鬥,可問題遲遲解決不了,於是他又回到了土耳其。 1980年,他成為第一個被允許進入瓦羅沙的新聞記者,但停留的時間只有幾個小時。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還晾在曬衣繩上的破爛衣服。不過最讓他大吃一驚的是,這裡並非一座死城,反而生機勃勃。瓦羅沙的建造者已經不復存在,大自然便集中精力彌補了這裡的空白。瓦羅沙離敘利亞和黎巴嫩只有六英里的距離,氣候溫暖,不存在結冰-融化的周期反复所造成的影響,不過這裡的人行道還是支離破碎了。進行“彌補空白工作”的不僅有樹木,竟還有花,這讓穆尼爾大為驚訝。塞浦路斯仙客來纖小的種子扎入到縫隙中,生根發芽,把旁邊一整塊的水泥板一舉而起。白色的仙客來花冠和五彩斑斕的漂亮葉子讓街道上鼓起了一個個小小波浪。

“你終於明白了,”穆尼爾回到土耳其之後對讀者這樣寫道:“什麼是道教所說的'以柔克剛'。” 又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千年的輪迴,但時光依舊飛逝。以前,土耳其塞浦路斯人信心滿滿地認為,希臘人捨不得放棄瓦羅沙這塊寶地,肯定會重新回到談判桌上。雙方都沒想到,三十幾年過後,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竟然依舊存在,不僅希臘人統治的塞浦路斯共和國與其斷絕了來往,世界也對它視而不見。於是,現在除了土耳其,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還是未能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即使是聯合國維和部隊也依然停留在1974年的位置,無精打采地在“綠線”巡邏,偶爾給一兩輛扣押來的1974年豐田車上上蠟——它們倒還挺新。 一切都未曾改變,除了瓦羅沙——它正進入快速腐爛期。周圍的圍欄和帶刺的鐵絲網無一例外地生了銹,但除了鬼魂還有什麼能保護它們呢?喝可口可樂要支付夜總會服務費,它的廣告和海報懸掛在門口,至少三十年沒有顧客光顧這裡了,以後也不會有了。窗扉一直開著,呼呼作響,傷痕累累的窗框已經沒了玻璃。剝落下來的石灰岩飾面支離破碎。大塊的牆體從建築上掉落下來,露出空空如也的房間,可里面的家具已經鬼使神差般不知去向。塗料的顏色變得很蔫了;下面的灰泥已經變成了暗啞的黃色。灰泥剝落的地方,露出了磚塊狀的空隙。

除了飛來飛去的鴿子,唯一還能動的東西是個嘰嘎作響的風車——這是最後一個還能運作起來的風車了。有些旅館的陽台已經斷落下來,引起下面連鎖的破壞;那些曾經立志成為戛納或阿卡普爾科14的旅館現在空無一人,窗戶也掉落下來。到了這時,雙方都覺得這裡實在是沒法維修了。所有東西都沒用了。如果哪天瓦羅沙要再次迎客,那肯定需要剷平重建了。 與此同時,大自然還在繼續收回它的領地。野生天竺葵和喜林芋從沒有屋頂的房屋中生長出來,推倒了外牆。鳳凰木、楝樹、木槿叢、夾竹桃和西番蓮在隱蔽的角落生根發芽,室內和室外已無任何區別。房屋消失在紅紫色的九重葛叢中。蜥蜴和馬蹄鞭蛇在野蘆筍、仙人掌果和六英尺高的野草中迅速穿過。地上鋪滿了檸檬草,空氣中帶著一絲它的甜味。夜晚,海灘漸漸暗下來,沒有人在這裡洗月光浴了,只剩赤蠵龜和綠海龜在沙灘上緩緩爬行。

* 塞浦路斯島的形狀像個煮鍋,長長的手柄向敘利亞的沙灘延伸過去。鍋底部分被兩條平行的、東西方向的山脈橫貫而過,山脈間是遼闊的中部盆地,“綠線”的兩邊各有一個山脊。阿列頗15和科西嘉的松樹、橡樹和雪松曾經長得滿山遍野。柏樹和刺檜林覆蓋了兩條山脈之間的中央平原。橄欖、杏樹和豆角樹在面朝大海的貧瘠山坡上生長。在更新世的末期,身材與牛、俾格米河馬、農場上的豬差不多大小的歐洲矮像在這些林木中漫步。塞浦路斯是從海洋中升起的島嶼,與周圍三片大陸都不相連接,這些物種顯然是渡海而來。一萬年以後,人類也來到這裡。至少有一個考古遺址能夠證明,智人獵手將最後的俾格米河馬殺死後煮熟了吃。 亞述、腓尼基和羅馬的船舶製造者都很喜歡塞浦路斯的林木;在十字軍東征的途中,大多數森林都被砍伐,製成了“狮心王”理查德的戰艦。那時,山羊的數量十分驚人,平原上寸木不生。二十世紀,人們引進了日本金松,企圖恢復這裡樹木繁茂的景象。然而,曠日持久的干旱之後,山脈北部幾乎所有的日本金松和剩下的本土林木在1995年一道閃電帶來的災難中化為灰燼。 新聞記者麥丁·穆尼爾實在是傷心,不願意再從伊斯坦布爾回到他一片灰燼的出生地,後來一個土耳其塞浦路斯園藝家海克麥特·烏魯珊說服了他——他總該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穆尼爾再一次看到野花讓塞浦路斯的大地有了新的容顏:燒焦了的山坡上覆蓋著深紅色的罌粟花。烏魯珊告訴他,有些罌粟的種子已經存活了一千多年,它們一直等待著大火把樹林燒為灰燼後儘情綻放。 拉普塔村俯視著北部的海岸線。海克麥特·烏魯珊在村里種植無花果、仙客來、仙人掌和葡萄,還虔誠地照料著塞浦路斯全國上下最為古老的一棵桑樹。自從年輕時被迫離開南方之後,他的小鬍子、下巴上的短尖髯和剩下的一簇頭髮就逐漸開始花白了,他的父親在這裡曾有一片葡萄園,還養著些綿羊,種著杏樹、橄欖樹和檸檬樹。在這場紛爭悄悄將島嶼一分為二之前,二十代希臘人和土耳其人一直在山谷中共同生活。隨後鄰居們就突然被亂棍打死。他們看到一個土耳其老婦的碎屍——她之前是在放羊,這頭咩咩叫的動物仍系在她的腰間。這太殘酷了,但與此同時土耳其人也在屠殺希臘人。兩個部族之間的仇恨和仇殺並不比黑猩猩相互殘殺的慾望來得更難以解釋、更為複雜:事實上,我們人類假裝自己的文明模式超越了動物,但這不過是徒勞的自欺欺人。 從自己的花園往下望出去,海克麥特能看到凱里尼亞的港口,七世紀的拜占庭城堡建造在羅馬要塞的遺址上,它守衛著這個港口。十字軍戰士和威尼斯人隨後佔領了此處;後來又來了土耳其帝國,再是英國人,現在又一次輪到了土耳其人。如今這個城堡成了個博物館,裡面藏著世界上最為珍貴的遺產——1965年發現的一艘完整的希臘商船,它沉沒於距離凱里尼亞一英里的海中。沉沒時,船上裝滿了磨石和成百上千個陶甕,裡面裝的葡萄酒、橄欖和杏樹果。沉重的貨物使它迅速下沉,水流將它埋於淤泥之下。船上裝載的杏樹果很有可能是遇難的幾天前在塞浦路斯採摘下來的。根據碳元素測年法,這艘船大約是在2300年前沉沒的。 因為避免了與氧氣的接觸,阿列頗松樹做的船體和棟木都完好無損,不過它們還是得注入聚乙烯樹脂,以防接觸空氣後開裂。造船者使用的是銅製的釘子,塞浦路斯曾經盛產金屬銅,它們不會生鏽。保存得同樣完好的是鉛制的釣魚墜子和陶甕,陶甕多樣的款式表明它們來自愛琴海的港口。 城堡十英尺厚的牆體和彎曲的塔樓用的都是石灰岩,它們是從周圍的懸崖上開採過來的,塞浦路斯還處於地中海之中的那個時期沉積下來的小化石也在石灰岩中。然而,島嶼一分為二之後,凱里尼亞碼頭的城堡和精美的石製倉庫被氾濫成災的休閒娛樂場所遮擋,賭博、不健全的貨幣流通法律成為這個不被認可的國家唯一的經濟出路。 海克麥特·烏魯珊沿著塞浦路斯的北海岸往東,駛過另外三個天然石灰岩建成的城堡,城堡下凹凸不平的山體與狹窄的小路平行而立。海峽和海角俯瞰著黃玉色的地中海,這裡有石屋村落的遺跡,其中有些已有六千年的歷史。直到最近,人們依然能看到它們的露台、半埋的牆壁和防波堤。然而,從2003年起,另一次外來入侵摧毀了這個島嶼的面貌。 “唯一的安慰,”烏魯珊說,“是這次入侵並不算長。” 這一次的入侵者可不是十字軍,而是上了年紀的英國人想尋找一塊靠中產階級的退休金就能買得起的、溫暖的養老場所。狂熱的開發商發現塞浦路斯北部這個不被認可的國家裡,竟然還留有利比亞以北最後一塊便宜、未被人類破壞的臨海地皮,於是人們隨意添加了土地利用的分區編號。推土機突然間鏟倒了山坡上有五百多年樹齡的橄欖樹。紅瓦屋頂的浪潮不久之後便席捲了整個大地,建築的平面圖被重複克隆成澆鑄的混凝土。錢款剛一到位,房產公司就湧向海灘豎起了英語的廣告牌,“地產”、“山間別墅”、“海濱別墅”和“豪華別墅”等字眼被添加到古老的地中海地名之後。 40000-100000英鎊(75000-185000美元)的價格激起一陣買房熱。儘管希臘塞浦路斯人依然聲稱擁有大部分的土地,但這種名義上的糾紛在錢的誘惑下顯得微不足道了。北塞浦路斯一個環保機構抗議在這裡興建高爾夫球場,它提醒人們注意:現在只好用大塑料袋從土耳其進口水資源了;這裡的垃圾場已經滿了;沒有污水處理結構意味著會有五倍之多的污水被傾倒到透明純淨的大海中……但是抗議根本無濟於事。 每個月都有更多的蒸汽挖土機像飢餓的雷龍一般大口吞噬著海岸線,橄欖樹和豆角樹被吐出來,扔在凱里尼亞以東三十英里處的柏油路上,這條馬路還在不斷拓寬,看不出任何停止的跡象。海岸上,滿目可見的都是英語,建築物上也尷尬地貼上了英語標牌。一個接一個的標牌劃清了彼此的地盤,英語名字似乎能增加建築的可信度一樣,但事實上海濱別墅的質量是每況愈下:水泥不靠粉刷,而是塗抹一層草草了事;屋頂的陶瓷瓦片是破爛的人工聚合物製成的假冒偽劣產品;簷口和窗戶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仿石雕。海克麥特·烏魯珊看到光禿禿、沒了牆面的鎮公所構架前有一堆傳統黃瓦,此時他意識到,有人剝下橋樑上的石製飾面,賣給承包商。 建築構架底部的四方石灰岩看起來有幾分眼熟。過了沒多久,他就認出來了。 “和瓦羅沙太相似了。”房屋才完工了一半,周圍滿是建築用的碎石,不禁令人想起一半已化為廢墟的瓦羅沙。 房屋的質量還在下降。每塊廣告牌都在大肆吹噓北塞浦路斯充滿陽光的夢幻家園,廣告牌接近底部的地方有個告示:工程擔保期是十年。如果開發商真如傳言所說,用沙灘上的沙子拌作水泥的時候懶得去沖洗其中含有的海鹽,那麼恐怕這房子也就能撐十年。 過了新開發的高爾夫球場,道路終於狹窄下來。穿過那些被人剝走了石灰岩飾面的單車道小橋,走過一條長滿了桃金孃和粉色蘭花的小峽谷,小路通向了卡帕斯半島——它細細長長,一直向東延伸到黎凡特16地區。空無一人的希臘教堂在半島上排列開來,教堂內部已經毀壞,但並未坍塌,見證著石製建築的堅韌不拔。石製建築最能體現定居人類與游牧的狩獵者和採集者之間的區別,後者的用泥巴和樹木枝條建起的臨時棚屋,壽命不會長過一季一生的野草。我們離開以後,石製建築將百世永存。現代的建築材料保持不了多少時間,隨著它們的腐爛分解,世界漸漸抹去了人類的印痕,又將退回到石器時代。 峰迴路轉後,景觀便有所不同起來。地球引力牽引著舊牆下的土層,於是這裡又變回了小山丘。島嶼最終將成為長滿喜鹽灌木和阿月渾子樹的沙丘。而沙灘呢,也將被母海龜的肚皮推得平平整整。 一棵枝繁葉茂的日本金松矗立在小小的石灰岩山頂上。岩石表層的陰影部分原來是洞穴。再近一點,低矮的拱形門廊那柔和的弧線透露出曾遭開鑿的痕跡。這個風吹雨打的小島,距離隔海相望的土耳其還不到四十英里,到敘利亞也只有六十英里。塞浦路斯開始了它的石器時代。人類抵達這個島嶼的時候,我們現在所知的最老建築——一座石塔正從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耶利哥17緩緩升起。儘管相比之下塞浦路斯的住宅有些原始,但它依舊標誌著人類歷史上巨大的進步——雖說在此之前的四萬年,東南亞的亞洲人就已經抵達了澳大利亞:船員們去那地平線以外、海岸線上無法眺及的世界中冒險,終於發現眼前等待著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洞穴很淺,也許只有二十英尺深,卻十分暖和,這有點讓人驚訝。沉積牆上的雕刻令木炭熏黑的壁爐、兩張凳子和臥榻都顯得頗有風味。第二間房間比第一間稍小,幾乎是方形的,門口的拱廊竟也是直角的。 南非的南方古猿遺骸表明,人類一百多萬年之前就開始居住在洞穴中了。在法國蕭維的一個斷崖巖穴中,克魯馬努人32000年前就生活在洞穴中,他們還創造出人類第一個藝術畫廊——畫的是他們尋覓的歐洲大型動物,或者是他們渴望精神上與之交流的神秘力量。 這裡沒有這樣的史前遺物:塞浦路斯的第一批居民是奮勇的先驅,他們對審美的追求還是以後的事情。他們的屍骨埋於地下。當我們的樓房和耶利哥古塔早已淪為沙子和土壤的時候,我們曾經藏身的洞穴、我們第一次懂得了“牆”這個概念的洞穴——包括他們對藝術的渴求——都會留存下來。在沒有我們的世界中,它們會靜靜等待未來的居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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