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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電報與晚清政治

觸電的帝國 马伯庸 10411 2018-03-20
每一次科技的變革,總會對社會產生深刻影響。這種影響往往最先作用在政治和軍事上。電報的出現,是一次信息革新,它使信息的傳輸速度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進步,這對於視情報與時間如生命的軍事將領、政治家們來說,不啻為是一柄利器。即使是對新生事物反應遲鈍的晚清,亦不能完全規避這種影響力。清政府晚期的許多著名事件,都是與電報的出現密切相關——或者我們應該反過來說,假如沒有電報這種東西的話,許多清末政治事件未必會發生,即便發生也未必會輻射出絕大的影響力和震撼來。科技改變政治,這一條定律即使是在中華老大帝國亦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在電報引入中國的早期,清政府和絕大多數國人並沒有意識到電報其中蘊藏的重大政治價值,儘管很方便不錯,可也僅此而已。換句話說,電報只是一件“玩意兒”,上不得檯面。

中國正式開始架設電報線路是在光緒五年,李鴻章在天津與大沽砲台之間建成電報線,隨即鋪開了沿海各省電報建設的大潮。但清政府卻一直不認為電報是官方文件,只是稱之為“抄電”。當時官員打電報上奏之後,仍舊要用傳統途徑送遞一份同樣內容的奏摺,以便備檔。可見在當時清政府心目中,電報根本不能算是正規文書。 一直到1883年發生的中法戰爭,才改變了清政府對電報的態度。當時中國軍隊一路連勝,昏庸的清政府卻一味求和,電令前線停戰。老將馮子材和黑旗軍首領劉永福復電抗辯,卻無力回天。當時擔任廣東會籌防務的湘軍名將彭玉麟按捺不住憤懣之情,憤然賦詩一首:“電飛宰相和戎慣,雷厲班師撤戰回。不使黃龍成痛飲,古今一轍使人哀”,把此事比作了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的國恥。這是首次把電報與政治緊密地聯繫到了一起。

此役喪權辱國,顢頇之至。不過電報在這場戰爭中的作用,倒是發揮得淋漓盡致,讓清政府嚐到了遠程遙控的甜頭,認識到了電報的重要性。於是從光緒十年開始,在軍機處建立電報檔案,光緒帝親自下旨將電報視作公文來對待。同僚之間的電文往來,被稱為“電牘”,給皇帝的電報奏摺則稱為“電奏”。 所以查閱中國近代史料就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從光緒五年到光緒十年這期間的電報,幾乎沒有檔案保存。只有在一些滿清大員的個人收藏裡——如盛宣懷的“盛檔”中——才能一窺中國早期電報的風貌。 到光緒二十四年百日維新之時,電報的名分終於確定下來,被新法提升到了正式公文的地位。而恰好也是這個時候,電報的真正政治價值,也在這一年大放異彩。

光緒二十五年(1898年)6月11日。一心想要扭轉頹勢的光緒皇帝主持的戊戌變法正式開始,這是清政府最後一次挽救國運的努力。短短百天內,光緒和他信重的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就頒布了數十條變法詔令,其中牽涉到編練新軍、興辦實業、鼓勵發明等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一時間中國這只睡獅,似乎有了那麼點猛醒的樣子。國內的有識之士無不翹首企望,希望他們心目中的明君光緒,能為中國再造一個盛世中興的氣象。 然而積重難返的滿清朝廷,走到了封建社會的末期,已經不可能像明治維新的日本一樣輕易擺脫那太過沉重的歷史包袱。上有積威數十年的慈禧太后,中有閉目塞聽的守舊官僚,下有民智未開的無知百姓。漫說光緒不是光武帝,就算他有著超越唐太宗、宋太祖的才華,面對著這無奈到了極點的局面,只怕也只能黯然一聲長嘆罷了。更何況,他只不過是個徒有熱情,卻既無治國的實際經驗,又無可依靠的班底的空殼子皇帝呢。

所以慈禧一反手,光緒皇帝就翻身落馬,戊戌六君子或死或逃;所以戊戌變法在史書上,就被後世人取了個別名“百日維新”。一場變法強國的春夢,終究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已。 這件事的直接影響,一是讓本來已經保守到了極點的風氣更趨保守,中國的國運也向著背離世界大勢的方向加速滑落。二是慈禧也對這個忤逆的干兒子光緒深惡痛絕,連將他握在手中當傀儡來耍的念頭都完全斷絕了。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慈禧太后立端親王載漪之子溥儁為“大阿哥”,準備廢黜被幽禁在瀛台的光緒另立新帝,史稱“已亥交儲”。但是讓那個慈禧始料未及的是,這個決定竟然引起了中外輿論的一致強烈反對——洋人同情較為開明的光緒皇帝,各國公使對立儲一事冷眼相對,一個去道賀的都沒有;而在國人中間,更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無論如何,光緒畢竟是大清帝國的皇帝,象徵著皇家的光榮和尊貴。而且他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總還是個肯做事的皇帝,這點比起那些因循守舊的官僚們更是難能可貴。並無失德之處而要被篡廢,不管是革新派還是一般百姓都是為之抱不平的。於是,民間對慈禧太后乃至整個滿清官僚體系的不滿,就在這一刻集中爆發了出來。 率先義無反顧地站出來的,是一位叫做經元善的老叟。 經元善,字蓮珊,號剡溪聾叟,是上海著名的富商,熱心於洋務和公益慈善事業,對民族企業尤為支持。當時由江蘇、浙江、福建至廣東的電報線路架設工程缺錢上馬,需要吸納民間資金,主持此事的盛宣懷找到經元善想辦法,他當即痛快承諾,並和謝家福、鄭觀應聯合組織35萬兩白銀投入。以此功績,經元善被李鴻章任命為上海電報局總辦,從此與電報有了不解之緣,擔任此職長達十八年之久,把上海電報局經營得風生水起,好不興旺。對於維新變法,經元善是舉雙手贊成,並且身體力行,積極在上海實行新政。

慈禧改儲的消息傳來,同情光緒的經元善大為震驚。他當即向老上司盛宣懷去電,希望盛能和他一起上書,諫阻此事。可是讓經元善大失所望的是,早已將時局看得通透的盛宣懷只回了他一封9個字的簡短電報:“大廈將傾,非一木能支”。 怎麼辦?是大聲疾呼,還是蠅營狗苟?雖然出身商界,但他畢竟是飽受儒家教育的知識分子。在憂憤之下,經元善骨子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熱情被猛地激發了出來。 中國知識分子的激烈手段,不外乎伏闕上書之類。遠有海瑞給嘉靖的直言上疏,震驚海內;近有康有為,聯合了十八省三千多位舉人公車上書。從方式而論,這些上書皆是手書奏摺,遞送入朝,無論海瑞還是康有為,均概莫能外。 但經元善卻發古人所未發,開創了中國政治史上前所未見的手段——通電上書。

已亥交儲之時,他身在上海,無法立刻趕到京城。勸說盛宣懷未果之後,經元善便利用自己在上海商界和電報局的影響力,奔走呼號,串聯了紳商名流與新黨官員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其中不乏章炳麟、蔡元培、唐才常、黃炎培這樣的大人物——大家“公湊電資”,經元善以上海電報總辦的名義,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與全國發出了這樣一封振聾發聵的著名電報: “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電旨,滬上人心沸騰,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務求王爺、中堂大人公忠體國,奏請皇上力疾臨禦,忽存退位之思,上以慰皇太后之憂勤,下以弭中外之反側。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接到這一封電報之後,大為震驚。一是因為這封電報竟在如今的政治形勢之下仍舊去挑戰慈禧,可謂虎口拔須,不知死活;二是因為落款人名之多,名頭之盛,真是前所未見;三則是因為這封電報不只發給了總理衙門,還拍送到了各地的電報局,全國皆知。經元善這一手,讓總理衙門立刻陷入被動,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更在全國輿論的火頭上澆了一把油,被讚為“飛電阻諫,電動全球”。在這封的通電的引領下,再加上身在海外的康、樑等人的鼓吹,形成了一股用電報來表達民意的風潮。一時間各地紛紛致電總理衙門。 “凡四十六埠”,各地同情變法的士紳們紛紛“集資發電”,最多時候電報總署竟然一天能接到12封勸諫慈禧不要擅行廢立之事的電報。

這也是清末第一次,也是最大規模的、以電報為鬥爭工具的民主事件,更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通電。它在極短的時間串聯了輿論,憑藉傳統信息傳遞載體所達不到的高效率在大範圍內發揮影響,效果卓著。儘管這一次通電並未能達到政治目的,經元善本人也因為被清政府通緝而逃去了澳門。但他的作為卻點醒了一批官場和民間的明白人:“原來,電報還可以這樣來用。” 於是,緊接著,電報又一次在政治上發出了耀眼的光亮,這一次更是極大的震撼了晚清政治格局。 讓我們從慈禧太后說起。 “已亥交儲”之後,宮內局勢逐漸穩定下來,紫禁城外卻是風雨飄搖。民間輿論洶洶,怨聲載道,列強更是心懷鬼胎,各有各的小算盤。慈禧太后惱恨那些洋人同情維新和光緒皇帝,甚至還窩藏朝廷欽犯康有為和梁啟超。雖然對玩弄政治手腕有著天生的才能,但慈禧畢竟是個顢頇愚昧的深宮婦人,對於國際局勢全不了解,在她看來,民間的風潮,都是洋鬼子鼓弄起來的,看看經元善等人的電報裡,不是明明寫著“探聞各國有調兵干預之說”的麼?

於是慈禧一怒之下意氣用事,再加上毓賢、剛毅等滿族大臣屢屢讒言,她竟然準備依靠義和團來“扶清滅洋”,最後竟乾脆地干出了對英、法、德等“天下萬國”宣戰的可笑愚舉。 一經宣戰,舉國嘩然。 慈禧畢竟是坐在中國實際統治者這個寶座上數十年的人物,就算再昏聵,也不是尋常之輩。雖然裕祿等王公大臣一再傳來“捷報”,但是義和團根本不是八國聯軍的對手,她也是看得明白的。一方面寄希望於義和團的“神功”能夠破敵,另一方面,又明知這些人並不真正可靠。在這種矛盾的心理作用下,慈禧太后忽然想到了電報,這個她一向深惡痛絕的西洋玩意兒,或許能夠在製夷方面發揮些功效。 於是,老佛爺也學起經元善,開始用電報來玩政治手段了。

她發出了一封電報,來解釋她對萬國宣戰的原因。 “此次中外開釁,其間事機紛湊,處處不順,均非意計所及。該大臣等遠隔重洋,無由深悉情形,即不能向各外部切實聲明,達知中國本意,特為該大臣等縷晰言之。先是直東兩省,由一種亂民,各就村落,練習拳棒,雜以神怪。地方官失於覺察,遂致相煽成風,旬月之間,幾於遍地皆是。甚至沿及京城,亦皆視若神奇,翕然附和。遂有桀黠之徒,倡為仇教之說。五月中旬,猝然發難,焚燒教堂,戕殺教民,闔城洶洶,勢不可遏。 當風聲初起之時,各國請調洋兵到京,保護使館,朝廷以時勢頗迫,慨然破格許之,各國通計到京洋兵不下五百,此中國慎重邦交之明證也。各國在京使館,平日與地方官尚屬無怨無德。而自洋兵入城之後,未能專事護館,或有時上城放槍,或有時四出巡街,以至屢有放槍傷人之事。甚或任意遊行,幾欲闌入東華門,被阻始止。於是兵民交憤,異口同聲。匪徒乘隙橫行,燒殺教民,肆無忌憚。各國遂添調洋兵,中途為亂黨所殺,迄未能前,蓋此時直東兩省之亂黨,已熔成一片,不可開交矣。朝廷非不欲將此種亂民下令痛剿,而肘腋之間,操之太促,深恐各國使館保護不及,激成大禍;亦恐直東兩省同時舉事,兩省教士教民,便無遺類,所以不能不躊躇審顧以此。爾時不得已乃有令各使臣暫避至津之事。正在彼此商議間,突有德使克林德晨赴總署,途中被亂民傷害之案。德使蓋先日函約赴署,蓋署因中途擾亂,未克如期候晤者也。自出此案,亂民益挾騎虎之勢,並護送使臣赴津之舉,亦不便輕率從事矣。惟有飭保護使館使之兵,嚴益加嚴,以防倉卒。不料五月二十日,既有大沽海口洋員面見守台提督羅榮光,索讓砲艇之事。謂如不允,便當明日兩點鐘用力佔據。羅榮光職守所在,豈肯允讓?乃次日果先開砲擊台,相持竟日,遂至不守。 自此兵釁已啟,本非釁自我開,且中國既不自量,亦何至與各國同時開釁?並何至恃亂民與各國開釁?此意當未各國所深諒。 以上委曲情形,及中國萬不得已而作此因應之處,蓋大臣等各將此旨詳細向各外部切實聲明,達知中國本意。現仍飭帶兵官照前保護使館,惟力是視。此種亂民,設法相機,自行剿辦。各該大臣在各國遇有交涉事件,仍照辦理,不得稍涉觀望。將此各電諭知之。 ” 這封電報寫的語意含糊、前後矛盾,既想乞降求和,又不肯放下顏面,充分體現出了慈禧內心的惶恐與惱怒。電報被送到了八國聯軍總司令官瓦德西手裡,瓦德西一看內容,幾聲冷笑,根本不吃慈禧這一套,退回了電報,繼續指揮聯軍進攻。八國聯軍很快便瓦解了清軍的抵抗,攻拔了天津,直指北京。 已經陷入絕望的慈禧忽然又心生一計,覺得既然跟瓦德西說不通,那麼繞開軍方,乾脆跟各國高層直接溝通,從政治層面尋求解決之道。這時候,她總算意識到電報的好處了。若是以往靠飛騎傳送,根本不可能在短短數天之內就跟分佈在各個大洲的列強高層都建立起聯絡,現在幾個電報拍過去,瞬息便可搞定。 只要能聯繫上各國政治首腦,事情就好辦了。軍事實力中國不行,積五千年的中華政治智慧,還怕玩不轉洋人麼?慈禧這麼想著,又變得信心十足,玩政治手腕她在國內還真沒怕過誰。 於是慈禧立刻召來總理衙門,開始頻頻向各國元首發去電報,想來一個長袖善舞,周旋於萬國之間。 她首先想到的是俄羅斯,俄羅斯當年是康熙皇帝的手下敗將,應該最好對付,於是便先給俄羅斯沙皇尼古拉二世發了一封電報: “大清國大皇帝問大俄國大皇帝好。中國與貴國鄰邦接壤,二百數十年來,敦睦最先,交誼最篤。近因民教相仇,亂民乘機肆擾,各國致疑朝廷袒民嫉教。歸國使臣格爾思曾向總理衙門請速剿亂民,以解各國之疑。而其時京城內外,亂民蔓延已遍,風聲煽播,自兵民以及王公府第,同聲與洋教為仇,勢不兩立。若操之太蹙,既恐各使館保護不及,激烈成大禍,又恐各海口同時舉事,益復不可收拾,所以不能不躊躇審顧者以此。乃各國水師不能相諒,致有攻占大沽砲艇之事。於是兵連禍結,時局益形紛擾。因思中外論交,貴國與中國,絕非尋常鄰誼可比。前年曾授李鴻章為全權專使,立有密約,載在府盟。今中國時局所迫,幾致干犯眾怒,排亂解紛,不得不惟貴國是賴,為此開誠布臆,肫切致書。惟望大皇帝設法籌維,執牛耳以挽回時局,並希惠示德音。不勝激切翹企之至。” 慈禧隨即想,列強之中最強的,無過於英吉利國。何況英吉利國當時是女王當政,或許能與慈禧有些共同語言,便給英國女王維多利亞也發去一封電報: “大清國大皇帝問大英國大君主兼五印度大後帝好。中國與各國通商以來,惟貴國始終以商務為重,並無覬覦疆土之意。近因民教相仇,亂民乘機肆橫,各國致意疑朝廷袒民嫉教,遂有攻占大沽砲台之事。從此兵連禍結,大局益紛擾。因思中國商務,貴國實居十之七八,關稅既輕於各國,例禁亦寬於他邦。是以數十年來,通商各口之於貴國商民,最相浹洽,幾如中外一家。今以互相猜疑之故,時局一變至此。萬一中國竟不能支,恐各國中必有思其地大物博,爭雄逞志於其間者,於貴國以商立國之本意,其得失當可想而知。現在中國籌兵籌餉,應接不暇,排難解紛,不得不惟貴國是賴。為此開誠布臆,肫切致書。惟望大君主設法籌維,執牛耳以挽回時局,並希惠示德音。不勝激切翹企之至。” 最後是慈禧一貫看不起,卻又恨又怕的日本帝國,慈禧發電雲: “大清國大皇帝問大日本國大皇帝好。中國與貴國唇齒相依,敦睦無嫌。月前忽有使館書記被戕之事,正深惋惜,一面拿兇懲辦間,而各國因民教仇殺,致疑朝廷袒民嫉教,進而攻占大沽砲台。於是兵釁遂開,大局益形紛擾。因思中外大勢,東西並峙,而東方只我兩國,支柱其間。彼稱雄西土,虎視眈眈者,其註意豈獨在中國哉?萬一中國不支,恐貴國亦難獨立。彼此休戚相關,亟應暫置小嫌,共維全局。為此開誠布臆,肫切致書。惟望大皇帝設法籌維,執牛耳以挽回時局,並希惠示德音。不勝激切翹企之至。同上。” 在這幾封電報裡,慈禧施展出了渾身解數,一會兒拉著俄羅斯,說“貴國與中國,絕非尋常鄰誼可比”如何如何;一會告訴英國中國若跨掉,其他列強難免會侵占英國在華利益;一會又拽著日本,苦口婆心地講所謂“唇亡齒寒”的道理,說“萬一中國不支,恐貴國亦難獨立。彼此休戚相關”云云。可說是把所有離間的手段,都用了出來,只盼著各國“彼此相疑,紛生齟齬”,清政府便可趁此間隙喘息一二。 可惜國際政治,不是靠小聰明就能掌控的。據說幾個國家的外交人員拿著這幾封大同小異的電報一對,笑得“為所顛倒”,笑完了,又不禁感嘆這位滿清的最高統治者實在是不可理喻。各國外交人員把電報轉回國去,壓根沒有幾家政府當回事。慈禧翹首以望,卻是石沉大海,一封回電都沒有。幾個老牌強國根本懶得搭理這個無知昏庸的老婦人。 唯一搭理了慈禧幾句的,只有年輕而急於在國際事務中表現自己的美國政府,它客客氣氣回復了一封電報。 “美國總統向中國皇帝致意: 我已收到陛下7月19日來函,欣悉陛下認識到,美國政府和人民對中國除了希望正義和公平之外別無他求這一事實。我們派軍隊到中國的目的,是從嚴重危險中營救美國公使館,同時保護那些旅居中國並享有受條約和國際法保證之權利的美國人的生命財產。已向貴國派遣軍隊的所有國家都公開了同樣的目的。 我從陛下的信中得知:那些擾亂中國的和平、殺害德國公使和日本使館成員、現仍在北京圍困著那些倖存的各國外交官的暴徒們,不僅沒有得到陛下的任何讚助和慫恿,而且實際上是對皇權的反叛。如果是這種情況,我最鄭重地促請陛下政府: 1.公開證實外國公使是否還在世,如果還在,他們的現狀如何。 2.讓各國外交使節直接、自由地與各自的政府取得聯繫,排除威脅他們生命和自由的一切危險。 3.使中國的朝廷與援軍保持聯繫,以保證在解放公使館、保護外國人以及恢復秩序方面彼此合作。 如若這些目的均告實現,本政府相信,對於和平解決這次動亂所引起的一切問題,各國將不會存在任何障礙。同時,本政府在取得其他國家的同意後,將樂於以此目的為陛下進行友好的斡旋。 威廉·麥金萊” 那時的美國,和如今的不可一世不同,人輕言微,雖有善意,卻無濟於事。慈禧電報離間不成,只得倉皇北狩,並急電各地諸侯進京勤王。 千盼萬盼,結果她最後盼來的,卻是一封令她驚駭莫名的電報。 這一封電報在中國政治史上的地位之重要,無以復加。而在這一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恰恰就是在中國電報史上舉足輕重的盛宣懷。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腐敗之極的清軍節節敗退。平壤戰役中,雖然有左寶貴、聶士成等部的拼命血戰,但由於統帥葉志超的不戰而逃,清軍一潰千里,盛宣懷五弟盛星懷陣亡於敗軍之中。這一噩耗傳來,盛宣懷憤激之下,舊疾發作,差點死掉。第二年馬關條約簽定,盛宣懷以身體不好,無法擔當大任為由幾次要求辭職,清廷都沒有批准。從日後的事情推演,盛宣懷對清廷失望透頂,恐怕就因此時起了。 在清室尚未向各國宣戰之前,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李鴻章和時任鐵路大臣的盛宣懷等人就在一起秘密商議過對策。一向善於利用電報的盛宣懷自然也不可能放棄自己最為有利的陣地和武器,電報也隨之再次走進了歷史舞台的聚光燈下,扮演了重要道具的角色。 6月20日,也就是清廷正式向列強宣戰的前一日,李鴻章給清朝中央政府拍發了一封電報,稱:“眾議非自清內匪,事無轉機。”電報裡這個“眾”就是指東南地區的督撫們,他們經過商議,認為只有“先定內亂”,才能“再弭外侮”,不清除掉“內匪”義和團,就無法收拾局面。從後來的事態發展來看,這一建議是正確的。但此時,他們的意見已經不能影響陷入醉狂狀態的中央政府了。被洋人欺侮已久的滿清權貴們,正在盲目的快感刺激下,向著他們也不知道在哪裡的目的地狂奔。 1900年6月21日,慈禧以光緒皇帝的名義,頒布了《宣戰詔書》,同時向12個國家宣布開戰,史無前例。宣戰後,清廷將《宣戰詔書》轉電各地,並命令沿江、沿海各省“召集義民”、共禦外侮。 電文遞到電報總局,盛宣懷看過以後,長思良久,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決定先扣發這封清朝最高統治者發出的電報,並給李鴻章拍發了一封震驚千古的急電。 這封急電的全文如下:“千萬秘密。廿三署文,勒限各使出京,至今無信,各國咸來問訊。以一敵眾,理屈勢窮。俄已據榆關,日本萬餘人已出廣島,英法德亦必發兵。瓦解即在目前,已無挽救之法。初十以後,朝政皆為拳匪把持,文告恐有非兩宮所出者,將來必如咸豐十一年故事,乃能了事。今為疆臣計,各省集義團禦侮,必同歸於盡。欲全東南以保宗社,諸大帥須以權宜應之,以定各國之心,仍不背廿四旨,各督撫聯絡一氣,以保疆土。乞裁示,速定辦法。” 這封電報在近代史上的意義極為重大,盛宣懷以縱跨政商兩道的大局觀,準確地判斷了當前局勢最有可能的發展方向,並且正式提出了“聯絡一氣,以保疆土”的政治方案,這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東南互保”雛形——台灣學者戴玄之據此認為,盛宣懷應該是“東南互保”的首倡者。特別是中間“今為疆臣計”這一句話,表明了盛宣懷已經不把自己視為大清的臣子,而是以李鴻章的私黨自居了。後人評論,這封電報“不但保住了南方半壁江山的安寧和繁榮,而且準確地預測了清末最後十年發展的脈絡,它也預告了南方省份將重新主導了這個古老帝國未來近三十年的走向”。 盛宣懷和李鴻章商量妥當之後,才向各地轉發清廷的電報,但同時他又囑咐手下“但密陳督撫,勿聲張”,並迅速電告各地督撫,要他們不要按照電報上的命令執行,並且旗幟鮮明地提出這封電報是被暴民脅迫下發出的“偽詔”!這就給各地督撫提供了一個道義上的藉口,既然是“偽詔”,又何必要執行呢?張之洞當即用電報回奏朝廷,“懇請嚴禁暴民,安慰各國,並請美國居中調停”。 但隨後而來的另一封電報,把剛剛喘了一口氣的督撫們又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朝廷下令,各地督撫必須立刻集結兵力,“北上勤王”。 地方的督撫們並不像慈禧一樣閉目塞聽,更加了解天下大勢的他們深知,即便按照朝廷的命令執行,也不會對戰爭的結果有任何影響,反倒可能會把相對富庶和現代化的東南各省也陷入戰火之中。然而中國是一個儒學治國的國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君臣臣,君權是重於一切的。兩相為難之下,一時間,各地督撫都啞然失聲了。 這個時候,從廣東飛出的一封電報,挽救了險些被扼死在搖籃之中的東南互保聯盟。盛宣懷的恩主、天下督撫的老大領袖李鴻章電複朝廷:“此亂命也,粵不奉詔。” 慈禧接到這封電報時,幾乎驚得沒喘過氣來。這封電報實在太藝術了,八個字高妙無匹。它雖然不否認“勤王電”是清廷的正式命令,卻提出這是“亂命”,也就是不正當、不應該接受的命令。並且正式表明了態度——“粵不奉詔”。與此同時,又仍然以地方官員自居,把和中央政府的對抗限制在了一個不撕破臉皮的限度,讓清廷不至於暴走,各地督撫也敢於接受。這後面,有沒有盛宣懷的建言和策劃呢?我們是無從得知了。 李鴻章的這封電報通電全國後,東南各地督撫鬆了一口氣,反正天塌下來有更高的頂著了。配合李鴻章的行動,盛宣懷接連給張之洞、劉坤一去了急電,提出了“上海租界歸各國保護,長江內地歸督撫保護,兩不相擾”的具體措施。張、劉復電錶示同意,“東南互保”進入實質性操作階段。 6月24日,張之洞致電列強駐上海領事,內稱:“上海租借歸各國保護,長江內地各國商民產業,均由各督撫保護,本部堂與兩江劉制台(劉坤一)意見相同,合力任之,已飭上海道與上海各領事迅速妥議辦法矣,請尊處轉致各國領事。” 兩天后,在劉坤一、張之洞等人的支持下,由盛宣懷從中牽線策劃,上海道餘聯元與各國駐滬領事商定了《東南保護約款》和《保護上海城廂內外章程》,規定上海租界歸各國共同保護,長江及蘇杭內地均歸各省督撫保護,這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東南互保”條約。江蘇、江西、安徽、湖南、湖北各省巡撫均派出代表參加儀式,各國對此條約都頗為讚賞,英國雖然由於未能達到獨霸長江流域的目的,一直不願簽字,但是畢竟孤掌難鳴,也只有委委屈屈地默認了。 條約雖然簽定,但畢竟地方的督撫們不能代表清朝中央政府,也沒有外交權,這份條約是沒有任何公法效力的。盛宣懷的好友,《新聞報》老闆卡爾文·弗格森在簽字當天還問他:“今日定約,倘貴國大皇帝又有旨來殺洋人,遵旨否?”所以3天后,一直被督撫們壓著沒有公開宣布的《宣戰詔書》突然在上海被公佈,又引起了很多人的震動和猜疑。 為了盡快穩定局面,盛宣懷再次致電劉坤一和張之洞,請求他們公開表態以平復人心。 劉、張二人於是致電各國公使:“無論北事如何,仍照原案辦理,斷不可易。”為了擴大互保範圍,把更多的人拉下水,劉、張公開致電各地督撫,請求支持。兩廣總督李鴻章、山東巡撫袁世凱通電錶示贊同,原先持觀望態度的浙江、四川、陝西等地看到大勢所向,也紛紛公開表示支持。各省督撫甚至通過電報暗中約定,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如有不測,他們將推選李鴻章出任總統來維持國家穩定。 這一封封的往來電報,織就了東南互保的大網,也撕破了滿清朝廷的最後一塊遮羞布。本來自太平天國運動開始,朝廷的綠營糜爛不可用,中央政府被迫令各地督撫自募練軍起,清朝中央政府已經失去了對地方實際控制的權力,不過靠著曾、左、李等重臣沒有什麼太大野心,慈禧在中央又有一定威望,還能勉強撐持著老大帝國的威嚴。有時候人人都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心理慣性使然,不敢作仗馬之鳴而已。現如今,這一封封電報賽匕首,似投槍,放乾了滿清朝廷的最後一滴血。每個人都知道,清朝的統治已經完蛋了,大家擦亮眼睛,只等著看它什麼時候嚥下最後一口氣。 11年後的辛亥革命,也不過是水到渠成而已。 光緒二十七年,辛丑條約簽訂,八國聯軍退出中國。嚇破了膽的慈禧太后終於從西安回鑾北京。只是這一次她不敢沿原路返回,而是選擇了東出潼關,經過河南洛陽、鞏縣、鄭州到開封,再從開封渡過黃河,一路北上。在此之前,慈禧太后一直不允許陝西、河南等省修築鐵路、電報,以致陝、豫兩地只能靠畜力運輸或傳遞信息,極其不便。盛宣懷打出方便太后“回鑾”的旗號,特意撥款修築了潼關-直隸線,全長1600華里,與山東、江蘇兩路電報聯通,從此開始了中國內地的電報網絡建設。 至於慈禧太后,她已經充分領教了電報的威力,總算乖乖閉上了嘴,不再橫生阻撓。 假設沒有電報,而是依靠清政府古老而效率低下的馳驛,李鴻章、盛宣懷、張之洞等人絕不可能在短短幾天內就“東南互保”的核心精神達成共識,並以極快的速度傳遍全國,讓各地督撫為之震動,順利實行。電報賦予了“東南聯保”以全新的政治內涵,其商議效率之高,實施速度之快、覆蓋範圍之廣,別說大清開國二百年,就是中華五千年來,也是匡古未有的政治奇蹟。 歷史人物的是非功過,這裡姑且不提。不過東南互保事件卻生動地表明,電報在短短幾十年間,已經從國人眼中的洪水猛獸變成了中國政治不可或缺的一項關鍵工具。電報的迅捷讓政治變得更加雲詭波譎,變數更多。到了清末民初,更是電波縱橫,往來頻繁。可見電報已深深進入生活,給中國晚清政治增添了一些新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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