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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節著名的唐傳奇

中國古代小說史話 张国风 9999 2018-03-20
蔣防的《霍小玉傳》是唐傳奇中描寫愛情的悲劇名篇,明人胡應麟讚之為“唐人最精彩動人之傳奇”(《少室山房筆叢》)。蔣防,字子微(一作子徵),義興(今江蘇宜興)人。為李紳所讚賞,歷任右拾遺、自右補闕充翰林學士、加司封員外郎、加知制誥。後為李逢吉所排擠,貶汀州刺史、改任連州刺史,又調任袁州刺史。卒於大和年間。明代的戲劇大師湯顯祖曾經把《霍小玉傳》改編成《紫簫記》,後來又改編為《紫釵記》。小說的梗概大致如下:進士李益和長安妓女霍小玉相愛,海誓山盟,如膠似漆。後來李益得官,另娶名門,置小玉於不顧。小玉憂思成疾。黃衫豪士挾持李益來到她家。小玉勉力而起,痛斥負心之徒,含恨死去。她死後化為厲鬼,攪得李益夫妻相疑、家無寧日。霍小玉的悲劇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悲劇的表層原因是李益的薄情無義,悲劇的深層原因是封建的婚姻制度和門第制度。社會總是把家族的政治經濟利益放在首位,至於男女雙方的意願和感情,那是無足輕重的事。霍小玉理智上意識到雙方門第懸殊,姻緣難成。料到李益一旦得官,就可能把自己拋棄。所謂海誓山盟,恐怕都會變成空話。可是,她在感情上卻難以割捨對李益的恩愛。她誠懇地請求李益同她一起生活八年。八年以後,李益可以另聘高門。但是,純潔癡情的霍小玉沒有想到,李益一回家,就在嚴母的壓力下,為了自己的功名前程,娶了名門望族的小姐。小說對李益的描寫很有分寸。李益當初愛上霍小玉,主要是貪圖她的美貌。兩情綢繆的時候,李益並不是沒有一點真情。後來李益負心,另娶盧氏,除了他性格的冷酷自私、怯懦軟弱、為自己的仕途前程考慮之外,也有家庭壓力這一客觀原因。小玉死後,李益穿上喪服,日夜哭泣,可見他並沒有完全忘記舊情。這種人物描寫的分寸感,有助於深化讀者對悲劇根源的認識。這篇寫“痴心女子負心漢”的傳奇名篇沒有採用後世小說戲曲常見的大團圓俗套,而是選擇無情的悲劇來作女主角的結局。

唐傳奇中對後世戲曲影響最大的作品當推元稹的。元稹,字微之,別字威明。洛陽(今河南)人。早年貧困。貞元間,明經擢第,登書判拔萃科。曾任監察御史。因得罪權貴和宦官,遭到貶斥。後依附宦官,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最後暴卒於武昌軍節度使任所。小說寫的是,蒲州軍士譁變,張生借朋友之力,庇護了崔氏母女。崔母由衷感激,設宴款待張生。張生在宴席上結識鶯鶯。憑藉鶯鶯侍婢紅娘的幫助,幾經曲折,張生和鶯鶯終於私相結合。不久,張生赴京應試。後來,張生拋棄了崔鶯鶯。鶯鶯另嫁他人。最後,張生路過崔家,請求以兄妹身份相見,遭到崔鶯鶯的堅決拒絕。這篇小說的男女主角刻劃得都很成功。鶯鶯端莊嫻靜、美麗溫順、嬌媚動人。嚴母的監督、禮教的束縛,使她不敢坦露自己對愛情的渴望。在爭取愛情與幸福的過程中,她是那麼小心翼翼、顧慮重重。她在老母的面前不露聲色,還得提防著貼身的丫環紅娘。她外表深沉、不苟言笑,內心世界卻豐富熱烈。她一心嚮往著熾烈的愛情,可是,當愛情來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又不能勇敢地承認它,迎接它。然而,崔鶯鶯終於克服了她那與生俱來的猶豫和羞怯,投入了戀人的懷抱。崔鶯鶯畢竟是軟弱的,離開了紅娘的幫助,她的愛情便沒有成功的希望。她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被拋棄的結局,嚥下了親手釀造的這杯苦酒。張生的形象同樣是成功的。張生是一個有才華的青年。命運將崔鶯鶯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送到他的面前,使他的心中燃起了初戀的火焰。但是,利害得失的盤算終於埋葬了他最初的那一點感情。熱戀之中,張生不乏熾熱的感情,也會作出種種浪漫癡情的行為。但是,他同時又具有逢場作戲、放縱情慾、玩弄女性的一面。他拋棄鶯鶯、反誣鶯鶯是“妖人”的“尤物”,充分暴露了他的冷酷和自私。作者肯定了這種始亂終棄的結局,讚揚了張生的抉擇,成為小說思想上的嚴重缺陷。

儘管這個故事以始亂終棄為結局,但是,它畢竟寫出了一種比較平等、自主的戀愛。不考慮雙方的門第,無暇顧及財產的多寡,忘卻了家長的意志,各自都為對方的容貌、風度、才情所吸引。這種戀愛對於一味聽命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青年無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雖然這是一種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結合,但比起那種權勢的、門第的、金錢的聯姻,已經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中張生的原型就是作者元稹自己。元稹根據自己婚前的一段並未成功的戀愛經歷,加工改造,寫成了這篇小說。據陳寅恪先生的考證,鶯鶯並非出身貴族的大家閨秀,而是如霍小玉一般謬托高門的娼妓或寒族女子。正因為鶯鶯並非名家之女,舍而別娶,才能得到上流社會的諒解。唐代的上流社會“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讀〈鶯鶯傳〉》)。元稹作直書其事,並不忌諱,原因就在這裡。

白行簡的《李娃傳》是唐傳奇中的又一愛情名篇。白行簡,字知退。華州下邽(今陝西渭南東北)人。白居易之弟。貞元末進士,歷官左拾遺、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等職。 《舊唐書》本傳稱其“文筆有兄風,辭賦尤稱精密,文士皆師法之”。小說的內容是:滎陽公的公子和長安的名妓李娃相愛。一年後,公子的錢財揮霍罄盡。鴇母和李娃合謀甩掉了公子。公子淪落兇肆(殯儀館),成了一名輓歌郎,處境十分狼狽。公子唱輓歌,溶進了自己的悲酸,曲盡其妙,長安城裡沒人比得上他。恰好滎陽公進京,僕人上街閒逛,認出了公子,邀其回家。滎陽公恨其辱沒家門,將公子鞭撻幾死。公子被再次拋入絕境。正當公子瀕臨死地的時候,意外地被李娃所發現。李娃見到風雪之中奄奄一息、面目全非的公子,又是慚愧後悔,又是傷心和心疼。她自贖其身,賃屋和公子同居。公子在李娃的精心照料之下,逐漸康復。李娃鼓勵督促公子刻苦攻讀、求取功名。公子終於功成名就。李娃自覺門第懸殊,請求離異。公子不忍與其分手。滎陽公和公子恢復父子關係,認李娃為兒媳。公子累累升遷,官運亨通。李娃也被封為汧〔qian千〕國夫人。

李娃和滎陽公子之間,是一種妓女和士子的戀愛關係。有郎才女貌、互相愛慕的因素,也有金錢和美色進行交換的成分。李娃身為妓女卻又不乏真情,雖有感情而又畢竟是妓女,所以能和鴇母合作、巧妙地甩掉錢財耗盡的公子。富貴逼人而來時,李娃卻偏能功成身退,表現出一個風塵女子的冷靜和清醒。公子的悲慘境遇喚醒了她的同情心,使她恢復了對情人的正常感情,使她超越利害得失的算計而去拯救一位落難無助的公子。李娃注意到了她和公子之間那條門第的鴻溝,沒有幻想去當官太太。她不像霍小玉那麼單純,連維持八年夫妻生活的要求都不提。在感情上,她比霍小玉超脫得多。在她的性格中,理智和感情佔有同樣重要的地位。李娃幫助公子走上了當時知識分子的“正道”,以自己對封建門第的“貢獻”博得了封建家長的承認和讚揚。結局的妥協反映了作者思想上的妥協。佳人幫助才子“金榜題名”,才使封建家長同意了才子佳人的“洞房花燭”。

這篇小說的情節非常曲折而無矯揉造作之病,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公子聰敏靈慧,而閱歷甚淺、不諳世故,於是便有上當受騙、被人設計遺棄的一大轉折。公子落魄而偏偏有人收留,得人收留卻又憂慮成病,病重以後卻又能轉危為安。其中包括旅店主人的憐憫,兇肆徒眾的同情。兇肆賽歌的絕妙插曲,在情節上起到了張中有弛的作用。賽歌過程的本身也寫得頗多曲折。公子落魄為輓歌郎,雖然地位卑賤,卻也贏得了一時的安寧。誰知滎陽公的一頓鞭撻卻幾乎送了公子的命。這是公子命運的又一轉折。李娃之收留公子,成為公子命運的第三次轉折。命運就是這樣一會兒將公子推向波峰,一會兒將他拋入谷底,讀者的心也隨著主人公命運的興衰而浮沉。這篇小說十分注意通過細節的描寫來刻劃人物的性格。公子初次遇見李娃時,“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為了拖延時間,多看一眼李娃,“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敕取之”。這一細節表現了他的隨機應變,也說明他和一般放蕩無恥的紈絝子弟還有所區別。公子叩門求見時,侍兒不去回答公子的明知故問(“此誰之第”),卻急不可待地跑進去報告李娃:“前時遺策郎也!”侍兒的又驚又喜,正好表現出李娃對公子頗為留意、未曾忘懷、有所期待的心理。李娃見到風雪中“枯瘠疥厲,殆非人狀”的公子後,“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這一系列的言語動作,生動地刻畫出李娃當時悲喜交加、悔怨自責的激動心情。

六朝志怪往往只是粗陳梗概,可是,它在情節的設計和想像的奇特上,卻給後世的小說以很大的啟發。唐人陳玄祐的《離魂記》就明顯地受到了《幽明錄·龐阿》、《靈怪錄·鄭生》一類誌怪的啟迪。 《離魂記》的情節比較單純,說的是張鎰曾許諾把女兒倩娘許配給外甥王宙,倩娘和王宙也早就相互愛慕。後來張鎰食言,又將倩娘另許他人。倩娘聞知後,憂鬱成病。王宙獲知張鎰變卦的消息以後,憤而赴川,假稱赴京。半途中,“倩娘”私奔而來,訴說衷情。王宙喜出望外,和“倩娘”同奔四川。兩人一起生活了五年,生了兩個兒子。 “倩娘”思念父母,王宙陪她回家。到家時,“倩娘”留在船上,王宙先回家報信。張鎰聞訊十分驚奇,因為女兒倩娘一直臥病在家。與王宙一起去四川的,原來竟是倩娘的靈魂。兩個“倩娘”合而為一。

離魂的故事早就有,《幽明錄·龐阿》寫一個女子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她的靈魂常常去找那位意中之人。 《靈怪錄·鄭生》寫一位已過世的老太太要將外孫女嫁給鄭生,她先讓外孫女的靈魂化為人身與鄭生結為伉儷。後來,外孫女回娘家,“兩女忽合,遂為一體”。這兩篇志怪都有離魂的情節,可是,開掘不深,未能融入更多的社會內容,且人隨事走,沒有人物的個性,沒有豐富周密的情節,所以它們的影響就無法和後來居上的《離魂記》相比。 《離魂記》具有積極的主題,它反映了青年男女對自由愛情熱烈主動的追求,歌頌了他們爭取婚姻自主的行動。這篇小說全文僅有500字左右,可作者卻把故事寫得波瀾起伏、引人入勝。張鎰的變卦使倩娘和王宙的結合變得毫無希望,誰知倩娘又會私奔而來。一起來到四川,已經如願以償,不料倩娘又有思親之念,要回家探望父母。私奔而去,在外五年生男育女的女兒如何去見雙親,這自然是讀者擔心的事,回到家中一看,才知同居五年的“倩娘”,竟是倩娘之魂。短小的篇幅中容納了這麼多的波折,我們不能不讚歎其構思的巧妙。故事講到王宙進門以前,讀者也還蒙在鼓裡。情節本身也還十分平常。可是,一旦點明真相,則先前那些平平常常的描寫便立即顯示出了不平常的含義。結末的浪漫主義光束立刻把全篇照亮。倩娘的形象、小說的主題,都在“離魂”的情節中得到了昇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刻骨的相思、居然讓靈魂化為了人身,使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現實”,愛情的力量是多麼強大! 《離魂記》的結構非常嚴謹。 “倩娘”私奔,跟隨王宙而去時,作者並未點破倩娘是人還是魂。後來才由張鎰口中補出“倩娘病在閨中數年”這一關鍵情節。於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結末寫兩個“倩娘”重合,“其衣裳皆重”是作者補綴的絕妙的一筆。 “魂”與人合,而衣裳也恰好重合。兩套衣裳變成了一套衣裳,這固然是超現實的想像,但“魂”似乎是無形體的、無需穿戴,所以,“其衣裳皆重”又在“情理”之中。

《虯髯客傳》是唐代豪俠小說的代表,據說這篇小說經過杜光庭的刪改,原作者已不可考。故事的背景安排在動盪不安的隋朝末年。作品幾乎平列地寫了三個人物:李靖、紅拂、虯髯客。後人譽之為“風塵三俠”。這篇小說的結構頗為特殊,它敘述的線索既不是某一人物命運,也不是某一件事的始末。作者從生活的橫斷面切入,從次要人物楊素說起,借楊素把李靖和紅拂攏到一起。由李靖、紅拂的比翼雙飛引出神秘的虯髯客。這種結構擺脫了史傳文學的模式,與某些現代小說相似。旅店中三俠的相逢是這一故事的重頭戲。可作者寫來,卻舉重若輕、毫不費力。虯髯客進門後,並不通報姓名,斜躺著看紅拂梳洗。李靖被虯髯客這種乖張無禮的舉動深深地激怒,但一時還沒有發作。李靖自己是一個被追捕的對象,他不能不小心從事。紅拂在這種突然出現的複雜情況面前毫不驚慌,她一面用手勢暗示李靖不要魯莽行事,一面仔細地觀察來客,思忖對付的辦法。她從容地梳好了頭,巧妙地與虯髯客攀談起來,以同姓為理由,和那位來歷不明的客人結為兄妹。緊張的氣氛逐漸緩和起來。在紅拂的撮合下,李靖和虯髯客之間戒備之心逐漸消除。三人環坐共飲、結為知己。小說至此,敘述的重心由李靖、紅拂向虯髯客轉移。虯髯客本來有心圖王,因為聽說太原有奇氣,所以特意趕來尋訪。兩次訪問李世民以後,虯髯客被李世民的“神氣揚揚”所折服。當他認定李世民是應運而生的“真命天子”以後,便放棄了早先的雄心,到海外去另謀發展。臨走前,他把所有的家財都贈給了李靖,把自己的來歷、本志,今後的去向、打算,向李靖和盤托出。貞觀十年(公元636年),虯髯客率眾攻占扶餘國,自立為王。

李靖出身貧賤,而氣宇軒昂,胸怀大志。他拜訪權臣,不卑不亢,當面指責楊素“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紅拂從天而降,李靖詢問她“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可見他處事的謹慎周密。虯髯客進門時頗為失禮,李靖靜觀其變,並沒有立即發作。這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處事小心而又果斷剛毅的英雄。 紅拂是頗為奇特的一位女子。她身處綺羅膏澤之中,卻偏能看上地位貧賤的李靖。權勢炙人、驕奢不可一世的司空楊素,在紅拂的眼裡,不過是行屍走肉,“屍居餘氣”而已。她居然女扮男裝,半夜中孤身一人私奔李靖,而且能斷定,楊素也不會認真追捕。客店裡的一幕,充分錶現了她的聰敏靈慧、從容大方和很強的應變能力。 虯髯客在小說中的出現是很突然的。他的出現一下子把弦繃緊了。一直到虯髯客去海外以前,讀者對他的來歷、意向始終是很模糊的。作者故意在虯髯客的身上籠罩了一層神秘的色彩。結末的表白,才使我們看清了他真實的面目。於是,他先前的各種神秘、古怪的行動一一得到解釋,他那豪爽大度、善識時務的性格也充分地表現出來。

這篇小說的作者是唐代著名的傳奇作家李公佐。李公佐,字顓蒙。隴西(今甘肅隴西)人。生卒年不詳。主要活動於貞元、元和年間。舉進士,曾任江西從事。所作傳奇除本篇外,尚存《謝小娥傳》、《古岳瀆經》、《廬江馮媼傳》等三篇。作者藉淳于棼〔fen汾〕在大槐安國的南柯一夢,諷刺了無才無德、借裙帶關係爬上了高位的官僚,說明了樂極生悲、盛極而衰、人生如夢、富貴無常的道理。淳于棼嗜酒使性、不守細行、家產豐饒、結交豪客,早先從軍當過裨將,後來因為喝酒觸忤了上司而遭到斥逐。作者對他抱著一種諷刺的態度,可是,文中並沒有過火的描寫。淳于棼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好像被人引進了大槐樹下的一個蟻穴。誰知裡面竟是別有洞天。這個浮浪子弟居然被招為駙馬。由於公主的推薦,他當上了南柯太守。淳于棼幾乎享受到了凡人所能想像到的一切快樂:金玉、綾羅、車馬、僕妾、嬌妻、權勢、名聲。他的子女托庇沾光,“男以門蔭授官,女亦聘於王族”。公主去世以後,他的地位逐漸發生動搖。猜忌滋生、誹謗日多,淳于棼終於失寵,被國王“請”出國境,又回到人間。他這才醒悟到,所謂“大槐安國”,其實不過是古槐下的一個蟻穴。那20年的榮華富貴不過是春夢一場。 古小說中寫夢的很多,志怪和傳奇中寫夢的尤其多。這裡面有多方面的原因。古人沒有現代的科學知識,他們無法解釋夢的成因、機制。在他們的心目中,作夢是一種神秘的現象。夢中的事物常常是超現實的,但又和現實保持著某種聯繫。對作家來說,夢中多幻覺、多想像、外界的約束減弱,可以容納現實中不可能產生的情節和人物,給創作以馳騁想像的廣闊天地。夢中的景象固然是虛幻的,可是,通過夢幻曲折反映出來的願望卻不是虛幻的。所以,夢幻的形式同樣反映了現實的人生悲歡,而且可能反映得更鮮明。前人早就有了人生如夢的想法,早就有了富貴無常的思想,可是,直到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和沈既濟的,才把這種思想化成兩個生動的、情節豐富的故事。 “南柯一夢”、“黃粱美夢”也成為習見的成語。在中國小說史上,寫夢的作品非常多,可是,像《南柯太守傳》這樣成功的作品卻屈指可數。作者在淳于棼的夢中融進了相當豐富和深刻的社會內容。夢幻中的“大槐安國”其實就是人間封建王朝的縮影。蟻國中的裙帶之風、官場內部的勾心鬥角、政治的險惡,與人間也毫無二致。作者充分利用了夢中真幻相間、虛實難辨的特點,寫出一種撲朔迷離的藝術境界。 古代的小說家早就懂得在突出主題、突出人物性格的地方加以渲染的道理。在《南柯太守傳》中,作者極寫淳于棼入贅和出為南柯太守時的熱鬧喜慶場面、極力渲染那豪華的排場。在小說的結尾,又極寫其失勢後的冷落頹喪。通過這種鮮明的前後對比來否定功名富貴,來諷刺熱衷富貴的名利之徒。 元和年間(公元806—820年),陳鴻、王質夫和白居易相會於長安。談到天寶遺事,不禁感慨嘆息。白居易寫下長篇敘事歌行,陳鴻則撰成傳奇小說《長恨歌傳》。陳鴻,字大亮,貞元、元和間人。曾任尚書主客郎中。長於史學。修《大統記》30卷。所作傳奇除本篇外,尚存《東城老父傳》一篇。唯《東城老父傳》敘潁川陳鴻祖向賈昌詢問開元理亂,文中四處自稱“鴻祖”,《全唐文》收入陳鴻祖文,所以今人亦有認為《東城老父傳》為陳鴻祖所作者。小說寫道,開元時,歌舞昇平,唐玄宗沉溺聲色,楊貴妃寵耀無比,叔父昆弟皆位列冑貴。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公。天寶末,安史之亂爆發,以討楊氏為號召。玄宗倉皇奔蜀,行至馬嵬,六軍徘徊不發,請求誅殺楊氏兄妹。玄宗無奈,聽憑六軍將貴妃縊死。叛亂平息後,玄宗返都,思念貴妃不已。有道士自四川來,自言有術。道士奉命尋覓貴妃,終於在仙山訪得楊氏,有當年玄宗所賜鈿合金釵與七夕密誓為證。使者回奏後,玄宗更加傷感,不久也去世了。本傳根據歷史事實和民間傳說而寫成。作者對玄宗的縱情聲色、任用奸佞不無微詞,對玄宗從兒子壽王府邸取來楊妃一事,也直書不諱。但篇末的議論又回到“女人禍水論”的老調。作者對李、楊之間的感情竭力渲染,充滿讚美和同情。這種描寫無疑美化了李、楊的形象,而與前文女色誤國的描繪相矛盾。可是,對李、楊情緣的讚揚寄託了民眾對健康愛情的理想,寄寓著人們對盛唐的懷念和惋惜。玄宗與楊妃的故事是當時文人創作的熱門題材,這一題材中的多數作品,程度不同地反映出思想傾向的複雜性。陳鴻的《長恨歌傳》不過是其中的一例。這種情況一直影響到後人據此改編的一系列戲劇作品。 玄宗與貴妃的故事呈現出動人的悲劇色彩。那種刻骨銘心、生死不渝的愛情是令人同情的。可是,馬嵬的生離死別,正是悲劇的主人公自己一手所鑄成。兩位主人公的特殊身分,使這一愛情與一個巨大的時代悲劇相聯繫。這個時代悲劇作為李、楊情緣的背景,加強了作品感人的力量。 陳鴻的《長恨歌傳》和白居易的一直相輔而行,成為後世詩文、小說和戲曲中長盛不衰的素材。宋人樂史摭採《明皇雜錄》、《開天傳信記》、《安祿山事蹟》、《酉陽雜俎》和陳鴻《長恨歌傳》,寫成《楊太真外傳》二卷,將有關李、楊故事的傳說逸聞網羅殆盡。說唱藝術方面,有元人王伯成所作諸宮調《天寶遺事》,寫李、楊故事。戲曲方面,作品極多。最有影響的,是元人白樸的雜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清人洪昇的傳奇。 故事見於宋朝李防等人所編的《太平廣記》。作者李朝威,生平不詳。作品內容是寫唐朝儀鳳年間(公元676—678年),落第書生柳毅路過涇陽,遇見一位美麗而滿面愁容的牧羊女。經詢問,才知道牧羊女是洞庭龍君的小女,由父母配嫁給涇川龍王的次子。龍女受到丈夫和公婆的虐待,被罰在道邊牧羊。柳毅出於義憤和同情,答應龍女給她父親送信。柳毅不避險阻,來到龍宮,面見洞庭龍君,訴說龍女苦情。龍君為之傷心垂淚、哀吒良久。龍女的叔父錢塘君,性情剛暴,勇猛過人,聽說侄女受屈,立即飛往涇陽,吃掉涇川的次子,救回侄女。錢塘君十分感激柳毅,又喜歡他的為人,便強令他與龍女結婚。柳毅傳書,本無私圖,且不滿於錢塘君的以勢壓人,便嚴辭拒絕,拂袖而去。但臨別之際,見龍女有依戀之意,心中也不免難過。柳毅回家後,兩次喪妻,第三次娶得盧姓女子,原來就是洞庭龍女。後來柳毅與龍女移居洞庭仙宮,並得以長生不老。 柳毅與龍女的離合悲歡,寫得一波三折、曲折離奇。傳書之後,龍女獲救,龍宮宴會,歡聲笑語,故事似乎已接近尾聲。誰知又有錢塘君威逼、柳毅嚴辭拒婚的波瀾陡起。柳毅拒婚以後,他與龍女的結合好像已經希望渺茫,誰知兩次喪妻後,竟又娶到化為盧氏的龍女。柳毅娶妻盧氏後,作者猶不肯立即將真相挑明。柳毅覺得盧氏很像龍女,就和她談起當年洞庭傳書的事,盧氏卻說人間不會有此等事。直到生子滿月以後,盧氏才向柳毅說明,自己就是洞庭龍女。柳毅的俠義行為,充分體現了他仁愛剛直、見義勇為的性格。柳毅的拒婚,進一步揭示出他急人之難的初衷和不畏強暴的氣質。龍女的遭遇,反映出封建社會婦女地位的卑微屈辱。龍女的以身相許,染上了報恩的色彩,使柳毅和龍女的結合表現出時代的局限性。錢塘君的刻劃,也頗為成功。他的出場,便渲染得有聲有色:“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坼地裂,宮廷擺簸,雲煙沸湧。俄有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他之所以如此暴怒,只是由於“剛腸激發”、救人心切。而在見到柳毅後,卻是“盡禮相接”,並對剛才的“驚擾宮中,复忤賓客”表示歉意。在受到柳毅義正辭嚴的一番指責以後,他又能承認自己“詞述疏狂,妄突高明”,且“復歡宴,其樂如舊”。錢塘君的勇猛鹵莽、坦白直爽在尖銳的衝突中,在富有戲劇性的場面中,得到了酣暢淋漓的描繪。 《柳毅傳》影響深遠,元人尚仲賢的雜劇《柳毅傳書》、明人黃說仲的《龍簫記》傳奇、清人李漁的《蜃〔shen慎〕中樓》,都以此為藍本。近人還將它改編成京劇、越劇《龍女牧羊》。至於詩文小說中採作典故者,更是不勝枚舉。 作者是沈亞之。沈亞之,字下賢。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元和十年(公元815年)進士。本篇見於他的《沈下賢文集》卷二。小說寫鄭生偶遇孤女,由同情而生愛憐,吟詩相和,相依數年。孤女本是湘中蛟宮之娣,因事貶謫人間,後來謫期已滿,自求離去而吐露真相。別離之際,兩人難捨難分。 10多年後,鄭生登上岳陽樓,思念舊情,感傷惆悵不已。精誠所感,孤女遙現於畫艫之上,悲歌起舞,“含顰慘怨”。忽然間“風濤崩怒,竟失所在”。 本篇將人神之戀,寫得朦朧、神秘、感傷而美麗,充滿詩一般的浪漫色彩。作者無意在小說中滲入更多的社會內容,而是在小說中追求詩的意境。與此同時,作者也注意到了小說的特點,對湘女的身分曾有多處暗示:她和鄭生的首次見面是在洛橋橋下;她喜歡吟誦的是《九歌》、、《九辯》這些與湘水關係密切的詩歌;她曾經“出輕繒一端,與賣,胡人酬之千金”。湘女與鄭生的悲歡離合也交待得有頭有尾。宋代的雜劇《鄭生遇龍女薄媚》即敷衍此事。 見於《玄怪錄》卷一。 《玄怪錄》是唐人牛僧孺的傳奇小說集。牛僧孺,字思黯。安定鶉觚(今甘肅靈臺)人。貞元進士。穆宗時累官至戶部侍郎同平章事。敬宗時出任武昌軍節度使。文宗時還朝任兵部尚書同平章事。是牛李黨爭中牛派領袖。故事梗概如下:杜子春遊手好閒,家產蕩盡,為親故所嫌棄。長安市中一位老人,兩次巨資資助他,都被他揮霍淨盡。最後一次,老人資助他3000萬,杜子春終於重振家業,並如約前往華山雲台峰。老人原來是道士,他讓杜子春看守藥爐,告誡他無論遇到何種情況,都不能說話。道士走後,有大將軍、毒蛇猛獸、電閃雷鳴、風雨火輪,先後前來威脅,“子春端坐不顧”。大將軍復來,當子春面,對子春妻橫施酷刑。妻子“且咒且罵”,“春終不顧”。將軍斬殺子春,下在地獄,毒刑嚐遍,子春“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閻王令子春轉為女身,“而口無聲,其家目為啞女。”長大嫁人,生一男孩。丈夫以其不語,憤怒以極,將幼兒摔死。 “子春愛生於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 “噫聲未息,身坐故處”,藥爐毀壞。道士責備他功敗垂成,嘆息仙才難得。子春回家,愧悔交加。後子春復往尋求,不得,“嘆恨而歸”。 故事來源於印度的烈士池傳說,見於《大唐西域記》卷七。在印度的傳說裡,意在說明“愛”就是“魔”。 《杜子春傳》繼承了這一主旨,卻把它改編成一個道教的故事。結末道士的一番話“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愛而已”,實是全文的點睛之筆。作者旨在說明世俗的愛欲乃是修道的最大障礙,可是,小說的客觀描寫卻是人間之愛戰勝了出世之道。從這篇小說我們也可以看到,印度的佛教故事中國化的過程。 《杜子春傳》保存了烈士池傳說的主要情節,但烈士池變成了藥爐,人物成了中國的道士,中國的浪子。情節變得非常曲折,各種考驗的描繪也加倍地詳盡。親子之愛超過了夫妻之愛,這又是儒家倫理觀念的體現。 《杜子春傳》對後來的小說戲劇有很大影響。薛漁思的《河東記·蕭洞玄》、裴鉶〔xing形〕的《傳奇·韋自東》,顯然受到了它的啟發。將本篇改編為話本小說《杜子春三入長安》,編入卷三十七。清人胡介祉的傳奇《廣陵仙》,岳端的傳奇《揚州夢》也以此為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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