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普學習 槍砲、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

第11章 第十章遼闊的天空與偏斜的軸線

請在下頁的世界地圖(圖10.1)上比較一下各大陸的形狀和軸線走向。你會對一種明顯的差異產生深刻的印象。美洲南北向距離(9000英里)比東西向距離大很多:東西最寬處只有3000英里,最窄處在巴拿馬地軸,僅為40英里。就是說,美洲的主軸線是南北向的。非洲的情況也是一樣,只是程度沒有那麼大。相形之下,歐亞大陸的主軸線則是東西向的。那麼,大陸軸線走向的這些差異對人類歷史有什麼影響呢? 本章將要討論我所認為的軸線走向的差異所產生的巨大的、有時是悲劇性的後果。軸線走向影響了作物和牲口的傳播速度,可能還影響文字、車輪和其他發明的傳播速度。這種基本的地理特徵在過去500年中對印第安人、非洲人和歐亞大陸人十分不同的經驗的形成起了巨大的促進作用。


圖10.1 各大陸的主軸線
糧食生產的傳播對於了解在槍砲、病菌和鋼鐵的出現方面的地理差異,同糧食生產的起源一樣證明是決定性的。關於糧食生產的起源問題,我們在前幾章已經考察過了。正如我們在第五章中所看到的那樣,這是因為地球上獨立出現糧食生產的地區多則9個,少則5個。然而,在史前時期,除了這少數幾個糧食生產的發源地外,在其他許多地區也已有了糧食生產。所有這些其他地區之所以出現糧食生產,是由於作物、牲口以及栽種作物和飼養牲口的知識的傳播,在某些情況下,則是由於農民和牧人本身遷移的結果。 糧食生產的這種傳播的主要路線,是從西南亞到歐洲、埃及和北非、埃塞俄比亞、中亞和印度河河谷;從薩赫勒地帶和西非到東非和南非;從中國到熱帶東南亞、菲律賓、印度尼西亞、朝鮮和日本;以及從中美洲到北美洲。此外,糧食生產甚至在它的發源地由於來自其他發源地的另外一些作物、牲口和技術而變得更加豐富了。

正如某些地區證明比其他地區更適合於出現糧食生產一樣,糧食生產傳播的難易程度在全世界也是大不相同的。有些從生態上看十分適合於糧食生產的地區,在史前期根本沒有學會糧食生產,雖然史前糧食生產的一些地區就在它們的附近。這方面最明顯的例子,是農業和畜牧業沒有能從美國西南部傳入印第安人居住的加利福尼亞,也沒有能從新幾內亞和印度尼西亞傳入澳大利亞;農業沒有能從南非的納塔爾省傳入南非的好望角省。即使在所有那些在史前期傳播了糧食生產的地區中,傳播的速度和年代也有很大的差異。在一端是糧食生產沿東西軸線迅速傳播:從西南亞向西傳人歐洲和埃及,向東傳入印度河河谷(平均速度為每年約0.7英里);從菲律賓向東傳入波利尼西亞(每年3.2英里)。在另一端是糧食生產沿南北軸線緩慢傳播:以每年不到0.5英里的速度從墨西哥向北傳入美國的西南部;玉米和豆類以每年不到0.3英里的速度從墨西哥向北傳播,在公元900年左右成為美國東部的多產作物;美洲駝以每年不到0.2英里的速度從秘魯向北傳入厄瓜多爾。如果不是像我過去的保守估汁和某些考古學家現在所假定的那樣,遲至公元前3500年玉米才得到馴化,而是像大多數考古學家過去經常假定(其中許多人現在仍這樣假定)的那樣,玉米馴化的年代要大大提前,那麼上述差異甚至可能更大。

在全套作物和牲口是否得到完整的傳播這方面也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從而又一次意味著傳播所碰到的障礙有強弱之分。例如,雖然西南亞的大多數始祖作物和牲口的確向西傳入了歐洲,向東傳入了印度河河谷,但在安第斯山脈馴養的哺乳動物(美洲駝/羊駝和原鼠)在哥倫布以前沒有一種到達過中美洲。這種未能得到傳播的令人驚異的現象迫切需要予以解釋。畢竟,中美洲已有了稠密的農業人口和復雜的社會,因此毫無疑問,安第斯山脈的家畜(如果有的話)大概是提供肉食、運輸和毛絨的重要來源。然而,除狗外,中美洲完全沒有土生土長的哺乳動物來滿足這些需要。不過,有些南美洲作物還是成功地到達了中美洲,如木薯、甘藷和花生。是什麼選擇性的阻礙讓這些作物通過,卻篩選掉美洲駝和脈鼠?

對於物種傳播的這種地理上的難易差別,有一個比較巧妙的說法,叫做搶先馴化現象。大多數後來成為我們的作物的野生植物在遺傳方面因地而異,因為在不同地區的野生祖先種群中已經確立了不同的遺傳突變體。同樣,把野生植物變成作物所需要的變化,原則上可以通過不同的新的突變成產生相同結果的不同的選擇過程來予以實現。根據這一點,人們可以考察一下在史前期廣泛傳播的某種作物,並且問一問它的所有變種是否顯示了同樣的野生突變或同樣的轉化突變。這種考察的目的,是要斷定這種作物是在一個地區發展起來的,還是在幾個地區獨立發展起來的。 如果對新大陸的古代主要作物進行這種遺傳分析,其中有許多證明是包括兩個或更多的不同的野生變種,或兩個或更多的不同的轉化突變體。這表明,這個作物是在至少兩個不同的地區獨立馴化的,這個作物的某些變種經遺傳而獲得了一個地區特有的突變,而同一作物的另一些變種則通過遺傳而獲得了另一地區的突變。根據這個基本原理,一些植物學家斷定說,利馬豆、菜豆和辣椒全都在至少兩個不同的場合得到馴化,一次是在中美洲,一次是在南美洲;而南瓜同植物和種子植物藜也至少獨立馴化過兩次,一次是在中美洲,一次是在美國東部。相形之下,西南亞的大多數古代作物顯示出只有一個不同的野生變種或不同的轉化突變體,從而表明了該作物的所有現代變種都起源於僅僅一次的馴化。

如果這種作物是在其野生產地的幾個不同地區反复地、獨立地馴化的,而不是僅僅一次和在一個地區馴化的,那麼這又意味著什麼呢?我們已經看到,植物馴化就是把野生植物加以改變,使它們憑藉較大的種子、較少的苦味或其他品質而變得對人類有益。因此,如果已經有了某種多產的作物,早期的農民肯定會去種植它,而不會從頭開始去採集它的還不是那樣有用的野生親緣植物來予以重新馴化。支持僅僅一次馴化的證據表明,一旦某種野生植物得到了馴化,那麼這種作物就在這種野生植物的整個產地迅速向其他地區傳播,搶先滿足了其他地區對同一種植物獨立馴化的需要。然而,如果我們發現有證據表明,同一種植物的野生祖先在不同地區獨立地得到馴化,我們就可以推斷出這種作物傳播得太慢,無法搶先阻止其他地方對這種植物的馴化。關於在西南亞主要是一次性馴化而在美洲則是頻繁的多次馴化的證據,也許因此而提供了關於作物的傳播在西南亞比在美洲容易的更巧妙的證據。

某種作物的迅速傳播可能不但搶先阻止了同一植物的野生祖先在其他某個地方的馴化,而且也阻止了有親緣關係的野生植物的馴化。如果你所種的豌豆已經是優良品種,那麼從頭開始再去馴化同一種豌豆的野生祖先,當然是毫無意義的,但是去馴化近親的野豌豆品種也同樣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對農民來說,這種豌豆和已經馴化的豌豆實際上是同一回事。西南亞所有的始祖作物搶先阻止了對歐亞大陸西部整個廣大地區任何近親植物的馴化。相比之下,在新大陸有許多例子表明,一些同等重要的、有密切親緣關係的然而又有區別的植物,是在中美洲和南美洲馴化的。例如,今天全世界種植的棉花有95%屬於史前時期在中美洲馴化的短絨棉。然而,史前期南美洲農民種植的卻是巴巴多斯棉。顯然,中美洲的棉花難以到達南美洲,才使它未能在史前時代搶先阻止那裡不同品種的棉花得到馴化(反之亦然)。辣椒、南瓜屬植物、莧屬植物和藜科植物是另一些作物,它們的一些不同的然而有親緣關係的品種是在中美洲和南美洲馴化的,因為沒有一個品種的傳播速度能夠快到搶先阻止其他品種的馴化。

因此,許多不同的現象歸結為同一個結論:糧食生產從西南亞向外傳播的速度要比在美洲快,而且也可能比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地區快。這些現象包括:糧食生產完全未能到達某些生態條件適合於糧食生產的地區;糧食生產傳播的速度和選擇性方面存在著差異;以及最早馴化的作物是否搶先阻止了對同一種植物的再次馴化或對近親植物的馴化方面也存在著差異。糧食生產的傳播在美洲和非洲比在歐亞大陸困難,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讓我們先來看一看糧食生產從西南亞(新月沃地)向外迅速傳播的情況。在那裡出現糧食生產後不久,即稍早於公元前8000年,糧食生產從中心向外擴散的浪潮在歐亞大陸西部和北非的其他地方出現了,它往東西兩個方向傳播,離新月沃地越來越遠。在本頁上我畫出了遺傳學家丹尼爾·左哈利和植物學家瑪麗亞·霍普夫彙編的明細圖(圖10.2),他們用圖來說明糧食生產的浪潮到公元前6500年到達希臘、塞浦路斯和印度次大陸,在公元前6000年後不久到達埃及,到公元前5400年到達中歐,到公元前5200年到達西班牙南部,到公元前3500年左右到達英國。在上述的每一個地區,糧食生產都是由最早在新月沃地馴化的同一組動植物中的某些作物和牲口所引發的。另外,新月沃地的整套作物和牲口在某個仍然無法確定的年代進入非洲,向南到了埃塞俄比亞。然而,埃塞俄比亞也發展了許多本地的作物,目前我們還不知道是否就是這些作物或陸續從新月沃地引進的作物開創了埃塞俄比亞的糧食生產。

當然,這全部作物和牲口並非全都傳播到那些邊遠地區。例如,埃及太溫暖,不利於單粒小麥在那裡落戶。在有些邊遠地區,在這全部作物和牲口中,有些是在不同的時期引進的。例如,在西南歐,綿羊引進的時間早於穀物。有些邊遠地區也著手馴化幾種本地的作物,如歐洲西部的罌粟,可能還有埃及的西瓜。但邊遠地區的大部分糧食生產,在開始時都依賴新月沃地馴化的動植物。緊跟在這些馴化的動植物之後傳播的,是創始於新月沃地或其附近地區的其他發明,其中包括輪子、文字、金屬加工技術、擠奶、果樹栽培以及啤酒和葡萄酒的釀造。 為什麼這一批植物竟能使糧食生產在歐亞大陸整個西部得以開始?這是不是因為在許多地區都有一批這樣的野生植物,它們在那里和在新月沃地一樣被發現有用,從而獨立地得到馴化?不,不是這個原因。首先,新月沃地的始祖作物有許多原來甚至不是在西南亞以外地區野生的。例如,在8種主要的始祖作物中,除大麥外,沒有一種是在埃及野生的。埃及的尼羅河流域提供了一種類似於新月沃地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的環境。因此,在兩河流域生長良好的那一批作物,在尼羅河流域也生長得相當良好,從而引發了埃及本土文明的引人注目的興起。但是,促使埃及文明的這種令人注目的興起的糧食,在埃及原來是沒有的。建造人面獅身像和金字塔的人吃的是新月沃地原生的作物,而不是埃及原生的作物。

其次,即使在西南亞以外地區確曾出現過這些作物的野生祖先,我們也能夠肯定歐洲和印度的作物大都得自西南亞,而不是在當地馴化的。例如,野生亞麻往西出現在英國和阿爾及利亞,往東出現在里海沿岸,而野生大麥往東甚至出現在西藏。然而,就新月沃地的大多數始祖作物而言,今天世界上所有人工培育的品種的染色體都只有一種排列,而它們野生祖先的染色體卻有多種排列;要不,就是它們只產生一種突變(來自許多可能的突變),而由於有了這種突變,人工培育的品種和它們的野生祖先的區別就在於它們有了為人類所嚮往的一些特點。例如,所有人工培育的豌豆都有相同的隱性基因,這種基因使人工培育的豌豆的成熟豆莢不會像野豌豆的豆莢那樣自然爆裂,把豌豆灑落地上。

顯然,新月沃地的大多數始祖作物在它們最初在新月沃地馴化後,就不會在其他地方再次馴化。如果它們是多次獨立馴化的,它們的染色體的不同排列或不同的突變就會顯示出這種多重起源所遺留的影響。因此,這些就是我們在前面討論的關於搶先馴化現象的典型例子。新月沃地成批作物的迅速傳播,搶先阻止了其他任何可能想要在新月沃地範圍內或其他地方馴化同一野生祖先的企圖。一旦有了這種作物,就再沒有必要把它從野外採集來,使它再一次走上馴化之路。 在新月沃地和其他地方,大多數始祖作物的祖先都有可能也適於馴化的野生親緣植物。例如,豌豆是豌豆屬植物,這個屬包括兩個野生品種:豌豆和黃豌豆,前者經過馴化而成為我們園圃裡的豌豆,後者則從未得到馴化。然而,野生的黃豌豆無論是新鮮的還是乾的,味道都很好,而且在野外隨處可見。同樣,小麥、大麥、兵豆、鷹嘴豆、菜豆和亞麻,除已經馴化的品種外,全都有許多野生的親緣植物。在這些有親緣關係的豆類和大麥類作物中,有一些事實上是在美洲或中國獨立馴化的,離新月沃地的早期馴化地點已經很遠。但在歐業大陸西部,在幾個具有潛在價值的野生品種中,只有一種得到馴化——這大概是因為這一個品種傳播得太快,所以人們停止採集其他的野生親緣植物,而只以這種作物為食。又一次像我們前面討論過的那樣,這種作物的迅速傳播不但搶先阻止馴化其野生祖先的企圖,而且也阻止了任何可能想要進一步馴化其親緣植物的企圖。 為什麼作物從新月沃地向外傳播的速度如此之快?回答部分地決定於我在本章開始時談到的歐亞大陸的東西向軸線。位於同一緯度的東西兩地,白天的長度和季節的變化完全相同。在較小程度上,它們也往往具有類似的疾病、溫度和雨量情勢以及動植物生境或生物群落區(植被類型)。例如,葡萄牙、伊朗北部和日本在緯度上的位置大致相同,彼此東西相隔各為4000英里,但它們在氣候方面都很相似,而各自的氣候與其正南方僅僅1000英里處的氣候相比反而存在差異。在各個大陸上,被稱為熱帶雨林型的動植物生境都在赤道以南和赤道以北大約10度之內,而地中海型低矮叢林的動植物生境(如加利福尼亞的和歐洲的灌木叢林地帶)則是在北緯大約30度至40度之間。 但是,植物的發芽、生長和抗病能力完全適應了這些氣候特點。白天長度、溫度和雨量的季節性變化,成了促使種子發芽、幼苗生長以及成熟的植物開花、結子和結果的信號。每一個植物種群都通過自然選擇在遺傳上作好安排,對它在其中演化的季節性情勢所發出的信號作出恰當的反應。這種季節性的情勢因緯度的不同而產生巨大的變化。例如,在赤道白天的長度全年固定不變,但在溫帶地區,隨著時間從冬至向夏至推進,白天逐步變長,然後在整個下半年又逐步變短。生長季節——即溫度與白天長度適合植物生長的那一段時間——在南緯度地區最短,在靠近赤道地區最長。植物對它們所處地區的流行疾病也能適應。 那些在遺傳安排方面未能配合栽種地區緯度的植物可要遭殃了!請想像一下,一個加拿大農民如果愚蠢到竟會栽種一種適於在遙遠的南方墨西哥生長的玉米,那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這種玉米按照它那適合在墨西哥生長的遺傳安排,應該在三月份就準備好發芽,但結果卻發現自己仍被埋在10英尺厚的積雪之下。如果這種玉米在遺傳上重新安排,以便使它在一個更適合於加拿大的時間裡———如六月份的晚些時候發芽,那麼它仍會由於其他原因而碰到麻煩。它的基因會吩咐它從容不迫地生長,只要能在5個月之後成熟就行了。這在墨西哥的溫和氣候下是一種十分安全的做法,促在加拿大就是一種災難性的做法了,因為這保證會使玉米在能夠長出任何成熟的玉米棒之前就被秋霜殺死了。這種玉米也會缺少抵抗北方氣候區的疾病的基因,而空自攜帶著抵抗南方氣候區的疾病的基因。所有這些特點使低緯度地區的植物難以適應南緯度地區的條件,反之亦然。結果,新月沃地的大多數作物在法國和日本生長良好,但在赤道則生長很差。 動物也一樣,能夠適應與緯度有關的氣候特點。在這方面,我們就是典型的動物,這是我們通過內省知道的。我們中有些人受不了北方的寒冬,受不了那里短暫的白天和特有的病菌,而我們中的另一些人則受不了炎熱的熱帶氣候和那里特有的病菌。在近來的幾個世紀中,歐洲北部涼爽地區的海外移民更喜歡遷往北美、澳大利亞和南非的同樣涼爽的氣候區,而在赤道國家肯尼亞和新幾內亞,則喜歡住在涼爽的高原地區。被派往炎熱的熱帶低地地區的北歐人過去常常成批地死於瘧疾之類的疾病,而熱帶居民對這類疾病已經逐步形成了某種自然的抵抗力。 這就是新月沃地馴化的動植物如此迅速地向東西兩個方向傳播的部分原因:它們已經很好地適應了它們所傳播的地區的氣候。例如,農業在公元前5400年左右越過匈牙利平原進入中歐後立即迅速傳播,所以從波蘭向西直到荷蘭的廣大地區內最早的農民遺址(其標誌為繪有線條裝飾圖案的特有陶器)幾乎是同時存在的。到公元元年,原產新月沃地的穀物已在從愛爾蘭的大西洋沿岸到日本的太平洋沿岸的8000英里的大片地區內廣為種植。歐亞大陸的這片東西向的廣闊地區是地球上最大的陸地距離。 因此,歐亞大陸的東西向軸線使新月沃地的作物迅速開創了從愛爾蘭到印度河流域的溫帶地區的農業,並豐富了亞洲東部獨立出現的農業。反過來,最早在遠離新月沃地但處於同一緯度的地區馴化的作物也能夠傳回新月沃地。今天,當種子靠船隻和飛機在全世界運來運去的時候,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們的一日三餐是個地理大雜燴。美國快餐店的一頓典型的飯食可能包括雞(最早在中國馴化)和土豆(來自安第斯山脈)或玉米(來自墨西哥),用黑胡椒粉(來自印度)調味,再喝上一杯咖啡(原產埃塞俄比亞)以幫助消化。然而,不遲於2000年前,羅馬人也已用多半在別處出產的食物大雜燴來養活自己。在羅馬人的作物中,只有燕麥和罌粟是意大利當地生產的。羅馬人的主食是新月沃地的一批始祖作物,再加上溫孛(原產高加索山脈)、小米和蒔蘿(在中亞馴化)、黃瓜、芝麻和柑桔(來自印度),以及雞、米、杏、桃和粟(原產中國)。雖然羅馬的蘋果至少是歐亞大陸西部的土產,但對蘋果的種植卻要藉助於在中國發展起來並從那裡向西傳播的嫁接技術。 雖然歐亞大陸有著世界上處於同一緯度的最廣闊的陸地,並由此提供了關於馴化的動植物迅速傳播的最引人注目的例子,但還有其他一些例子。在傳播速度上堪與新月沃地整批作物相比的是一批亞熱帶作物的向東傳播,這些作物最初集中在華南,在到達熱帶東南亞、菲律賓、印度尼西亞和新幾內亞時又增加了一些新的作物。在1600年內,由此而產生的那一批作物(包括香蕉、芋艿和薯蕷)向東傳播了5000多英里,進入熱帶太平洋地區,最後到達波利尼西亞群島。還有一個似乎可信的例子,是作物在非洲廣闊的薩赫勒地帶內從東向西的傳播,但古植物學家仍然需要弄清楚這方面的詳細情況。 可以把馴化的植物在歐亞大陸東西向傳播之易與沿非洲南北軸線傳播之難作一對比。新月沃地的大多數始祖作物很快就到達了埃及,然後向南傳播,直到涼爽的埃塞俄比亞高原地區,它們的傳播也就到此為止。南非的地中海型氣候對這些作物來說應該是理想的,但在埃塞俄比亞與南非之間的那2000英里的熱帶環境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的非洲農業是從馴化薩赫勒地帶和熱帶西非的當地野生植物(如高樑和非洲薯蕷)開始的,這些植物已經適應了這些低緯度地區的溫暖氣候、夏季的持續降雨和相對固定不變的白天長度。 同樣,新月沃地的家畜通過非洲向南的傳插也由於氣候和疾病(尤其是采采蠅傳染的錐蟲病)而停止或速度減慢。馬匹所到的地方從來沒有超過赤道以北的一些西非王國。在2000年中,牛、綿羊和山羊在塞倫格蒂大平原的北緣一直止步不前,而人類的新型經濟和牲畜品種卻仍在發展。直到公元元年至公元200年這一時期,即牲畜在新月沃地馴化的大約8000年之後,牛、綿羊和山羊才終於到達南非。熱帶非洲的作物在非洲向南傳播時也遇到了困難,它們只是在新月沃地的那些牲畜引進之後才隨著黑非洲農民(班圖族)到達南非。然而,這些熱帶非洲的作物沒有能夠傳播到南非的菲什河彼岸,因為它們不能適應的地中海型氣候條件阻止了它們的前進。 這個結果是過去2000年的南非歷史中人們非常熟悉的過程。南非土著科伊桑人(亦稱霍屯督人和布須曼人)有些已有了牲畜,但仍沒有農業。他們在人數上不敵黑非洲農民,並在菲什河東北地區被黑非洲農民取而代之,但這些黑非洲農民的向南擴張也到菲什河為止。只有在歐洲移民於1652年由海路到達,帶來新月沃地的—整批作物時,農業才得以在南非的地中海型氣候帶興旺發達起來。所有這些民族之間的衝突,造成了現代南非的一些悲劇:歐洲的病菌和槍砲使科伊桑人迅速地大量死亡;歐洲人和黑人之間發生了長達一個世紀的一系列戰爭;發生了又一個世紀的種族壓迫;現在,歐洲人和黑人正在作出努力,在昔日科伊桑人的土地上尋找一種新的共處模式。 還可以把馴化的植物在歐亞大陸傳播之易與沿美洲南北軸線傳播之難作一對比。中美洲與南美洲之間的距離——例如墨西哥高原地區與厄瓜多爾高原地區之間的距離——只有1200英里,約當歐亞大陸上巴爾幹半島與美索不達米亞之間的照離。巴爾幹半島為大多數美索不達米亞的作物和牲畜提供了理想的生長環境,並在不到2000年的時間內接受了這一批在新月沃地形成的馴化動植物。這種迅速的傳播搶先剝奪了馴化那些動植物和親緣物種的機會。墨西哥高原地區和安第斯山脈對彼此的許多作物和牲畜來說同樣應該是合適的生長環境。有幾種作物,特別是墨西哥玉米,確實在哥倫佈時代以前就己傳播到另一個地區。 但其他一些作物和牲畜未能在中美洲和南美洲之間傳播。涼爽的墨西哥高原地區應該是飼養美洲駝、豚鼠和種植馬鈴薯的理想環境,因為它們全都是在南美安第斯山脈涼爽的高原地區馴化的。然而,安第斯山脈的這些特產在向北傳播時被橫隔在中間的中美洲炎熱的低地完全阻擋住了。在美洲駝於安第斯山脈馴化了5000年之後,奧爾梅克人的、馬雅人的、阿茲特克人的以及墨西哥其他所有土著人的社會仍然沒有馱畜,而且除狗以外也沒有任何可供食用的馴養的哺乳動物。 反過來,墨西哥馴養的火雞和美國東部種植的向日葵本來也是可以在安第斯山脈茁壯生長的,但它們在向南傳播時被隔在中間的熱帶氣候區阻擋住了。僅僅這700英里的南北距離就使墨西哥的玉米、南瓜類植物和豆類植物在墨西哥馴化了幾千年之後仍然不能到達美國的西南部,而墨西哥的辣椒和藜科植物在史前時期也從未到達那裡。在玉米於墨西哥馴化後的幾千年中,它都未能向北傳播到北美的東部,其原因是那裡的氣候普遍較冷和生長季節普通較短。在公元元年到200年之間的某一個時期,玉米終於在美國的東部出現,但還只是一種十分次要的作物。直到公元900年左右,在培育出能適應北方氣候的耐寒的玉米品種之後,以玉米為基礎的農業才得以為北美最複雜的印第安人社會——密西西比文化作出貢獻,不過這種繁榮只是曇花一現,由於同哥倫布一起到來的和在他之後到來的歐洲人帶來的病菌而壽終正寢。 可以回想一下,根據遺傳研究,新月沃地的大多數作物證明只是一次馴化過程的產物,這個過程所產生的作物傳播很快,搶先阻止了對相同品種或親緣品種植物的任何其他的早期馴化。相比之下,許多顯然廣為傳播的印第安作物中,卻包含有一些親緣植物,或甚至屬於同一品種但產生了遺傳變異的變種,而這些作物又都是在中美洲、南美洲和美國東部獨立馴化出來的。從地區來看,在莧屬植物、豆類植物、黎科植物、辣椒、棉花、南瓜屬植物和煙草中,近親的品種互相接替。在四季豆、利馬豆、中國辣椒和瓠瓜中,同一品種的不同變種互相接替。這種由多次獨立馴化所產生的結果,也許可以提供關於作物沿美洲南北軸線緩慢傳播的進一步證明。 於是,非洲和美洲這兩個最大的陸塊,由於它們的軸線主要是南北走向,故而產生了作物傳播緩慢的結果。在世界上的其他一些地區,南北之間的緩慢傳播只在較小範圍內產生重要的影響。這方面的另一些例子包括作物在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流域與南印度之間十分緩慢的交流,華南的糧食生產向西馬來西亞的緩慢傳播,以及熱帶印度尼西亞和新幾內亞的糧食生產未能在史前時期分別抵達澳大利亞西南部和東南部的現代農田。澳大利亞的這兩個角落現在是這個大陸的糧倉,但它們卻遠在赤道以南2000多英里之外。那裡的農業得等到適應歐洲涼爽氣候和較短生長季節的作物乘坐歐洲人的船隻從遙遠的歐洲來到的那個時候。 我一直在強調只要看一眼就可容易地在地圖上確定的緯度,因為它是氣候、生長環境和糧食生產傳播難易的主要決定因素。然而,緯度當然不是這方而唯一的決定因素,認為同一緯度上的鄰近地區有著同樣的氣候(雖然它們不一定有著同樣的白天長度),這種說法包並不總是正確的。地形和生態方面的界線,在某些大陸比在另一些大陸要明顯得多,從而在局部上造成了對作物傳播的重大障礙。 例如,雖然美國的東南部和西南部處在同一個緯度上,但這兩個地區之間的作物傳播卻是十分緩慢而有選擇性的。這是因為橫隔在中間的得克薩斯和南部大平原的很大一部分地區乾旱而不適於農業。在歐亞大陸也有一個與此相一致的例子,那就是新月沃地的作物向東傳播的範圍。這些作物很快就向西傳播到大西洋,向東傳播到印度河流域,而沒有碰到任何重大的障礙。然而,在印度如要再向東去,則由於主要是冬季降雨轉變為主要是夏季降雨而大大延緩了涉及不同作物和耕作技術的農業向印度東北部恒河平原的擴展。如果還要向東,則有中亞沙漠、西藏高原和喜馬拉雅山一起把中國的溫帶地區同氣候相似的歐亞大陸西部地區分隔開來。因此,中國糧食生產的早期發展獨立於處在同—緯度的新月沃地的糧食生產,並產生了一些完全不同的作物。然而,當公元前2000年西亞的小麥、大麥和馬匹到達中國時,就連中國與歐亞大陸西部地區之間的這些障礙也至少部分地得到了克服。 而且,這種南北轉移2000英里所產生的阻力,也因當地條件的不同而迥異。新月沃地的糧食生產通過這樣長的距離傳播到埃塞俄比亞,而班圖人的糧食生產從非洲的大湖區向南迅速傳播到納塔爾省,因為在這兩個例子中,隔在中間的地區有相似的降雨情勢,因而適合於農業。相比之下,作物要想從印度尼西亞向南傳播到澳大利亞的西南部地區則是完全不可能的,而通過短得多的距離從墨西哥向美國西南部和東南部傳播也因中間隔著不利於農業的沙漠地區而速度緩慢。中美洲在危地馬拉以南沒有高原,中美洲在墨西哥以南尤其是巴拿馬地形極狹,這在阻礙墨西哥高原地區和安第斯山脈地區之間作物和牲口的交流方面,至少同緯度的梯度一樣重要。 大陸軸線走向的差異不僅影響糧食生產的傳播,而且也影響其他技術和發明的傳播。例如,公元前3000年左右在西南亞或其附近發明的輪子,不到幾百年就從東到西迅速傳到了歐亞大陸的很大一部分地區,而在史前時代墨西哥獨立發明的輪子卻未能傳到南面的安第斯山脈地區。同樣,不遲於公元前1500年在新月沃地西部發展起來的字母文字的原理,在大約1000年之內向西傳到了迦太基,向東傳到了印度次大陸,但在史前時期即已盛行的中美洲書寫系統,經過了至少2000年時間還沒有到達安第斯山脈。 當然,輪子和文字不像作物那樣同緯度和白天長度有直接關係。相反,這種關係是間接的,主要是通過糧食生產系統及其影響來實現的。最早的輪子是用來運輸農產品的牛拉大車的一部分。早期的文字只限於由生產糧食的農民養活的上層人士使用,是為在經濟上和體制上都很複雜的糧食生產社會的目的服務的(如對王室的宣傳、存貨清單的開列和官方記錄的保存)。一般說來,對作物、牲畜以及與糧食生產有關的技術進行頻繁交流的社會,更有可能也從事其他方面的交流。 美國的愛國歌曲(美麗的亞美利加)說到了從大海到閃光的大海,我們的遼闊的天空,我們的琥珀色的谷浪。其實,這首歌把地理的實際情況弄反了。和在非洲一樣,美洲本地的作物和牲畜的傳播速度由於狹窄的天空和環境的障礙而變得緩慢了。從北美大西洋岸到太平洋岸,從加拿大到巴塔哥尼亞高原,或者從埃及到南非,看不見本地綿延不斷的谷浪,而琥珀色的麥浪倒是在歐亞大陸遼闊的天空下從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太平洋。同美洲本地和撤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的農業傳播速度相比,歐亞大陸農業的更快的傳播速度在對歐亞大陸的文字、冶金、技術和帝國的更快傳播方面發揮了作用。 提出所有這些差異,並不就是說分佈很廣的作物是值得讚美的,也不是說這些差異證明了歐亞大陸早期農民具有過人的智慧。這些差異只是反映了歐亞大陸軸線走向與美洲或非洲大陸軸線相比較的結果。歷史的命運就是圍繞這些軸線旋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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