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普學習 沒有我們的世界

第6章 第六章非洲悖論

起源 幸運的是,在一個沒有人類的世界中,並非所有的大型哺乳動物都已滅絕。非洲整個大陸就是個博物館,館藏驚人。為什麼它們會在我們消失之後遍布整個地球呢?它們能夠取代我們在其它地方消滅了的動物嗎,或者通過進化變得和那些逝去的生物一模一樣? 但是第一個問題是:如果人類來自非洲,那麼為什麼大象、長頸鹿、犀牛和河馬也在那裡呢?它們為什麼沒有被全部殺死,為什麼沒有和澳大利亞94%的大型動物(其中大部分是大型有袋動物),或者美洲古生物學家所悼念的物種一個下場呢? 奧羅格塞里是路易斯·利基和瑪麗·利基在1944年發現的舊石器時代工具製造點遺址。它是東非大裂谷中的一個乾燥的黃色盆地,距離內羅畢1145英里。盆地的大部分掩埋在矽藻土沉積物形成的白堊(我們的泳池過濾器和貓砂使用的就是這種材質)中,它們由淡水浮游生物的外骨骼化石組成。

路易斯·利基和瑪麗·利基發現,有個湖泊曾在史前時期多次注滿奧羅格塞里的凹陷處,雨季就出現,旱季便消失。動物前來飲水,獵捕它們的工具製造者們也接踵而至。挖掘工作現在證實,在992000到493000年前,早期的人類便居住在湖邊。直到2003年,原始人類的遺骸才被發現:史密森學會和肯尼亞國立博物館的考古學家發現了一個小顱骨。這或許來自直立人種,他們是我們最近的祖先。 我們找到的是數以千計的石手斧和切割刀。最新型的工具用於投擲目的:一端是圓形的,另一端有孔眼或雙面都能使用的利刃。奧杜威峽穀類似於南方古猿的原人碰擊兩塊石頭,使其中的一塊變薄變尖銳,到這個時候,石手斧和切割刀都已借助一定技巧打成薄片,而且能夠一塊一塊地進行複制。這裡的每一個地層中都含有這些石製利器,這意味著人類在奧羅格塞里進行捕獲和屠殺獵物的歷史至少長達五十萬年。

從人類文明起源直至今日,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只不過是我們的祖先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時間的百分之一,在這裡,他們將植物連根拔起,向動物舉起鋒利的石器。隨著人類技術水平的覺醒,這里肯定得有許多獵物才能滿足越來越多的掠食者的需求。奧羅格塞里遺址中混雜著股骨、脛骨或骨髓,許多已被壓碎。一頭大象、一隻河馬和一群狒狒的大量遺骸周圍發現了許多石器,這些石器的數量說明,整個原始人類部落依靠集體行動來捕殺獵物,然後進行肢解和分食。 如果人類真的在短短一千年的時間裡屠殺了美洲更新世時期那麼多的大型動物,那又是怎樣做到的呢?當然,非洲有更多的人口,而且存在時間也更長。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非洲為什麼還有如此知名的大型野生動物群落呢?奧羅格塞里被打成薄片的玄武岩、黑曜石和石英岩石刃表明,在一百萬年中,原始人類有能力割開大象和河馬的厚皮。那麼非洲的大型哺乳動物為何沒有滅絕呢?

因為在這兒,人類和大型動物一起得到了進化。美洲、澳洲、波利尼西亞和加勒比地區的食草動物毫無防範,全然不知突然到來的人類有多麼危險,與此不同的是,非洲的動物隨著人類數量的增長也在不斷調整。與掠食者相伴的動物懂得如何保持警惕之心,朝著避免被獵殺的方向不斷進化。與眾多飢餓的鄰居為伴,非洲的動物已經學會如何群集而動,使掠食者難以孤立和捕獲單只動物;它們還懂得,在其它同伴吃草的時候,總得有幾隻擔當起偵察危險的職責。斑馬的條紋會讓獅子頭暈目眩,在一片混亂中產生視覺錯覺。斑馬、牛羚和鴕鳥在廣闊的大草原上組成了三位一體的統一戰線,前者出色的聽力、中者靈敏的嗅覺和後者銳利的視覺結合到了一起。 當然,如果這種防禦每次都能奏效,那麼掠食者便會走向滅亡。這是一種平衡:短跑角逐中,獵豹能逮住瞪羚;長跑比賽中,獵豹則不是瞪羚的對手了。生存的訣竅在於:避免成為他人的盤中餐,以爭取足夠的時間繁殖後代;或者通過頻繁繁殖來確保後代中的一些總能夠存活下來。鑑於此,獅子等食肉動物能夠捕獲的總是些老弱病殘。早期的人類也是那麼做的;或者,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和土狼一樣,做著些更為簡單的事情:打掃更熟練的獵手吃剩下來的腐肉。

但是,當有些東西發生變化的時候,這種平衡就會被打破。現代人不斷發育的大腦想出來一些發明創造,挑戰著食草動物的防禦策略:比如說,緊密的動物群實際上增加了投擲手斧命中目標的概率。事實上,許多在奧羅格塞里遺址中發現的物種現已滅絕,包括有角的長頸鹿、大狒狒、長牙向下彎曲的大象,還有一種河馬,它們的體形比起今天的河馬來顯得更為壯碩。然而,我們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人類把它們趕上了滅絕的道路。 這畢竟是更新世的中期。這個時期中,冰川期和間冰期交替出現了17次,全球氣溫忽上忽下,沒有結冰的大地要么水深,要么火熱。地殼在冰川重量的不斷變化下時而收縮,時而鬆弛。東非大裂谷變寬,火山爆發,其中有座火山週期性的爆發將奧羅格塞里掩埋於灰燼之中。從事奧羅格塞里地層研究兩年之後,史密森學會的考古學家里克·保茨發現:有些典型的植物和動物在氣候和地質的劇變中堅強地存活下來。

我們人類便是其中的一種。圖爾卡納湖是肯尼亞和埃塞俄比亞邊境上的一個裂谷湖泊。里克·保茨記錄下大量祖先的遺骸,他意識到,每當氣候和環境條件變得反复無常的時候,早期現代人的數量都會增加,最終取代了更早的原始人類。適應能力決定了誰最適合生存,一種生物的滅絕往往伴隨另一種生物的進化。在非洲,大型動物和我們一樣,幸運地進化出了各自更能適應環境的物種。 這對於我們而言是件幸事,因為要想勾勒出我們之前的世界——這是我們了解世界在我們離開後會如何變化的一個基礎——非洲是我們最完整的、活生生的基因庫,其中還包括某些物種的整個家族和捕獲至其它地方的動物。有些動物確實是從其它地區遷徙而來的:在塞倫蓋提國家公園,當北美人站在旅遊吉普車敞開的遮陽篷頂中游覽,巨大的斑馬群讓他們眼花繚亂,他們所看到的正是從亞洲和格陵蘭-歐洲大陸橋遷居而來的美洲斑馬的後代,不過現在,它們在自己的大陸上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直到大滅絕之後12500年,哥倫布才再次引進馬屬動物;在此之前,美洲大陸上繁衍生息的馬或許是長著條紋的。)

如果非洲的動物通過進化學會瞭如何避開人類掠食者,這種平衡怎會因為人類的消失而遭到破壞呢?在一個沒有我們的世界中,會不會有些大型動物已經十分適應於人類的存在,導致有些潛在的依賴或共生現象會隨著人類的離去而消失呢? 肯尼亞中部又高又冷的阿布岱爾沼澤讓人類定居者望而卻步,雖說人們肯定長途跋涉來過這裡。這裡是四條河流的發源地,分別朝著四個方向、沿著玄武岩懸崖和縱深的溝壑,給下面的非洲大地提供灌溉。古拉瀑佈在將近一千英尺的山脈中蜿蜒,漸漸隱沒於迷霧和樹一般高大的蕨類植物中。 在這片大型動物的土地上,這裡算得上是個大型植物群落的高山沼澤。除了些薔薇木比較矮小,其餘都高於林木線,兩座13000英尺的山峰在赤道南面形成了裂谷的東牆,而植被則覆蓋了兩峰之間的山凹。這裡沒有樹木,但巨大的石南屬植物長到了六十英尺高,墜下了苔蘚做成的簾幕。山梗萊織成的地被長成了八十英尺高的圓柱,即使是千里光(通常情況下不過是野草而已)也高達三十英尺高,頂端長出了捲心芽,生長在密密的草叢中。

爬出裂谷的早期現代人的後代最終成為肯尼亞高地的基庫尤人部落。難怪他們會認為這里便是“奈”(神靈)的住所。除了風吹過莎草和鶺鴒擺尾時發出的沙沙聲,這裡如聖地般靜謐。兩岸點綴著紫苑的小溪悄無聲息得流過柔軟的山丘草地,充沛的雨水使溪流看起來若似漂浮。大角斑羚是非洲最大的羚羊,它們高達七英尺,重達1500磅,螺旋的羊角足有一碼長,數量正逐日減少。它們在這些嚴寒的高地尋找避難所。沼澤地對於大多數動物而言都太高了,但非洲水羚生活在這裡,還有獅子——它們躲在蕨類植物林中的水源邊,等待著伏擊水羚的機會。 大象時而出現,小象跟在身後。母像踏過紫色的苜蓿,踩碎高大的貫葉連翹灌木,尋覓她每日必需的400磅草料。阿布岱爾以東五十英里,穿過一個平坦的山谷,大象群就散佈在肯尼亞山17000英尺高的山峰的雪線附近。比起它們的親戚長毛猛獁,非洲象的適應能力要強得多,通過它們的糞便,我們發現它們的踪跡從肯尼亞山或嚴寒的阿布岱爾一直往下延續到肯尼亞桑布羅沙漠,海拔落差達到兩英里之多。今天,喧囂的人類文明切斷了三處之間的通道。生活在阿布岱爾、肯尼亞山和桑布羅沙漠的象群幾十年來未曾彼此碰面。

在沼澤下面,一千英尺長的竹林將阿布岱爾山地包圍起來,這裡是另一種靠條紋作掩護的瀕危動物邦戈羚羊的避難所。密布的竹林阻擋了土狼和蟒蛇,螺旋盤角的邦戈羚羊唯一的天敵是阿布岱爾獨有的一種動物:罕見的黑豹。阿布岱爾繁茂的雨林也是黑色藪貓和一種黑色的非洲金貓的家園。 這是肯尼亞剩下的最為原始的區域之一,樟腦樹、雪松、變葉木、藤本和蘭科植物鬱鬱蔥蔥,12000磅的大象可以輕輕鬆松藏匿其中。最為瀕危的非洲生物黑犀牛也在這里安身。 1970年,肯尼亞的黑犀牛數量還有20000頭,現在只剩下400頭左右,其它遭偷獵而死——所謂的藥學功效使它們的牛角在東方國家可以賣到每支25000美元;在也門,牛角被製成慶典儀式上用的匕首柄。阿布岱爾地區估測出的七十頭便是剩下的野生黑犀牛的數量了。

人類也在這裡藏身。殖民時期,水資源豐富的阿布岱爾火山坡屬於英國茶葉和咖啡的種植者,他們在種植園中養殖牛羊。農耕的基庫尤人被迫成為小塊耕地的佃農,在被佔領的土地上勞作。 1953年,在阿布岱爾森林的掩護下,他們自發組織起來。基庫尤人游擊組織靠野生的無花果和英國人在阿布岱爾河流中養殖的棕色斑點鮭魚為生,恐嚇襲擊白人地主——這就是歷史上的矛矛黨人起義。女皇從英國搬來了軍隊,轟炸了阿布岱爾和肯尼亞山。成千上萬的肯尼亞人死於非命。陣亡的英國人只有100人,到了1963年,談判簽訂的休戰協定帶來了多數決定原則,這就是後來的肯尼亞獨立。 如今,阿布岱爾成了個國家公園——這是人類與大自然鬥爭後簽訂的並無甚麼約束力的協議。這裡是稀有的巨型森林豬、最小的羚羊(長耳大野兔大小的島羚)、金翼太陽鳥、銀頰噪犀鳥、紅冠蕉鵑和大藍蕉鵑的避難港。黑白髯猴的容貌頗似佛教僧侶,它棲息於這片原始森林中。森林向下舖展,覆蓋了整個阿巴德瑞斜坡……

……直到人們拉起一圈電線圍欄。現在,200公里長、600伏特高壓的鍍鋅電線把肯尼亞最大的蓄水區包圍起來。電網埋在地下的部分有三英尺,地面以上的部分高達七英尺,電熱柱把狒狒、黑長尾猴和長著環紋尾巴的麝貓香隔離在外面。帶電的拱門能夠讓車輛順利通行,但車輛般大小的大象卻無法穿越晃晃悠悠的電線。 這是一道將人和動物分隔開來的圍欄。圍欄的兩邊有著非洲最為肥沃的土壤,上面是熱帶雨林,下面種植著玉米、大豆、韭蔥、甘藍、煙草和茶葉。多年以來,圍欄兩側都遭到入侵者的襲擊。夜晚,大象、犀牛和猴子潛入其中,將莊稼連根拔起。基庫尤人的數量在增長,他們悄悄進入海拔更高的山上,把三百年樹齡的雪松和針葉樹砍倒。到了2000年,阿布岱爾的三分之一被夷為平地。為了讓樹木保持原位,讓足夠的水份通過樹葉的蒸騰作用循環到阿布岱爾河中,讓水流經內羅畢這樣飢渴的城市,讓水力發電的渦輪保持轉動,讓裂谷湖泊不消失,我們必須得做點什麼。 因此就有了世界上最長的帶電路障。不過在那個時候,阿布岱爾國家公園還有其它水問題。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肯尼亞超過以色列成為歐洲最大的扦插花卉的供應商,甚至超過咖啡成為它主要的出口收入,於是阿布岱爾國家公園的周圍建起了一條新的排水溝,玫瑰和康乃馨就種植在這裡。不過即使愛花之人不復存在,這筆芳香的財富依然會繼續繁殖下去。 和人類一樣,花中三分之二是水份。所以,一家典型的花卉出口商每年運到歐洲的水量等於一個兩萬人的城鎮的用水需求。在乾旱的時節,有生產指標的花卉工廠把虹吸管插入納瓦沙湖——這裡位於阿布岱爾的下游,兩岸長滿了紙莎草,是淡水鳥和河馬的棲息地。除了湖水,他們還吸走了整整一個世代的魚卵。注入湖泊的卻是些化學物質,有了它們,玫瑰花在運往巴黎的途中才不會凋謝。 但是納瓦沙湖看起來並不太漂亮。消耗溶解氧的水葫蘆在花房瀝濾出來的磷肥和硝酯鈀的營養中長得鋪天蓋地。水葫蘆是南美洲多年生草本植物,作為盆栽引入到非洲。隨著湖面水位的下降,水葫蘆長到了岸上,佔據了紙莎草的生存空間。河馬的腐屍揭開了美麗花卉的秘密:DDT12和狄氏劑(毒性是DDT的四十倍)——這些在一些國家的市場上被嚴禁使用的殺蟲劑使肯尼亞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玫瑰出口國。人類、甚至是動物和玫瑰都消失之後的很長時間裡,狄氏劑中含有的相當穩定的人造分子將依然存在。 沒有什麼圍欄能限制阿布岱爾的動物,即使是600伏特的帶電圍欄也不例外。它們要么大量繁殖,破除障礙,要么就隨著基因庫的衰退而消亡,直到某個病毒將整個種群吞噬。但是如果第一個滅絕的是人類,那麼帶電的圍欄也就不再能夠發揮作用了。狒狒和大象會在附近基庫尤人的耕地上享受穀物和蔬菜的饕餮大餐。只有咖啡還有存活的一線希望;野生動物對咖啡因不會太有興趣,埃塞俄比亞來的咖啡種十分適應肯尼亞中部的火山灰,已經完全本土化了。 風會撕裂花房的聚乙烯覆膜,聚合物分子在赤道紫外線的照射下變得十分脆弱。紫外線和花卉產業最常用的熏蒸劑——溴化甲烷是臭氧層最大的殺手。適應了化學養料的玫瑰和康乃馨無法再存活,不過水葫蘆將會笑到最後。阿布岱爾森林將潮水般湧入毫無防範作用的圍欄,收回耕地,漫過下面古老的殖民遺跡——阿布岱爾鄉村俱樂部,它的草坪目前由生活在這裡的疣豬負責修整。從肯尼亞山到桑布羅沙漠,這一路上森林唯一的障礙是大英帝國的幽靈——桉樹林。 在無數獲得自由、大量繁殖的生物中,桉樹、臭椿和野葛會在我們遠離之後成為侵吞土地的罪魁。為了推動蒸汽機車,英國人往往從他們的澳大利亞殖民地引進生長迅速的桉樹,以取代生長緩慢熱帶硬木林。我們用於咳嗽藥製造和家具表面消毒的芳香物族化合物桉樹油之所以能夠殺菌,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的毒性,因而它也能對其它植物造成不利。很少有昆蟲生活在桉樹旁邊;因為沒有什麼可吃的,也很少有鳥類在此築巢。 桉樹需要大量的水,因而它們生活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比如說在狹長的耕地灌渠邊,它們構成了一道高高的灌木樹籬。沒有人類,他們只好遷往荒蕪的地方,風會將它們的種子播撒下山。最終的結果會是,非洲大自然的伐木工人——大象,會開闢出一條重返肯尼亞山的通道,把英國最後的幽靈永遠地驅逐出這片土地。 我們之後的非洲 在一個沒有人類的非洲,象群在赤道地區漫走,穿過桑布羅,走過薩赫勒荒漠草原13,它們或許發現撒哈拉沙漠在往北後退,因為造成沙漠化問題的先遣隊山羊已經淪為獅子的獵物。也有可能,它們會正面迎上撒哈拉沙漠,因為氣溫升高是人類遺留的禍害,大氣中碳元素含量的升高會加速沙漠化的進程。撒哈拉沙漠近期為何以驚人的速度擴張(某些區域達到了2-3英里/每年),其原因可歸結於天時。 現在世界上最大的非極地沙漠在六千年以前還是綠色的熱帶草原。鱷魚和河馬在撒哈拉的河流中打滾嬉戲。隨後地球的軌道經歷了一次週期性的調整。傾斜的地軸往垂直方向偏過了半度,這個幅度使地球的雨雲減少。這一點還不足以使草場變為沙丘。巧的是,在這個氣候階段,時值人類的發展,於是乾旱的灌木叢也遭到破壞。在過去的兩千年中,北美洲的智人已經從用矛狩獵進化到種植中東的穀物和養殖牲畜。他們帶著自己的財產騎上美洲蹄類動物的溫順後代——駱駝。它們的同胞在家鄉的大型動物大屠殺中滅絕,但幸運的是,它們在那之前已經遷居他地。 駱駝吃草;草需要水。莊稼的種植帶來了人類的繁榮,但它們也需要水。更多的人口需要更多的牲畜、牧場、田野和水——不過一切都不是時候。沒人知道雨雲的位置發生了變化。人類以為氣候會還原成原先的樣子,一切都會重新生長出來,於是,人類和它們的牲畜走得更遠,導致了過度放牧。 可事實上,氣候並沒有還原。它們消耗得越多,向天空中蒸騰的水份就越少,雨水也就越少。結果便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撒哈拉沙漠。只不過它當時要小一些。過了二十世紀,非洲人類和牲畜的數量逐年遞升,氣溫也一樣。這使得撒哈拉以南的薩赫勒地區國家瀕臨沙漠化的危險。 再往南,赤道地區的非洲人已經放牧了幾千年,狩獵的時間更為長久,但事實上,人類和野生動物之間存在互惠的關係:當和肯尼亞的馬阿塞人一樣的牧人在草原和水池邊放牧的時候,他們的利矛讓獅子望而卻步,羚羊便緊跟其後,以獲得人類掠食者的保護。斑馬也跟著羚羊而來。游牧民族不再吃那麼多的肉類,而是小心翼翼地從牛的頸靜脈中放血和止血,學會了靠牲畜的奶和血生活。只有當乾旱襲來,牲畜飼料減少之時,他們才又開始狩獵,或者與生活在灌木中的部落交換獵物。 後來人類自身成為了獵物——或者說,商品,從此人類、植物群落和動物群落之間的平衡發生了變化。和同胞黑猩猩一樣,我們也經常為了領土和配偶發生血戰。但是隨著奴隸制度的興起,我們竟然淪為可供出口的東西。 今天,我們仍可以在肯尼亞東南部一個被稱為“冊佛”的灌木叢生的鄉間看到奴隸制度在非洲留下的痕跡。這是個陰森古怪的地方,熔岩流、平頂刺槐、沒藥樹和猴麵包樹在這裡生長。因為冊佛的舌蠅不適合於人類放牧牛羊,這裡就成為瓦阿塔叢林民族的狩獵地。它們的獵物有大象、長頸鹿、南非大水牛、各種瞪羚、大耳岩羚和另外一種長有條紋的羚羊——捻角羚,它們的角酷似螺旋拔塞器,竟長達六英尺。 東非黑奴的目的地並非美洲,而是阿拉伯半島。在十九世紀中期,肯尼亞沿海的蒙巴薩島是販賣人口的海運碼頭,也是阿拉伯奴隸販子靠著槍火從中非村落中捕獲而來的“商品”的中轉站。一隊隊的奴隸光著腳從裂谷往山下走,押送他們的是騎在驢背上、持有武器的奴隸販子。當他們走到冊佛,氣溫升高了,舌蠅蜂擁而來。倖存下來的奴隸販子、射手和奴隸朝著一小片名為“姿瑪泉區”的綠洲走去。這裡有自流泉,水龜和河馬在這裡生活;每天有5000萬加侖的水從三十英里以外的火山帶往上湧,使水池中的蓄水保持清潔。奴隸運輸隊會在這裡逗留好幾天,向瓦阿塔的弓箭狩獵者購買所需物資。他們一路押送奴隸,一路射殺遇到的大象。隨著象牙需求的增長,其價格超過了奴隸,而奴隸的主要價值也轉移到了象牙搬運上。 姿瑪泉區的附近,水再次露出地表,形成了通往大海的冊佛河。沿路是金雞納樹和棕櫚樹的陰涼樹蔭,這條道路具有不可抵擋的吸引力,但為此付出的代價通常是瘧疾。豺狼和土狼尾隨在隊伍的後面,冊佛的獅子也因吞食落在後面的奄奄一息的奴隸而出了名。 直到十九世紀末期英國人停止販賣奴隸為止,成千上萬的人和大象死在這條連接中部平原和蒙巴薩島拍賣市場之間的“象牙-奴隸之路”上。這條道路被封閉之後,蒙巴薩島和維多利亞湖(尼羅河的一個源頭)之間開始修建鐵路,這對於英國的殖民統治至關重要。冊佛飢餓的獅子有時會跳上火車困住鐵路工人,終因吃人而舉世聞名。它們的胃口成為傳說和電影的素材,但裡面鮮有提及它們如此飢餓的原因是獵物的匱乏:為滿足奴隸隊伍的食物需求,這一千年來,這裡的獵物被趕盡殺絕。 隨著奴隸制度的廢除和鐵路建設的竣工,冊佛成為一個被人遺棄的空曠鄉村。沒有了人類,野生動物便慢慢回來了。但是沒過多久,人們再次帶著武器來到這裡。英國和德國原先同意共同瓜分非洲的大部分地區,但到了1914-1918年間,兩國在非洲開戰,戰爭的原因比兩國在歐洲掀起的戰事更為陰暗和骯髒。坦噶尼喀湖來的德國殖民軍隊幾次三番轟炸了英國蒙巴薩島到維多利亞湖沿線的鐵路。雙方在冊佛河邊的棕櫚和金雞納樹林中交戰,靠叢林動物的肉為生,死於瘧疾的士兵的數量不亞於死在槍口下的,可是子彈給野生動物帶來了致命的災難。 於是,冊佛再次變得空無一人。人類離開後,冊佛又一次成為動物的棲息地。長滿了黃色果實的砂紙樹覆蓋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成為狒狒家族的家園。 1948年,女皇聲明冊佛對於人類已無利用價值,這條人類歷史上最為繁忙的貿易線路於是被宣佈為保護區。二十年之後,冊佛地區的大像數量達到了45000頭,成為非洲最大的大象保護區。不過,這不會長久的。 隨著白色的飛機緩緩起飛,這個世界上最不協調的景觀在機翼下呈現。下面遼闊的熱帶草原是奈洛比國家公園,大角斑羚、湯姆遜瞪羚、南非大水牛、狷羚、鴕鳥、白腹鴇、長頸鹿和獅子擠在一起生活,背後是高樓大廈的厚重牆體。這棟灰色的都市化大樓的身後是世界上最大、最窮的貧民窟。奈洛比的歷史和這條鐵路一樣長,它最初是作為蒙巴薩島和維多利亞之間的補給站而建造起來的。它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城市之一,也很可能將會是第一個消失的城市,因為在這裡,即便是新的建築也已迅速開裂。奈洛比國家公園在城市的另一端,沒有圍欄。飛機越過公園沒有任何標記的界限,穿過點綴著牽牛花樹的灰色平原。只要穿過這裡,羚羊、斑馬和犀牛便能沿著一條通道隨雨水遷徙。近來,玉米地、花卉農場、桉樹種植園和設有圍欄、私人水井的高大住宅將這條通道越擠越窄。所有這一切或許會將肯尼亞最為古老的國家公園轉變為一個野生生物的島嶼。這條通道未受保護;奈洛比國家公園外圍的住宅變得炙手可熱,在飛機駕駛員大衛·威斯騰看來,最英明的抉擇是政府買單,使住宅居民同意讓動物在他們的地盤上穿行。他也參與了協商工作,但卻不抱希望。每個人都害怕大象會踩爛他們的花園,或者招來更糟糕的麻煩。 統計大象的數量是大衛·威斯騰今天的任務——他從事這項工作已將近三十年。他在坦桑尼亞長大,是英國一個知名的狩獵者的兒子,孩提時代就經常跟隨他攜帶槍支的父親徒步行走好幾天,卻不見其他人的踪影。他這輩子就射殺了一隻動物;奄奄一息的疣豬的眼神澆滅了他對狩獵的所有激情。他的父親死於象牙之下,後來母親帶著她的孩子搬到了相對安全的倫敦。大衛在大學學習動物學,隨後回到了非洲。 朝奈洛比的東南方向飛行一小時,乞力馬扎羅山便在眼前,它那不斷融化的雪頂彷彿是烈日下滴落下來的奶油膏。山前,青翠的沼澤突然出現在一片鹼性盆地中,火山的斜坡上流淌下來的泉水注入到沼澤中。這裡是安博塞利,非洲面積最小、物種最豐富的公園之一,對於那些想拍攝乞力馬扎羅山前象群剪影的遊客們而言,這可是不容錯過的地點。以前,只有在旱季才能看到這樣的場景,因為野生動物會在這個時節湧入安博塞利的沼澤綠洲,靠香蒲和莎草為生。可是現在,它們常年呆在這裡了。 “大像不應該是定居動物,”威斯騰路過幾十頭大象時這樣喃喃地說。不遠處是一池泥巴滿身的河馬。 從上往下俯瞰,環繞公園的平原看起來彷彿得了大孢子感染症。這其實是肯尼亞的民族文化村:這些泥巴和糞便堆積起來的環狀小屋屬於馬阿塞的牧人,有些還在使用,有些已被廢棄,重歸泥土。每個院子中央草綠色的小塊土地是游牧民族馬阿塞人帶著牲畜和家人遷往下一片牧場之前,夜間圈養牲畜的地方,以避免掠食者的襲擊。 隨著馬阿塞人的離開,象群來到這裡。撒哈拉乾旱後人類第一次把牲畜從北非高原上帶下來,並發展出一種表現大象和牲畜的舞蹈。牛羊啃光了熱帶草原之後,灌木叢林侵入到這裡。沒過多久,它們就長得十分高大了,成為大象的美食——它們用象牙扯下樹皮吃,推倒樹木以享用口感較嫩的樹葉,把這夷為平地之後,新長出來的將是一片草地。 當時的大衛·威斯騰還是個研究生,他坐在安博塞利的一個山頂上,統計馬阿塞牧人領來吃草的牛,此時象群正邁著沉重的步伐從另一個方向過來吃草。儘管他後來先後擔任了安博塞利國家公園的主任、肯尼亞野生動物服務中心負責人和非贏利性的非洲動物保護中心的創始人,但是他為牛群、大象和人統計數量的工作從未間斷過。非洲動物保護中心的工作是通過讓人類融入野生動植物環境的方式(而不是將人類與野生動植物環境隔離的方式)來保護這些環境;我們人類曾經就是生活在這其中的。 飛機下降300英尺後,他開始做順時針盤旋,以30度的斜角轉彎。他記錄下一圈糞便和灰泥砌成的小屋——每個妻子住一所小屋:有些富有的馬阿塞人能娶上十個妻子。他計算出大致的居住人口,在他的植被地圖上標出77頭牛。從飛機上看,馬阿塞牧人看起來好像是綠色平原上的一滴血液:他們個高、自然、皮膚黝黑,穿著傳統的紅格子花呢披肩——說到傳統,這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當時的蘇格蘭傳教士在這里分發格子呢毛毯,馬阿塞牧人發現這種材料非常暖和,而且在他們放牧的幾週內,攜帶上路也十分輕薄。 “游牧民族,”威斯騰壓過飛機引擎的聲音說道:“已經成為遷徙物種的代名詞。他們的行為習慣與羚羊十分相似。”和羚羊一樣,馬阿塞人在雨季把牛群帶到短草草原上,雨季停止之後再把它們帶回到水池邊。一年之中,阿博塞利的馬阿塞人平均要換8個住所。威斯騰深信,人類的這種行為在理論上有利於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野生生物。 “他們放牧牛群,把林地留給象群。大象又及時地開闢出草地。你總能有草地、森林和灌木叢林的組合。這便是熱帶草原多樣性的全部秘密所在。如果你只有森林或草地,或許就只能養活適合森林生活的物種或適合草地生活的生物。” 1999年,威斯騰駕車穿越南亞利桑那州,去考察克洛維斯人13000年前消滅當地猛獁的遺址。途中,他向古生態學家、更新世“射殺過度”理論的創始人保羅·馬丁描述了這個現象。從那個年代開始,美國的西南部便不再有大型食草動物。人類總是焚燒牡豆灌木叢。馬丁指著農場主租出的土地上長出的雜亂無章的牡豆問道:“你覺得像群可以在這裡棲息嗎?” 這時大衛·威斯騰笑了。但馬丁又接著說下去:“非洲象該如何在這片沙漠中生存?它們能不能爬上崎嶇的花崗岩山脈尋找水源呢?亞洲象的血緣與猛獁更為接近,它們會不會生活得更好一些?” “比起用推土機和除草劑來剷除牡豆灌木叢,現在的方法當然要好些,”威斯騰同意這個觀點:“讓象群來幹這樣的事情要便宜和簡單得多了,它們的糞便還有利於草種的生長。” “沒錯,”馬丁說:“猛獁和乳齒象就是這麼幹的。” “是啊,”威斯騰回答說:“如果原先的物種消失了,為什麼不用後繼的物種來取代呢?”從那時起,保羅·馬丁就一直在勸說人們讓象群回歸北美洲。 然而與馬阿塞人不同的是,美國的農場主並非游牧民族,它們不會定期騰出地方給象群棲息。不過馬阿塞人和它們的牲畜也變得越來越傾向於定居。安博塞利國家公園外圍一圈圈過度放牧造成的貧瘠土地證實了這個結果。大衛·威斯騰淺色頭髮、皮膚白皙,當他用斯瓦希里語與七英尺高、皮膚黝黑的馬阿塞人交談的時候,人種間的差異在長期起來形成的互敬互重中消解。土地的劃分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共同敵人。隨著開發商和競爭關係的部落移民豎起圍欄和標界的時候,馬阿塞人沒有任何選擇了,他們只能尋找一塊自己的地盤,定居下來。威斯騰說,人類消失之後,人類重塑非洲的格局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抹去。 “這是個極端化的情況。如果你把象群趕入公園內,你在園外放牧,那麼就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環境。裡面,所有的樹木都會消失,草地會長出來;外面呢,會變成濃密的灌木叢。”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象群學會瞭如何呆在安全的地方。不知不覺中,它們竟步入一場全球範圍內的貧富碰撞中:一方是越發貧窮的非洲,肯尼亞的出生率達到全球第一;另一方是亞洲經濟的騰飛,刺激了對遠東奢侈品的無限渴求。這其中也包括象牙,人們對它的強烈貪欲甚至超過了幾世紀以來對奴隸的渴求。 隨著原先20美元/千克的價格增長了10倍,象牙偷獵者湧入冊佛這樣的地方,於是滿山遍野都是拔走了象牙的大象屍體。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非洲130萬頭大像已有超過半數死亡。肯尼亞境內現在還有19000頭,它們棲息在安博塞利國家公園等保護區內。國際象牙禁令和“格殺勿論”的命令讓偷獵者有所收斂,但對動物的屠殺從未根除,尤其是保護區外藉著保護莊稼和人的幌子殘殺大象的行為。 如今,安博塞利沼澤地邊上的金雞納刺槐消失不見了,河馬和犀牛之類的厚皮動物把它們吞食一空。隨著公園慢慢變成沒有樹木的平原,瞪羚和長角羚羊這樣的沙漠生物取代了長頸鹿、捻角羚和藪羚等食草動物。這種極度的干旱是人類一手造成的,冰川時期的非洲也是這樣——居住地縮小了,生物紛紛躲進綠洲中避難。非洲的大型動物逃過了那場劫難,但大衛·威斯騰害怕它們這次難逃一劫——它們被困在孤島般的保護區中,在龐大的人類居住區、劃成小塊的土地、枯竭的草原、工廠和農場上艱難求生。幾千年來,遷移的人們與它們如影隨形:游牧民族和他們的牲畜取其所需,繼續前行,新長出來的植物比從前更為茂盛。但是現在,人類的遷移要永遠結束了。定居人輕輕躍過了這個環節。現在,食物自己朝人類跑來,與此相同的還有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奢侈品和其它消費品。 除了無人居住的南極洲,只有非洲未曾遭受大範圍的野生動物滅絕。 “但是不斷發展的農業和人口數量,”威斯騰對此表示擔憂,說道:“意味著我們或許將看到這種滅絕的場面。”在非洲,人類與野生動物之間形成的平衡已經遭到破壞,我們無法再進行控制:太多的人口,太多的牲畜,太多的大像被太多的偷獵者趕入到太狹小的空間中。大衛·威斯騰得知非洲還有一些地區仍保持著從前的模樣,在人類統治它們之前,大象完全能在這些地區繁衍生息。這是大衛唯一的精神安慰了。 他認為,在沒有人類的世界中,非洲這個最古老的人類發源地,也許將回歸最純潔的原始狀態。因為如此之多的野生動物靠草為生,因此非洲是外來植物未能逃出遠郊公園而在野外氾濫的唯一大陸。不過,沒有了人類的非洲會經歷一些重大的變化。 從前,北非的牛群是野生的。 “但是和人類生活了幾千年之後,”威斯騰說:“它們的胃進化得像個巨大的發酵池,白天要吃下不計其數的草料,因為它們沒法在夜間進食。所以現在,它們並不敏捷。如果放任不管,它們便會遭到攻擊,淪為上等的牛肉。” 它們數量眾多。現在,牛群佔據了非洲熱帶草原生態系統的大半壁江山。沒有馬阿塞人的長矛來保護它們,它們便會成為獅子和土狼的饕餮大餐。它們消失後,草原的數量至少會翻兩番。威斯騰用手遮住陽光,倚在吉普車上,考慮著新的數量意味著什麼。 “150萬頭羚羊吃草的速度和牛群相當。你會看到,羚羊和大象之間的遭遇會越來越頻繁。馬阿塞人說,'牛群植樹,象群種草。'它們會扮演起這樣的角色。” 至於沒有人類的象群會怎樣,“達爾文估計非洲有1000萬頭大象。事實上,這個數字與人類展開象牙貿易之前的大像數量十分接近。”他轉而注視著安博塞利沼澤地中玩水的母像說:“現在,我們只剩下50萬頭了。” 人類消失後,大象的數量將增加二十倍,無可爭議地成為植被種類豐富的非洲大地上的主要物種。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在南美和北美,13000年以來,只有昆蟲才會啃食樹皮和灌木。猛獁滅絕之後,若不是農場主的鏟地,牧場主的焚燒,農民砍樹作燃料,或開發商的威脅,這裡本該能長成一片巨大的森林。沒有了人類,美洲的森林將成長壯大,等待著大型食草動物來享用它們的營養。 3.危險的碑文 帕托亞斯·歐萊·桑提安隨著父親養的牛群在安博塞利西面漫遊,他在成長的過程中經常聽到這個故事。卡西·庫奈是個頭髮灰白的老人,他和三個妻子住在馬阿塞瑪拉的民族文化村,桑提安現在在那里工作。庫奈又把這個故事講了一遍,也桑提安則懷著崇敬之心側耳聆聽。 “剛開始的時候,神靈賜予我們狩獵者。但後來動物遷居到了遙遠的地方,沒法再狩獵了。於是馬阿塞人向神靈祈禱一種不會遷居的動物,神靈說要等七天。” 庫奈拿出一條獸皮綁帶,一端朝向天空,擺出從上而下的天梯的模樣。 “牛群從天而降,每個人都在說'快看吶!我們的神靈實在仁慈,他賜予我們如此美麗的動物。它有奶水、漂亮的牛角和斑斕的色彩。不像羚羊和水牛,渾身上下只有一種顏色。'” 就在這時,故事發生了轉折,變得不令人愉快起來。馬阿塞人宣布所有的牛群都屬於他們,將叢林的狩獵者驅逐出了住所。當他們向神靈祈求他們自己的牛群時,神靈拒絕了,不過賜給他們弓和箭,“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現在依然在森林中狩獵,而不像我們馬阿塞牧人的原因了。” 庫奈笑了,露出牙齒,他細長的眼睛在午後的烈日下微微發紅。錐形的青銅耳墜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使他的耳垂微微下墜。他解釋說,馬阿塞人發現瞭如何焚燒樹木,來為他們的牲畜開闢出草原,同時也能消滅帶有瘧疾病菌的蚊子。桑提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如果人類只是獵殺動物和採集果實,與其它動物就沒有太大的區別。我們被神靈選中成為牧人,對動物享有神聖的支配權,神的恩賜也與日俱增。 但是桑提安也知道,問題在於馬阿塞人並未維持現狀。 即便是白人殖民者奪取了那麼多的牧地,游牧的生活也照樣能繼續。但馬阿塞的男人至少娶三個妻子,每個妻子生五六個孩子,她大致需要100頭牛才能維持生計。這個數字還在增長。桑提安年輕時,他目睹了圓圓的文化村住宅變成了鎖孔形,因為馬阿塞人添加了小麥和玉米的種植區,開始定居下來照顧作物。一旦他們成為農業民族,一切都將改變。 帕托亞斯·歐萊·桑提安是馬阿塞人實現現代生活方式後的一代人,他有機會進行學習,精通科學,懂得法語和英語,是個博物學者。 26歲時,他獲得了肯尼亞野生動物園專業導遊協會的銀質證書,這是最高級別的證書,獲此證書的非洲人不過十來個而已。坦桑尼亞塞倫蓋提平原在肯尼亞的延伸叫做馬阿塞瑪拉公園,公園裡不僅有動物專門的保護區,也有動植物混合保護區,馬阿塞人、他們的牲畜和野生動物可以像以前一樣在這裡一起生活。桑提安在這兒找到了工作,居住下來。長滿紅色野燕麥的馬阿塞瑪拉平原上點綴著沙漠棗椰子樹和平頂刺槐,和非洲其它熱帶草原一樣繁茂。不過,這裡最多的食草動物是家畜牛。 桑提安經常把皮靴系在他長長的腿上,爬上瑪拉地區最高的山峰——基爾列奧尼山。這裡依然保持著原始風味,獵豹把黑斑羚的屍體懸掛在樹枝上,以備餓時享用。從山頂俯視,桑提安能望見六十英里以南的坦桑尼亞,還有塞倫蓋提遼闊的綠色海洋。六月,低鳴的羚羊群繞著圈子奔跑,不久之後,它們便集合起來進行大遷徙,如洪水一般向北湧過邊境。它們得趟水過河,而蠢蠢欲動的鱷魚則在水里安心等待著它們的年度大餐,獅子和在金合歡樹中打盹的獵豹只要翻個身就能大開殺界。 塞倫蓋提草原長期以來一直都是馬阿塞人的傷疤處:1951年,方圓50萬平方公里被夷為平地,因為這裡要興建一個智人主題公園,來迎合看著好萊塢電影長大的遊客們認為非洲是原始荒野的謬見。但是現在,桑提安這樣的馬阿塞博物學者卻為此感到欣慰:塞倫蓋提擁有肥沃的火山灰,利於草原的生長,是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動物基因庫。如果道路順暢,這裡的物種有朝一日可能會散佈到世界其它區域。儘管塞倫蓋提草原廣袤無垠,但博物學者還是擔憂,如果它成為圍欄圈住的農場,會不會無法養育數量驚人的瞪羚,更不用說大象了。 這裡沒有足夠的降雨將熱帶草原變成可以耕作的農田。可這並沒能停止馬阿塞人的繁衍。帕托亞斯·歐萊·桑提安目前只娶了一名妻子,他不想再娶了。他剛結束傳統的武士訓練就娶了努克誇,她是他孩童時代的女友。她或許將成為這段婚姻關係中的唯一妻子,而沒有其他女伴的陪伴——對此她感到驚愕。 “我是個博物學者,”他向她解釋說:“如果所有的野生環境都消失,我就不得不開始種田。”馬阿塞人認為農耕比起放牧牛群來並不那麼高貴,因為他們是被神靈選出進行放牧生活的人。他們甚至不願意為埋藏屍體而破開草皮。 努克誇能理解這點。但她畢竟還是個馬阿塞的女人。最後他倆妥協,娶兩個妻子。但她還是想要六個孩子。他希望只要四個,因為第二個妻子肯定也要生孩子的。 庫奈自言自語地說,只有一件讓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或許會在動物滅絕之前減緩人類繁衍的速度。他稱之為“世界末日”。 “只要時機到來,艾滋病將消滅人類。動物會重新奪回大地的統治權。” 艾滋病對於定居的部落而言是個噩夢,馬阿塞人暫時還未面臨這個問題,但桑提安認為不久之後噩夢便會開始。從前,馬阿塞人帶著牲畜、握著長矛步行穿過熱帶草原。現在,有些族人到了鎮上,和娼妓發生關係,回來時便開始傳播艾滋病。更糟糕的是卡車司機,他們一周出現兩次,為馬阿塞人購買的敞蓬小貨車、小輪摩托車和拖拉機運輸汽油。甚至是年輕的女孩也受到了感染。 馬阿塞人的地盤以外,比如在海拔較高的維多利亞湖,塞倫蓋提的動物每年都遷徙,咖啡種植者因患上艾滋病再沒力氣精心照料它們,於是改種易於照料的作物,比如香蕉,或者就砍樹製造木炭。咖啡樹現在成了野生植物,高達15英尺。桑提安聽人們說,因為艾滋病無藥可治,他們現在再也不去管它,還是照樣生孩子。所以孤兒們攜帶著病毒,住在沒有成人的村莊里。 沒有人居住的住宅倒塌下來。泥巴為身、糞便為頂的棚屋正在融化,剩下的只是磚塊和混凝土澆鑄了一半的房屋——商人用開貨車做運輸生意掙來的錢建造這樣的房屋。之後他們就染了病,把錢財給了草藥醫生和他們的女人。沒有人恢復健康,因此半拉子工程也再也沒能接著做下去。草藥醫生拿了所有的錢財,然後也患了這病。最終,商人、他們的女人和醫生都相繼死去,錢財灰飛煙滅,剩下的只是沒有屋頂的房屋,刺槐從中生長出來,受到感染的孩子為了活命而賣身,最終也難逃夭折的命運。 “艾滋病正在殺死整整一代的未來領導者,”桑提安在那個下午這樣回答庫奈,但是老人覺得,如果動物將成為大地的主人,有沒有未來領導者都無關緊要了。 太陽沿著塞倫蓋提草原東昇西落,將天空染得一片絢爛。太陽落下地平線之後,深藍的暮色籠罩在這片熱帶草原上。這天的餘溫還在基爾列奧尼山的這頭飄搖,漸漸湮沒於黃昏之中。隨之而來的寒冷氣流夾雜著狒狒的銳聲尖叫。桑提安把他紅黃相間的大方格披肩裹得更緊了。 難道艾滋病是動物最後的複仇嗎?如果真是這樣,黑猩猩——我們中非洞穴中的同胞,便是人類毀滅的共犯。能感染大多數人的人類免疫缺陷病毒與黑猩猩攜帶的猿免疫缺損病毒息息相關,但它不會使黑猩猩得病。 (不太常見的HIV-II病毒與坦桑尼亞極為罕見的白眉猴身上攜帶的一種病毒極為相似。)人類或許是因為食用叢林動物而得到傳染。我們與最近的靈長類親戚只有百分之四的基因有所不同,傳播到我們身上之後,這種病毒發生了變異,能夠致人於死地。 難道說遷居草原使我們在生理上變得脆弱了嗎?桑提安能識別出這個生態系統中所有的哺乳動物、鳥類、爬蟲、樹木、蜘蛛、大多數的花、肉眼能看見的昆蟲和藥用植物,但他沒法知道遺傳學上的細微差異——所有人都在尋求艾滋病的疫苗。答案或許在我們的大腦中,因為腦容量是人類與黑猩猩、倭黑猩猩最大的區別所在。 突然,從下面飄來另一聲狒狒的尖叫。它們可能是在騷擾把黑斑羚屍體掛在樹上的獵豹。有趣的是,雄性狒狒懂得如何在合力驅逐獵豹之前就中止爭奪首把交椅的爭鬥。狒狒的大腦是智人之後的所有靈長類動物中最大的,也是除人類以外唯一能夠在森林面積縮小之後適應草原生活的靈長類動物。 如果熱帶草原上數量最多的有蹄類動物——牛消失的話,羚羊便會取而代之。如果人類消失了,狒狒會取代我們的位置嗎?難道說因為我們搶先一步離開了樹林,使它們大腦機能的發展在全新世時期受到了壓抑?如果我們不再擋著它們發展的道路,它們的智力潛能會不會突然釋放,於是突飛猛進地進化,最終佔據這個空曠世界的每一條縫隙呢? 桑提安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腰肢。一輪新月從赤道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兩端彎彎翹起,等著銀色的金星在其中停留。南十字星座、銀河和麥哲倫星雲呈現在夜空中。空氣中瀰漫著紫羅蘭的氣息。桑提安聽見上方傳來林鴞的叫聲,這和他童年時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直到後來圍繞文化村住宅的森林被改造為小麥的種植地後,這個聲音才漸漸消失。假如人類的作物能回復成林地和草地,假如狒狒取代了我們的位置,它們會甘心生活在純粹的自然美景中嗎? 或者,因為力量的不斷膨脹,它們會不會產生好奇心和自我陶醉,最終也將它們自身和這個星球置於毀滅的邊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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