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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葉詩人-鄭敏詩選

九葉詩人-鄭敏詩選

郑敏

  • 詩歌戲曲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0018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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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卷一:金黃的稻束(1942-1947)

九葉詩人-鄭敏詩選 郑敏 4725 2018-03-20
我們倆同在一個陰影裡, 撫著船欄兒說話, 這秋天的早風真冷! 一回我低頭的當兒 彷彿覺得太陽摸我的臉, 呵,我的頰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熱了的酒, 我抬頭向你喊道: 不,我們倆同在一片陽光裡了? 撫著船欄兒說話, 這秋天的太陽真暖! 為什麼你只招著手兒微笑呢? 原來一個岸上,一個船裡, 那船慢慢朝著 那邊有陽光的水上開去了。 金黃的稻束站在 割過的秋天的田裡, 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 黃昏的路上我看見那皺了的美麗的臉 收穫日的滿月在 高聳的樹巔上 暮色裡,遠山是 圍著我們的心邊 沒有一個雕像能比這更靜默。 肩荷著那偉大的疲倦,你們 在這伸向遠遠的一片

秋天的田裡低首沉思 靜默。靜默。歷史也不過是 腳下一條流去的小河 而你們,站在那兒 將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 天空好像一條解凍的冰河 當灰雲崩裂奔飛; 灰雲好像暴風的海上的帆, 風裡鳥群自滾著雲堆的天上跌沒; 在這扇窗前猛地卻獻出一角藍天, 彷彿從鑿破的冰穴第一次窺見 那長久已靜靜等在那兒的流水; 鏡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葉的高樹,在它的尖頂上 冗長的冬天的憂鬱如一隻正舉起翅膀的鳥; 一切,從混沌的合聲裡終於伸長出一句樂句。 有一個青年人推開窗門, 像是在夢裡看見發光的白塔 他舉起他的整個靈魂 但是他不和我們在一塊兒 他在聽:遠遠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處。

當早晨連續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潔裡演進 伴同著整個宇宙的合唱的聲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樂 自時間的消逝和剝落裡 --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終的燦爛和成熟, 在那畫著黑線的樹枝上 留著去年的枯葉, 許多銀色的小卷,在 一個再來的春天的陽光裡 呵,是旋轉入快樂里的悲哀! 青年人走著自己的路 --正是滿散著花氣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麼工作?不就是 這樣:一滴,一滴將苦痛 的汁液攪入快樂里 那最初還是完整無知的嗎? 一隻鳥兒,扭著頭而且眨眼睛 一條清冷的河水 我們都浸浴在它的沖洗裡 當早晨率著她的鮮涼 她的草香,她的尖銳的歡樂游過

像一群無聲的白鵝 在我的心里活著一種顫抖 呵,如果我是一個無阻的 伸開的樹林擁抱了 整個向著我的美麗的天 是兩扇突然落了鎖的生鏽的門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樂 那是第一線日光 照入陰濕的山谷裡 第一隻革命的腳 踏入荒廢的古堡。 湍急的水繞過一百棵的古樹 每一個分子在心裡記著 大海的影像 銀白無波而無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裡 我的生命越過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愛的 我厭煩的人們 在我的身體里活著一個慾望 他日夜朝著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樹葉,鳥兒,一切 正午的喧噪終於化入午睡的寂靜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終找見

那棵優越而超出的喬木 他莊嚴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黃昏時走過一座教堂 雖然在我的衣服和合著的手上 只有無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裡鐘聲卻在亂敲著 唱出一個永恆的歡樂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兒只有一株大樹 當我進入他的下面而 踩著它的枝影跳舞 那彷彿是在一座 永遠也走不出的迷宮裡 當我抬起頭而在他那 伸向綴著星星的 無際的暗藍的天空的干枝, 他那無窮的細微的分叉裡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裡 的煩惱和迷惑時, 呵,愛情!它為什麼 永遠跟隨著我 像一個被派來的使者, 像一個頑固的神靈 他變成一隻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裡 他變成一隻古怪的蒼鷹

盤旋不肯飛去 他又變成一隻歌唱 在遠遠林裡的異鳥 引我瘋狂的追隨 直到一個奇異的境地 那里永遠在夜的黑暗和暈眩裡 我的心噴出血像決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還在空氣裡 留下永古的顫抖 當我臥倒在塵土裡 夜鶯在我的胸裡歌唱 啄木鳥用它尖銳的嘴 剝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體裡痛苦和 快樂得到一個結合的宇宙, 在林外,離我很遠的世界上 這時是那比死更 靜止的虛空在統治著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覺裡 好像那在冬季的無聲裡 繼續的被黑綠的海洋 吞食著的雪片。 這一棵矮小的棕櫚樹,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這兒,我的門前嗎? 我彷佛自一場鬧宴上回來 當黃昏的天光

照著他獨個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綠光裡。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頂深處, 在這兒,我覺得 他靜靜的圍在我的四周 像一個下沉著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裡睜開, 看見一切在他們 最秘密的情形裡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來, 聽見黃昏時一切 東西在申說著 我是單獨的對著世界。 我是寂寞的。 當白日將沒於黑暗, 我坐在屋門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這時飛翔著那 在消滅著的笑聲, 在遠處有 河邊的散步 和看見了: 那啄著水的胸膛的燕子, 剛剛覆著河水的 早春的大樹。 我想起海裡有兩塊岩石, 有人說它們是不寂寞的; 同曬著太陽, 同激起白沫

同守著海上的寂靜, 但是對於我它們 只不過是種在庭院裡 不能行走的兩棵大樹, 縱使手臂搭著手臂, 頭髮纏著頭髮; 只不過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兩個格子, 永遠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們是何等的 渴望著一個混合的生命, 假設這個肉體內有那個肉體, 這個靈魂內有那個靈魂。 世界上有哪一個夢 是有人伴著我們做的呢? 我們同爬上帶雪的高山, 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 但是能把別人 他的朋友,甚至愛人, 那用誓言和他鎖在一起的人 裝在他的身軀裡, 伴著他同 聽那生命吩咐給他一人的話, 看那生命顯示給他一人的顏容, 感著他的心所感覺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樂嗎?

在我的心裡有許多 星光和影子, 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 當我和我的愛人散步的時候, 我看見許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見了最早的春天的氣息, 我看見一塊飛來的雨雲; 這一刻我聽見黃鶯的喜悅, 這一刻我聽見報雨的斑鳩; 但是因為人們各自 生活著自己的生命, 他們永遠使我想起 一塊塊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樹, 一個不能參與的夢。 為什麼我常常希望 貼在一棵大樹上如一枝軟藤? 為什麼我常常覺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裡? 我常常祈求道: 來吧,我們聯合在一起 不是去遊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說你也看見嗎 在我心裡那將要來到的一場大雨! 當寂寞挨近我, 世界無情而魯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裡, 我只有默望著那豐滿的柏樹, 想他會開開他那渾圓的身體, 完滿的世界, 讓我走進去躲躲嗎? 但是,有一天當我正感覺 "寂寞"它囓我的心像一條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個 最忠實的伴侶在一起, 整個世界都轉過他們的臉去, 整個人類都聽不見我的招呼, 它卻永遠緊貼在我的心邊, 它讓我自一個安靜的光線裡 看見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讓我有一雙在空中的眼睛, 看見這個坐在屋裡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當我是一個玩玩具的孩童, 當我是一個戀愛著的青年, 我永遠是寂寞的; 我們同走了許多路 直到最後看見 "死"在黃昏的微光裡

穿著他的長衣裳 將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樹木和岩石上取回來罷, 它們都是聾啞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裡 求得"虔誠"的最後的安息, 我也將在"寂寞"的咬嚙裡 尋得"生命"最嚴肅的意義, 因為它人們才無論 在冬季風雪的狂暴裡, 在發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掙扎著 來吧,我的眼淚,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歡喜知道他在那兒 撕裂,壓擠我的心, 我把人類一切渺小,可笑,猥瑣 的情緒都拋入他的無邊裡, 然後看見: 生命原來是一條滾滾的河流。 我從來沒有真正聽見聲音 像我聽見樹的聲音, 當它悲傷,當它憂鬱 當它鼓舞,當它多情 時的一切聲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裡, 你走過它也應當像 走過一個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聽不見那封鎖在血裡的聲音嗎7 當春天來到時 它的每一隻強壯的手臂裡 埋藏著千百個啼擾的嬰兒。 我從來沒有真正感覺過寧靜 像我從樹的姿態裡 所感受到的那樣深 無論自哪一個思想裡醒來 我的眼睛遇見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態裡。 在它的手臂間星斗轉移 在它的注視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懷裡小鳥來去 而它永遠那麼祈禱,沉思 彷彿生長在永恆寧靜的土地上。 你願意經過一個沉寂的空間 接受一個來自遼遠的啟示嗎? 當黑暗和溫柔的靜默包圍著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邊 變異著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園 一個熟透的蘋果無聲的降落, 陷入轉黃的軟草里。 你願意透過心的眼睛 看見神的肢體嗎? 那圓潤的手臂, 徐徐彎轉的腰身 她的腳可以踐在水上 而不被埋沒,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離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個緩和與敏捷的行動 都是沉默的一筆, 記下那不朽的言語 人們傾聽著,傾聽著,用他們的心 終於在一切身體之外 尋到一個完美的身體, 一切靈魂之外, 尋到一個至高的靈魂。 他從圍繞的灰暗裡浮現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頭微微向手傾斜,手 那寧靜而勤謹的塗下;輝煌 的色彩,為了幸福的人們。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內心, 像靜寂的海,當沒有潮汐。 他不拋給自己的以外一瞥 陽光也不曾溫暖過他的世界。 這使我記起一隻永恆的手 它沒有遺落,沒有間歇 的繪著人物,原野 森林,陽光和風雪 我懷疑它有沒有讓歡喜 也在這個畫幅上微微染下一筆? 一天他回答我的問題 將那天真的眼睛睜起。 那裡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慮 只像一片無知的淡漠的綠 野,點綴了稀疏的幾顆希望的露珠 它的純潔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我諦視著它: 蜷伏在城市的腳邊, 用千百張暗褐的廬頂, 無數片飛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繪著自己 正如住在那裡的人們 說著,畫著,呼喊著生命 卻用他們粗糙的肌膚。 知恩的舌尖從成熟的果實裡 體味出:樹木在經過 寒冬的堅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風雨後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過 這陽光裡微笑著的村落 重看見每一個久雨陰濕的黑夜 當茅頂顫抖著,牆搖晃著 保護著一群人們 貧窮在他們的後面 化成樹叢裡的惡犬。 但是,現在,瞧它如何驕傲的打開胸懷 像炎夏裡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給路人 它將柔和的景色展開為了 有些無端被認為愚笨的人, 他們的泥濘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視的寂寞的心; 現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遊戲, 犬在跑,輕煙跳上天空, 更像解凍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閉鎖著的歡欣, 開始緩緩的流了,當他們看見 樹梢上,每一個夜晚添多幾面 綠色的希望的旗幟。 吹散了又圍集過來: 推開了又飄浮過來: 流散了又圍集過來: 這些浮萍,這些憂愁 這些疑難,在人類的心頭。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舊衣上的垢污 理想的人們在會議的桌上 要洗淨人性裡的垢污 落粉的白牆圍繞著沒落的人家 沒落的人家環繞著舊日的池塘 一塊兒在朦朧裡感覺著 破曉的就要來臨; 一兩個人來汲取清涼的水 就引起一紋一紋的破碎 (舊日的破碎!) 它願意不斷地給與,給與 伴同著輕微的同情和撫慰 當白晝裡, 火車長鳴一聲馳過 從舊日里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齊向著遠方迷惘地矚望。 這一朵,用它彷彿永不會凋零 的杯,盛滿了開花的快樂才立 在那裡像聳直的山峰 載著人們忘言的永恆 那一卷,不急於舒展的稚葉 在純淨的心裡保藏了期望 才穿過水上的朦朧,望著世界 拒絕也穿上陳舊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麼才是那真正的主題 在這一場痛苦的演奏裡?這彎著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們的根裡,不是說風的催打 雨的痕跡,卻因為它從創造者的 手裡承受了更多的生,這嚴肅的負擔。 追尋你的人,都從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處, 它們雖然睜開卻沒有把光投射給外面的世界, 卻像是靈魂的海洋的入口,從那裡你的一切 思維又流返冷靜的形體,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現在我看見你的嘴唇,這樣冷酷的緊閉, 使我想起岩岸封閉了一個深沉的自己 雖然豐稔的青春已經從你發光的長發泛出 但是你這樣蒼白,仍像一個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著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著成熟的果實 卻是吐放前的緊閉,成熟前的苦澀 瞧,一個靈魂怎樣緊緊把自己閉鎖 而後才向世界展開,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煉自己 為了就將向一片充滿了取予的愛的天地走去。 在你的幽香里閉鎖著像蜂鳴的 我對於初春的記憶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裡會有一種沉醉 被允許在這有朽的肉體裡不朽長存? 在你的蒼白裡儲存著更蒼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顫栗, 那是造物的賜予,但哪裡會有一首 歌被允許永遠顫動在這終於要死於啞靜的弦上? 當地上幽怨的綠草和我的揉合了 藍天和蒼鷹的遐想都沒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還是神的意旨 讓我寧靜的心再一次為它燃燒,哭泣。 黑暗的暮晚的湖里, 微涼的光滑的魚身 你感覺到它無聲的逃脫 最後只輕輕將尾巴 擊一下你的手指,帶走了 整個世界,緘默的 在漸漸沉入夜霧的花園裡。 凝視著園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頭和美麗的肩 堅固開始溶解,退入 氾濫著的朦朧-- 呵,只有神靈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過的片刻,它卻孕有 那永遠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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